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龙成飞刚分到这所新成立没几年的中医院时，看到这所医院寒酸破败，病人寥落稀疏的样子，内心万分失落，医院除了正规学校毕业的医生、医师、护士，那个由护士自学成材改行行医的女中医师，和那个培训三个月就上岗至今的女中医师，那个由赤脚医生函授本科的陈主任，那个祖传三代的名骨科赵医生，就像来自“五湖四海”的江湖好汉，在各自的岗位上施展拳脚，成为医院的技术骨干，龙成飞觉得中医院就像古代拉杆子成军的“山寨”，鱼龙混杂，门派各异。

        这所破破烂烂的县级二流医院，简陋设备，技术人才匮乏，在全县人民心中无足轻重，可有可无。而年轻人除了就业谋生，还需要职业的尊严，价值的实现，作为一个口碑不佳的医院的医生，首先连县人民医院医生的那份社会尊重和职业自豪感都得不到。医院的医护人员无法凭自己的技术和职业在社会上获名获利，建立起有技能的知识分子的自尊自信，便在医院内部为了可怜的一点利益和位置算计倾轧，有的人为了当上科室主任或药剂科主任这样的中层干部，不惜施展浑身解数，走门路托关系，献媚巴结，院领导对这一盘散沙的乌合之众也视之如草芥，予求予取，巴结逢迎者受上赏，木讷寡言者受漠视，一个在后勤打杂的电工，因为在院长面前是“红人”，可以在一个老医生面前指手画脚、牛气冲天，医院一个办公室主任的派头不亚于县委办公室了，一个中层干部说话也神神叨叨，一副得了“道”的嘴脸，一个本该有一点书卷气的卫生单位，官气腐气中人欲呕，龙成飞觉得这是中国公有和集体所有制的一个典型缩影，是个慵懒、保守、狭隘、陈腐、蹒跚官僚的酱缸。

        但既来之则安之，龙成飞与生俱来的上进心又让他有一种使命感，他知道他的天时地利人和，决心以此为依托，迅速成长为具有强大“票房号召力”的名医，想以一人之力，改变这所医院在全县人民心目的形象。这种想法并非异想天开，一个地方超级名医，的确可以拯救一所中小型医院。比如从中医院调入妇幼儿保健院的那位单身女医生，只要她上班，整个医院的输液观察室、化验室、B超室、放射科、中西药房、收费室全被她一人带动，热闹非常，她一休假，整个医院就冷冷清清，跟庙子似的。龙成飞在住院部工作时，就怀有这个“野心”，希望自己成为那个“拯救者”，所以除了干好住院部的本职工作，对外面慕名而来的患者，他热情接待，虽然这些劳动并毫无丝毫报酬，可他“志存高远”，一点一滴为自己打基础，牺牲休息时间也在所不惜。

        可龙成飞这种做法，住院部的同行是有意见的，因为住院部的医生办公室不是一个人的办公室，而是几个人共用的，其他医生偶尔也有外来“慕名者”，但非常稀少，而龙成飞是成群结队的来，这些人大多来自乡下，他们进来后不讲规矩，有的随意去坐其他医生的座位，有的随地吐痰，有的到处走动，大声喧哗，让住院部的同行大感不耐。龙成飞进修回来后自觉要求坐门诊，也有这个考量，也就是他在住院部的存在，已经影响了住院部其他医生的正常工作。

       每个年轻医生坐门诊部都难觉有一段“冷板凳”时期，这段时间或长或短，看个人的造化，龙成飞完全没有这个过渡期，一飞冲天，成为门诊量数量最多的医生，这是一个异数，一个奇迹。但他当然不会把这个破破烂烂的小小的单位视为实现人生价值的终点，只把它当作命运安排解决衣食住行等基本生活的无奈巢穴。但他已经进入了这个单位，必然受所处单位的环境气氛的影响，他埋头苦干当名医，眼见师兄弟们则一个个被选为中层干部或入党，而他则与所有这些“进步”无缘，他不可抑制产生被冷落的感觉。

        不是心怀大志准备在文学上流芳千古吗？怎么会在乎一个小小单位上的得失？他问自己。我想不想是一回事，院领导想没想到我是另一回事。他为了心中的文学梦，如果院领导真要“提拔”他，他为了不为杂事所扰，说不定会拒绝提升，你看陈主任当个门诊部主任，又要开会，又要填表，又要发工资，还要收病历……弄不完的鸡毛蒜皮，这都是龙成飞认为无意义的“无用功”。问题是没有院部党委书记来找他谈心，动员他入党，也没有院部办公室主任和院长找他说过要提升他，这让他大惑不解，又心生怨怒。

        提拔一个人的标准是什么？文凭？能说会道？工作态度？工作业绩？思想先进要求进步？这些龙成飞哪样不具备？技术单位业务能力最重要，这点他碾压全部师兄弟，提拔什么主任，院领导首先最应该想到的是他呀。

        难道院领导及群众火眼金睛，洞悉了他不安于位，怀揣文学梦想，心有旁骛？这是不可能的，龙成飞不是傻瓜，他绝不让单位同事、领导甚至朋友知道他心中的“文学梦”，一者任何胸中的所谓“抱负”，在没有实现以前提前嚷出来都是蠢货，二者在文学已被边缘化的今天，所谓诗人、作家，在别人眼里并不是褒义词，倒与神经病、梦想家是同义词，除非你已经取得象样的成就，并凭此名利双收，群众才会认为你有价值，龙成飞不仅不让别人看出来，相反尽量掩盖自己的“与众不同”，谨言慎行，掩藏自己言谈中固有孤傲和冷淡，试图与芸芸众生鱼目混珠，这是他的世故和韬晦之计，他当年与万二娃混在一起打牌，就有此意图。

       是不是他伪装得太成功，让院领导认为他就是一个任劳任怨的纯技术人才，不让他担任职务，好让他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正所谓的得其所哉？他早已不参与任何赌博，除了上班，其余时间就是看书，没有时间和心思在领导面前去晃动去周旋，但他的勤勉有目共睹，他的业绩耀人眼目，书记院长难道是瞎子吗？

       按理，他开局很好，很快就站稳了脚跟，解决了吃饭问题。可韩院长的一个临时规定，让他的“成功”反而成了笑柄。文学梦是将来的事，进不进步也完全退居次要，目前连基本的衣食都成问题，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正当龙成飞烦躁郁闷之际，中药房抓药手万二走进了龙成飞的诊断室，此时还是下午，龙成飞又在编门诊病历，病人稀少，中药房也就随着闲了下来，万二进门就把门关上，一脸诡诈的笑容，轻声问：“这个月又被扣了多少？”

         龙成飞见万二鬼鬼祟祟的样子，心头很不畅快，他每月因收不够住院病人被扣数百元，全院无人不知，听他明知故问，笑道：“怎么？与你有关系？”

       万二用食指指着龙成飞，摇了摇头：“你呀，你呀，说你不聪明呢？好像全院又没几个人的脑袋能转过你；说你聪明呢？你又拿着金饭碗讨口，让一泡尿都憋得死！你看人家陈主任，多聪明的人，闭着眼睛收病人，管你那么多？你比他差？你那么认真，谁给你立牌坊？还不是有人说你开的药贵，没人说你是正人君子！”

       龙成飞不知他为何面上神神秘秘的，又不说什么正事，却说了这么一番话，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静静地盯着他，等他的下文。

        龙成飞以前和万二走得近，除了到他家打“三攻一”“扑克牌”，万二偶尔还给龙成飞帮点小忙，比如给龙成飞家里安灯具，但有一件事，让两人关系彻底疏远了。

       龙成飞不仅给病人开处方让病人煎药熬水，有时也为一些病人开制中药丸散剂的处方，丸散剂的加工是个问题，万二听说后，主动提出由他来帮忙，因为医院有一台小型中药粉碎机，他利用医院的设备，赚点加工费，这本算不了什么。但有一次，一个病人将中药粉拿来找龙成飞，说中药粉是有硬的细丝刮喉，龙成飞将粉末拨拉开，发现其中有细细的竹丝，原来，龙成飞喜欢用一味叫蜈蚣的虫类药，制药厂一般将长长的蜈蚣固定在一根竹片上，以便运输贮藏。万二加工中药时，本应将其取下来，把竹片丢掉，这是最基本的常识，万二虽然文化不高，但在中药房工作十几年，这点常识是应该有的，从中药粉的形状看，万二根本就没有做这道基本的工序，却将蜈蚣连同竹片囫囵放进小型粉碎机！至于病人吃到竹片丝会有什么不适，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龙成飞肺都要气炸了，万二利用公家的机器赚点小外快，虽然不光彩，但也并非罪大恶极，毕竟方便了一部分患者，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最基本的道德品质还是应该有的，他喊来万二，大发雷霆，可万二嘴上一边道歉，一边满不在乎地皮笑肉不笑。由此可见，此人是没有半点良心和道德底线的人，从此他再也不叫万二给病人打中药粉了，至于患者怎么办，只好让他们自己想办法。从这件事，他对万二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对他戒心更重。所以听了他为他抱怨，抱屈的话，并不感动，只静静地盯着他。

         果然，万二见龙成飞不搭言，只好说道：“兄弟，我教你一招，包管你的难题马上解决，再也不为收住院病人烦恼，院部再也扣不了你一分钱。”

       别看万二文化不高，在单位上存在感不强，可他就敢在大学本科毕业的龙成飞面前说“教你一招”这样的字眼，因为龙成飞在他家打“三攻一”时，丝毫看不出有什么高智商，“臭牌”出得让人瞠目结舌，当时他就经常“点拨”他怎样出牌，他对龙成飞这种书生意气的人既佩服又轻视，佩服他有文凭、有技术，轻视他的迂腐呆板，凡事死脑筋，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两人毕竟是同事，万二用的又是恨铁不成钢的语调，再加上万二又说的是他目前最苦恼的话题，龙成飞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你有什么妙招，吹牛的吧？”

         万二嘿嘿一笑，说道：“吹啥牛？你是拿长竹竿进巷子——不会转弯，我告诉你的方法很简单，关键看你敢不敢。”

      龙成飞说：“不要吞吞吐吐的，说来听听。”万二凑过来，正要说出他的锦囊妙计，却听诊室的门被人敲响：有病人看病来了。万二走上前把门打开，临走时意味深长地对龙成飞说：“我明天下午再来找你，你先忙你的。”

        第二天下午，万二又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此人胖胖的，一脸灿烂的笑容，他是县中药材公司七门市的承包人，门市就在医院大门斜对面100米处，经营中西药。

        万二帮药店老板说出他的意思：请龙成飞将他的处方外流一部分到他的中药门市上抓药，按药物总额给25%的回扣，每月月底结账，龙成飞每月要开两三万的中药，只要拿三分之一外流，就是一笔比较可观的收入，不要惊讶一个医院门诊量最高的医生才开区区两三万的中药。九十年代的钱是一非常值钱的，一副中药只有几元钱一副，龙成飞一个人开的中药就占中药房近一半的营业额。全院内科、骨科、妇产科、口腔科、五官科、住院部的收入加起来，全部的总营业额不过二百多万元，韩院长的改革方案之前，全院一年的总营业额只有九十五万元。县人民医院则有两三千万的总营业额，县中医院连正规的外科都没建立起来，普通的外科手术都不能做，目前正在筹建中，故营业额十分可怜。

      万二是中药房的职工，龙成飞的处方外流，直接伤害他的利益，可他却如此行事，一者显示他的影响力——向药店老板显示他在医院的影响力，对龙成飞显示他在社会人脉广、办法多、路子广。药店老板给了他好处，这是不言而喻的，否则要让万二当雷锋，是不可能的。

        万二昨天弄得那么神秘，好像真的什么了不得的高招，结果却出这么一个馊主意！

        龙成飞以前没有想到处方外流这一招，并非他不如万二聪明——这又需要多少聪明才智呢？主要龙成飞有他深层次的考量，业务冒尖，是他在医院安身立命的本钱，也是他将将来在医院谋求发展的希望所在。他目前在单位上遇到了暂时的困难，“政治待遇”没有相应提高，但他并不打算以难为难，在单位上工作的人都知道，一时背运，不代表永远背运，山不转水转。目前山重水复，谁知道什么时候不能柳暗花明呢？万二一个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龙成飞默然盯视着万二和中药门市的老板，中药材公司目前也大厦将倾，各门市被个人承包经营，公司整体面临被拍卖的命运。万二见他迟迟不表态，有点急了，说道：“龙医生，医院的政策对你们内科医生太不公平啊，内科医生的收入主要靠药物提成和检验返还，检验返还不说他，药物返还太少了，单说中药吧，利润至少50%以上，韩院长却只返3%”，亏他想得出来！再说你开到中药房的处方越多，门诊人数越高，收住院病人的压力越大，扣的钱越多，谁会干这种傻事呢？土话说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你就这么把自己的脑袋凑上去让别人揍？

        龙成飞忍不住笑了，他觉得万二虽然不可深交，但他这番话说得不无道理。正在这时，隔壁的关医生推门进来，说：“我早就与七门市联系了，支一部处方分出去，一月也要两三百块钱的收入，师兄你若出手，那就可观了。”

       关医生比龙城飞迟分回来一年，也是中医学院毕业的，他是住院部派到门诊部“练摊练胆”的，工资在住院部领，不按门诊医生的计酬方式独立核算，这种方式，很好地解决了还没有名气的年轻医生怕坐门诊的难题，又培养了新人，帮他们度过瓶颈期。他病人不多，但有住院部保驾护航，龙成飞的烦恼他一点儿也没有。

        龙成飞虽然觉得万二说得有几分道理，但要他马上下定决心干这种“吃里扒外”的事，他真还下不了决心，对三人道：“让我再等一等，看一看吧，看韩院长能不能调整他的政策，毕竟这条政策是后面临时添加上去的。”

       万二噗地一笑：“调整？别做梦了，龙医生，韩院长的政策实行后，医院的营业额翻了一倍，韩院长在整个卫生系统都响缸了，正在打顺风旗，他会改变政策？单位上的做法你看不懂嗦，历来是鞭打快牛！”

        有病人来看病了，龙成飞只好说：“好，等几天回你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