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青山远黛
文/齐爱琴
燕青是在那年三月房梁上燕子第一天飞回来时出生的。那天后院的杏树花开得正浓,粉白色的花朵怒放着生命的光芒,香味浓郁,冬藏的小虫子也开始在墙角爬行,三间土瓦房对面的院墙根向阳的地方,一行小草挤出地面,伸着脑袋在微风中你推我搡,打量着这个神秘的世界。太阳远远的挂在天上,万里无云的天空,像是用明净的蓝玻璃镶过一样,清澈高远,已经躺在炕上起不了床的爷爷,皱着清瘦无比的额头,抑制着痛苦的呻吟,凝神静听隔壁的动静,当隔壁小孩子呱呱坠地,传来了清脆的哭声时,这个被病痛折磨的不成人样的老人少有的舒展开眉头,露出久违的笑容说:“是个女娃娃,哥哥叫燕云,这个女娃就叫燕青吧,像燕子一样快乐高飞,像青草一样自由生长。”爷爷喘着粗气,歪在高高垫起的已经旧的看不清楚花样的方枕上说。爷爷是村子里同龄那一帮人中唯一上过学的读书人,纵有再远大的志向,苦于成分不好,只能待在家里,窝窝囊囊的过完了一生,三个儿子都不是读书的料,稍微认了几个字,如今都在庄稼地里刨食吃,老汉所有的愿望便都寄托在孙子孙女身上,取名字一定得取的自由一点,快乐一点,飞的远一点,高一点!
燕青的爸爸常锁,家中排行老三,消瘦高挑的身材,脸面长得倒也俊朗,大眼睛,高鼻梁,一头黑发还算浓密,分成三七分。只是长年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干活,晒得皮肤粗糙黝黑。两个哥哥都已成家立业,搬出了老屋,妈也在几年前去世,留下一身病的爸,第二年也瘫在炕上起不来了。媳妇兰香是李堡村的姑娘,嫁过来也有五六年了,生了个胖小子,爷爷给取名燕云,燕云已经四岁多了,如今又得一个女儿,儿女双全。只是这常锁早年起因为家庭出身不好的老爸,一生壮志未酬,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母亲和兄妹们身上,动不动就暴跳如雷,常常打的母亲新伤旧伤不断,儿女们敢怒不敢言,长期的担惊受怕和压抑的生活让常锁变得内向,神情忧郁,眉头紧蹙,三十来岁的年纪,皱纹已经爬满了额头,加之妈妈去世,老爹又瘫在了床上,庄稼人地里刨食吃,养活一家老小的重担,压的人喘不过气来,常锁变得性格暴躁,活脱脱又一个老爸的样子。媳妇兰香长得漂亮,乌黑的长发用一块条形的淡绿色丝帕绑起在脑后,一双丹凤眼乌黑明亮,皮肤白净,樱桃小口唇红齿白,个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性格温柔,是李堡村数一数二的漂亮姑娘,只是命不好,七八岁的时候,母亲去世,父亲又懒又好赌,小小年纪就开始自己学着做饭,收拾家里,父亲输了钱,把家里能变卖的全变卖了,兰香只上了三年学,就让老爸借着酒劲烧了书包,从此辍学在家,跟着大人们去地里干活,兰香长到十八岁,出脱的楚楚动人,她爸扬言谁要能拿出八百元,十斤棉花就把女儿许给谁。在那个一毛钱买十颗洋糖的年代,八百元对于庄稼人来说简直是个天文数字。偏巧常锁太爷爷死的时候,在自家马棚的房顶上藏了一个金马驹,传到了常锁爸的手上,看着已经长到二十五六岁的常锁,他爸牙一咬,换了九百元回来,第二天就找媒人牵线,年下就娶回了兰香。兰香不但长得漂亮,更是心地善良,能干勤快,深得一家人喜欢,夫妻俩还算和睦,常锁的脸上开始挂上了幸福的笑容,隔年就生下了儿子燕云,兰花勤快,把一家老小照顾的很好,常锁也会务弄庄稼,日子过得还算可以,只是兰花长得太漂亮,常锁常常不放心,最不喜欢兰香和村里的男人说话,只要碰见兰香和村里男人上地时说说话,轻的就是吵架,重了就下手打。兰香父亲去世后,家里只有个哥哥还在外地,仗着娘家没人,越来越变本加厉,为了避免淘神,兰香只和几个年纪相仿的女人走得近一些。日子久了,两个人便不像开始时候那样的和气了,常锁么事找事时兰香或沉默不语,或借故走开,如今生了个女儿,常锁总算开心了一回,安顿老爸躺好,就赶紧出了房门,南北走向的院子,红砖垒起的大门紧闭着,盖在西半边日久失修的三间土瓦房扎成了两个房子,农闲时间,兰想和村里的妯娌姐妹拉着架子车相伴去四五里外的崖畔挖些白土攒起来,爱干净的兰香把土檐墙用挖回来的白土抹的光光的,门窗虽旧,擦洗的干干净净,两个亮格木窗子,过年时糊的白纸和窗花都还好好的,鲜艳漂亮,给这个破旧的家增添了些许温暖,对面挨着门楼和隔壁的土墙搭起了一间低矮的屋子做灶房,留出来几米长的地方做院子,多年的风雨洗刷和踩踏,让这个土院子瓷实平整,后半截院子留出来三米左右的过道,两边种上了几棵桐树,已经有碗口粗了,长得又高又直,成材了就砍下来,盖房子的时候便是很好的木材。挨着后院的土院墙角搭了个茅草房房,养着一只半大的黑猪,三只鸡,鸡蛋除过偶尔给老爸吃一个,剩下的都攒起来,门上摇鼓浪大叔来时换洋火和盐,肥皂等等。养大的猪到年下卖了,给一家人添补一些衣服,再过个年紧紧吧吧。兰花临产前两天把院子,房子齐齐整整打扫了一遍,庄稼人的院子全是土做的,土墙土地土炕,打扫干净,散发着一丝泥土的清香,让人安心。
常锁出了房门,看见这样的景象,心情格外的美丽,送走了接生婆婆,破天荒给媳妇打了两个荷包蛋。兰香坐月子的一个月,请来了本家的婶子帮忙照顾,自己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帮衬着婶子照顾一家人,得了宝贝孙女的常锁爸在燕青刚过百天昏昏沉沉睡了三天三夜,笑眯眯的去世了。孙子孙女的出生,让这个生不逢时,怀才不遇的老人得到了慰藉,寄托了希望,安详的走了。燕青的出生给家里带来了欢乐,这个长得像极了妈妈的女娃,大眼睛、双眼皮,卷睫毛、皮肤嫩白,一张红红的小嘴软萌萌,肉嘟嘟的小脸像剥了皮的鸡蛋。兰香心灵手巧,用自己的旧线衣缝了一身奶白色的小袄子,边角小料,缝出了一个小奶帽,穿戴在燕青的身上活脱脱一个洋娃娃。燕青的童年是幸福的,爸爸妈妈特爱这个女儿,哥哥更是喜爱这个妹妹,常常把妈妈分给的小苹果留一半给妹妹吃。几年的时光一晃而过,期间兰香挨过几次打,娃娃们一天天长大,为了娃娃兰香忍气吞声。
燕云七岁,燕青也三岁了,哥哥立了秋该上学了。兰香早早给儿子缝好了一个蓝色的书包,还绣上了一只可爱的小白兔吃萝卜。开学那天兰香和隔壁的阿红一起去给儿子报名。村上的小学是周围村庄最大的小学,坐落在村庄的东边,面向公路闯开的大门很气派,隔壁就是大队部,再过去就是村上的综合商店。进了学校大门,已经有很多学生和家长挤在交费窗口了,这个学校是镇上数一数二的好学校,教师团队也很优秀,新来的校长王国华三十来岁,是全镇最年轻的校长,毕业于省师范学院,长的一表人材,一米八的个子,四方大脸,浓眉大眼,鼻梁高挺,嘴巴棱角分明,留一个板寸发型,藏蓝色中山装,配一件条纹衬衫,说话声音洪亮,掷地有声!报完名的兰香和阿红刚走出学校大门,迎面就碰上了校长王国华,阿红连忙惊叫:“哥,听说你调到咱们镇上了,咋这么巧,到了我们村上。”看见阿红和兰香,王国华停下脚步:“阿红,你结婚那天我送过你,这几年没见了,娃娃名报好了吗?”“报好了”,阿红说,“这是?”“奥,我隔壁的嫂子,娃娃和咱娃在一个班”,见阿红介绍自己,兰香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王国华礼貌的向兰香问了好,常锁的猜疑,让兰香轻易不敢和任何男人说话,何况这个男人长得这么高大英俊,几个人寒暄几句后就各自离开了。
两个孩子在村口玩耍, 兰香前脚进门,常锁后脚就跟了进来,铁青着脸,把兰香逼到墙角,祥近她的脸阴阳怪气地说:“我就说你一早起来又是梳头又是擦脸,原来是去见男人去了,说,那个和你眉来眼去的男人是谁,要不是我去大队商店买烟,还不知道你去见男人?”兰香不想和他多解说,推开了常锁,进了房子,见兰香没有理自己,常锁抓起旁边泡着衣服的铁盆,连水带衣服泼出去老远,叮铛乱滚的盆子一直滚到桐树那里才被挡住,打了几个圈停了下来。常锁正要撵进房子,二叔嘴里叼个烟锅进来了,看见院里的坛场,数落了常锁几句,叫上给自己帮忙抬东西去了。常锁一走,兰香委屈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一边收拾院子里已经裹上了泥浆的衣服,一边想念自己的爹娘,要是娘家有人,自己受了委屈好赖有个去处。兰香收拾完衣服,太阳已经照到了头顶,两个娃娃也嘻嘻哈哈跑回了家,吵嚷着要吃饭。看见妈妈哭红的眼睛,懂事的燕云问妈妈:“爸爸又打你了吗,妈妈你别怕,等我长大了爸爸再打你我就打他。”燕云握紧小拳头说,兰香一把捂住儿子的嘴巴,惊慌的看了看门口,生怕那个土匪回来听见,又得拿她出气,说她教坏了儿子。兰香正做着饭,常锁回来了,拉着个脸,没有理院子里玩耍的娃娃,直走到厨房门口,对着里面恶狠狠地说,再让我看见你和那个男人说话,我就宰了你,说完转身走进了他爸的房子,啪的一声关上房门,再没有出来,饭也没吃。娘三吃完饭,兰香怕娃娃在家里惹常锁生气被打,带着他们上地干活了,晚上回来,凉在茶盘里的面条被常锁吃了个精光,又睡回了他爸的房子。兰香安顿娃娃吃完饭,用地里挖回来的草喂了猪和鸡,就是再生气,也不能饿着它们,年下还要指着它们过年呢。初秋雨水多,地里活也就多了起来,忙起来就忘了生气,常锁又回到了自己的房子,儿子上学了,燕青跟着爸妈下地玩,日子又恢复了平静。
斗转星移,又一个夏天来临,燕云已经上四级了,小燕青也上了一年级,日子不咸不淡的过着,这一年难得的风调雨顺,地里的麦子颗粒饱满,丰收在望。夏收来临,学校,各单位都放忙假抢收麦子,村子里的墙面上,写满了大红字标语:“龙口夺食,颗粒归仓”,“挣分夺秒,大干三夏”。村里的大喇叭一天三次的播报天气预报,提醒大家加快夏收的步伐,生活好了的农民褪下了土布烂衫,换上了色彩鲜艳的的确良衣服,城里上学回来的娃娃们穿起了漂亮的花裙子,白底黑面的小板鞋,花枝招展,这一年全国粮食大丰收,产量远超以往,大人们脸上洋溢着丰收的喜悦,戴上草帽,在炎热的太阳下挥汗如雨,碾麦,扬场,晒麦,孩子们在麦场里,在草垛间嬉闹玩耍,一会儿又扎堆在阴凉处看小虫子拉麦粒。过了下午两点,北面的山后忽然爬上了一片黑云,很快的就升上半空,有经验的老人们大声喊叫着午后稍作休息的年轻人,这样的雷雨天气,预报是无法测出的,一场大雨即将来临,农人们从惊慌失措中醒过神来,拿着农具从一个个胡基或红砖垒起的门楼里跑出来,争先恐后的向晒麦场跑去,收割的麦子已经碾完,铺开在场地上晾晒,赶在大雨下来之前抢收不了,就随着雨水灌进庄后用来排水的壕沟里,再流进庄头的涝池,一年的收成就没有了。闷热的不透气的天气忽然吹起了风,而且风越吹越大,远处的天空轰隆隆的响,刚才还耀武扬威的大太阳也被雷声吓着了,躲在了黑压压的云层后,大雨马上会跟着下,人们在大风中拼命的推扫粮食,装口袋,风吹掉了草帽都顾不上去捡,吆喝大孩子拾东西,小孩子回家的声音此起彼伏,大家着急的拉着车子在风中奔跑,让路的吆喝声,大人们的催促声,风吹树木呜呜作响的声,雷剑声,小雨点的丝丝声,让这场抢收大战无比紧张。燕青被架在第一趟拉回家的麦袋子上拉回了家里,燕云已经有些力气了,跟着爸妈来回跑着推车,赶在大雨落下来时,终于拉完了最后一趟麦子。常锁从柜子里找了件干衣服出来,换下了被汗水湿透的衣服,用毛巾擦着被零星雨点打湿的头发,没看见兰香的身影,刚才忙着收拾院子里散落的乱七八糟的农具和拉回来来不及放到干燥处的粮食,没看见兰香去了哪里。雨已经下大了,豆大的雨点落在灼热的地面上,房顶上,啪啪作响,雷声也在头顶炸开,家里没有兰香人影,常锁站在门楼下伸出脑袋东张西望,看兰香从哪里出来,远远的雨幕里,兰香和东头的王老二顶着一片塑料纸往家里跑来,雨水已经打湿了衣服,的确良的粉红色衬衫紧贴在身上,漏出了下面白色的内衣,裤子也紧紧的贴在腿上,雨水洗去了收麦时粘在脸上的灰尘,如出水芙蓉般俊俏,也把一个好身材完美的展现出来,看着两个人一起跑过来,常锁的气不打一出来,平日里他最忌讳的就是这个王老二,不光长的高大帅气,还乐于助人,谁家有个大事小情,他都毫不犹豫的赶去帮忙,深受乡亲们的喜爱,自己家的事也没少帮,但是每次看见忙活完,兰香笑盈盈的给王老二端茶倒水,王老二也连连点头笑迷迷的看着兰香,常锁就极度的不舒服,脸色也就变得难看起来,大家都知道常锁心小,王老二自然是知道的,也不太来他们家,今天兰香拿着簸箕筛子跑在自家车子后面时,忽然看见王老二一个人在收麦子,雨已经在下,一旦雨水冲积下来,王老二家的麦子冲走无疑,王家二嫂前两天崴了脚,娃娃也还小,一忙起来大家只能各顾各,有几个收拾完自家粮食的的人跑过去了,兰香顾不得多想,也跑了过去,着急中风吹走了草帽,大雨打湿了衣服,大家手忙脚乱,来不急往回拉,抱麦草的抱麦草,找遮雨布的找遮雨布,用石头,家具横七竖八的压严实,保住了粮食才往回跑,两个人都没有了草帽,只有一片大一点的塑料纸,慌忙中一人扯住一角护住头,前半晌热的要命,后半晌又遭大雨浇身,再加上连日的劳累,很多人收完粮食会病倒,庄稼人的日子过得着实不容易。
兰香一只脚刚踏进大门,一只鞋子就飞了过来,吓得兰香大喊起来,两个娃娃蹲在房门口叽叽喳喳看雨点,也吓得不敢出声了,“不要脸的东西,一见你那个爷你就没命了,不害怕雨把你淋死吗?”常锁站在房檐下破口大骂,挽起了袖子,一只裤腿也高高挽起,气歪了的脸上阴森恐怖,庄稼人收获时间互相帮忙是常事,兰香不愿和常锁多说,径直走进房子,恼羞成怒的常锁揪住兰香胳膊三两拳就把她打倒在地,两个娃娃害怕的哭声,让常锁有了顾忌,放开了兰香,打骂累了的常锁绕开躺在地上哭的兰香,抽了一张压在炕头的撕好的纸溜溜,捏了一撮旱烟沫,蹲靠在房门外的土墙边,一边卷着烟,一边大骂:“死不要脸,平时就看你俩腻腻歪歪的,今天我都没看见你啥时候跑到人家那边去的,要不是我刚才看见,还不知道你这个死货贱婢去给人家收麦,咋不把你淋死去”。两个娃娃围在妈妈身边,兰香坐了起来,把娃娃抱在怀里,怕吓着他们,不再哭泣,整理好头发,兰香起身找了一身干净衣服换上,进厨房给孩子们做饭,这一刻她的内心充满绝望,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念头涌上了心头。
大雨过后的村庄,一片狼藉,吹落的树叶,枯树枝,破烂东西,横七竖八地掉在地上,土地上大水冲出的渠渠道道里,还有泥水在流淌,雨水泡软的地面踩上去就是坑,污水横流,泥泞一片,让这个本就破旧的村庄显得更加的破败不堪。那刚才还吓得躲在云层中的太阳,此刻又毫不害羞的高挂出来,投下了一片阳光,只是那阳光再没有了雨前的燥热,空气变得清凉,夹杂着庄稼,泥土的味道,弥漫到天际。下午活是没法干了,忙碌了这么多天的人们都安心的躺下来,让这段时间疲惫的身心稍作休整,明天一早又将开始忙碌,收拾完家里,常锁又把自己关在了那边屋里,两个孩子也玩累睡着了,兰香躺在床上,困意全无,一股莫名的力量在心中涌动,她想用装睡压下胸中这团火气,可是不管用,她悄悄地起身走出门去,走向村庄外,雨后的道路泥泞无比,太阳照在身上一点都不灼热,温柔绵软,就像母亲的手轻轻的抚摸,远处的地里,已经有几个闲不住的人在忙碌,庄稼人永远有干不完的活。兰香顺着生产路向远处走去,直走到一道深崖边,望着远处黛青色的山峦,久久站立,若有所思,她没有想要跳崖,娃娃还小,她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和她一样缺失母爱。
那么,山那边究竟是什么样子呢?那一片青山远黛后面,又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呢?是接连不断的山,还是翻过去就会是另一番景象?第一次她有了去山外面看看的冲动,然而她的孩子还那么小,他们该怎么办?这个可怜的女人想起孩子,又一次泪眼婆娑,心也跟着隐隐作痛。
想到孩子,兰香认输了,出来这么久,孩子们该睡醒了吧,找不到妈妈小女儿又该哭了。那个可恶的男人会不会打他们?兰香擦干眼泪,急急的往回赶,孩子是希望,更是软肋,她再一次为了孩子向命运低下了头。
国家的政策越来越好,土地上刨食吃的农民们脑筋开始活泛起来,一些有文化有胆识的人开始在外面倒腾一些小生意。过完年,村里的王老二,柯强、林平他们合伙去省城做起了生意,还有很多人跟着包工头去了省城做泥瓦匠,因为不放心兰香一个人在家里,常锁买了一头牛,在家里务弄那几亩薄地,几年后,贫富差距便显现出来,兰香心性柔和,不羡慕别人的日子,一家人和和睦睦,有吃有穿就行,只是常锁老无中生有,夫妻间没有信任这件事让兰香伤心,成了压在她心头的石头,常常让她窒息。燕云已经上了四年级,小燕青也报上名,成了一名小学生。她也曾试图改变这种现状,和常锁认认真真的谈心,可是打人这件事情只有第一次和无数次。已经记不清挨了多少次打了,兰香对这个男人已经寒了心,她把眼泪流进肚子里,压下了所有的委屈,抖抖嗦嗦,小心翼翼的生活着,为了孩子,牙咬碎了也得坚持。然而,更大的伤害即将来临。
初夏的早晨,吃过饭,常锁扛着锄头前面上地去了,兰香收拾停当家里,也扛起锄头出了门,一出去就看见校长王国华推着自行车站在阿红家门外,阿红老公去省城打工,孩子也上学了,阿红一早就去了地里,还没有回家,王国华看着锁起的头门,正要找人问问,兰香出来了,这个漂亮的小媳妇,王国华自然是记得的,他热情的打招呼,询问阿红在哪里,兰香本能的四下张望,没有看见常锁的身影,本着庄稼人的热情善良,兰香走了过去说:“阿红这几天地里活多,一早就上地了,你来了去我家喝口水等等吧。”王国华赶紧回答:“客气了,水不喝了,这是我妈给阿红捎的一些孩子用的东西,麻烦你转交给她。”王国华从自行车后座上取下了一个大布包递给兰香,又从前面的手把上取下一个新的皮书包,从里面掏出几支铅笔和几个本子说:“这些给你家孩子,这个包你交给阿红,里面是我给娃娃买的笔和本子。”兰香慌忙推让,说自己家孩子有,校长让他不要客气,他买的多,两人正推让之间,一只手伸了过来,揪住了王国华的衣领,还没等王国华反应过来,一只拳头重重的砸在了他的脸上,火辣辣的疼,鼻血立刻流了下来,滴在下巴,滴在白色的衬衣上,常锁瞪着爆红的双眼,推搡着王国华,嘴里嚷嚷着:“狗日的,大白天的拉拉扯扯,看我不打死你”。一听常锁误会了,王国华连忙解说他是阿红的表哥,是来给阿红送东西的,阿红没在家才向他媳妇打听,气急败坏的常锁哪里肯相信,扯着王国华的衣领不放,兰香见状又急又臊,赶紧上前去拉常锁,这一拉,常锁反应过来,说不定是自家这个狐狸精勾搭了人家,怪不得他走到半路还不见人跟上来,要不是他倒回来,这一幕他就永远看不到。一时间,所有的怒火都燃烧起来,放开了王国华,一把揪住了兰香的头发,雨点一般的拳头就落在了兰香的身上,头上和脸上。兰香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惊动了左邻右舍,大家赶紧跑出来,拉开了这个疯子一样的男人。王国华父母都是文化人,从小教育良好,一家人和睦相处,哪里见过这样野蛮的人?他一边掏出手绢擦拭着血流不断的鼻子,一边喊着:“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众人拉开了常锁,他蹲在墙角,喘着粗气,用通红的眼睛瞪着这两个受了伤的人。兰香被打倒在地,一只眼睛立刻肿了起来,额头和嘴巴有鲜血渗出,衣服也被撕扯烂了,拔下来的头发散落在肩膀上,地上,兰香被人扶起来,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大嫂端来一盆水,给她擦了把脸,大家帮她拍去了身上的尘土,整理好头发,扶她站起来,兰香哇哇大哭,这一天,她把这么多年的委屈和不容易全都哭了出来。王国华愧疚又难堪的经历了这一场混战,被认识的人陪同着离开了。那一天,兰香睡了整整一天,饭没有做。两个小孩回家了,看着伤痕累累的妈妈,默默的趴在身边。常锁让大哥和二哥狠狠的数骂了一顿,回到家看到兰香乌黑的眼圈,肿起的额头和嘴巴,第一次有了些歉意,做好饭,给兰香端了一碗,那碗饭放了好几天她没有吃。睡了两天,身上的疼痛减轻了,兰香挣扎着爬了起来,给自己做了一碗饭,她没好意思出门,坐在房屋后面的角落里,回想这一路的经历,噩梦一样的日子,这样的日子过了十几年,该是和这个不堪的过去告别了。太阳光照在高大的桐树上,散落下阴凉,也把斑驳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身上,她微微扬起的脸上充满了决绝。微风吹过来,柔柔的,她轻轻地舒了口气。
兰香走进厨房开始给孩子们做饭,她不再和常锁说话,也不再让常锁进她的房间。七八天后,脸上的伤好了,乌黑的眼圈也褪去了好多,这几天兰香把家里打扫的干干净净,一家人的衣服浆洗叠放的整整齐齐,又蒸了一大锅馍,磨好了一缸面。
兰香失踪了,没有人看见她什么时候走的,家里什么都没有丢失,就连卖粮食的两百块钱也平平整整的压在箱子底,常锁找遍了村里村外的所有亲戚朋友家,都没有见到人影,常锁着急了,亲门当家急了,全村人都急了,已经三天了,大家开始朝不好的地方想,队长带着人们在水井里,破房子,旧砖厂,几里外的土窑里,找了个遍,别说人影,连个脚印都没有。常锁开始变得焦躁,嘴里嚷嚷着找回来,一定要打断腿,大家又气又恨。一个星期过去了,十来天过去了,兰香杳无音信,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常锁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跌坐在门槛上默默的流泪,后悔的恨不得剁了自己。以后的日子里,燕云不再听话,只要他说话声音大一些,燕云的小拳头就握了起来。常锁自知理亏,便也不再作声。两个孩子一下子长大了,燕云上初一了,住在了学校,小燕青站在凳子上学着洗锅,学着做饭。三年了,兰香没有任何消息,常锁也在大家的谴责和嘲笑的眼神中变得更加忧郁,更孤僻了。冬天来了,地里没活了,常锁把孩子交代给大哥大嫂,又一次出门找媳妇兰香去了。他先到了县城转悠了几天,觉得兰香要是在县城,这么久了,总有人能碰到,他又跑去省城,找遍了那里能知道的所有的亲戚朋友,都没有消息,兰香哥哥赶到省城,在亲戚家见到常锁,几脚踏倒在地,理亏的常锁缩在角落里不敢出声,大家发动所有的关系找了好几天,还是没有一点点线索。因为操心孩子,常锁空手而归。寒冷的冬天来临,常锁缩在冰冷的土炕上,开始回忆起兰香的好来,曾经虽然清贫但却温暖的家,这一刻就像个狗窝,家里没有女人打理,就像杂货铺一样,女儿的小手也冻得肿胀,白净的脸也起了冻疮,还有燕云那冰冷的眼神,常锁开始为自己曾经的不满足和自私心痛,微弱的灯光下,看着熟睡的儿女,他一杯杯的喝着闷酒,心如刀绞,人啊,总是在失去后才知道后悔。过年时,听邻村的人说在北京见过一个女人,像是兰香。得知消息的常锁急忙去人家里打听,回来的人只说是在北京火车站碰了一面,没太看清楚,等想再确认的时候,已经不见人影了。孩子们都很想妈妈,燕青睡梦中哭醒过好多回。春天来了,天气暖和了,常锁把孩子交给二嫂,又一次出门了,这次他卖了家里的麦子去北京找兰香,辗转几天,一下火车常锁就傻眼了,偌大的北京火车站,人头攒动,别说找人,连东南西北都摸不清楚,南来北往的人们操着不同的口音。挤满了候车室内外,人生地不熟,找个吃饭和上厕所的地方都困难,半辈子在一亩三分地里转悠的农民在这里就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乱碰,常锁确定那个同乡一定是看错了,一个上了三年学,连县城都没有去过几次的女人,怎么可能跑这么远,来到这么繁华的大都市?在车站徘徊了三天,常锁踏上了回家的路。人啊,总是要为自己的错误买单。燕云上了初一,住在了学校,小燕青也上了三年级。放暑假的第三天,镇上回来的堂哥着急忙慌地跑进了常锁家喊道:“赶紧赶紧,走镇上,兰香回来了,村头的老王头捎回话来,说兰香带着大包小包,在镇上下车,让过去接她。”常锁愣在了原地,不相信自已的耳朵,燕青和燕云听见妈妈回来,激动的直哭。兰香回来了,是常锁和堂哥用自行车接回来的,黑了很多,胖了很多,身上的衣服也漂亮了很多。看见兰香常锁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兰香也哭了,孩子们开心的不得了,围着妈妈又哭又笑。燕青拉着妈妈的衣角一刻都不离开,只怕妈妈再不见了。日子又恢复了平静,失而复得的喜悦和几年的痛苦煎熬,让常锁不再像从前那样,他试着帮兰香干一些活,兰香把家里打理的干干净净,井井有条,一日三餐精心的去做,这几年亏欠孩子们的太多了,她要弥补。兰香和要好的妯娌姐妹聊天的时候说起了她的这几年,她跟着几个外地的姐妹在做床单被罩生意,全国各地跑,如今挣了些钱回来,常锁也变好了,以后他们一家要好好的过日子。大家都替兰香高兴,终于苦尽甘来。离开学只剩几天时间了,兰香一早起来就发好了面团,准备中午蒸馍,又拆下了一床被子,用洗衣粉泡起来,下午回来能好洗一些。她带着儿女去街上给娃娃们买新衣服和学习用品。常锁因为地里有活,吃完饭就扛着家具上地了。中午,和他们娘仨一起上街的人陆续回来了,兰香和孩子们没有回来。她告诉同去上街的嫂子们,她表姐来了,在街东头等着他们,一会儿他们和表姐一起回家,让大家先走。人们谁也没有想到,兰香再一次失踪了,同时失踪的还有一双儿女,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常锁心头,他心急火燎的骑自行车去了街上,集市已经散了,街道上几乎没有人了,常锁在空荡荡的大街上转了几圈,又心急火燎的赶回家,他怕他们娘仨抄近路回家,等到天黑还不见人影。大家都慌神了,哥哥嫂子、隔壁邻居全都涌进了常锁的家,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着,兰香回来了这么多天,虽说和大家拉家常,说她这几年在外面吃的苦、受的罪,但从来没有说过她在哪里安身,她这次回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带走孩子,第二天,全村的人知道了,常锁报了警,派出所了解了情况,答应配合寻找,几天后,四邻八村的人都知道这个村子丢人了,而且一丢就是娘仨,于是,常锁过去的所做所为被大家翻了出来,扩大了十倍的传扬,他成了人人口中十恶不赦的恶魔,常锁无心在乎这些传言,对于他来说,找到娃娃和媳妇才是他最重要的事。退一万步,兰香走了都可以,没有了娃娃,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常锁睁着熬得通红的双眼,打印了一沓又一沓寻人启事,贴满了周围村庄的墙头,电线杆。
时间一天天过去,他们母子再也没有出现,常锁坚持不住,病倒在炕上,他两眼空洞,目光呆滞,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这一刻,他才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一无所有。冬天来了,这个冬天格外的冷,如血的残阳挂在天边,天空一片灰茫茫,树木在寒风中摇曳,发出呜呜的响声,几只饥饿的麻雀在墙角找寻着一切可以果腹的食物,蹦蹦跳跳,左啄啄,右啄啄,仅剩的一只鸡儿躲在不高的树杈上,把脑袋深深地埋在肚子里,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西北风从低矮的房檐吹过,呜呜咽咽,像女人的哭声,凄惨,哀长,过年过节成了常锁最难熬的日子,万家团圆、灯火通明的时候是他最痛苦的时候,他靠在冰冷的炕墙上,嚎啕大哭,深入骨髓的孤独和挫败感让他抬不起头,他不再去人多的地方,更多时间蹲在自家的门头上,手里端着漆黑的茶缸,看着过往的行人发呆。四十多岁的他满头白发,佝偻着身子,像个年迈的老头,没有人搭理他,小孩子看见他也远远的躲着走。地里的庄稼无心作务,草长得比人还高。村里人都富裕起来,拆除了破旧的土瓦房,一座座楼房、大房拔地而起,他的家成了全村最烂的一个。他一个人去了镇上的派出所,销了他们娘仨的户口,扯回了离婚证,这是他为他们最后能做的事情,他爱他们,但是他的爱粗鲁、自私。他成了全村第一个低保户,靠着国家的补助,艰难的往前生活。十年过去了,十五年过去了,他的行动变得更迟缓,饭也做不好,好多次夜里忘了关头门,他被送到了镇上的养老院,但是他总会偷偷的跑回来,他怕错过了孩子们回家,恍惚中,他感觉他的孩子们正在回家的路上。太久的分离,模糊了记忆,他开始刻意回避过去,不再念叨兰香和孩子们了,有的时候,他也会蹲在养老院向阳的地方,笑眯眯地望着远处,回忆着儿女的可爱,泪早已流干,深陷的眼窝只在伤心时眨巴几下。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养老院门口,车上走下来一个戴着眼镜,皮肤白净的,二十来岁的姑娘,开车的是一个一米八左右的大小伙子,敦实的身材,浓眉大眼,有点面熟,又不认识,他扭过头去,不再看他们,脚步声响起,越来越近,常锁转过身来,前面的女孩紧走几步,蹲下身子,叫了一声“爸”,热泪涌出了眼眶,打湿了镜片,后面的小伙子也蹲下了身子,扶着他的胳膊叫了一声“爸”泪流满面,常锁日思夜想,想他扎着小辫的小燕青,想他握着拳头,狠狠瞪着他的小燕云。他们长大了,有点陌生,他呆愣着,说不出话来,只嗫嚅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一行热泪顺着干枯的眼窝,顺着脸颊,流进了脖子里,热乎乎的,常锁望向了车子,车上再没人下来。
常锁被接回了家,躺在自家的土炕上,身边守着的是他的儿女。他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天,那天。他要吃韭菜饼,春天的第一茬韭菜拌上菠菜,烙出来的韭菜饼鲜香无比,那是兰香进他们家门时第一顿做的饭。常锁在儿女的怀抱中去世了,手里捏着吃了一口的韭菜饼。
燕青,燕云走的时候,按妈妈的叮嘱,带走了一直放在柜子上的小闹钟,那是燕云上一年级时,常锁特意去县城里买回来的,还带走了一对娘家陪嫁的镜子,那是她忘不了,回不去的家。
兰香没有回来,她身体不好,腿脚也不方便,受不了路途的颠簸。那天,她怕人看见,四点钟就跑出家,兜里揣着她给人家帮忙拔草积攒起来的几十块钱,坐上了去省城的火车,准备找哥哥,下了火车她就傻了,哥哥的家在哪里她都不知道,她在车站的候车厅里睡了两天,无依无靠,就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碰到了一个南方来的做床单被罩生意的大姐,听完她的遭遇很是心疼,便带着她开始学做床单被罩生意。她拼命的工作。不怕吃苦,不怕受累,抢着干活,深受大姐的喜爱,三年时间,她们把生意做到了北京,这个饱受摧残的农村妇女,见到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她省吃俭用攒够了孩子们的生活费用。在大姐亲戚的帮助下,找好了孩子的学校,租好了房子,她要带走她的孩子,她的半生毁了,她的孩子一定要好好的生活,于是她又回到了家里。那一天,她为了不让常锁起疑,故意发了面团,拆了被子,她带着孩子,害怕极了,告别了和她一起上街的人,没有敢坐班车,挡了一个去车站的大货车,上了火车,她们就安全了,她知道,如果那天被追上,他会打死她的。女人本弱,为母则刚,为了孩子有个好的生活和生长环境,这个女人做出了一个艰难而伟大的决定。再后来,她碰上了一个男人,他的家在北京的城中村,因为一次意外,一只腿受伤了,有点跛,这个男人用他博大的胸怀给了她一个家,养大了她的两个孩子,使他们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两个孩子也很争气,先后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他们在北京开了一家公司,如今生活总算好了。兰香忘不了那天雷雨过后,她站在深崖边的那个下午,从那一天起,她想要离开那个家,那一片青山远黛的后面,是一个美好的世界!
齐爱琴,陕西凤翔人,生于美丽的横水河畔,勤劳善良的父老乡亲哺育和黄土大地的滋养,赋予了一颗文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