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夕阳
文/北河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喜欢去看夕阳。而且,他总是一个人,拿着一张易折叠的凳子,来到村北头的高坡上,仰望着西边痴痴地看。不过,待到高坡被挖成平地以后,父亲便改换了观看的地点,或者上到房顶,或者来到田边,甚至骑自行车去十里以外的县城,径直来到商业大厦的八楼,依然面朝西边,向着将要落山的太阳痴痴地看。
有一天下午,我悄悄地尾随父亲来到田野,想看看他究竟有什么样的举动。只见父亲在乡间小路边找了片空地,随手把凳子打开,放稳,然后撂下水杯,从口袋中拿出烟盒捻出一颗来,用打火机点燃。他一边嗞嗞地吸着,一边坐在凳子上,又抬起头向着西方,默默地不作声响。
这是干什么呢?我暗暗地问着自己。这时候,太阳已经降到了远方的山顶,虽然霞光万道,虽然云朵都被染成了金色,虽然偶尔还有一两只鸟儿快速地飞过。但这有什么意思呢,远不如电脑游戏来得刺激和过瘾。
不知不觉间,半个多小时已过去了,眼看着太阳在向着半山腰缓缓地移动,气温也在逐渐地下降,而父亲依然若有所思地向着西方,一会儿抽一颗烟,一会儿喝一口水,还时不时地叹一口气。 我再也耐不住自己的性子,径直走到了父亲的身边,用请求的声音说:“爹,娘在叫你回家呢!”
父亲转过头,见是我,连忙站起身来,笑着对我说,“孩子,你坐下,我有话要对你说。”
我随手找了两根树枝,折了两下,不情愿地坐在上面。
“孩子,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看夕阳吗?”
“不知道!”我一边撅着嘴,一边小声地嘟囔着,“人家都说你不正常呢!”
哈哈哈,父亲竟然大笑起来,一边笑还一边问我,“你说我正常吗?”
“我倒没觉得有什么不正常,不过人家岁数大了都是坐在墙角晒太阳,谁像你还要跑到田地里来看太阳!”
“我不是单纯地看太阳,我是在想事情啊!”父亲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你注意过太阳的样子吗?尤其是将要落山的时候!”
“没有啊,太阳的样子,每天不都是一样的吗?”
“不一样!”父亲用手指着西边的天空说,“你看,咱们乡下的太阳没有建筑物遮挡,看上去又大又圆,而城市里的太阳就不同了,高楼大厦那么多,都把太阳分割掉了,很多时候,只能见到一些太阳的余光,却看不到她整个的身影。你说急不急啊,在大城市里边看太阳,其实也是一种奢望呢!”
“这有什么呀?现在大家工作、生活压力这么大,谁还有心情看太阳呢?”
父亲没有理会我的话,径直地往下说:“王维写过‘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句子,其实大漠落日也是非常圆的!就因为没有遮挡。”父亲缓缓地讲,“ 可是,在不同的背景下,太阳的形象是大不同的,在海边,在湖边,在河边,在池塘边,在山顶,在林间,在田野,在流水的地方,在静水的地方,在人员嘈杂的地方,在人烟荒芜的地方,在开着野花的地方,在歌声响起的地方,在战斗结束、尸体纵横的地方,感觉是不一样的!”
我一下子有些吃惊,父亲怎么了?他以前从没有说过这样文绉绉的话呀。虽然我知道他小时候受过苦,经历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建国后又经历了土地改革、三反五反、文革等运动,生活比较坎坷,思想也很复杂,可他却从没有这样表达过自己的感情。
“毛主席说过,年轻人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现在,退休的我们是将要落山的太阳了。”父亲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喽!”说着话,父亲轻轻地摸了摸眼睛。
“爹,人家不是常说,最美不过夕阳红么!说夕阳是晚开的花,夕阳是最醇的酒。”
“话虽如此,所以啊,我们老年人比你们优越的地方是,更有一种生命的危机感和紧迫感,更在意当下和平自由的日子。我真希望,在有生之年再多发些余热,为乡亲们再多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是这样的吗?为了时时提醒自己,您就常常来看黄昏时候的太阳。”我悄悄地问。
父亲不置可否,把烟掐灭,笑着对我说,“太阳已经下山了,咱们也快回家吧!明天,你还可以见到她新的面容呢!”
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退休以后闲不下来,坚持义务为村委会搞宣传,誊写村务公开,在墙上喷刷标语,帮乡亲们操办红白家事,给孩子们讲过去的故事,用他自己的话说,活得高兴而又踏实。
而今,父亲已经离我而去了。出殡那天,街里巷里站满了人,是乡亲们陪同着父亲走完了最后一程。
而今,每逢想到父亲,我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夕阳;而每逢见到夕阳,则又会情不自禁地回想起父亲。 作者简介:北河,原名吴新强。宁晋县作协理事,凤来仪诗社会员,邢台市诗词协会会员。曾在《诗刊》《中华诗词导刊》《北国作家》《诗词月刊》《燕赵诗词》《燕赵文学》《塞北文学》《河北自学考试》《宁晋读书人》等发表作品,与朋友合著文集《七叶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