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县中医院的前身是城关镇联合诊所，也就是镇医院，里面医生的组成五花八门，光怪陆离，有两个五十岁的女医生，一个是上了三月的中医速成班就一直行医至今；一个居然本身是护士，因自学中医成为医生，二人因有二三十年的行医经历，在社会上都有一定的知名度。老骨科医生没上过学堂，全凭祖辈言传身教，他的影响力很大，骨科住院病人也是他管辖，但他不会书写书院病历，全由住院的内科医生帮他代劳，这叫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医院曾经有一位传奇似的单身女内科门诊医生，每天人满为患，但因与院领导产生矛盾，第二天就愤然离开中医院，到新建的妇幼保健站上班。一个名医背后的社会关系是不可小觑的，女名医与领导产生矛盾后，直接到县政府见某主要领导，领导叫她到保健站上班，再向中医院领导打招呼，最后补办人事调动手续，医院领导半点抗拒不得。

“城关镇联合诊所”变身为县中医院后，陆续有地区卫校的医生、护士进入，后来又有七八个中医专业的本科生被分进来，龙成飞是第三个进入本院的本科生。

医院所处的位置是最热闹的商业街，凭着优越的地理位置和老少两代医生的努力，影响力有越来越大的趋势，但与历史悠久、技术雄厚、设备先进的县人民医院相比，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可以说中医院生活在县人民医院巨大的阴影之下，整个医院的营收还不如县人民医院的一个科室。

医院的上午相对繁忙，下午就人迹寥落稀疏。很多医生就借此时间或看医书，编写病历，或看小说，或窜科室吹牛。

龙成飞照例在赶写病历，仍不时有患者来找他，他又暂停病历书写诊治病人，与上午的门庭若市相比，下午病人隔三差五，作为门诊部冉冉升起的新星，在下午的“万户萧疏”中，找他诊治的病人仍然明显多于其他医生。

他强抑着心中不耐埋头疾书，很多病历都是靠回忆和虚构，想着自己宝贵的青春和热血，就耗费在这些“无用功”中，他无奈地叹息，心中有股无名火在隐隐升腾。这些东西交上去，管理者或想出这个主意的人员，他们会多看一眼都算他输！

突听门诊二楼的走廊里，响起节奏有力的皮鞋碰击水磨地面的脆响，声音渐响渐近，门诊部陈主任气宇轩昂地跨进龙成飞的诊断室，挺胸凸肚，先清了清嗓子，然后用浑厚有力的男中音，向他宣告：“接院部通知，从下月起，每看一百个病人，必须收五个病人住院，每缺一个名额，扣三十元人民币！”

陈主任那神态，与影视剧中的太监捧旨宣读“奉天承运，皇帝召曰”的模样极为神似。龙成飞忍不住想笑，感到他的表情神态很滑稽很有趣。

陈主任一张标准的国字脸，浓眉厚唇，四五十岁年纪，他是经历过十年浩劫的一代，没有进过正规的医学院，高中毕业后回乡经过短暂培训，从村里赤脚医生做起，干到乡卫生院院长，又通过刻苦自学，取得中医学院自学函授本科文凭，获中级职称，数年前调入县中医院，任门诊部主任，在赤脚医生早已成为历史名词的今天，陈主任凭自己的努力，成为涅槃成凤的少数幸运儿，纵观他的一生，一个不甘沉沦逆境、自强不息的农村有志青年的形象，可谓呼之欲出。在博览古今中外书籍的龙成飞眼里，门诊部主任这“官”比鸿毛还轻，但龙成飞对陈主任颇有好感，他的门诊人次仅次于他，是医院唯一能凭业绩让他心服口服的“官”。陈主任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连那些装腔作势，也透着一股成熟与风趣，他故意用这种夸张又煞有介事的神态，来与孤傲的龙成飞逗乐，又达到了“政令宣告”的目的。

但在全院职工眼里，陈主任的形象就不这么可爱了，他的“舔上媚上”是盖棺定论了的，群众对他当面客气，背后又撇嘴巴，内心夹杂对他的一丝敬畏、佩服，甚至羡慕加嫉妒。

龙成飞听了陈主任宣告的“政策”，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韩院长大会小会都在督促门诊各科医生收住院病人，但以往仅限于号召和强调，并未硬性规定具体的奖惩措施，更不会因缺额而制定一定的罚款金额。照此计算，龙成飞每月要被扣去四五百元！而他每月的总收入无非七八百元，杜英婵在供销社上班，每月工资仅二百元左右，供销社早已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垮台只在早晚之间。杜英婵时时面临下岗的威胁。如果龙成飞这根家庭经济支柱出现摇摆，家庭的经济大厦就会漏雨进风。龙成飞是文学爱好者，最不屑于金钱，但残酷的现实常常逼得他不得不面对柴米油盐，他不由得嚷道：“收病人住院哪能强求？这规定荒唐透顶，滑天下之大稽！”

陈主任见自己的这番话语，对龙成飞产生了不小的触动，可以说戳到了他的痛处，他好整以暇地抚摸了一下上唇的短胡茬，嘴角边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他玩的就是心跳，他不等职工大会正式宣布，提前单独向龙成飞透风，追求的就是这种效果。他不动声色，一字一顿地说：“医院是一个整体，住院部五六十张病床，一二十个医生、护士，全靠门诊医生收病人住院，依赖性强，门诊医生要有全局观念，韩院长这几天正为住院病人稀少恼火：‘医生、护士比病人都多！’住院部的医护人员跑到住院部去闹，病人少，他们的工资奖金大受影响，韩院长大发雷霆，门诊医生只顾自己挣钱，不顾医院的整体利益，从今往后，按5%收住院病人，少收一个扣五十元！要不是我据理力争，大家更吃不消！”

陈主任侃侃而谈，他的门诊人数仅次于龙成飞，而他的各项返还金额则远高于他，B超、X线、肝功等各项辅助检查更是高于龙成飞，管你检查的必要性大不大，也不管你最近是否在其他医院或在其他医生那刚刚做过此一项检查，要是你遭遇陈主任，他一定要精益求精，让你再检查一遍。医院自制内销的健脾消食糖浆，每开一瓶返还医生两角，龙成飞年轻气盛，穷且益坚，对这两角钱嗤之以鼻，可陈主任深知泰山不择土壤，故能成其高；河海不择细流，故能成其深的道理。不管你胃口好不好，见人开四瓶，聚沙成塔，日积月累，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陈主任名利双收，且想“医而优则仕”。龙成飞年纪轻轻，居然风头盖过了他，有点遮他的光，故陈主任宣布新政策时意气洋洋，故意挫他的锐气，意在告诉他：光病人看得多是不够的，要全面发展。

龙成飞看着陈主任这张莫测高深的脸，想到他为了让患者做各种无谓检查或重复检查，或劝本不必住院的病人住院时，那种极尽诱导、夸张、恐吓之能事，那种堪比影帝的演技，怎不令人哑然失笑？陈主任与龙成飞对话，总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故意搞笑的成分，一方面因为他知道，与龙成飞这种狂傲的年轻人打交道，不能太刻板，太正式，更不能居高临下，要体现亲和力和幽默感。另一方面，他对自己自学成才既感自豪，又感自卑，面对龙成飞这类正规医学院毕业，业绩上特别突出的，内心略显虚怯，总怕被他瞧不起。

龙成飞心情糟透，无心欣赏陈主任的表演，这条新政策与他的切身利益关联度太高了。他相对平静的生活又将面临干扰。只有当为基本的衣食而奔走的生活趋于平静，他才能够腾出精力和心力去追寻他暗藏于心中的文学梦，但树欲静而风不止。任何对他平静的生活造成纷扰和影响的事物，他总是烦不胜烦，他气恼地道：“韩院长制定政策全凭拍脑袋吗？他自己怎么不来坐门诊？他能完成多少，我决不含糊。”

陈主任嘴角边又现微笑，他突然觉得他平常面对这些“学院派”内心那点不安，纯属自己吓自己，他们固然有理论、有眼界，那些根基不好的固不足论，像龙成飞这种既有文凭又有业绩的实力派也缺陷明显，他不是一个纯粹的理工科男，博览群书让他眼空四海，无所顾忌，工农兵大学生韩院长在医学业务上明显是短板，可他偏要哪壶不开揭哪壶，像这样犯忌的话，他根本不考虑轻重和影响，在冲动的情绪下，冲口而出，这种“宝贵”的话语，陈主任决不轻易剥夺韩院帐享此“耳福”的权利，以使韩院长明白：我这个函授大学毕业生和你这个工农兵大学出身的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啊。

陈主任是亲身经历过农村苦难和历经政治运动洗礼的老油条，看着八十年代大学生龙成飞的幼稚，心中十分享受，心理优势彻底逆转。

“韩院长主要是搞管理。”他郑重其事地指出“管理”一词，说得抑扬整顿，仿佛在小心翼翼地拾起一件宝贝，唯恐它不慎摔跌一般。

搞“管理”的人，就是“当官”的，不与凡夫同列。

“官”是几千年在中国最受尊重、最光彩、最实惠的崇高职业。

陈主任是热爱和喜欢搞管理的，拼全力搞业务，不仅是为了眼前苟且，也不是为了当一名纯粹的名医，而是为了更上一层楼。优异的业绩，只是他的一块敲门砖，或一块垫脚石。据路边社消息，陈主任即将荣升医院业务副院长。在中国这块神奇的土地上，路边社消息的准确性有时不亚于红头文件，而下发的时间常早于红头文件。

作者简介

唐寿彬，四川仁寿人，中医师，爱好文学，行走文字中，其乐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