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日的苜蓿
作者:刘林海
当早市商贩的摊点上出现鲜嫩的苜蓿时,我终于相信,春天的温馨真的来了。
当今,餐桌上的蔬菜与季节已少了关联,独有苜蓿却仍然顽强地坚守着时令鲜菜的身份。但少有人知道,这种只在春日里偶被用于调节口味的东西,却是一代特殊的人群挥之不去的情结。
困顿的岁月,冬天是最难熬的季节。从交九开始,除了空气,万物皆被寒冷裹挟得没了生机。田野里不见一丝绿意,世界像是休眠了一般。正月过罢,寒意虽稍有消退,干瘪的肚子却越来越难打发。忽然某一天,有人兴奋地宣称,苜蓿地里的绿芽儿冒出来了。于是人们就像服用了强心剂,菜色的脸孔立马活泛起来。

苜蓿是冬寒之后率先苏醒的农作物,当麦田里的麦叶还黄巴巴拧成牛毛状时,绿豆粒大小的苜蓿叶片就已经迫不及待地从枯枝残叶里探出了头。轻风拂过,那点点青绿有若受到爱抚的小精灵,大起胆子恣意伸张,不几天时间,就引领着家族中枝枝叶叶蹿出寸把高。一方土地遂被绿色覆盖得严严实实。依旧灰色的田野上,一块绿岛赫然夺目。
苜蓿地是生产队的战略重地,饲养室的牛马驴骡能否膘肥体壮,就指望着那三五亩地的苜蓿作为基本保障。又因为苜蓿是饭碗里的上品,便常有不自觉的村民偷掐苜蓿与牲畜抢食。为了确保牲畜口粮,苜蓿地就成了至关重要的防护区域。
苜蓿的茁壮引燃了人们眼里的欲火。不知道牛马咀嚼那尤物时感觉如何,反正能享用苜蓿的人,岂一个幸福了得。入冬后小半年的时间,除了死咸的腌萝卜,没见过一片青菜,这会儿面对一片绿油油,如何不令人馋涎欲滴。苜蓿能蒸麦饭,能搓绿面,能做菜团子,能卷菜卷,能烙菜锅盔,哪一样不是美味佳肴?被幻想驱动,人们上工收工时,总是找借口踅摸到苜蓿地头。虽不能掐一把苜蓿,却能饱一次眼福,在那馨香的气味中醉上一回。
偷采苜蓿的行为是可耻的,但到底还是不乏手脚不干净者,苜蓿地屡屡受糟践。面对集体财产被侵蚀的情形,生产队就与那些挖社会主义墙角的人展开了猫鼠游戏。白天派人蹲守田头,夜晚不定期巡查四周。但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一两双眼睛如何抵挡得住几十条甚至上百条虽瘦弱却也灵巧的腿,于是,生产队便在苜蓿地里喷上了剧毒的农药一〇五九或是三九一一。浓烈刺鼻的味道让田野里少了醉人的馨香,却也形式上阻却了纷纭无良的脚步。
纵是那喷毒的苜蓿能立毙人命,但依然有为数不少的人家时时飘出苜蓿出锅后的香味。个中的奥妙慢慢地就成了公开的秘密。原来,喷毒的苜蓿毕竟影响牲口未来的进食,又兼那毒性极高的农药更是金贵的物资,岂能滥做唬人的道具?当初队长只是安排专人在特定的几个点位重重地喷洒了一番。奈何这玄机很快会在队长家人及喷药人有意无意的传播后,为相当一部分人知悉。那苜蓿便在不知不觉中美死胆大的、馋死胆小的。

偷苜蓿的现象屡禁不绝,村子里就想着从娃娃身上找寻突破口。村上的党支部书记找到校长,让学校配合着教育学生们不能偷窃集体财产,指斥娃娃跟着大人糟蹋苜蓿,说师生应当养成偷掐苜蓿可耻、拒食苜蓿光荣的好风气。校长平日里也得看支书的眼色,岂敢不言听计从,就常以突然袭击的方式,在早操后让男女学生挨个伸出手掌配合检查。却说这苜蓿虽是好吃,但茎叶掐断后溢出的汁液堪比颜料,掐过苜蓿后任是捱过三五天,指尖仍是乌绿。如此一来,犯科者当然难以遁形。待学校处理了几个学生后,小娃娃们对掐苜蓿就有些畏首畏尾。只不过从来没有出现学生为拒食苜蓿而向老师举报自家父母者,这大抵还是因为饱腹远比言语嘉奖来得舒坦。
我对苜蓿地的情缘始于儿时,那是伯父当饲养员的时候,我不无骄傲地享受涉足苜蓿地的特权。在我的印象中,苜蓿地里蕴含着其他农田根本不具备的生机和活力。苜蓿一年能割四、五茬,割得越勤,长得越旺,像韭菜一样忘我地执着。夏秋的时候,从地埂的这头到那头,永远都是从嫩到老、从高到低的枝蔓。紫色的苜蓿花盛开时,就像开启了一场空前绝后的盛大集会,成百上千只五颜六色的蝴蝶在空中飞舞,难以计数的蛐蛐蝼蛄奏鸣合唱,三三两两的大眼黄鼠频频蹲在土块上仰头向天,间或一只硕大的野兔冷不丁冲出去,像利箭一般射向远方。而个中最令我心仪的是那种时时发出悦耳叫声的大肚子蝈蝈。我提着蝈蝈笼子随伯父去苜蓿地里的情景,几可称作人生最甜蜜的原始记忆。小时候不理解广袤的原野里,为什么只有苜蓿地才那么富有活力,长大以后明白,概是因了苜蓿独特的作务,苜蓿是多年生草本植物,撒种一次,便是五年八年不耕作,植根沃土不挪窝,年年春天发新芽。苜蓿命长,就连带着让那些伴生伴长的昆虫把家族繁衍得悠长,全不似其他地块年年耕耘浇灌,由不得小生灵们的家族常断子绝孙。后来我每每接触到自然保护区这个概念时,就想到了当年生产队的苜蓿地。苜蓿地虽令我神往,但随着伯父调离饲养室岗位,我自然没了近水楼台的便利。其后年甚一年的严格管控,让我平添一份望苜蓿地兴叹的惆怅。
某年仲春一场喜雨之后,瓦蓝的天空中,大朵大朵的云彩在轻柔的翻卷中相互追逐着,我们一大群孩子和着云彩的节奏嬉戏到村外。鬼使神差的落单中,我在一片麦田里忽然瞧见麦苗中隐隐约约现出苜蓿的影子。待仔细分辨,一窝一窝的苜蓿棵子竟是不少。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我于兴奋中即刻手忙脚乱地掐起来,不一会儿居然采了一大堆。待把成果拿回家后,自然得了褒誉。不想第二天上学时,一个和我打过架的同学瞧出我手指上的端倪,遂向老师告了密。在老师训斥中,虽经我百般辩解,却仍是落下个既做贼又狡辩的恶名。在倔劲儿驱使下,我当日下午又到那块麦田去了一趟,仍是掐下一堆,装在书包里,第二天索性当礼物送给了老师。这回老师信了我的说法,并跟我解疑,说那麦田可能是翻耕过的苜蓿地种了麦子的缘故。冤案昭雪的快感中,又让我相信了一个道理,受了冤枉,绝不能低头认命。
苜蓿于我既熟悉又沧桑,以至于几十年间每每看到它,都会有一种莫名的激动。现在品味苜蓿,已没了早年那种美妙的感觉,有人说品种退化了,有人说种植中施肥太多,有人说用餐口味提高了,到底是啥原因,我也说不清。
刘林海
二O二四年三月十八日
刘林海
陕西省礼泉县人,先后就读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西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文学学士、法律硕士。经济师、高级律师。
一九八三年参加工作,一九九零年起从事专职律师工作。现任陕西汉廷律师事务所主任,西安仲裁委员会、渭南仲裁委员会仲裁员。
曾获“全国律师电视辩论大赛”陕西赛区“最佳专业知识辩手”奖。
第一部长篇小说《汉京城》由作家出版社于2019年出版。
第二部长篇小说《落户》由作家出版社于2022年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