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村的戏班子
文/张丰善
我小时候,夜晚常能听到村里戏班子那高昂的唱腔和着热闹的锣鼓家伙声,时常伴着戏剧的唱腔入睡,又时而被这声音吵醒。
村子的东头有几孔土窑洞,谁也不知道这些土窑洞是哪个朝代遗留下来的。很早以前有人居住的,后来闲了下来,里面放些杂物什么的,其中一孔最大的窑洞有30多平方米,成了村戏班子在这里学戏的场所。
我村的戏班子成立于五十年代。那时候,地处太行深处封闭的小山村文化生活极度贫乏,人们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在“百家齐放,推陈出新”精神指引下,村干部为了能让人们在劳作之余,多一点精神娱乐,村里就成立了自己的戏班。 成立之初,聘请了一位外县的戏剧老师,在农闲的冬季教授一种叫“南调”剧种。当时的村民封建思想还非常严重,村里的姑娘是不会去出头露面唱戏的,剧团的演员都是清一色的男性,连戏中的小姐、丫鬟、娘娘这类旦角都是由男性扮演。村子很小,是个不到300人的小山村,村里的男性青年几乎都参加了剧团,嗓子好的身手好都在戏中安排了角色,懂一点音乐知识的学拉板胡二胡,其它年轻人学敲锣鼓家伙或到剧务跑腿。
剧团成立了,还没有戏服,老戏中的戏服分类复杂,像蟒、靠、龙袍、官服、凤冠霞帔、厚底靴、文官武官的服饰等级分明,种类繁多,且价格不菲。村后的山沟里长满了笔直、高大的白杨树,这是老祖宗留下的,村里没有任何其它资金来源,只能卖掉这些白杨树。然后从邢台城买回一马车琳琅满目的戏服。演员们看到村里为了唱戏下了血本,个个憋足劲,一定把戏学会唱好。演员们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一遍一遍反复练习,演员们很快入戏了,甚至着魔了,不管到哪里不管干什么都不由自主地拿戏文说事,口中冒出戏词。进家门把老婆叫娘子,称父亲为父皇,喊儿子为吾儿。把自家的土炕叫雅床,把自己的土坯破房称金銮殿。老婆不高兴时,来一句:皇后息怒,奴才该死,遵命就是了!还时经常闹出一些笑话。一演员过年给老丈人拜年,进门就用戏腔大声喊道:参见国太!参见国丈!吓得裹小脚的老岳母一趔趄差点跌脚摔倒。这些整天手握锄把,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也登台演一把皇上坐一下龙椅、或做一次将军,过一下手握生杀大权的瘾。正是:三五步行遍天下,六七人百万雄兵;方寸地万里江山,顷刻间千秋事业。 为了唱好戏,演员们一入冬就开始排练,每天晚上人们聚集在窑洞里,窑洞中间一堆忽明忽暗的老树疙瘩火,人们一字一句背着台词、一招一式练动作,每天晚上一熬就是大半夜,不到更深人静不散场。演员们在劳动中或工休的时间也不忘吼上几句或读念着台词。
戏台是搭在村西的一个高台上,周边栽上高高的木桩,用苇席围上,顶上盖着席子,地面上铺着也是席子。每当村里的戏班子唱戏,孩子们早早带着自家的凳子去占地方,去晚了就没有了好位置。戏台前摆满了大大小小高高矮矮各式凳子。戏开场要敲三遍锣鼓,头遍锣鼓主要是通知演职人员到场的,化妆及准备工作;二遍锣鼓是招呼村民的,意味着演出即将开始;三通锣鼓后,戏就正式开演了。锣鼓一响,孩子们就忙着往大街上跑,既是正在吃饭,撂下碗筷就急急忙忙往戏台下跑,有的端着碗前来看戏,边吃边看。
“哐!哐!哐!”开场锣鼓敲罢,文官武将、才子佳人粉墨登场,大人们看得如痴如醉,孩童们看得心花怒放。你看那旦角俊俏的小脸,纤细的兰花指,细腻的嗓音,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姑娘,唱得真好,其实是男扮女装的纯爷们。戏迷看戏都是带着感情的,看到暴行作恶,台下便痛骂声声;看到奸臣当道,就嗤之以鼻;看到冤屈,就萌发同情心,打抱不平;看到悲切的场面,就跟着抹眼泪。第二天人们聚到一块,还七嘴八舌地谈论昨晚那台戏的主配角演技,反反复复地细细回味。孩子们在一起相互学说着戏中的人物和故事,用戏腔学戏中的人物,走路时学着演员的台步,武生的丁字步,旦角的小碎步,一招一式拿捏着,憋着嗓子学包公唱腔,拉着细声学旦角。耳濡目染,时间长了小孩子们都能唱上几句。唱戏成了人们很长一段时间不变的谈论话题。给我儿童时光带来愉悦快乐,也幼小的心灵深处留下难以忘却的印记。 我爹在戏班是敲锣的,每当村里唱戏时,我都占在爹的身边,很清楚地看到台上一举一动。有时候好奇地跑到后台看演员们化妆、换装,用手亲自摸一摸花花绿绿的戏装。
在那个文化生活极端贫乏落后的年代,乡村舞台的戏班子极大地活跃了农村的文化生活,给村民带来欢乐。村里的戏班子不能与正规的剧团比,没有那么多正规,也就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套路。有一次唱《陈州放粮》演包公的演员出场时忘了戴那一尺多长的胡子就急急忙忙出场,上台后用手一捋才知道没有戴胡子,就现编了一句唱词:“我下陈州忘了戴胡采,戴上胡采再回来。”然后扭头退回戴上胡须回台上接着继续演唱。有时候,演员忘戏词了就现场编词,有时候为活跃现场气氛也现场编词,故意撩逗一下台下的观众。还有一次,一演员在台上演戏时,看到台下一年青的小媳妇一边眼望着戏台上看戏,一边开着胸怀喂小孩子奶,演员随口冒出一句“好大的奶头”,说得少妇面红耳赤,赶紧掩住衣服,演员又随口一句“掩住就好。”逗得观众哈哈大笑。
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开始后,破四旧,立四新,扫除一切害人虫。那些演绎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传统剧目统统退出历史舞台。取而代之是“样板戏”。村里的戏班子也改名为“***宣传队”,开始演唱《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村里有了有限广播,每天早晚大喇叭传出的声音就是“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那高昂雄壮的唱段,而且一听就是十多年,听的令人生厌。
1976年冬天的一天,本乡内阳村的干部赶着马车到我村借古装戏服,传统的戏剧又允许演出了。文革前内阳村的戏班子在邢台西部山区可是远近闻名,威震四道山川,连唱十天半个月不重戏。该村拥有众多的戏迷,但那些用重金置办的古装戏服在破四旧中被“小将们”当做封建糟粕一把火烧掉了。庆幸的是我村的戏服保存的完好无损,手抄的各种剧本也保管着完好无损。十多年间,我村这些宝贝由村里专人保管,每年三伏天都要拿到房顶上晾晒一次,专用的术语叫“晾香”,每当晾香的时候,我和小伙伴们前去帮忙,一股樟脑丸的香味扑鼻而来。
开放唱老戏的消息传出后,村民们奔走相告,特别那些老戏迷老演员们更是异常兴奋,恨不得马上登台演唱,再过一把戏瘾。经过短暂几天准备,我村戏班子又开演了,当年那些演员们大都当了爷爷,演小旦小生的演员已满脸皱纹,脸上涂再多的粉底也画不出年青的容貌。大家这才意识到培养年青人的紧迫性和重要性。
遗传基因很重要,我和我爹一样严重缺少音乐细胞,五音不全。听别人唱歌是享受,听我唱歌难受。上学几年连一首完整的歌曲都唱不下来,更别提唱戏了。我只能接任我爹的老本行,到戏班子敲锣,到了鼓乐组才知道,几个十几岁的伙伴都是从爹们手中接的活。夜晚我们集中到村里的大屋子里学练鼓乐,首先学唱戏开场的头遍锣鼓、二遍锣鼓以及三遍锣鼓的敲法,这开场的三遍锣鼓敲法有很大区别。老一辈的人口授身教,教了几遍后,就放手让我们自己练,比我大几岁哥哥们他们用笔记下了鼓乐谱,我很快就能跟了下来。锣鼓打击乐器在戏剧中占有很重要位置,有“一台锣鼓半台戏”之说,它是烘托舞台气氛、贯穿全剧节奏的中心枢纽,它与演员的表演密切配合,为诠释剧情塑造鲜活人物提供有力保障。如各种人物上场、退场怎么敲,武生和小旦出场,丫鬟上绣楼的敲法都有很大区别。演员唱快板前、慢板前都有不同敲法。比如快板前的敲法,锣镲配合要快速连敲,越敲越快,声音越敲越响,节奏紧凑,表示人物心情无比激动、紧张。锣鼓在剧情中始终紧密配合人物的动作和念白。这些比较复杂,我难以一一记住,实际演出现场时精力要高度集中,眼疾手快,看准鼓板师的指挥。只见敲鼓板的人两手各持一支筷子似的小木棍,他双手时而抬起,又时而落下,迅速敲击鼓板,发出哒哒哒清脆的声音,其他几人紧锣密鼓跟着鼓点迅速敲起来。首场演出结束,我们几个配合默契,没有出现大的失误,我心情由衷高兴和自豪。
我只参加过两三场演出,后来我离开了家乡,到了外地工作。时间不长我村的戏班也解散了。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听人唱过,更没有亲眼看过那熟悉又亲切的“南调”。
今年春节休息期间,我在网上偶尔看到邢台临城县的赵庄乡一带目前仍在演唱“南调”的传统戏剧。那熟悉的唱腔、熟悉韵律,又在我耳边响起,唤起我儿时那深深的记忆,我惊喜得看了多遍网上的视频。现在临城赵庄的民间南调业余剧团,在2007年列入河北省第二批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名录。受到国家的扶持和保护。
“南调”是豫剧的前身,又称 “河南调”,是一个古老的剧种。现在的南调在河南已经失传,已无人演唱。谁都没想到远在于河北省临城县西部山区赵庄乡一带保留了下来,它与本地语言、民俗紧密融合,吸收了本地的优秀文化,融入了本地很多戏曲元素,赋予了它顽强的生命力。更加贴近群众生活,听起来风味别具一格,十分悦耳动听。100多年来南调在赵庄民间口口相传,深得当地人民群众的喜欢,流传至今。
清末年间,赵庄村杨三桃外出学艺,回到赵庄村,成立赵庄南调戏班,迄今已传至五代,有100多年的历史。临城南调唱腔铿锵大气、抑扬有度、行腔酣畅、本土语言、吐字清晰、韵味醇美、生动活泼、有血有肉、善于表达人物内心情感。凭借其浪漫的艺术性而广受大家欢迎。音乐伴奏用枣木梆子击拍,烘托出南调的特有气场。快板行云流水起伏激昂,慢板需优雅流畅绵软悠长。不管是板式还是唱法明显的区别于现代豫剧。比如在傢伙腔中,韵调高低起伏特别悬殊,不仅悦耳动听,还将戏剧中的角色刻画得淋漓尽致。
我猜想,当年教授我村南调的老师应该就是当时赵庄的某位戏剧爱好者。是赵庄的人民让这种文化,这种精神粮食保留了下来。我十分感谢临城县赵庄的人民,让我重新看到濒临失传的我十分喜欢的南调,更希望南调戏剧在当今的时代发扬光大。
【作者简介】张丰善 河北省邢台市信都区人,60后,大专文化,军旅生涯10余年,医务工作者,副主任药师。本着医者仁心,与人为善处事做人。爱好文学,其作品在各种报刊杂志和网络媒体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