童话。山东济宁人。本名胡新兰。18岁因伤致残。河北唐山作协会员。华夏诗词文学社总编。曾获《燕赵晚报社》举办的全国杂文大赛二等奖;陕西作家协会主办的首届路遥文学奖诗歌三等奖;以及首届鲁迅文学奖优秀作品奖等等。曾陆续在多家诗刊报社发表诗作。比如《诗刊》、《星星》、《绿风》等
天羽尘心(第一部)
作者:童话
引子
破碎的门板一直飞到药房靠墙的桌子上!
翔,血红着双眼闯进来。一言不发。直视着面前这个男人。心里的仇恨火山一样燒得他五内俱焚 ,六腑挪位!他恨!可是他不知道应该恨谁。他该恨谁?谁是他的仇人呀?他觉得这应该就是世界末日了吧?还有什么可以让他,比此时此刻更加的痛苦难耐、痛不欲生?他多希望这一切都是梦!是从来没有存在过的幻象!一觉醒来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从来不曾发生过!
他知道这一切都不是梦。都是真的。真切的就像刀子割肉肉流血、开水浇花花会死一样的毋容置疑!惟其如此,他才会这样的生不如死。他只能死死盯住眼前这个男人。如果目光可以杀人,那么他面前就不会再有活人!如果目光可以杀人该有多好。如果目光可以杀人,信不信?眼前这个男人早就已经……已经死过无数次了。
他没有死,也不会死,祸害遗千年。祸害是要遗千年的,不祸害够1000年他怎么会去死呢?这样的祸害如果能轻易就这样死了的话,这世界就没有罪恶了。何谓天理人伦?如果眼前这男人的存在,算做有天理人伦的话,那么他自己的存在呢?又能叫做什么?他不知道 。
翔很无奈!
该问的还是要问,不管多么的难以启齿。翔依然怀着最后的一线希望,希望眼前这个……男人,能够给自己一个自己想要的答案——而不是自己想要的证实。
“告诉我”
翔一字一句艰难而又凶狠的问:“你——
“你——你是我的什么人?……我娘是你什么人?……告诉我!”
“快点说!”
“说!”
翔双拳紧握,浑身颤抖,喷了火的目光,死死盯住面前这个,他喊了十几年爷爷,却不是他爷爷的老男人。这男人已经由他最初进来时的愤怒惊诧、不知所以,转成了现在的瞠目结舌、无言以对了。
“我……我……”
“说”翔步步紧逼。
“你听谁……说……了什么吗?你是不是听了什么人的什么闲话?”老爷子很快镇静下来,从被动里抽出身来。假装平静的看着眼前暴怒的翔。
“闲话?是吗?真的是闲话吗?你真当我还是三岁吃奶的娃?" 翔咄咄逼人。
“翔儿……”
“住嘴。别叫我的名字,你不配!回答我!”
“孩子”
“回答我”好像全嘴的牙都咬碎了,翔的愤怒达到了无以复加的极致!他冲上去薅住他的衣领 ,恨不得一下撕碎他。“我要杀了你!王八蛋!”翔顺手抄起捣药的铁臼子——
“儿呀 ,不要!”不知几时跟进来的母亲撕心裂肺的哀求,顿时让他冷静下来“妈……妈,你生了我吗?您干嘛生我?妈,您又是我的什么人?我该喊您什么呀?母亲?大嫂?他——
翔指着那个让他深恶痛绝的老男人,“他是我爹吗?那么我爹又是我什么人?为什么?为什么呀?你们凭什么生我?凭什么?你们和谁商量了呀?你们有什么权力这样做?你们想没想过,你们这样生下我,让我怎么活?告诉我,我该怎么活下去?我有什么理由和脸面活下去呀?”翔朗朗蹌蹌跑了出去。耳朵里除了母亲的哭声还是母亲的哭声。
当一切的真相变成了假象
当一切的假象都是真相
当一切的谎言再不能掩盖罪恶
而这一切的罪恶自己都是被蒙在鼓里的参演
一刹那世界崩溃了!
当黑夜搂住了太阳,当乌云含住了月亮,这万丈红尘还有什么道理好讲?就是一个黑!
翔只想就此沉沦在无边的暗夜里,永远不再见阳光!永远!太阳再不是翔的了。一切光明的东西从此都不再属于他。一切的美好都离他远去了。一个多么陌生的时空!翔头脑里毫无概念,一切的印象都源自于此前的记忆了。
第一章 新婚
1
马头营。
这是离海最近的一个镇子了。
温柔的海水缓缓扑打着燕赵大地上这个并不起眼的小镇子。镇上的人家多来自海那边的山东。大概是闯关东的路上在此歇脚 ,就喜欢上这里不舍得走了,于是就搭幫結夥留了下来,男男女女繁衍生息 慢慢成了现在的样子吧。马头营原来并不叫马头营。据说原来马头营所处地为“码头”,因地理位置优越,人口逐渐增多,逐渐形成人口聚集区,于是起名为“码头营”,后来諧音成了马头营。
张姓是镇上的大姓。张家是镇上的大户人家。自从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张家大少出息成一縣之長后。张家似乎便也理所当然成为了镇上首屈一指、货真价实的书香门第。
张家的先人同样来自山东。到老太爷那辈已经是离乡背井的第三代了。老太爷的爷爷辛辛苦苦白手起家,老太爷的爹爹大刀阔斧小有所成,老太爷智勇双全稳扎稳打终于扬眉吐气成了镇上乃至于县里数得上的人物了。张家大院幸福落成。林林总总占了好大一片,整整半拉街。
饱暖思淫欲。老话说的不一定都对。起码人家老太爷不这样想,或者这话用在老太爷身上不对。他老人家娶媳婦那可不是为了什么什么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人家张老太爷娶媳婦那就只有一个目的——传宗接代!谁敢 多言多语跟谁急。既然老太爷娶媳婦只是为了接續香煙,那么他老人家的女人姓甚名谁也就不那么重要了。张黄氏吧。话说张老太爷的媳妇三下五除二一口气给他下了六个小崽子。活下来四个——俩男俩女:长子张占文,次子张占武,长女张月云,次女张玉荣。
重男轻女非从张老太爷起。那么张家的老太爷不能免俗自然也不能算错了。闺女是板上钉钉的赔钱货,长大以后总归要嫁做他人妇。再好又有什么用?于是乎老太爷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俩儿子身上。给儿子起名时只是出于良好的愿望,想着既然是俩个儿子,那么一文一武就最好不过了。并没敢奢望会人如其名。谁知道天从人愿,竟然真就人如其名了。大儿子四岁发蒙,聪明绝顶,过目不忘。能考到的功名一样没有落下。只可惜皇帝下台了,一下子民国了。考状元的美梦破碎了。不过没关系。人家孩子依然是手不释卷。不能考状元怕什么?天生我材必有用。自古英雄出少年
张大少真也给他娘老子争气。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张大少深信不疑。功夫不负苦心人,一来二去的这孩子还真就混成了东北某省某县的县长了。搁过去那就是七品顶戴的县太爷呀。了不得。实在是了不得吧?张占文张大少,听话懂事合规矩,任由父母做主给娶了媳妇成了家,然后把媳妇放家里侍奉二老双亲,自己又独身一人远赴东北任上去了。
且不说张大少如何在外面交际应酬,官场打拼。他怎么辛苦家里人无从知晓。也只能安享由他带给家族的荣耀和光环。他的忙,家里人是帮不上的。 花开俩朵,自然还是要各表一枝。
二兒子自然也不能不聪明。聪明归聪明,可是不愛讀書。天生喜欢舞刀弄棒打打杀杀。不会走路就会惹事。套张老太太一句话:上辈子欠他的,这辈子讨债的。会走路以后就更了。 没有一天回家不是挂了彩的。小小年纪身上的伤疤比他认识的字还多。比大英雄还大英雄。谁也拿他没奈何。不过他有一样是别的孩子比不了的——那就是无论他吃了什么亏,挨了多少打,从来不会回家告状。颇有点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的意思。
有这样的俩儿子,谁也不敢断言这是幸与不幸?抑或是各自参半?大儿子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好像生来就是给爹妈疗伤慰怀、给家族争光添彩的。小儿子,哎呀,不说了吧。
从小看大,三岁至老。那么张二少的三岁又能看出什么呢?张家人都知道张老太爷后背靠近脖子的地方有一处不大不小的伤疤——知道吗?那伤疤的来源恰恰就是三岁时张二少锋利的小牙——那是一个会盛开玫瑰的夏天。二少爷闯完祸回了家,挨了打听了骂,爹给他包完伤口,娘帮他脱了裤褂。一溜烟跑到院子里苹果树下,美美地撒了泡长尿,又跳到丁香树下可着劲吸了几大口花香。
真香!
随后,便香香的躺入母亲早给他准备好的凉榻上,找周公比武去了。
一觉醒来早已是万家灯火万家熄灭的半夜三更了。武儿感觉甚是口渴。于是迷迷瞪瞪下意识的进了母亲卧室,应该是找妈咪要水喝吧。一进屋不打紧——武儿顿时火冒三丈气愤填膺——只见爹爹正骑在妈妈身上张牙舞爪——混蛋!敢欺负我娘!武儿二话不说冲上去就是一顿嫩拳!可是自己太小。拳头实在不够厉害。不足以替妈妈出气。怎么办?拳头不行用牙咬。心到嘴到。说时迟那时快,前后不过几秒钟的功夫——老太爷后背就鲜血淋漓了!二小子的狠是出了名的。愤牙之下,岂有完肤?咬的又深又狠!
自此老太爷背上就有了永远的军功章了。
面对此情此景,老太爷哭笑不得,终于尝到了哑巴吃黄连是什么滋味了。又不能告诉任何人。老太太(那会的老太太还是一个娇滴滴的小媳妇呢)也不知道该不该高兴?儿子可是为了保护自己才拳打脚踢下嘴咬的。两口子只好讪讪的不了了之了。长大点以后,
二少爷当然也明白了爹爹欺负妈妈的所谓“真相”。知道归知道,那疤是无法消除的了。好事不出门,坏事随风飞。虽然这事谁也不曾向外讲过只言片语,可是家里家外的人竟然很快便都知道了。天晓得?这件事就此便成为了马头营人们茶余饭后念念不忘的保留节目了。时不时就会有人提起。左邻右舍善意的玩笑也让老太爷的脸红了一次又一次。
诸如此类的英雄壮举多了去了。恕在下不能一一告知。一斑窥全豹。够了。
沧海变成桑田固然极慢,二少爷从小变大却是极快。好像不过眨巴眼的功夫,吹面人一样:三岁的张占武呼啦啦就成了一个英武洒脱的男子汉。十八了
该娶媳婦了。
张占文是老太爷和老太奶奶的第一个孩子,张占武是老太爷和老太奶奶的第六个也就是最后一个孩子。这样张占武18岁那年,张占文却已经是马上就要进入而立之年的29岁。张家大孙子兴业都7岁了。占文真的是孝顺听话:不管自己身份地位如何,从来不曾忤逆顶撞过父母,老太爷给他娶什么样的媳妇他就要什么样的媳妇,不管娶来的这个媳妇他是不是喜欢?他和媳妇在一起的日子虽然并不多,可一直是相敬如宾,好像也恩恩爱爱的。占武对这个大哥知之甚少,也没有太深的感情。只知道他是自己的大哥。是家族的骄傲。也是父母头上永远不灭的光环。哥哥回家的时候不多。每次回来,总是大大小小带数不清名目的很多东西和礼物。个个不落,人人有份。对父母顺从恭敬,对孩子温和疼爱,对媳妇客气有礼,对弟妹关怀备至。永远彬彬有礼的儒雅大度。而自己却总是那么的毛毛躁躁。二少爷深知爹妈对自己的不满和无奈。其实他自己对自己又何尝满意过?
该娶媳婦了吗?媒人的上门让他意识到了什么。难道自己也要像大哥一样听凭父母摆布、随便给自己娶个可能只是他们满意的贤妻良母?不!
张占武不是张占文。一不做二不休,赶走说媒的大烟袋。张家二少开始叫起板来 “爹”
“大烟袋来咱家干什么?哥哥姐姐不是各自有主了吗?难不成您还要老牛吃嫩草、梅开二度?”他嬉皮笑脸。“王八犊子”老太爷气红了脸,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您如果真要是自个用呢,我做儿子的诚然管不着。如果您打我的主意,对不住了老爷子——”
“没门!”
“小王八犊子,你想打光棍?”
“王八犊子才打光棍。我自己的媳妇自己找,不劳您费心。”
“我是你老子”
“是我爷爷也不行!”
几次的摩擦下来,老两口子没了辙,只好打消给他娶媳婦的念头随他去了。
2
三个月以后的一天。
吃过晚饭。一家人都在。大嫂已经收拾好碗筷准备去刷洗。
“我要成亲了。下个月吧。明天我把人领来。不是让你们同意。只是让你们看看。过几天她就是我媳妇了。”老太爷愕然的张大了嘴,一时来不及添加更多的表情以表达自己的愤怒。老太太反而非常淡定——准确的说应该是见怪不怪吧。
“行”老太爷慢慢舒下一口气。点了一锅烟。不慌不忙的紧抽了几口。磕掉烟灰再装了一锅。等老太太给点上火又抽了一口。这才抬起头。俩眼眯起来。
“哪家的姑娘?姓什么叫什么?多大了?这些我们总有权力知道吧?”
"你个活兽,到一堆就掐。就不能坐下来好好说话?这哪儿是至亲骨肉亲爷俩,简直就说仇敌!不,比仇敌还仇敌:仇敌还有休战的时候。可你们……”老太太说不下去了。她忍住没让自己哭出来。而是拉住儿子的手,坐自己旁边。“武儿,跟妈说说,到底是谁家的姑娘?你就算要自己找,不用我们管,该从的老礼总还要从的吧?你突然来这么一下子。既没下聘,也没过礼。说成亲就要成亲。退一万步就算是能免的全免,喜宴婚礼总不能免吧?既不能免,总要张罗准备吧?下个月是不是时间有点紧巴了?儿子,你那么急干什么呢?就不能好好的从长计议?先跟妈说说姑娘的情况总是不过分吧?”老太太不急不慌,柔声细语的开导儿子。
“妈,我可从来没有想瞒您什么。我只是不想自己像大哥那样任由父母摆布。做儿子的孝顺父母固然天经地义,可也要分什么事。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决定的婚姻,我实在没办法苟同,这样的老规矩儿子觉得不合理,也不合情。所以我才要自己找。不过妈,我找的媳妇您肯定也会满意。她是闽清。周大旺的闺女,”
“等等!你再说一遍,你找了谁家的闺女?我没听清楚。”老太爷勃然大怒打断了儿子。
“周大旺,怎么了?”武儿若无其事。
“怎么了?你说怎么了?你不知道周大旺是个什么东西?他家的闺女能要吗?”张老太爷气得须发乱抖。
“我管他什么东西?不管他周大旺什么东西,都和他闺女没有关系吧?你怎么可以一棍子打死一窝子?”武儿梗起脖子。
“你可以自己找老婆。但是周大旺家的闺女不行!”老太爷斩钉截铁、不容商量。
“我就认上她了!别人家的闺女再好我也不要!”老子硬,儿子更硬。老太太说谁谁不听。也不能听凭俩父子越闹越僵。她知道这样下去,用不了多大会老爷子准得动手,愣小子准得撞倒南墙。真真的不是冤家不聚头。怎么是好?还是先拉开一个。
“老头子,你住嘴。武儿,妈有话和你说。跟妈走。”老太太扯起儿子出了堂屋。
张二少明白母亲的苦心。不再说什么,顺势随母亲离开。当然他心里也另有打算,想着最好先把母亲争取到自己这一边。如果能取得母亲的支持,剩下父亲一个人,说服起来就容易多了。俩母子心有灵犀的先后来到院里。
张家大院在当地算是不小了。东院西院都是一排十数间,大嫂一家住了东院。武儿知道西院是留给自己的。最南边是几间简单的小屋。住着护院老胡和几个店伙计。
院子很大。大概能有俩亩左右。一条石子路隔成左右俩部分——左边苹果,右边桃。靠正屋是花坛:几棵丁香,数株海棠,还有很多草本植物,花草一大片,很是壮观,都是母亲喜欢的。武儿也很喜欢这个一年四季除冬天外都花香弥漫的美丽安适的庭院。温润的海风伴随淡淡的花香,最是让人心仪心静。也只有在这儿,我们的二少爷那颗总不安分的心才能踏实下来。时值晚春初夏。武儿扶母亲慢慢走着。心里暗自思量该从哪里开口?“妈,您知道闽清吧?那可是个好女孩。”
“妈知道。可是她那个爹……你也不能怪你爹生气 。”
“妈,闽清和她爹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俩种人呀!闽清随她妈。再说了周大旺也不是天生混蛋。不都是大烟害的吗?如果他没有染上烟瘾,他们家也不会是今天这样子,她妈妈也不会活活气死。她哥哥也不会离家出走失了音信。妈呀,您也知道周大旺那个人烟瘾上来什么都不管不顾。您知道吗?他为了买烟土竟然把闽清给卖了。要不是我赶得及时,闽清已经被卖到窑子里给糟蹋了。多可气呀!您可能不知道我打小喜欢闽清。我没办法眼睁睁看她爹把她给毁了。虽然她家穷,虽然她爹不是个人,虽然她什么嫁妆也给不了我,虽然她家和咱家看起来门不当户不对,可我不在乎这些。我只在乎她这个人。妈,我知道您也不是那种眼皮子浅的女人。您也希望我过的好。您儿子什么性子您知道。闽清虽然不幸生在她那个家里,但她人品干净,外柔内刚,性子强有志气。可她毕竟是个女儿家,您知道女孩子成亲前很难有自己的天地的。如果找不到个好人家呢,也一样难有出头之日。我们俩一起长大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吧?我喜欢她 。我知道她也喜欢我。虽然她没有说。如果我不管她,早晚有一天她爹还会把她卖掉的。那样她这一辈子就完了呀。妈,您说我能够见死不救吗?先不说她是不是我心里喜欢的女子,就是个普通人,咱也不能坐视不管吧,妈?”
“我明白,儿子。你爹一时想不开你也不能怪他。毕竟人言可畏。世俗的东西虽然不一定都好,可要完全看开放开,不管不顾,更是不容易。你现在年轻气盛还不能理解这些。等到你爹的岁数也就不会那么硬气了。闽清那丫头我也觉得是个好孩子。如果你自己真是非她不娶。妈也不反对。不过你不能一味和你爹对着干。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哪里有不盼着自己孩子好的呢?怎么说他也是你爹,也是为你好。妈不想你们爷俩动不动就闹。这样不好。真把他气个三长两短的你能心安吗?”
“那您说怎么办?我听您的。”
“那好。闽清这孩子我了解。你爹没松口前,你先别急着领过来。你容我几天。等我慢慢劝劝你爹。差不多了再张罗成亲。你稍安勿躁等妈口信。这是底线了。再折腾,妈可饶不了你。”
“我就知道您最疼儿子。好唻,我听妈的。”武儿长舒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个家虽然看起来是老爷子当家,其实是老太太点头算,因为老爷子听老太太的。不管哪朝哪代,枕头风的威力都是一样的不容小觑。
翘首等了四十八天。
张占武张二少终于如愿以偿盼来了他的洞房花烛小登科。长这么大,这是他最最开心的一天了!老太爷虽然勉勉强强同意了这门亲事。可心里总是疙疙瘩瘩的不舒心。从这个儿媳妇娶进门他就没有正眼看过她。头年娶媳婦,二年抱娃娃。第二年武儿的大闺女出生。老太爷愈发的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闺女怎么了?粉琢玉雕的小可人儿,武儿打心眼里喜欢。直到第二个孩子降生——是个男孩。老爷子才慢慢转了态度。也因为闽清为人处事无可挑剔。婆婆妯娌关系处的也好。实在让人说不出什么。
就像张占武的硬气英武是出了名的,张占武的疼护妻女也是出了名的。谁都知道张占武有个大烟鬼的老丈人周大旺。不管什么人一旦变成瘾君子就不是人了。什么人格尊严,什么道德礼仪,统统滚蛋去吧。周大旺也一样。
张占武不信邪!他发誓一定要让他老丈人把烟戒掉!
3
毒瘾好戒吗?废话!
现在的年轻人都见过专业的戒毒所吧?现代化的戒毒所强制戒毒都很难成功。何况当年乎?虽然那年头的烟土和这年头的冰毒已不可同日而语。不过毒瘾同样难戒是没有错的。
张占武从决心把闽清娶进门的那刻起就决定帮老丈人戒掉毒瘾!成亲第二天他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妻子闽清和母亲张老太太。几个人坐一起商量了几个办法。都觉得很难成功。沉思半晌,张占武双手作揖给妻子打了一拱:“娘子,请原谅我心狠手毒!不管我对你爹做什么,请别干涉!相信我一定是为了他好!别让我功亏一篑!”
强制戒毒!
只能这样!
成亲第三天。经过老太爷同意。张占武把他老丈人周大旺接到了自己家里。把他安顿到西院门窗最结实的那间屋里。张家规矩:不管是正院还是东西院,都有一间门窗比普通门窗硬实无数倍的房间。这几间房本来是用来存放贵重物品的。没成想今天派了这用场。歪打正着了。
戒毒行动开始了。本来不想绳捆索绑。怪只怪行动的主角实在不配合。万般无奈只得无礼了。其过程之残酷,其操作之艰难,其成效之微小,简直让人绝望!不能放弃!不能!
一天三顿饭全部自己亲自送去。张占武心不能不硬。他不能让妻子看见她父亲的痛苦,怕她因为心软求自己放弃。只能成功,不许失败!
鼻涕眼泪一天天少了。怒骂嘶喊一天天少了。哀求下跪没有了。周大旺一天比一天安静听话了。
周大旺重新变成了人。
回思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他后悔莫及。
吸毒前的周大旺是个老实本分的裁缝师傅。为了不让他重蹈覆辙,张占武把自己家里出租的门头房收回了一间——
周大旺的裁缝铺开张了。
二少爷让妻子闽清帮她父亲管账。除此之外还杜绝一切的可能。坚决不让他再有接触烟土的机会。父女俩人都明白武儿的苦心。只有感激没有抱怨。再加上几个可爱的孩子。老人家终于得以安度晚年。直到七十三岁。寿终正寝。
出殡那天,披麻戴孝的是张占武。周大旺的儿子、闽清的哥哥依旧没有回来。这是闽清心里唯有的遗憾。哥哥回来已经是四十年以后的事了。兄妹重逢自然别有一番说辞,这是后话了。
作为一个女人,闽清深感自己的幸运。她庆幸自己遇上了张占武这样一个有情有义有担当的男人!
张占武/周闽清是马头营及至乐亭县头一号的恩爱夫妻!
昔日的混世魔王终于滴水穿石不知不觉变成了人们心目中道高望重的英雄汉!
历经无数磨难。美丽的公主终于嫁给了英俊的王子。有情人终成眷属。从此以后,他们就过上了幸福美好的生活!童话里都是这样写的 。童话外的故事难道不应该这样吗?只可惜现实不是童话!尘世里的凡人很少会有磨难后永远不再消失的幸运。
张家大院再起波澜!
长子长孙张兴业11岁那年。张大少张占文永远离开了他的父母妻儿兄弟姐妹!
4
张占文死了。
这是一个实在让人无法接受的消息。
不是消息。是真真切切的现实。一家人眼睁睁看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断了人世间最后一道属于他的眼神和呼吸。
张大少的死是个永远也无法猜透的谜!
三十三岁的张占文忽然被送回了家。看起来病入膏肓,事实上也病入膏肓。已经奄奄一息了。送他回来的人说不出什么病。因为所有可以请到的大夫和去过的医院都束手无策查不出病因。无奈何只有随便用些无关痛痒的药。拖了半拉月光景,眼看着人就不行了。他自己也绝了念死了心。只想回到自己的家乡,能够在死前看看自己的亲人故土。县上只得找人把他送了回来。
做母亲的撕心裂肺,情何以堪。做媳妇的期期艾艾,无语泪流。孩子们也压抑着停止了耍闹、试图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都说手足情深,占武虽然对大哥没有过深的感情,可毕竟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哥哥对自己一向关爱有加,从没有一丝一毫的亏待,回味细想,也委实伤感。看着奄奄一息骨瘦如柴的兄长,他既不知道如何安慰母亲,也不知道如何劝说大嫂,更不知道怎么样救回兄长。可总不能任由死神把大哥领走。他马不停蹄把方圆左右有名无名的只要会治病救人的医生无一遗漏,统统请了来。没有一个是妙手回春的。
“二头,找过县城的李老先生没有?如果他也没办法,就不用找,也不用想了,认命吧。”后街的赵大爷特意赶过来提个醒。武儿知道李轩如。乐亭县有不知道十五月亮十六圆的,没有不知道李老先生的。武儿道过谢,忙不迭去了。
朋友们不妨记住这个李先生。因为他是张李俩家极深渊源的初始。
“请恕老朽无能!”李老先生的无能为力让全家人陷入了绝望。不想认命也要认,难以割舍也得舍。
张占文走了。
做母亲的把一颗心撕下一片给儿子陪葬了,剩下的留给活着的;做妻子的把一颗心砍下半颗给丈夫陪葬了,剩下的留给孩子。不管剩下的心还有多少,都不能让它死掉。因为日子还要过。
丧事未竟,母亲病倒。老太爷的烟锅整宿整宿的明灭在明灭的星光下。
张家大院的悲伤一直延续到秋收大忙的劳累后。低郁的海风也比平时腥咸了些许。
大哥死了。那个上天敢骂玉皇、下海敢尿龙王的张占武一下子沧桑了半座山。他感到了肩上的沉重。回思大哥短短的一辈子。他感慨万分。是不值?是没劲?是无味?真说不上来。张占文张大少,生下来是父母的骄傲,长大了是家族的荣耀。长子长孙的责任与生俱来,光宗耀祖的祈望顺理成章,他没有反抗的理由。他竭尽所能让每个人都满意。他对长辈的无条件的顺从,他对弟妹无条件的关爱,他对妻儿无条件的呵护……他不敢有自己的思想,他不能有自己的喜好。三十三年不算短,他为自己活了几天?仕途凶险官场黑暗有谁知道他怎么应付?如何打拼?归根到底他是个单纯透明天真善良的有点迂腐的书生。如此而已。充其量是个华丽的牺牲品。不知道为什么,张占武自始自终都感觉大哥的死非同寻常。会不会是被害死的?类似的疑惑一直困扰着他?
他并没有把心里的怀疑告诉任何人。只是擅自做了一个决定。九九重阳陪父母。初十上路。山货店是张家收入不可或缺的一个来源。每年的这个时候都要去关外进货。今年他决定自己去。
回来时天已经很冷了。该进的货一样也不缺。虽然比预定的日子大概晚了半个月。总算是平平安安。刚刚历经丧亲之痛的一家人长舒一口气,把心放进了肚子里。日烧香夜磕头,熬油一样煎熬了这些日子的婆媳俩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很快,细心的闽清发现了丈夫身上多出的几道伤口。怎么受的伤?路上发生了什么?张占武没有说。闽清也没有问。自己的男人自己清楚——如果他不想说,
问了也是白问。
5
张占文死了。
翻过含血带泪的一页。张家大院院墙上密密的仙人掌刺啦啦绿的疯狂。谁的牙都会掉,掉了的牙可以不咽进肚里,扔哪里都比咽进肚里好。空了的心该用什么填补?净瓶里的杨柳枝永远都那么矜持,
县城所有的大烟馆都被人砸了个干净利落稀巴烂。东关西关都在烧烟土。街上种满了围观的人。路人甲、路人乙。大快人心,痛快淋漓。那年秋天,张占文把四个孩子全部送进了洋学堂————
顿时捅了马蜂窝!比革命党(也有说是海盗的)砸了大烟馆还要轰动。一时群情激奋、议论纷纷。好听的难听的,摇头叹息的,捶胸顿足的……螃蟹没变成食物前,你敢吃吗?我敢吃吗?二少爷只当洗了个海水浴————钻出海面后阳光贴你一身盐巴很正常————淡水里扎个猛————爬上来依旧清爽。不是吗?张占武怕的不是这些。流言蜚语算什么,嘴长在别人脸上,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可以永远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他只是担心俩个老人家受不了,
孩子们去了学校,原本热闹的大院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死水一样了。本来含饴弄孙安享天伦之乐以寄托哀思的公母俩一时感觉塌了天。张占武耐下性子再三给父母讲了进洋学堂的好处和必要。大道理谁不懂?道理归道理,感情归感情,俩码子事嘛。老爷子虽然心里认同,嘴里还是顽固。但是为了孙子们以后的前途和人生大计,他只能把牵挂和想念强行收进烟锅,慢慢调节释放。老太太躲在花草里打发失落。热锅上的蚂蚁站不住。男火山终于爆发了!老爷子再也不能忍受看不见孙子们的痛苦,他要行动了。
知子莫如父。老太爷知道儿子不会听他的。他也没指望他会听他的。他决定拿出老子的威严。没有回旋不要商量。快刀乱麻先把孙子们接回来再说。尖刀计划,孤胆英雄;健步如飞,独自行动。张老太爷威风凛凛进了县城,来到孙子们的学校。家里没有人知道。按理说会很顺利————他想孩子,孩子难道不想他?如此一拍即合。离校回家,毋容置疑是必然的结果。结果却是猪八戒娶媳婦——水到渠没成!这是老太爷事先没有想到的。孩子们很想爷爷,看见他也高兴的要命。时机不能说不成熟吧?谁知道当老太爷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四个孩子竟然异口同声拒绝了爷爷的好意。
伤感情!
一群白眼狼。
老太爷黯然神伤,走在回家的路上。天有不测风云。他哪里知道从秦皇岛刮来的一阵风就要把他几年前泼出的第一碗水吹干了。风吹后背前心凉。大外甥女君羽哭着跑到姥姥家说妈妈疯了的那一刻————老爷子一只脚恰恰跨进大门!惊呆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没等他做出反应,占武早已飞出了家门。
黄坨离马头营最少也得三里多。二少爷的两条腿比马车还快。风驰电掣转眼即至。一向本分善良的大姐正披头散发、蓬头垢面的大喊大叫。里里外外围满了大大小小看热闹的腿。瓜子壳、话梅核、核桃皮、甘蔗渣……诸如此类的各就各位。连那些不懂人事的猫呀狗的都按部就班看得入神。占武心都碎了。
魔咒!
隐藏心底的担心终于变成了现实。此前,张占武对父亲告诉他们的这个魔咒般的东西一直半信半疑。没有亲眼目睹的事情,他死也不会相信。没有凄惨的故事。没有美丽的传说。不知道哪年哪代起,张家一位先人醍醐灌顶般通过自己疯掉的姐姐发现了张氏家族一个天大的秘密!不如说是规律————张家隔一代就会出现一个女疯子!都是女儿!一代代的恐惧承接延续下来。形成了张家男人心里一个打不开的死结。
张家男人的重男轻女不是中国式的传统。不是5000年古老的华夏文明所遗留的那种痼疾。张家男人对女儿无微不至的呵护和疼爱是其他家族的男人不能比的。张家男人对女儿轻如鸿毛的不屑一顾也是其他家族的男人不能比的。张家男人对女儿的态度是其他家族的男人永远无法理解的谜。
其实不是的。不是这样。看着判若两人的大姐张占武终于明白了许多过去不明白的事情:为什么张家的女儿永远比同龄人说亲要迟、出嫁要晚?为什么张家的姑爷总是一个赛一个的老实本分、不事张扬?为什么张家男人对女儿明明关怀备至却总表现的不冷不热?
大姐夫黄大胜憨厚纯良,安分守己。忙时务农,汛季跑海。勤勤恳恳、兢兢业业。虽非大富大贵,也算小康之家。前年出海时赶巧救了几个落难的外乡人。其中一个是女的。家住秦皇岛。常年跑海的,谁没救过个把人?这算不了什么。很正常:知恩图报很正常,施恩不图报也很正常。施恩不图报的黄大胜遇上了知恩图报的赵小青。赵小青当年回家以后,一直对救命恩人念念不忘。总想着有朝一日可以有所报答。于是多方打听,终于有了这次的登门道谢。也很正常。这有什么呀。
世间之事真的说不清。无风也会起浪,乌鸦也有白的。你我皆凡人,没有前后眼。当大姐看见满腔热忱的美丽女子赵小青风尘仆仆的打问黄大胜————她心里的固定模式立时起了翻天覆地的龙卷风效应:狐狸精!黄大胜你真对得起我。情人找上门了!
就这么简单。多么简单的悲惨。
赵小青何其无辜!黄大胜何其无辜!张月云何其不幸!谁是罪人?
张占武无语……
他应该找谁算账?讨伐哪个?
传说成了现实。送走诚惶诚恐的赵小青。张占武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他真的怕了。活到今天,张占武终于领悟了恐惧的含义。
第二章
1
“六六,你过来。我不打你。”
话音未落。桃树行里闪出六六怯生生的眼神。长这么大张占武见过的最奇怪的人当属六六了。六六的奇怪在于所有认识她的人都只能记住她的眼睛!别的很难让人记住。记不住别的并非因为别的部分不好,而是因为她的眼睛太与众不同。六六是个让人过目不忘的人。不管你和她多么熟悉,如果有人让你描述一下六六的外貌特征,你肯定没办法做到。其他人一样做不到。没有人可以做到。六六个高个矮?六六是胖是瘦?六六脸大脸小?六六腿长腿短?不知道。六六有一双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眼睛:黑黑的亮亮的,黑亮中透着点湖水蓝,水晶一样高贵明洁。不大不小,羞羞怯怯的无辜着。只要六六活着,世界上就不能再有别的天使。只有她才配。六六是个孤儿,
那一年,海的脾气出奇的坏。海啸特别怕人。海滩上时不时会冲来几具被海水泡的面目全非的尸体。逃荒 的外乡人一拨接一拨。目光所及之处,劈头盖脑都是人。个个瘫成一堆泥---活脱脱秋后海滩上软溜溜的海蜇。腻的人不想睁开眼。
母亲天天熬上几大锅黍米稀饭,分发给自己家附近的外乡人。日日忙的脚不连地。一天,大概是黄昏光景,忽然就说又死人了。母亲拉他出去看看。当时的情形占武记得很清楚:一个不过周岁的小婴儿,粉粉的围在水红的襁褓里。小指头含在肉嘟嘟的嘴里。不哭不闹。静静的睁大了眼睛看人。那么小的小人,眼睛竟然会说话一样。粉琢玉雕,着实惹人怜爱。旁边躺着的年轻女子很是清秀,已经断气。应该是她母亲没错了。“真是可怜”围观的人群摇头叹息着四散而去。张占武扭脸看看母亲。老太太知道儿子的意思。抱起孩子。“不知道能不能养活?看她的造化吧”。占武拉了几个人帮衬着埋了年轻的母亲。
从此六六留在了张家大院。
因为六六是个孤儿。又没有人知道她姓甚名谁、生辰八字。二少爷决定让她姓张。帮她起了名字六六。六六大顺的意思。也不过是希望她以后幸福顺达。生月生日也和自己一样。老太太把六六交给大媳妇抚养。大概是觉得六六美丽俊秀可人疼。大媳妇孀居寂寞,日子难熬,希望这孩子能给她些许慰抚吧?
六六一天天大了。会说话了。她喊张老太奶奶,喊大少奶奶妈妈,喊闽清二婶,喊兴业他们哥哥姐姐。喊占武却也是哥哥。无论怎么教她喊叔叔,她都不。拗的要命。 那么小的孩子竟然那么莫名其妙的固执。刚会说话呀。人人都觉得不可思议。老太太若有所思。没说什么。
六六天生是个人见人爱的精灵。张占武对她更是格外疼惜。二岁头上就求母亲教她识字。老太太其实是才女。一肚子学问。特别是那些个中国古典的诗词歌赋之类的东西。更是了得。张占文张占武小时都是先跟母亲学的。孙子们也一样。只有占武性子野,没有学到多少。自然也教不了六六,只好腆下脸请母亲代劳了。母亲心里早当六六亲孙女一样的,欣然同意 。六六平时话很少。和一般孩子比。真真的少言寡语。能用眼睛说的,她从来不用嘴说。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呀?灵秀纯净!无与伦比!
六六喜欢花。更喜欢海。她对大海有一种似乎与生俱来的异乎寻常的迷恋。马头营离海并不近。不是天天都可以看海的。而且这一带海滩多的是淤泥、礁石。实在不怎么好玩。六六却不然。只要看见海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马上就会变得灵动飘逸、光彩照人!哪怕只是一片片淤泥,她也能玩的兴味十足。她尤其喜欢听海。为了让她高兴,
只要有机会二少爷就会带她去看海。带她去附近的岛屿游玩。秦皇岛的海滩非常美。特别适合游玩。他差
不多每年都会带她和孩子们去玩几天。每年清明,还会带她去亲娘的坟上拜祭一下。六岁前并没有告诉她坟里是何许人。
七岁。清明。张占武郑重其事告诉了她。六六开始知道这堆起的土里埋着一个生她的女人。她的亲娘。
快入伏了。天热的能把人拧成麻花、抽成火炭。明晃晃的老日头呼哧呼哧趴在树梢上喘。什么猪呀鸡呀猫呀狗的,不掐也不咬了,个个温顺的什么似的。知了猴儿高一声低一声、聒噪个没完,想睡会安生觉都不成。赤脚踏在裸泥地上,一踩一股烟。这样的天道,发生什么都不为过。占武心里这样想着时,枪声就没来由的响了。先是一声,再是俩响,继而便爆豆一样的密集起来。枪声是从镇子东头扎过来的。
离镇口大约200米是日本人的兵营。好几个炮楼遥相呼应,首尾相连,远远看去像是一朵缺了几片的指甲花盘。占武心知不好。下意识冲进院子:
父亲母亲、大嫂、闽清、兴业兴国瑶瑶花花都已经在了……“六六呢?”占武有点急了。“哥,我在这儿呢”不远的桃树行里探出六六的麻花辫,地道就在那搭——
兵荒马乱。何谓兵荒马乱?兵为什么慌?马为什么乱?我想现在的孩子总也没办法真正了解合在一起的这四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假如真能随心穿越,自然不在话下。
张占武算是个站在风口浪尖上的男人。风必摧之的那种树,应该称做乔木吧?第二次去关外进货。回来的路上。和一群穿黄军装的兵不期而遇。一人抗一把带刀的大枪。嘴里哇啦哇啦凶个不停。一个字也听不懂。稀里糊涂捡回一条命。二少爷才知道那群模样和中国人差不多的黄衣服就是日本人。日本鬼子。日本人为什么不在日本?跑到中国干什么?在那之前,不管他经历过什么,身上留下多少疤,都没能让他有兵荒马乱的感觉。实实在在是日本人给他补上了这一课。很快,他就明白兵荒马乱到底意味着什么了。
东北三省归日本人了?凭什么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人家打上家门了还犹豫什么?打呀。中国人再孬种,也不能失了这点子血性吧?不抵抗。退回关里了。缩裤裆里吧。二少爷有点理不清头绪了。什么东北自治、华北自治。什么大东亚共荣。闲扯淡。他张占武只是个平头百姓,不懂政治,也搞不明白这些莫名其妙的做了婊子再立牌坊的说辞。他算看出来了——这小日本就黄鼠狼给鸡拜年、人肚里揣了一副猪下水。没安什么好心。老百姓都明眼的事,那些个政治家会看不出来?张占武不懂了。
他既然没本事做力挽狂澜的民族英雄,总该竭尽所能保护好自己的妻儿老小父母家人吧?东北回来不久,他就琢磨着不对劲:这日本人能占东北,保不齐哪天也会来华北。小心无大碍。思忖良久。他悄悄喊上护院老胡,开始张罗着做点未雨绸缪的准备。果不其然。日本人就来了。学堂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个样不说,也不安全了。二少爷把孩子们都接回了家。这年头平安就是福。其他的先不想了吧。地道挖好以后。张占武用杨木板打了一个大盖。搞出几个格,每个格里放一层薄土,撒上刺棵种子浇上水。再把地道口的四檐挖低一些。弄好掀盖时的抓口。然后把爬满了刺棵的杨木板一盖,稍作修饰,基本上就天衣无缝了。地道修的很精致。有用来存放粮食杂物的储藏室、有可以睡觉的卧室、还有能生火做饭的地方,他巧妙的把出烟口和自己家原来的烟囱用一根管子连在了一处。这样生起火来,就不会被人发现了。最重要这地道不是死的,它可以直通院外的那片杂树林子。万一有特殊情况,里面的人还可以安全的转移出去。
孩子们是地道挖好以后才回来的。六六虽然一直在家,可他和老胡都是夜里干的。六六怎么会知道?不然她怎么会在那里?这小人精。难道她也知道我正准备让家里人躲进地道?
“六六,你过来。我不打你。”六六怯生生跑过来。“六六,你早知道了?”“嗯”“怎么知道的?”“起夜时”“那你知道我弄它啥用场?”六六点下头。“怎么知道的?”“猜的”“怎么猜的?”“坏人来了呀。那些日本人。娟子的娘死了。二姑村里好几个姐姐也死了。还有……”
占武安排大嫂闽清和孩子们躲进地道。俩老人说什么也不下。“俩把老骨头,日本人拿我们啥用场?”张占武不再坚持。“小心点。我出去看看动静”占武蹬梯子上了房。
一队鬼子兵鸡飞狗跳的开了过来。一条街早就呼啦空了。最前面的都是二鬼子。日本人和中国人看起来长的没区别,仔细看不难区分:鬼子和二鬼子除了军装不一样外,神情五官身条也不一样。说不清楚,可是一看就能分出来。鬼子们好像在搜查什么重要的东西:进了几座院落,审了几个乡党,砸门骂人、扯东拉西、凶神恶煞一样作践了半天。好像什么也没有找到。这时节又有枪声从镇子西头传过来。鬼子们如临大敌。紧张兮兮的架枪架炮一阵扫射,沿街的刺槐纷纷跑了叶子秃了顶。鬼子们爬起来,越过镇子一路西去。枪声慢慢缓了下来。占武返身下房回了院子。“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