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乡下人

序

      听着微信里陈新建那急促的声音，我就知道，这人，八成是又有新的事要干了。听他的声音，总是风风火火，总是忙忙碌碌，不是在干事，就是在干事的路上。

       我和新建，从来没有见过面，也没有打过多少交道，更不要说共事了。我只是在网上见过他的几张照片。但是，志合者，不以山海为远，道同者，必于心手相连。我能从他的声音里，从他的文字里，仔细揣摩着他的灵魂，分析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一

        新建是一个具有美好童年的人。

       1964年农历4月24日，在皇甫川孙家坡陈家大院的院落里，一个新的生命呱呱落世了。

       陈家大院相继生活着陈家永字辈和作字辈等一大批人。在这个孩子出生以前，院子里住着四户人家，按照男主人的住所，子辈分别称呼他们为“后头伯”、 “厦子大”、大伯和“前头大”。院子里有妯娌四个，一生和睦相处，从来没有红过脸，就像亲姐妹一样，但是前边生下的，却是清一色的姑娘，一共九个。全大院都在期盼着，等待着新的希望的诞生。这个孩子出世了，尽管皮肤黑黑的，眼睛也很小，但却是个男娃，所以他一出生就惊动了全院。村民们纷纷放下手中的农活，碌碡不拉了，麦子不碾了，涌到陈家大院讨喝喜酒，鞭炮在村子里放得震天响。喜酒一直从中午喝到了下午……光酒钱就整整花了他父亲”前头大”两个月的工资，但父亲却高兴的合不拢嘴。

        这个孩子就是陈新建。

        小新建一出生，成了院中各位母辈的掌上“宠儿”，姐姐们对他格外喜欢，百般逗弄。父母专门在村里为他挑选了一户有弟兄五个的人家当他的干妈和干爸，结成干亲戚，对他实行双倍养育，精心呵护。

       新建很小的时候，有一天，门口来了一个卖蒸馍的，不时的吆喝着。那声音似乎有魔力似的，引着刚刚懂事的小新建，一步步走了出去。望着篮内的蒸馍，雪白雪白的，小新建馋涎欲滴，便回家问母亲要钱，母亲不给。小新建又跑出大门，在卖馍人身边，出溜来出溜去，眼睛却盯着白馍不放。卖馍人不忍，便取了一个蒸馍，让新建先吃。小新建将蒸馍拿在手中，想吃不敢，不敢又想吃，于是小心翼翼地，将馍皮一点一点撕下来，慢慢嚼着，呀，真香。刚吃完馍皮，母亲出来看见了，便责打起新建来，家中穷，买不起，怎么吃人家的馍呢！院子里正在生病的“厦子妈”，听到后赶忙从床上爬起来，制止新建母亲说：“娃吃一个蒸馍，有啥不对的，快别打我娃了。”厦子妈护着新建，给卖馍的付了钱，还给新建多买了一个蒸馍。

       满院的贵宝宠儿，这就是小新建幼年成长的家族环境。

        新建有一个好父亲。

      新建的父亲叫陈作忠，小名串串，生于1929年9月7日。陈作忠的父亲因好赌博，家道中落。 陈为忠5、6岁时，父母相继离世，哥哥不久也辞世，嫂子改嫁他人。陈作忠孤苦伶仃，冬天到了，还一个人穿着裤衩游荡在村巷里。村人陈平印祖母不忍，给了他一条旧棉裤，为此，陈作忠记了恩人一辈子。他为了谋生，八、九岁时便给地主家放牛、放羊、割草。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为了改变命运，陈作忠求同村在西安理发的王振东，在城里给自己谋个差事。王振东后来介绍陈作忠到西安市解放路的珍珠泉浴池学理发，从此在城里扎住了脚。陈作忠视王振东为自己人生的第二个恩人，称之为师兄，永世不忘。陈作忠敬业，有毅力，即使在三年困难时期，众人纷纷回乡之际，也咬牙坚持了下来。

       陈作忠非常有上进心。解放后，陈作忠利用业余时间参加了单位的识字班，后来还到五七干校去学习。陈作忠入了党，当上了大班长、单位保管。好多年都被评为西安市服务公司的先进工作者，或者被市二商局评为优秀党员。陈作忠不止一次地对新建说，自己吃了没文化的亏，否则，按自己的表现，早就被提拔为单位的经理书记了。每次评上先进，登上领奖台，陈作忠总会领到一个很漂亮的日记本或者《新华字典》等奖励品，自己舍不得用，便带回家给儿子。新建把字典带到班里给大家用，同学们都很羡慕。这些对于新建幼小的心灵，无形中起到了萌发作用。

       陈作忠虽然在城里工作，但是对农村里来的乡党格外热情。浴池白天营业，晚上下班后，洗澡的床铺便作为夜间旅馆之用。每晚住宿一人仅要三毛钱，还可以免费洗个热水澡，非常便宜，是乡下人晚上住店的好去处。那时，农村的人来城里住宿，要生产队开具证明。同村人怕麻烦，凡是不开证明的，一进城肯定来找陈作忠。村里在外地工作的人回家路过西安，赶不上当天班车的，也会来找陈作忠。对村里人的到来，陈作忠总是非常高兴，不但给他们端茶倒水，还把自己平时舍不得的高档名牌香烟也拿出来招待。村里人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随便得很，丝毫不用客气。陈作忠亲自领他们到浴池的大门口去登记，又把他们送到睡觉的房间里。看到一切安排好了，这才放心的离开。回到村里后，这些人都说陈作忠的好，一点也不嫌弃乡党。听到村里人对自己父亲的夸奖，新建的心里总是美滋滋的。

      村里的人如果有事情，也总会进城请陈作忠帮忙。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给背心前后印上字号，是非常流行的。村上的王营生想做这个生意，他进城住在陈作忠那里。陈作忠帮他向担任单位保管的王文治请教印字的技术。技术学成后，王营生的生意非常火爆，对陈作忠非常感激。新建也就穿上了免费印上字号的背心。王营生每次进城里去买原料，回来的时候，陈作忠就让他给孩子们捎回了苹果、西瓜等农村当时买不到的水果。

       当时夏天吃冰棍，在城里就像以后吃个肯德基、汉堡包一样前卫，农村很难吃到的。新建隔壁的陈怀忠看上了这门生意。这种冰棍的生产厂家就是新建父亲原来工作过的珍珠泉浴池，于是陈作忠便帮怀忠去批发。于是，新建又在家里吃上了免费的冰棍。怀忠进城进冰棍，新建又能搭上他的免费车去看父亲。

       小时候，陈作忠经常带新建到城里去，新建可以逛钟楼，逛火车站，逛大雁塔，逛飞机场，因而大开眼界。每次进城，陈作忠还会带新建他们到革命公园看动物，到兴庆公园划船，到钟楼新华书店买娃娃书，例如，《渡江侦察记》、《决裂》、《奇袭白虎团》、《龙江颂》、《小兵张嘎》、《春苗》等，还会带新建他们到自己单位碑林浴池对面的图片画册门市部、隔壁的少儿读物门市部，去买其他书和学习辅助资料。这些都是那时一般农村娃享受不到的待遇。那个时候，农村有一半以上的大人都没有进过城，更不要说小孩子了。

      所有这一切，都增加了陈作忠在小新建心目中的分量。小新建为有这样的父亲而深感自豪。

       陈作忠很疼爱新建，新建小时候，一次偷摘别人槐花，被人发现，慌忙溜下树来，不料被扔在树下的铁钩所伤，脚面被穿透。陈作忠带其进城治疗，上午自己上班，下午带新建去医院换药。一周下来，新建好了，陈作忠却累病了。

       陈作忠还有意识地观察和锻炼新建的独立生存能力。有年盛夏的时候，一天下班后，两个人又一次去革命公园看动物，完了陈作忠在附近的水果店买了半个西瓜。新建当时只顾吃西瓜，吃完了，一抬头却发现父亲不见了，原来陈作忠有意藏到一个墙角，观察新建的反应，锻炼新建的胆量。新建不见了父亲，霎时吓得六神无主，差点哭了出来。四处寻找，半天也没看见父亲的身影。新建不免有点害怕，但最终却镇定下来，重新回到水果店旁，等待父亲回来。大约十分钟后，陈作忠果然出现了。“爸，你跑到哪里去了？我咋都寻不见你，吓坏了！”陈为忠微微一笑，“你没被吓哭吧？”“爸，我没哭，有点害怕！到处寻不见你后，我就站在原地等你，想你一定会回来寻我的！”“没哭说明你是男子汉，好样的！”

      陈作忠对新建宽严结合。新建每犯错误，陈为忠批评教育他时，总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随着在城里住的时间越长，新建一个人独自过马路的想法就越强烈。一天中午，趁着陈作忠上班，新建又一个人跑到东大街上，看见大街上过往的车辆不多，瞄准大街上有斑马线的地方，三次穿越了东大街，胆子便越来越大。当新建又一次从南向北小跑穿越马路时，被一辆自行车撞倒了。尽管只是擦破了点皮，新建却被吓得嚎啕大哭。陈作忠被叫来了，听了骑车小伙子的叙述后，让人家走了。陈作忠把新建抱到了单位，让人用酒精消毒后，又抹上了一层紫药水。下午吃完饭后，陈作忠问躺在床上的新建：“我娃，今天你过马路被自行车撞了，害怕不害怕？”“爸，我害怕！”“那你今后还敢不敢一个人再过马路？”“爸，我再也不敢了！”“爸不是不让你一个人过马路，而是你现在的年龄还太小，一个人过马路很不安全，如果出了事我咋向你妈交代！”“对着呢，爸你说的很对！”听到这里陈作忠拍拍新建的肩膀：“今天你虽然被自行车撞了，但却锻炼了你的胆量。等你长大后，你不一个人过马路还不行呢。爸到时老了，还得靠你扶着过马路呢，好儿子！”

      慈爱的父亲就是这样教育着自己幼小的孩子。

       新建也有一个好母亲。

      新建的母亲是长安县高山庙村北头梁扁人。陈为忠出徒后，努力勤奋工作，生活条件开始好转，在村里的地位逐渐提高，经村人介绍，陈作忠娶了新建的母亲，并且在村北买了七分地。但是二人成家时，条件也是艰难的，曾借租人房居住。后二人合力积累，盖起三间大房，生活条件才真正改善起来。

       新建母亲结婚十年后才有了新建，所以对新建非常疼爱，但是并不骄纵。新建犯了错，除了偶尔挨打以外，母亲一般也是讲道理说服。新建刚开始上学时，老师让每个学生在本子上，写上自己的名字，陈字复杂，新建写来写去，总写不好。邻桌有个同学王奋池，很快就学会了写王字。新建心想，陈字太难写了，写不好，遭老师批评，自己如果姓王多好。到了下一个星期一，新建哭着不肯去上学，说他想改姓，母亲问他说，“你说啥，你再说一遍？”新建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想法，母亲接着问，“娃呀，你叫啥？”“我叫新建！”母亲再问，”你姓啥？”“我姓陈。”“你爸姓啥？”“我爸也姓陈，叫陈作忠！”“那你嫌咱陈字难写，要姓王，咱们院子里都姓陈，唯独你要姓王，那大家以后在院子里都叫你王新建，你愿意不？人家说，陈作忠的娃叫王新建，你看行不？”听到这里，新建噗嗤一下，被自己的无知给逗笑了，母亲接着说：“新建，妈问你是男娃还是女娃？”“妈，我是男娃！”“男娃为什么还害怕困难呢？”新建闻言就不吭声了。“是男娃，我们就不害怕困难，你嫌陈字难写，就不姓陈，这不是男娃该做的，全村人都会笑话你。我娃聪明得很，一定能学着写会陈字！”新建受此鼓励，很快就学会写自己的名字了。

      家族珍惜，父母慈爱，宽严有度，教导有方，新建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逐步长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