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小因病身残,20余年来,风霜雨雪路,世态炎凉情,给了我无尽的磨砺,也给了我太多的感动,酸甜苦辣交织于心,常令我情不自禁,热泪盈眶。
回 望
因久居潮湿的校舍里,我12岁便患上了严重的风湿病,双膝关节肿胀疼痛难行,人生自此步入了黑暗和痛苦之中。当民办教师的父亲,每个星期天都要用借来的自行车,带我到60里外的县城医院去打封闭针,沿着坑洼不平的村道早出晚归。出门前,母亲总是用布兜装上两三个花卷馍,挂在车把上,目送我们上路,掺有玉米面的花卷馍,个头大,瓷实又顶饥。
不料我的病情越治越严重,由拄拐扶墙行走,发展到靠父亲背负继续奔波。初中未毕业,我就被迫辍学,随辞教的父亲走遍了大江南北借债求治,最终被确诊为“不死的癌症”——强直性脊柱炎。此后,我命运的咽喉便被病魔的黑手死死扼住,喘息在“生不如死”的夹缝中,从不信鬼神的父母,只好把我的前程交给神汉和草药偏方。于是,我家成年飘荡着苦涩的药草味道,土坯墙头上黑压压地倒满了药渣,大小药罐参差排列张着黑口,将我反复浸泡和啃啮。
病情稍有稳定后,百无聊赖的我受困于家中,就借书本打发光阴。
1986年冬天,我写了一篇小散文《父亲》,刊登在当时我县唯一的一份小报《偃师文化》上,那年我16岁。随后,我又接连写了几十篇小小说和散文,陆续发表在这份报纸上,尽管文字生涩,却真实地记录了那段单纯而困惑无助的岁月。随着时间流逝,我倍感自己知识匮乏,便借来高中的语文课本,囫囵吞枣地浏览,犹如独自漫无目的在荒原上奔走。
1992年村小学招代课教师,22岁的我有幸被聘教小学语文,授课之余仍不忘爬格子。冬夜漫长,寂寥的校舍外雪落无声,唯有我住室的油灯彻夜不灭,奢望这微弱的火苗能点亮我的前程。此后5年间,一次次考试转正的机会均与我无缘,我忍痛交回了这个食不果腹的饭碗重返家中。2003年,我在安徽的《安庆早报》发表了一篇收官文字后,彻底辍笔。
那些年,当我独处时,常常会热泪盈眶,悲叹命运的无情捉弄……
失 望
辞教回乡后,我不甘寄生于父母,趔趄着身子在空院里砌起了一排简易猪舍,想通过养殖增加收入改变困境。那一年,我野心勃勃一个人跑到河南农科院,向实验猪场的杨教授讨教。在教授的鼓励下,我从山南买来猪崽,配饲料、清猪圈,样样亲力亲为,幻想一蹴而就如愿以偿。偌大的院子里,我艰难而精心地饲养着20多头猪崽,每日添食、喂水、洗澡,整桶水提不动,就一盆一盆端。我顾不上浑身疼痛,坚持用体力劳动“以痛克痛”, 部分抵消顽症的折磨。
好容易把猪饲养大了,猪肉的价格却一路下滑,所有辛劳一下子落入了现实的陷阱,而病情也在一往无前地加重!脊柱一节节弯曲,整年累月无法下蹲,再冷的天也穿不成袜子;疼痛与日俱增,最后只能靠一根槐木棍支撑着走路。刚到而立之年的我,就像入秋的树叶由绿转黄,自信被失望的利爪一点点剥去。但我仍不服输,养猪不成就养鸡,养鸡不成再养兔!几经折腾,不仅没减轻父母的负担,反而让紧巴巴的日子又雪上加霜。
多少个不眠之夜,我辗转反侧,寒冷的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流出的泪悄悄擦,新添的伤自己舔,从未向他人吐露一星半点。自己毕竟是个男人啊,家未成、业未立,父母日渐年老体衰,即使无力为他们分忧,也不能在精神上被颓丧击倒!于是我强装平静,故作轻松,用喝酒来欺骗自己,不论优劣大杯大杯往下灌,在别人眼里似乎豪气冲天,骨子里的空虚乃心知肚明。
偶尔也有冲动提笔的时候,但真的提起笔来,便顿觉万般沉重。我很清楚,粗浅的文字在沉重的生活面前,永远是苍白无力的,而将笔放下后又感到憋屈。就这样,我的心封闭成了一座无处喷发的火山,我像一头被生活牢笼禁锢的困兽,不得不四处抓挠冲撞。
整整十年又熬过来了,三千多个日夜,即使是一块石头也会被雨蚀风化,何况我只是一个躯体不健全的残疾人!面对旷野热泪盈眶,我千万遍暗自疾呼:苍天啊,路在何方?
希 望
残疾人不可能全都是史铁生或张海迪,但所有残疾人都有史铁生、张海迪同样的梦想,这就是用双手扼住命运的咽喉!失望之余,我依然要踟蹰在布满荆棘的人生路上。
在朋友的再次鼓励下,去年春天我重新拿起了笔,在本地的晚报、日报陆续发了几篇小文,当即受到了洛阳网“河洛文苑”网友们的关注。但我万万没想到,几位文学前辈竟然会结伴驱车百余里,摸到我居住的山村来看望我。
他们坐在我的小屋里和我拉家常,还向我赠送了他们的著作,鼓励我坚持写下去。得知我的病已经能够手术治疗,但手术费过于昂贵,就帮我出主意想办法,让我找政府相关部门求助,他们则考虑在论坛发起捐助。可是我婉言拒绝了——病在自己身上,怎么能去连累别人?再说平白无故接受了众人资助,沉重的负债感会压迫我一辈子。不久,我接受了一位朋友的安排,远赴广西给一家企业打杂糊口,也可以减轻我在北方过冬的痛苦。
今年5月,母亲突觉下肢剧痛,呕吐不止,我连夜赶回送母亲去医院检查,原来是久已罹患的糖尿病、高血压、椎间盘脱出多症并发。医生会诊后,建议稳定血糖、血压后手术治疗,愁得父亲不知所措。母亲住院的第四天,来看望过我的两位前辈又赶到了县城医院,得知我家眼下的境遇都焦急万分。他们一直在暗中关注着我的情况,还协助我向有关部门寻求帮助。
患病数十年,我从未奢望过他人的救助,甚至认为接受援助是男人的耻辱。但是为了病床上的母亲、为了缓解家庭的困境,我撕下了所谓“文人”的脸面,在层层叠叠的部门间奔走呼号,拖着残疾的身躯垂首而立。可是,一趟趟近乎虚脱的挣扎之后,得到的答复竟出奇地一致:“我们职权范围有限”、“这不属于我们的援助对象”、“你这种情况太多,没有这方面的政策”、“再往上面跑跑,上级发了话,我们才好办。”在严酷的现实面前,我感到自己如尘埃般卑微无力,虽时值初夏,却周身寒彻。
绝望之时,一个《为韩报春手术医疗尽一份心意》的帖子,在“河洛文苑”论坛发出。我一行行地往下看,呼吸急促,鼻子发酸,不停地用手擦拭奔涌的泪水,这天是5月20日,是我们伟大祖国的第22个助残日。上午我还在相关部门苦苦求助,“仰人鼻息”的感觉刻骨铭心,现在却被一群素不相识的人密切关注;就像冰和火在胸中剧烈交织,巨大的感情反差猛然锤击着我的心房。
发帖的是一位知名老诗人,尽管他的才华令我敬仰,但在现实中究竟能有多大的号召力,我无法预知。在道德缺失、金钱肆虐的世风下,芸芸众生多不易,难能可贵悲悯心啊!
仅仅一天时间,回帖数量竟多达137人次,网友们纷纷响应,催促尽快把倡议付诸行动,几大版主一致表示大力支持。紧接着,一篇《子规啼血犹“报春”》,详细记录了三位前辈去年造访我时所看到的情形。
5月23日,那位老诗人开通了新的银行账户,决定在网上用10天时间为我筹集捐款,并在“河洛文苑”论坛发布了《为韩报春筹款情况反馈》。截止当天晚上10时,论坛公布有26位网友的捐款到账,总共13190元。他们在捐款的同时还提出了各种建议,有的帮我联系学习职业技能,有的支持我结集出书,有的提供医院方便。一名叫“夏夜星空”的小朋友留言说:“我把平时积攒下来的50元零花钱,捐给这位叔叔让他治病,虽然我的钱很少,但表达了我的一份爱心。”…… 扑面而来的真诚仁爱,素昧平生的古道热肠,令我止不住热泪长流。
接连10天,我每晚都把在网吧看到的帖子内容,复述给住院的母亲听,不善言辞的母亲只是自言自语念叨说:好心人咋会恁多啊,这叫咱咋着报答啊……
6月1日捐助结束,共筹款23660元,上午10时20分,86笔来自省内外的捐款,汇进了我临时开通的银行账户。组织者为了减少我的思想压力,至今不愿透露捐款细节和每个人捐助的具体数额。感谢苍生大爱,感谢胜似兄弟姐妹的网友们!我只有把早已僵直的脊梁弯下去、再弯下去,让融汇了太多感动的滚烫的热泪,滴进我脚下的土地,重生出一个知恩图报的韩报春。
(本文2013年获第三届“苍生杯”全国有奖征文一等奖)
作者简介:韩报春,男,曾用名历尽沧桑。1969年生,河南偃师人。幼年因病致残,辍学回家,喜爱读书。曾任代课教师7年,近30年来,饱受病痛折磨,历尽人世风雨。在各级报刊杂志发表散文小说数十篇,曾入选《苍生录》、《格言》珍藏版等文集,已出版个人随笔集《碎片》,坚守我手写我心,不朝两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