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
R县中医院位于县城老南街,是县城最热闹繁华的所在,但医院本身却寒酸破败。医院的前身是“城关联合诊所”,即城关镇卫生院,房屋低矮,陈旧破烂,地盘窄小,两边邻近单位的房屋突兀地“啃”进来,让这所医院像一块被挤压变形的“夹心饼干”。振兴中医的号召举国喊响后,每个县都要建一所中医院,本县可能财政紧张,就将“联合诊所”换了个牌子,摇身一变成为“县中医院”。
“联合诊所”变身为县级医院后,除技术人员、管理人员的补充,最大的变化是门诊大楼的翻修,说它是“大楼”,简直有点抬举它。只有八九间门面大小,三楼一底,除了大门,其余的门面都租给了商户们卖衣服或百货,医院一块白底黑字的招牌挂在一片花花绿绿中,好比置身于一片“迷彩中”,稍不留神,就会与之擦肩而过。
医院的后山增加一块三四亩大小的地盘,修了一栋一楼一底的楼房,作为住院部,旁边还修了一座小平房,作为医院食堂,为病人和单位职工服务。
这所医院由于出身卑微,底子薄,先后天发育不良,被挤压在这里,又处在设备齐全、技术力量雄厚、威名素著、与中医院仅相隔一二里的县人民医院的巨大阴影中,处境十分尴尬。
十余多年前中医院曾经有一个发展的契机,中医院后面,即住院部旁边,有一个几十亩大小的农贸市场,县政府曾考虑将农贸市场搬迁,将这几十亩地划归中医院,让其改变逼仄无法腾挪的困境,这时候涉及到一个问题:需要补偿50元的青苗费。时任院长宋院长是个憨厚朴实的人,据说他睡了一晚上醒来,觉得政府太坑人了,明明是个光坝坝,坝子边上有点杂草,什么?这几根杂草算什么青苗,还让老子给五十元的费用,这不是把我当冤大头吗?不行!为了50元的青苗费,错失这么一个大好时机,现在听起来犹如天方夜谭,更像一个编造来埋汰人的“玄龙门阵”,但它的确是一个现实中真实发生的事件。这个故事之后被医院的职工当笑话摆了十多年。这其实不奇怪,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思维定势,过了那段时间,看起来简直不可理喻,比如亩产十万斤,大炼钢铁,现在想起来是不是也荒诞得令人不相信真的发生过吗?
龙成飞一九八八年毕业,当时本县共分回来两个中医系毕业生,一个是中医学院医学系,一个是某西医学院中医系,中医学院毕业生到县中医院是顺理成章的,但龙成飞还是幻想到形象名声俱佳的县人民医院,但他父母是农民,他在城里举目无亲,有什么关系可以活动呢?结果他被分在发展中的中医院,而另一位毕业生的父母是城里人,父亲还是县纪委的干部,他就可以不顺理成章了,如愿分配在县人民医院。这一度让龙成飞万分失落,一个破破烂烂的在全县人民心目中口碑不佳的县中医院的医生,在群众眼里连一个“正规”医生的应有尊重也不一定能得到。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龙成飞已在医院工作了八年多了,先在住院部工作了四年,再到省城团母校附属医院进修半年,回来后主动要求坐门诊,如今也已坐到第四个多年头了。
在县级基层医院,年轻医生最为难的就是坐门诊,没有名气和影响力,没有一张沧桑的脸和长长的胡子,难以让人对你“生死相许”“坐冷板凳”的日子实在是对人的煎熬。
到省城进修,放在县人民医院是稀松平常的事,但这在条件极差的中医院,在之前就没有先例,可见医院的周院长对龙成飞还是青眼有加的。
龙成飞进修回来,自己主动请缨坐门诊,全院上下并不认为他还自不量力,而认为理应如此,因为都知道他在住院部工作时,就有很多外面的病人找他看病,几乎达到了络绎不绝的程度。
龙成飞之所以能打破年轻医生怕坐门诊的魔咒,并非他有特异功能,而是由于天时地利人和,他的老家就在县城周边,是除城关蔬菜大队外,是离县城最近的乡镇,蔬菜大队早已被城市的发展所蚕食,龙成飞所在的乡成了围在绕县城周边最近的乡村。
龙成飞的父亲年轻时一直当村干部,后又在乡里修建“东风渠”的施工队里当会计伙食团长十余年,在乡里算个不大不小的“名人”,“名人”的儿子龙成飞从小读书就因成绩优秀而闻名遐迩,八十年代考上大学,是轰动乡里的大事,龙成飞考上省城中医学院,这是全乡都知道的,也就是说,他还没有参加工作,已经在一定范围内为人所知了,他毕业后分在中医院,家乡人尤其是龙家坝的人及他们散布全县各处的亲属朋友,才不管你是在坐门诊,还是在住院部,纷纷“慕名”而来,龙成飞每天干完住院部的活,便抽出时间接待外来的病人,为此他牺牲了所有的节假日和休息时间,包括在住院部值了夜班以后的本该休息的白天,他也主动放弃,拿来诊治额外的病人。
他知道,要成为一方名医,不能一辈子呆在住院部,今后必须接受门诊的检验,让自己成为具有强大“票房号召力”的医生,尽管他看的外面来的门诊病人全是义务劳动,是没有一分钱额外报酬的,因为此时医院实行的是大锅饭制度,干多干少一个样。乡亲们及乡亲们的亲朋好友毫无保留的信任多么令人感动呵,单凭这一点,就值得他倾情付出。
龙成飞并不认为目前是坐门诊的最佳时机,因为他工作的时间太短,根基还没扎牢,但有一件事触动了他,使他不得不然。他进修回来后得知住院部一位比他晚来一年的师弟,已荣升住院部行政主任。龙成飞感觉在师弟领导下工作十分别扭,遂产生逃避的念头。
龙成飞对自己在这所他内心并不十分喜欢的医疗单位容身,究竟要不要受“重用”,他的内心是比较纠结的。他的人生规划一是当地方名医以利生计,二是当全国著名作家留芳百世。所以他除了埋头看病,其余时间则拿来读医学专著和古今中外文学名著,暗暗为心中的目标殚精竭虑。至于在这个破破烂烂的单位上“仕途”上的进展,本来并不在他的计划之中。可人就这么奇怪,只要进入一个单位,就会融入一种场景,这个场景的环境气氛就会影响你的心情和行为,中国的官本位是无处不在的,如果你处在一个地方或一个单位群体中,却不能受到“重用”或提拔,那么你在这个群体中的地位和名声就不是无可置疑的,他的业务杠杠的,也能说会道,怎么就没有人提拔他呢?
那个师弟是外地人,但他的妻子是本县城的老居民,岳父岳母的关系在县城盘根错节,不是来自农村的龙成飞可以比拟的,在全院年轻人中,龙成飞不作第二人想,无力改变现实,只有选择逃避,又可遂自己在门诊一展身手的夙愿。
不到二十七岁的年轻医生主动请求坐门诊,这就是“实力”的象征,底气的所在。
记得那年周院长为了充实中医院的西医力量,请求卫生局将一位华西医科大学的毕业生分来本院,被安排在住院部工作,这位名牌大学的学生被分到县份上,本就窝了一肚子火,岂知到了县上,还进不了最好的县人民医院,被分配到非驴非马的县中医院,县中医院那副寒酸相,让他大失所望,那种怀才不遇的心情可想而知,他每天工作上毛燥火辣,对待病人的态度傲娇粗暴。有一次住院部收进来一位感冒病人,病人左等右等不见医生来探视诊治,就到医生办公室询问,他直接回答“感冒病人住什么院,我是华西毕业的,不治感冒病人!”
病人家属反映到院部,周院长亲自来处理,华西毕业生依然昂着头颅,拒绝为病人处方开药。并说中医院收些“杂拌”病人来住院,纯属浪费表情!
为了挫折这个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的傲气,院部故意叫他去坐门诊。不管你是什么大学毕业,对本县患者来说你是一张稚气未脱的生面孔,在群众中毫无吸引力和影响力,结果不言而喻,一月下来,门庭冷落,无人问津,弄得他气沮神伤,再也牛气不起来。“坐门诊”居然可以用来作为惩罚一个狂傲的年轻的武器,可见坐门诊对年轻医生的杀伤力。好在,这位华西毕业生终于动用关系,将自己调入了县人民医院,方才作罢。
医院门诊部正处于“青黄不接”的状态,门诊部一位在社会上很有名气的女名医,因与领导闹意见,愤而调离本院,到了妇幼保健院。剩下的三四名内科老医生,每天十几二十号病人,说无名,好像又有点影响力;说有名,始终无法产生那位出走的女医生那种轰轰烈烈的效应。龙成飞带着三四年牺牲节假日积累的名气,再加上天时地利人和,不出半年,就成为全院门诊量最高的内科医生,连那些工作了二三十年的老医生都给他比下去了,这让全院职工啧啧称奇。
医院的周院长是江苏常州人,五十年代毕业于上海中医学院,原本在县卫校教书,前几年调任县中医院院长,他按部就班带领着全院近百职工在大锅饭里沉醉。最近,县卫生局局长人事上有了变动,周院长靠山顿失,屁股下的宝座立马晃动起来,工农兵大学出身的韩副院长与新任卫生局柳局长是一条线上的,对这个位子早已虎视眈眈,院办公室主任胡马是周院长提拔的,可他立即明白自己的屁股应该挪向哪一边,与韩副院长一起对周院长推磨挤压,周院长一怒之下,调回老家常州,韩副院长如愿以偿,取而代之。
韩副院长中等偏高个子,与周院长的恂恂儒雅相比,他就像一个乡巴佬,他有一张平凡的无特色的大脸盘,大脸盘上有一个比较突出的蒜头鼻,他给人的印象是憨憨厚厚,可是他有一颗精于算计的头脑。他也许在副院长的位子上就已对医院未来的发展勾画好了蓝图,上任后,他整日猫在办公室,一支笔,一个笔记本,一把算盘,不停地写划、不停地拨弄,很快一套严密的改革方案就出笼了:各科室医生每月上缴一定数额任务。挂号费、手术费、治疗费由医生自得,医生所开的药品,中药提成3%,西药提成2%;开一张X线和B超检查单返3元,开一张肝功化验单返1.8元,乙肝两对半返3元;中医院没有CT检查,介绍到一街之隔的县人民医院返30元;收一位病人住院返3元……还规定了“上不封顶,下不保底”的政策,也就是说,如果没有病人,有可能喝西北风,如果挣得多,是天文数字也没关系。
龙成飞可以说是这一政策的受益者,每月增收三四百元,总收入几乎翻了一倍,此时县城工作人员的平均工资是每月两三百元,当时事业单位与政府工作人员是没有分别的,工作可以相互调动无障碍,公务员制度是后来的事。
龙成飞是内科医生,这个政策对内科医生是不太有利。受益较大的是骨科、牙科、妇产科,这些科室有手术费和治疗费,动辄几十上百元,内科医生的挂号费只有区区五角钱,辅助检查和药物的提成非常有限,所以他的门诊人次最高,收入却并不高。坐门诊的都是工作多年的老医生,他这么年轻,能够在门诊生存下去,已算奇迹。
有一位比龙成飞早些毕业两三年的师兄,一直在住院部工作,见龙成飞主动请缨坐门诊,也请求到门诊来“试水”,起初周院长在的时候,还能一天一天熬资历,工资有保障。韩院长的方案一实施,海水退潮,人们立马发现他在“裸泳”,由于他在社会上没有名声,又性格内向,不善沟通,更没有天时地利人和的帮助,除了上缴的一百元的“任务”,只剩五十元的收入,师兄无奈,只好向院部递交停薪留职报告,韩院长的文件上虽说了“下不保底”,但真有职工不能生存时,他并不听之任之、把事情做绝,赶紧把师兄调回住院部,住院部是被动接受病人的地方,不依赖个人名声,师兄的生存危机得以解除。
新政策让骨科赵老医生大放异彩,他没有进过一天正规的学堂,三代祖传,祖上在民国时期就是本县的骨科名医,传到他这一代,名气更加如日中天,他工资表上的收入达到了骇人听闻的三四千元,众所周知,他还私收患者的手术费和治疗费,以及病人的红包,灰色收入说不定比工资表上的数字还庞大,每当门诊部陈主任发放工资时,赵医生像凯旋的英雄,受到男女同事的热烈欢呼。
不是说龙成飞门诊量最高吗?难道他比赵老医生看的病人还多?当然啰,内科病人的人次肯定比伤筋断骨的人多,从个人经济收益的角度来看,龙成飞那种门庭若市的盛况完全是一种“虚假的繁荣”,骨科病人则有一个算一个,花费不菲,收进住院部还需赵老医生来中医正骨,由他负责到底。
由于赵老医生的存在,中医院的骨科名气还在县人民医院之上。实际上,中医院目前尚未建立普通外科,在骨外科开放性大手术的治疗上,远远落后于县人民医院,但赵老医生一家百年的骨科名誉响彻云霄,县人民医院不管做了多少难度极高的骨外科手术,也被赵老医生的名气淹没了。
如果龙成飞的理想就是当一个“地方名医”,那么这个目标近在咫尺,几乎已经触手可及,可他自我感觉十分憋闷,他始终牵挂着他在文学上成名成家的梦想。医学上,他不想也不可能成为顶级专家,小县城的格局如此,成一良医足矣,对得起自己的职业,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自己的这份“俸禄”。真正的人生价值,他定格在文学上,这是他从小的企盼和理想。当良医或名医只是一种职业,一种生活,当作家写出杰出的作品感动今人流传后世,才是生存的意义和人生的辉煌,自信的龙成飞曾坚定地相信,他可以像美帝国主义自诩的那样,同时打赢两场战争。
岁月流逝,他才发现,说不定他真的是个凡人,仅仅为了当良医,就耗费了他绝大部分的精力,几乎无暇他顾。他读的是中医学院,虽说中医学院开设了大量西医课程,可他自觉西医基础比之正规西医院校的学生,还是有差距的。于是,他买了大量西医本科教材,泛读精读,想让自己变成中西医兼通的医生,他的名医之路走得相对顺利,但毕竟只是有了个很好的好开头,他是不敢高枕无忧的。
医生这门职业,可以说是耗时最多、压力最大的工种之一,上班时间是满负荷运转,如果是一个清闲的部门或职业,他还可以象某些人一样变着花样迟到、早退、旷工或者挂羊头卖狗肉,暗地里干自己喜欢的事,但医生,尤其是业务量大的医生,完全不可能,别说迟到、早退、旷工、请假,连正常的节假日他都完全放弃了,以前没有酬劳的时候,他为了自己的名医事业,主动放弃节假日,现在为了巩固战果,开拓未来,也为了业绩和收益,他更加不用说了,何况,自韩院长的改革方案出台后,经济收益与工作量挂钩,不休节假日这种苦干勤干的现象早已不是龙成飞的“专利”,几乎所有门诊的医生都在照此办理,成为一种普遍的现象和状态了。
门诊的工作,除了看病处方,月底领工资,还有一个恼人的事,就是书写门诊病历,不是进行简单的登记,而是要写出初具气象的病历,这病历当然比住院病历要简单的多,但初具气象也不简单,他当年主动请求坐门诊,除了其他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摆脱住院部繁重的、无穷无尽的病历书写,岂知上级主管部门一个小小的管理手段,让他刚出“狼窝”,又落虎口。
按卫生局的规定,每看100个病人,写60%的门诊病历,后来经门诊部陈主任力争,减少为40%。上午看病忙,哪有时间去写病历,随手写下的简单记载,不能作病历上缴,下午病人少,龙成飞利用空闲时间赶病历,住院病历虽复杂,但病人流动率低,门诊病历简单些,但病人多流动率高,导致门诊病历的书写繁重程度居然超过住院部的工作量,这让龙成飞烦恼不堪。他有时是忙,有时是倦怠不想写,眨眼间,一月就晃过去了,欠下的“病历帐”多得吓人。门诊部陈主任就挨门挨户打招呼“要交病历了,赶快赶哪,不然要扣钱哟。”医生们赶快搜肠刮肚,胡编乱造。龙成飞由于门诊量最大,要完成的病历数量相应最大。
多么宝贵的光阴,多么无聊的工作。
他愤怒地想:社会进步到今天,怎么还有这么多形式主义的东西呢?那些机关办公室的办公人员,是不会体谅下面干活的人的,为了邀功请赏,脑袋一热,就是一个主意,一粒尘埃落在凡人的头上,就是一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泰山。
难道我的生命和热血,就要一辈子耗费在这些无用功上吗?看来,为衣食而劳作的生计,也并不单纯,当你跨上一艘航船,旅途上的风风雨雨、颠颠簸簸,人事牵缠,你都不能置身事外。
龙成飞业余时间除了看医学书籍,尽量把剩余的时间看古今外名著,与文学梦保持着丝丝缕缕的联系,也就没有多少时间与同事们娱乐、共处,久之,他工作的勤奋和能力得到单位上下的认可,同时,他的冷傲和孤高也得到单位上下的一致公认。
龙成飞不抽烟,闻烟呛咳;不大喝酒,沾酒头即晕,不喝茶,喝点茶通宵失眠。基因决定他是一个现代苦行僧似的人物。但他也有喜看热闹和贪图世俗快乐的一面,也喜欢呼朋唤友,他血液中有文学潜质,涌动着汹涌的豪情,吹起牛来常常口若悬河。
于是,他在孤寂的奋斗中,却向往“窗外的”平常生活,即便在“奋斗”中,也因找不到方向,找不到切入点,大块大块的时间常常在无所事事无所用心中白白流逝。
有一段时间,龙城飞甚至沉湎于赌海不能自拔。
“城郊旅馆”改造而成的医院职工宿舍的三楼,住着一位叫万二娃的单位同事,前几年在住院部为住院病人熬中药,现在中药房当“抓药工”,自称“抓抓匠”,他没有学历,没有文凭,属于单位上存在感不高的人。但人这个进化了几百万年的高等生物,每一个个体都不可等闲视之,哪怕也许他在你眼里微不足道,同样,万二娃也不例外,实际上万二娃的来历并不简单,他父亲以前曾是城关镇的副书记,他母亲曾是“城关联合诊所”的妇产科骨干,也就是医院最早的元老之一,万二娃凭他父亲的关系进入医院。他常因父辈的辉煌,自视甚高,经常用“高干子弟”和“没落贵族”的眼光看待医院的草根,言谈举止间常故弄玄虚,眼睛在眼眶里诡秘地旋转闪烁,配上油滑的面容,让人深感高深莫测。
万二在住院部当“熬药员”时与龙成飞相识相知,自从1989年龙成飞在红星乡信用社给他贷了一千五百元时,他就对龙成飞十分感兴趣,并刻意与他接触。
在贷款全靠人情和面子的八九十年代,万二如果想在城关镇范围内贷款,他深知自己父亲的面子早已一文不值。红星乡就是龙成飞老家所在的乡,信用社就在县城东边,信用社主任廖大姐与龙成飞同村,廖大姐的父亲与龙成飞的父亲都曾当过大队干部,是老朋友,龙成飞与廖大姐堪称世交,关系非常融洽,龙成飞找上门去,廖大姐没有丝毫犹豫就同意了万二的贷款请求。
一千五百元多么微不足道,还需要贷款?但请注意这是八十年代末,当时一个大学生本科出身工资八十几元,这是差不多两年不吃不喝的工资总额。
万二相当于“职工宿舍”的文娱委员,地点就在他的住房里,每天晚上他的家里高朋满座,麻将、二七拾、扑克牌,干得热火朝天,万二并不抽头,只是为了热闹,他的健壮的岳父长年住在他家,成为赌博参与者兼服务员,参与赌博的,除了本院的职工,还有职工家属,喝茶的自带茶叶,或就喝白开水,白开水免费敞开供应,万二用这种方式彰显自己在医院的人脉和存在感,还有就是他特别喜欢这种“万家来朝”的热闹景象。
有职工在打牌中说到龙成飞,年级轻轻都那么“老坎”,不赌不酒不茶不闲,这样活起有什么意思?万二马上与人打赌,说他有办法将龙成飞引上赌桌,同事摇头表示不相信,这反而激起了万二的“斗志”。
其实,万二周六晚上下楼来邀请龙成飞上去玩,没有半点阻力,他一直与龙成飞相处随便,一邀一个准。龙成飞天天看书学习,也想解解闷,放松一下,并与本单位的同事融入融入。
龙成飞参与的是一种名叫“三攻一”的扑克游戏,赌资很少,五角钱一次,每晚有十多元的输赢,手气特好时有数十元的进出,在座的都是月薪几百元的工薪族,十几或数十元的输赢还是相当有刺激性的,有一段时间,医院很多男士八小时之外都沉浸在“三攻一”的赌博中,连近六十岁的老骨科赵医生也抽空来到“城郊旅馆”,与龙成飞等人赌得忘乎所以。人的头脑中大概有个专管“赌博”的区域,龙成飞本想偶一为之,岂知一投入进去,居然激活了这一片神经,像吸毒一样上了瘾,不待万二下来邀请,晚饭后放下碗筷就自动上楼去了,渐渐地到了不可一日无此君,废寝忘食的程度。
杜英婵本人是麻将爱好者,但她知道丈夫胸中的“抱负”,她内心深处希望丈夫有事业,有追求,丈夫不是经常叹息小学初中在农村条件低劣、师资力量薄弱的情况读书,没有打好基础,而今又干上医生这样繁杂琐碎的工作,没有时间去构筑文学梦吗?岂知现在竟沉迷于赌博,大把大把的光阴拿来消耗不说,还让本就不宽裕的家庭经济雪上加霜,而且与万二娃这种不入流的人打得火热,这算什么?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龙成飞也多次告诫自己“刹车”,可每当午后或晚饭后万二娃走下来发出邀请,他的腿脚就不听使唤了,甚至万二娃派遣他五六岁的小女儿在门口喊一声:“龙叔叔,三攻一”,他立即放下一切,冲上楼去。万二见龙成飞被他轻而易举引上赌桌,心里得意非凡,在同事面前大大露脸。万二就是通过诸如此类来证明他的与众不同,“非同凡响”的。
在赌博的沉湎和快感中,龙城飞“良知未泯”,因而常常走下赌桌后便扪心自问,内疚,惭愧,叹息,起誓……平添郁闷。有时他想:为什么非要去怀揣什么文学梦呢?这个梦多么遥远不切实际。为什么不像大多数人一样,该上班就上班,该休息就放手去耍,偏要用一个虚无缥缈的梦逼得自己神神叨叨呢?
他一边疑问,一边还是挥慧剑斩心魔,彻底断了他的“赌博”,恢复了他那胜似苦行僧的生活,任凭万二口角磨破,也再不下水。他还有多少医学书名著没有看,还有多少古今中外名著没有涉猎,悟往事之不谏,知来者犹可追。

作者简介
唐寿彬,四川仁寿人,中医师,爱好文学,行走文字中,其乐无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