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赤壁赋》
一苇凌虚水天间 ,
袅袅箫音人不眠。
明月清风买无价,
泛舟赋兴看坡仙。
坡仙赤壁泛舟游,
风月无边消万愁。
洒脱如君何似许?
行云流水自悠悠。
常恨此身非我有,
渺渺予怀又何愁?
且放扁舟长江上,
明月长伴水长流。
昔日名扬意气飞,
半生心事总相违。
闲来把酒扁舟上,
清风山月不用归。
月光如水水连天,
飘苇凌虚何浩然。
此景只合天上有,
又似谪仙到人间。
一
先分析首段。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先交代时间、地点、人物和目的,文笔非常简洁,但为全文作引。秋易撩人情思,望日月圆,赤壁怀古,泛舟赋兴,苏子与客双人对话,皆有后文相对应。故无一字可删,无一句是闲笔。“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上接“泛舟”引出全文主景之一——江水。风起江上,乃自然之理。有人评文中风为主词,不妥。风徐不兴江波,故风清而水静,多么清爽宁静的晚上,一片静谧之美。苏子和客,小舟一叶,浮于其中,此犹戏台幕布上无声之画也。江水平静如镜,亦为作者悠然自得,怡然自乐内心之观。静,镜,景也,水景既备,幕布上人物开始动了。只见苏子“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咏诗以引月来。明月之诗与窈窕之章乃为互文,皆指《诗经•陈风》中《月出》诗之首章:“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说的是皎皎月色下,窈窕娇媚佳人,令人心动。月色撩人,月乃文中另一主景,“千呼万唤始出来”,非苏子吟咏召唤不可。果然,“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 此句将月拟人化,人月进行情感互动。月之徘徊,形象逼真,犹少女之怀羞意也,欲止又前,“犹抱琵琶半遮面”。月之徘徊,含情脉脉,如佳人之可人心意也,相依相恋,愿长伴君于江水间。于苏子而言,月在他的心头晃动,也撩动他的情思了,故觉明月徘徊不已。明月当空,佳人靓丽,天地为之一亮,台上场景为之一换。“白露横江,水光接天”,月辉浸染下,烟水与长天一色,天宇之内,浩瀚无边,浑然一片,一叶小舟漂于其间,身边清风吹过,恍惚间,此天上耶?人间耶?景既如梦如幻,苏子便不知不觉,陶醉其间,“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化而登仙”, 此景只合天上有,苏仙何时落人间。此无声之画,无言之诗,身临其境,此乐何及!
二
第一段诗情画境,寓情于景,情景交融,描绘了一幅月夜江上泛舟游乐图,如此良辰美景,如梦如幻,充分调动了苏子的兴致。“于是”承继上文,在第二段一开始便说,他“饮酒乐甚”,诗兴勃发,情不自禁地 “扣舷而歌之”。 “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进一步申发了前面《明月》诗意。桂棹兰桨非实指,用在此处更给人增加了美好的感觉。船桨拍打着月光,逆流而上,望着这辽阔美好的月色,苏子的心绪也飘得很远很远,然《明月》诗里美人随着月光而来,他的美人却在天隔一方不能相见。此处“美人”亦非实指,而乃象征符号,指代诗人美好的政治理想,此非依君王不能付之,故美人亦指代君王,此传统传自屈子,苏子亦不能免。苏子尽管飘飘欲仙,他也只能起舞弄清影,始终在人间。“乌台诗案”后,被贬在黄州,远离朝廷,空有一腔抱负,对此良辰美景,不免便生淡淡的惆怅和哀愁。苏子这种微妙的心事,被敏感的客人捕捉到了,“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萧声悲咽,似在哀怨,似在思慕,像是啜泣,又像倾诉,余音袅袅,在这无垠的月空传之不绝。“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凄苦哀婉的萧声,能够使潜伏在幽壑中的蛟龙惊舞,独居在孤船上的寡妇哭泣起来。第二段歌曲传情,由微转著,乐极生哀,成为文章的转折点,为下文主客对话奠定了基础。
萧合诗意,本是佳境。极乐之境之苏子,听完悲咽的萧声,也不禁“愀然”,一改随和洒脱之态,变得严肃起来,“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当年曹孟德南征江南,临江赋诗的那个晚上,不正像现在这样,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吗?“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赤壁这个地方,不就是孙郎破孟德的地方吗?“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当年他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舳舻千里,旌旗蔽空,势不可挡,“酾酒临江,横槊赋诗”一语,极为传神,把曹操那种志满意得的豪放之态描述的淋漓尽致。客人说,曹孟德不也是一时的豪杰嘛,彼又安在哉?他都消逝在历史的长河中,何况你我呢。“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不过野夫而已,“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乐则乐矣,但为“寄”“于”“天地”之“蜉蝣”, “沧海”“ 之一”“ 渺”“ 粟”耳,又如何不“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欲得长乐,须“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这两句是同首段的“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相对应的。客人最后的结论是,“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这不过是奢望罢了,所以只能把心中的悲哀寄托在萧声中。
客之回答,不过是苏子心声的曲折反映。苏轼被贬黄州期间,不能处理公事,不能随离住处,开垦东坡以糊口,正如文中所说野夫。所幸蒙当地官民的照顾,苏轼可以出外观赏散心。期间苏轼参观了当地谐音为赤壁的“赤鼻矶”,抚今感昔,写了著名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惜豪杰之过往,叹己之不遇。这种情绪借客人之口都表达出来了,只是苏子为人豁达、洒脱,不像客人这样悲哀罢了。
三段景、情、理相互交融,借景生情,理发其中。盖明月溶溶,水天一色,个人面对这浩浩宇宙,极易生渺小之感。加上江水滔滔,山川郁苍的背景,回顾历史,亦极易产生昔人不知何处去,无限江山空剩迹,人生何其短暂的叹息。将义理置于这具体的时空背景中,加上作者那只生华的妙笔,读者身如其景,如同江山对话,似听客人释疑,丝毫不感到枯燥。
三
听完客之回答,苏子仍以主景——水和月的形象作比,开导客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客人你也知道水和月吗?江水不断的东逝而去,但前后相继,何曾断流过。月之盈亏往复,何曾有一丝一毫的增减?因此看待事物有变与不变两个角度,“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从变化的角度看,任何事物包括天地时时刻刻都在变化,都是瞬间,哪有永恒?如果从不变的角度看,天地万物就都有了存在的意义,短暂的瞬间也是永恒。苏子的观点,尽管有相对主义的嫌疑,不是真正的辩证法,但确实有它的存在价值。以社会而论,尽管单个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整个社会却先后相承,正像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中讲的那样,“人生世代无穷已”。以单个人生而论,如果永远保持年轻健康的心态,那么即使白发,也是年轻人。苏子在《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说过,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这首词就反映了苏轼的这种思想。万里归来颜愈少,岂非心态不改之故耶?苏轼在黄州所作《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又说,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潇潇暮雨子规啼。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虽道人生再无少,苏子之理,明矣!重要之语道之再三,心态和看问题角度,至关重要!苏子能够“老夫聊发少年狂”,固其人生态度也!其开创豪放词派,不为无故。苏子下来再开导客曰,“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苏子在这里取得是李白《襄阳歌》:李白的“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典故,说客人哪,生命本有意义,将我你融进无尽的清风明月之中,岂不是更有意义?又何必悲戚?苏子妙人,乃发妙语。清风明月本是一景,加上苏子和客,更是一景。苏子曾经参照了李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诗意,在《念奴娇•中秋》中说,“我醉拍手狂歌,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孤独一人尚且如此,何况还有客人在陪。心中有风月,自为风月人。无此胸怀和心境,则无如此之景。正所谓,你在江上看风景,于是你也成了景。吾于故园耕读亭有一横匾,写风月相属四字,即此意焉。苏子大名传千古,此文流传千古,那位客人也成了千古。清代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上》言,风月不死,先生不亡也。此言不虚。从水和月的具体形象出发,苏子的议论丝毫不显得抽象干燥。将江上清风和山间明月的美好形象同生命意义结合在一起,义理同情趣结合在一起,真是慧心绣口。
客人被苏子说服了,“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籍。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于是他们达到了高度的一致,更饮醉卧,真的将自己融于这清风明月之中,竟不知第二天已经到来。应该说,客人和苏子乃是知音。客聆音而知苏子之意,二人同景乃有同感,又能互通心事,进行的乃是心灵的交流。意与神会,这是心灵的愉悦,这是精神的自由。正是这种高度舒畅和超脱的状态,使苏子刻骨铭心,他才能在事后,追记当时的情景,写下这篇千古之篇。这比王羲之在将醉未醉,精神自由的状态下写下《兰亭集序》更上了一层。
本文抒情深致,说理明澈。景、情和理相互交融。以景为镜,以景为引,无脱景之情,无脱景之理。而景又是有情之景,理是情中之理。以情为中介,把景和理联系起来,最终达到了景为千古之境,情为千古人情,理为千古之理的思想和艺术效果。从行文角度看,本文流畅自然,若行云,若流水,作者随意挥洒,而又张弛有度,正像他在《答谢民师书》中所说的“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试看结尾,游乐议论为主体,议论完毕,高潮已过,文近止矣。下来畅饮醉翰,不过尾声而已,下来相枕籍而卧,不知天明,事毕文即止矣,毫不拖泥带水。
四
同《兰亭集序》相比,本文同样经过乐—悲——乐三个行文过程。但一则背景不同,兰亭集会于山间曲水,乃潺潺小溪,且是日间,赤壁泛舟则是夜间,且置身于广大月色大江之上,易生梦幻之感,更有利于兴致勃发,所以可以抒情深致,义理通彻。且苏子悲人生不遇乃政治理想,比右军仅考虑死生大事站的角度更高。这就是《赤壁赋》高于《集序》的地方。
同《滕王阁序》相比,子安缺乏子瞻豁达通透的人生态度,给人使气弄才之感。且看他之行文,几乎每句一典。不懂这些典故,便不知其句何谓也。《赤壁赋》亦用典。例如,用“徘徊”写月光移动,古诗屡见,如曹植《七哀》“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可怜楼上月徘徊”及李白《月下独酌》“我歌月徘徊”。“白露横江”句亦从《春江花月夜》“空里流霜不觉飞”化出,“水光接天”句化用赵嘏《江楼感旧》“月光如水水如天”,“一苇”用《诗经•河广》“一苇杭之”’“万顷”用谢惠连《雪赋》及范仲淹《岳阳楼记》,“冯虚御风”用《庄子•逍遥游》,“遗世独立”用李延年歌,“羽化”用《晋书》,“登仙”用《远游》。但这些典故,都被化用于无形。读者无论知与不知,都不影响阅读效果,真正达到了雅俗共赏的效果。由此可见,作者的文学功力达到了何种地步。用典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归于自然,此文之极致也。
宋代谢枋得《文章规范》有言:此赋学《庄》、《骚》文法,无一句与《庄》、《骚》相似。非超然之才、绝伦之识不能为也。潇洒神奇,出尘绝俗,如乘云御风而立乎九霄之上,俯视六合,何物茫茫?非惟不挂之齿牙,亦不足入其灵台丹府也。宋代周密《浩然斋雅谈》亦言,《赤壁赋》谓:“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此葢用《庄子》句法:“自其异者而眂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而眂之,万物皆一也。”又用《楞严经》意,佛告波斯匿王言:“汝今自伤髪白面,皱其面,必定皱于童年,则汝今时观此恒河与昔童时观河之见,有童耄不?”王言:“不也。世尊佛言:汝面虽皱, 而此见精性未甞皱。皱者为变,不皱非变,变者受生灭,不变者元无生灭。”东坡《赤壁赋》,多用《史记》语,如杯盘狼藉,归而谋诸妇,皆《滑稽传》;正襟危坐,《曰者传》;举网得鱼,《龟策传》; 开户视之,不见其处,则如《神女赋》。所谓以文为戏者。以上言论,即谓苏轼学古而不泥故,匠心独运,熔于一炉,遂成文章大家。
方苞曾言此文“所见无绝殊者,而文境邈不可攀,良由身闲地旷,胸无杂物,触处流露,斟酌饱满,不知其所以然而然,色惟他人不能摹效,即使子瞻更为之,亦不能如此调适而曹遂也。”非赤壁广阔月景同苏子文采相互激发映照不能成此文也。
《赤壁赋》与余声息共通,故吾喜之。今为此文,与君共赏。
写于2021年中秋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