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六
医院有一个小小的施工队,时常对医院的房屋、水沟、坝子进行小修小补,有一天,龙成飞在医院的小坝子里碰到韩院长,便叫住他,向他反映了一个情况:他住房的厨房兼饭厅明显比另两间屋矮几寸,他问韩院长能不能让施工队将这间屋稍微垫土加高,以免阴沟的水浸润,成天潮湿润滑。韩院长当即面露难色:“龙医生,你知道,你们的房子是旧房改建的,每家每户的房屋存在都或大或小的问题,如果单独补你的屋,大家都找上门来,你叫我怎么办?”
医院宿舍由集体旅馆改造而来,遗留问题成堆,但龙城飞的宿舍在角落里、阴沟上,晴天也是潮湿的,下雨天简直滑溜得要摔跟头,这个情况就很特殊,很严重了,他近段时间渐觉双腿沉重,骑自行车上班途中,遇到那个较长较陡的坡路,双腿跟灌铅似的。他尚且如此,时常在厨房跳“锅边舞”妻子和母亲,就可想而知了。只不过她们不愿吭声而已。龙成飞对此内心是有愧的。
龙成飞是一个不愿麻烦别人的人,但他今天就是有意来麻烦一下韩院长,就是想试一下这个韩院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能不能稍微“特殊”对待他一下,他并不认为他是医院的重量级人物,他的勤奋工作,主要是为了个人的成功,并不是学雷锋无私奉献,他没有任何“挟功”自傲的想法,但客观上,他每天看那么多病人,中药房有近一半的营业额是他一个人完成的,西药房、住院部、B超室、X线室,哪里没有他的病人支撑?虽然他收住院病人缺额,但他收的绝对人数仍是名列前茅。他前几年还牺牲节假日诊治了无数病人,没有半分多余的报酬,为医院无私奉献多少啊,龙成飞的存在,几乎改变了县城周边两三个乡,尤其是红星乡一部分人有病到县人民医院,从不到中医院的诊病习惯。韩院长看不到这些吗?不说职工的困难本来就是医院应该解决的,就是他龙成飞要提一点特殊要求,也是应该的,天经地义的。但韩院长居然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这本就是他故意放出的“试探气球”,气球刚升空就破裂了。
紧接着,又发生了一件小事。
单位上有位住院部退休的女医生,姓刘,由于一辈子在住院部默默工作,再加上本身只是地区卫校生的底子,在社会上没有什么知名度,闲来无事,也想发挥一点余热,挣点收入,并打发无聊的时间。这位女医生性格温和,过去曾与龙成飞同在住院部共事一段时间,对年轻的龙城飞很是关心照顾,问题是,韩院长居然把她安排在龙成飞的诊断室!
自医院改革方案出台后,原来共用一个诊室的五官科、妇产科、牙科医生也因利益闹纠纷各自分开了,分开后也相互窥探,勾心斗角,骨科赵医生文化欠缺,脾气暴躁,因与另一位卫校毕业的骨科医生吵架,甚至差点发生武斗戏,真是斯文扫地,丢人现眼。在这种氛围下,院部居然安排一个人来与他同用一个诊室,而且事先又不与他通一下气!这个动作让他惊诧莫名:三岁小儿都知道他的科室病人最多,最拥挤。不为龙成飞考虑,就是为了医院的利益,也不应该弄一个人来和他挤呀,他碍于老太婆的情面暂时没吭声。并将当门的位置让给她,自己则龟缩在挡光的那里面。
刘老太婆挡在门口,有些来找他的病人,还以为他休假或搬了地方,使他的患者人数明显下降,老太婆的作为也让龙成飞啼笑皆非,如开药更看重的是某某药物的返还多少,医院自制的“健脾消食糖浆”,她与陈主任如出一辙,几乎人手两瓶,有的甚至四瓶。某些生癖的积压药品临近失效期,医院就给医生稍高的折扣率,鼓励医生在失效期逼近时尽快将其开完,老太婆马上对此药情有独钟。更有甚者,明明是个纯西医老师,当有挂号而来的病人请求她开中药时,龙成为以为她会说:哦,我不会开中药,叫龙医生给你开吧。可她一声不吭,估摸着胡乱凑几味中药在上面!同事数年,龙成飞知她对中医是一窍不通的,难道龙成飞离开住院这几年,她偷偷自学了些中医药方面的知识?待病人走后,她却问龙成飞道:“川芎是活血的,党参好象补气的,对吧?”连功用都糊涂却处了方!龙成飞知道,老太婆的丈夫是检察院的领导,老街上有一幢私家楼房,本人也有退休金,可她为了五角钱的挂号费和一点可怜的药物返还,如此行事。龙成飞一向觉得老太婆是全院最善良最慈祥的人,但她这种做法简直叫人难以置信,是啊,她本来就没有什么患者找她,好不容易来一个,她怎肯轻易放过或拱手让人?可见,面对白花花的钞票和利益,没有任何人能抵御心中的“魔鬼”,包括善良温和的刘老太婆,这是体制政策让人变异的典型,让龙成飞不相信她是以前相处多年的那个人。
当然,别人的良心好坏他不管,也管不着,关键是连关师弟这种在门诊混天度日的人,也是一人一室,而他的诊断室,明明全院是最热闹、最拥挤,如今还派一个人来添乱,他原以为院部领导即便对他本人不感冒,至少对他的工作量还是看重的,这所“贫穷”的医院,他的门诊病人就是在给医院输血呀,他们不是把钱看地比什么都重吗?不说重点保护,特殊对待,至少一视同仁让他不受干扰吧?
他不愿直接提出让老太婆走人,他不想得罪和蔼可亲的刘老太婆,毕竟二人关系不错,当年在住院部也颇承她的情,于是他学师兄的方法,写了一份停薪留职报告,交给陈主任,陈主任火速将它摆在韩院长的办公桌上。
韩院长立即宣布:老太婆立即搬出,楼上另寻一间诊室!龙成飞的目的轻易达成,可他更窝火:他一递辞职报告,韩院长马上就心领神会地让老太婆马上搬家,说明他对此事洞若观火,心知肚明,就像故意在逗他玩一样!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呢?平白无故地让他结怨一位老同事,这是什么神操作呢?韩院长神经不正常吗?
你不在乎我,我又何必在乎你?他气愤地想,当万二再走进他的诊断室,不用万二再苦口婆心,他马上点头答应:可以。
中药处方在龙成飞的暗示下,源源流失,当月结帐,龙成飞在中药七门市领了三千多元,这简直是一笔巨款,相当于杜英婵一年的工资总和还多。
医院3%的提成是怎么一回事呢?正如万二所说,中药零售利润至少50%。龙成飞并不是一个不讲理的人,医院是一个整体,需要积累和开销,但给个5%如何?何况3%也拿不到手,还要被收住院病人缺额扣掉一大坨,韩院长拿着本子、笔、算盘,在办公室写划的时候,其实心中是有数的,让你的收入比以前的工资稍高,表面按劳分配,实际上暗中有个框架套定你,让你将休息日全搭上,相互之间博杀得难解难分。新政策实施后,全院职工积极性空前高涨,龙成飞以往那种节假日休息日全放弃的做法,成为全体门诊医生的日常工作状态。
另外,看一个病人五角钱的挂号费是怎么制定出来的呢?十年寒窗,五年医学院废寝忘食的刻苦学习,化为处方,只值五角钱吗?龙成飞认为这是现存社会体制对知识分子价值的公然蔑视和无耻掠夺。你可以为保物价,保民生压低医生的挂号费,但你就应该保证医生至少能体面地生活,不应叫医生自己去创收。
恩格斯说,自从马克思发现了剩余价值理论,一切都豁然开朗了。事实上,现行体制对知识分子价值的漠视和剥削,比资本家有过之而无不及。试问,假设是资本主义社会,哪个资本家敢这么对待他的摇钱树?
龙成飞在处方的外流中,有一种恶气得舒的快感,也有一种自暴自弃的悲凉。领受“巨款”的快乐则丝毫体会不到。
龙成飞所开中药在中药房占比量大,处方的外流,引起中药房人员的喧哗和骚动,他们的收入与营业额是挂了钩的,龙成飞每天门口同样多的病人,到药房的处方则明显减少了不止三分之一,他们略一观察,就发现了其中的猫腻,可他们也知道龙成飞的处境,又碍于同事情面,硬是隐忍着无一人向院部打小报告,但药房的营业额是韩院长每天监测的重点,中药房每天收入的明显变化,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中医院的住院部规模极小,只有几十张病床,虽然号称中医院住院部,其实90%的是输液打针吃西药,偶尔有病人吃点中药,所以住院部对中药房的贡献是不大的,中药房的营收主要来自于门诊医生。
国有集体或全民所有制的管理者,由于全面掌握着属下的命运,在精神和物质上几乎拥有绝对支配权,养成了一种不自觉的、习惯性的高高在上的傲慢,一个理论上如此美妙动人的政党,在现实中个别人是如何演变为与民众隔膜疏离的官僚主义的呢?这个问题是龙成飞经常思考的谜题之一。每当下面出了什么问题和纰漏,他们从来不会反省自己的管理和政策有什么不妥之处,他们的第一反应往往是愤怒:这些刁民,他妈的可恶……
韩院长就有这种被冒犯的怨怒,他责令副院长胡马予以查处,胡马带领两名精干的后勤人员,在医院大门外潜伏,寻找蛛丝马迹,并从患者口中套出关键词:是某某医生叫我到那个药材门市抓药的!调查人员假意道:“这处方开的不错,我的一位亲戚也得了类似的病,让我复印一份如何?”这种对自己无损还对他人有利的事,患者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当天下午,陈主任便向龙成飞和关医生下达院部紧急通知:到院办公室去一趟!龙成飞和关医生灰溜溜地向院部走去,相对苦笑:东窗事发了!
闵书记、韩院长、胡马副院长端坐院长办公室,除了闵书记笑眯眯的,韩院长仍是一副不咸不淡的表情,只有胡马面挟寒霜,将一张复印的外流处方丢在二人面前,斥道:“哎,我说龙医生、关医生,你们两师兄弟在搞什么名堂?身为医院的职工,不维护医院的利益,却胳膊肘向外弯。支使病人到中药材公司七门市去抓药,这其中有什么勾当,有什么利益输送,你们两个自己拿话来说!”
胡马比龙成飞大八九岁,地区卫校毕业,由于医学底子薄,在医院度过了一段相当灰暗的一段岁月,不适合搞业务就调到院部搞后勤。由于善于察言观色,腿脚勤快,酒量又天赋异禀,不久就当上了医务干事,很快又获得前任周院长的赏识,被提拔为院办公室主任,在驱逐周院长的行动中,“因为从旧营垒中出来,情形看得较为分明,反戈一击,易制强敌于死命(鲁迅语)”。他为韩院长立下头功,成为心腹,提升为行政副院长。他的成功,说明通向罗马的道路从来就不是有一条道,对龙成飞这种想凭业绩在单位占据一席之地的人来说,也是一个极好的教训。
韩院长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他只是喊了一声:“龙成飞……”语气中带着责备、亲切、问询、遗憾,胡马则威严的目光像枪弹一样在龙关二人脸上来回扫射,龙成飞想起他在周院长、韩院长面前摇尾谄笑的样子,今见他一副口含天宪、正义在握的模样,一股火气从丹田升起,心中仅有的一点惭愧和惶恐消失得一干二净,文人的傲气冲上来,轻蔑地想:有什么大不了?好像谁犯了弥天大罪似的!
关医生向来是一个性格温和的小伙子,他爱人在百货公司上班,工资处于“吊命”状态,百货公司的处境和供销社一样,垮塌的危险无时无刻不在,他将处方外流,就是想捞点外快以贴家用,他期期艾艾地道:“病人愿意到什么地方抓药,我……我们管不着啊。”复印的处方是他的签名,他只好先发言。
这句话是师兄弟二人早就商量好了的,为的就是应付今日之局面,因为每个医院都有处方外流的情况,这是每个医院都无法杜绝的,龙关二人试图将零星的、自然的处方外流,与医生有意的暗示和引导混淆起来,让院领导无所施其计,他们俩没料到的是,院部会派人追踪,将处方复印,并从患者口中套出龙关二人指引病人到某门市抓药的言行,在如山的铁证面前,这句看似理直气状的推诿之词顿显苍白无力。
胡马厉声道:“关医生你以为院领导是三岁小孩,要不要我把病人说的话学给你听:有一味药我们中药房缺货,可以到对面七门市抓!如果有录音,我可以放给你听!现在不是狡辩的时候,是怎么端正态度,怎么整改的问题!”
关医生默然无言以对,龙成飞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中,却神游物外了,他想:我在这个酱缸一样的县级二流医院已耗费了八年青春了,可谓踏踏实实、勤勤恳恳,比模范还模范,可年年选先进个人,从没自己的份,选上先进的全是护士长、科室主任等中层干部,真是“无官”不先进!这所为全县很多人瞧不起的单位,内部俨然似官衙,等级森严,手中稍微有点权利,就必须将能够捞到的好处捞尽,前年医院分了一个“县级名医”的名额,龙成飞认为自己还太年轻,虽说病人多,但毕竟根基还浅,骨科赵老师三代祖传,在县内影响甚大,非他莫属,其次那两位工作了几十年的女医生或陈主任皆可,最后让他大跌眼镜的是韩院长荣膺“县级名医”的荣誉。他从没上过一天门诊,一直在搞管理呀,一个病人都没看过,却坦然而毫无内疚地获此荣誉称号,由此可见,此人是个见名即抢,见利就上的“禄蠹”,他平时那副不咸不淡的表情,就是天生的伪装。
你可以去争“优秀院长”“廉政干部”“优秀党员”的称号,“县级名医”这种称号就让给在第一线给你卖命的人,以便让他们更加卖命,可韩院长偏不。
在这一样一个思想境界和胸襟气度的领导下工作,该有多憋气?他为了他的政绩,对每一个医生敲骨吸髓,硬是逼得一个全院看病最多的内科门诊医生走投无路,想了个让处方外流的权宜之计,又被当贼似地抓了个现行,并象罪犯似地审问,为了杀鸡儆猴,医院的处罚绝对不轻,最少会写检讨,并在医院职工大会上当着全院职工的面自己念诵,让我龙成飞在单位上颜面扫地,我龙成飞何许人也?自幼聪颖,读书破万卷,志存高远,为了一个养家糊口都不能的饭碗任你搓弄?士可杀不可辱,想至此,龙成飞脸上平静得像一泓清泉,懒洋洋地道:“闵书记、韩院长、胡院长,事情你们调查清楚了,我们就不必多费唇舌了。之所以会有今天这种情况,个中原因你们应该比我清楚,我已经多次向陈主任下情上达,并且亲自向韩院长反映过我的处境,可没有人理会我,我为了活命,只能出此下策,关医生是我师弟,是我把他拉下水的,这件事我应该是首犯,我犯了这么严重的错误,主要是思想境界不高,平时缺少学习,私字当头,没有全局观念,给医院造成了极大的损失,在职工间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为了整肃纪律,以儆效尤,我请求院部将我开除,永不叙用!”
陈主任恰在此时跨进院办公室,门诊医生出了问题,他作为主任,难辞其咎,他进门时面上是带着勉强的笑容的,龙成飞这一席惊得他面上的笑容都凝固了,马上把眼睛瞧向韩院长,看他有何反应。
卫生单位向来是铁打的营盘,这在企业的倒闭潮中更显优势,让多少人羡慕不已,龙成飞虽然平素有些孤傲,但向来是个“工作狂”,对本职工作的热爱老少皆知,突然自请开除,惊得在场所有人目瞪口呆,连“同案犯”关医生也瞪大了眼睛。
韩院长向来是个强悍的人,愣怔半晌,怒道:“龙成飞你别狂,要不是党培养了你,你也没有今天,要不是中医院,你目前连个窝都没有!”
龙成飞淡淡一笑,八十年代的大学生与工农兵大学生韩院长心灵是无法水乳交融地沟通的,“党培养了你”这样的语言是骨灰级的。他认为,任何一个时代或朝代,都要花代价培养自己所需的各类人才。他没有必要因此对谁表示特殊的谢意和感恩,何况,他的努力工作,不是在用行动扎扎实实地回报社会吗?为什么你们非要用严苛的政策逼迫一个踏实苦干的医务人员呢?逼反了,你就给他一个“自私”“狂妄”“不顾全大局”的帽子,说他不知感恩。退一步讲,就算培养了谁吧,能作为残酷压榨,要求对方永远驯服,永远廉价的理由吗?据说西欧某些国家,从幼儿园到大学,都全额免费,这政府能以此对公民予求予取吗?至于医院赐与的那套住房,不提也罢。那是一个只有70%产权的“房改房”,当时为了凑够一千七百元的购房款,向父母借,向朋友借,甚至向一个没有多少渊源的做生意的患者借。
陈主任平时与龙成飞接触较多,对他的社会关系和性格比较了解,他认为龙成飞自请开除的话是有必要认真对待的,不能简单理解为一时冲动的赌气之言,于是他重新绽开笑容问:“你读的医学院,就是为了当医生的,把你除了名,你去干什么呢?”
龙成飞道:“干什么都行,总比当医生强,压力大,收入低、写病历、收病人住院,我早就烦透了!我有两个朋友在城区办了两所私立中学,我可以去教语文,带两个学校的课,应该工资不比现在低。”
陈主任连连摇头:“那就不划算了……”
韩院长白了陈主任一眼,有必要把龙成飞这种要挟医院的狂话当真吗?今天的主要议题是什么?简直是本末倒置!他打断陈主任的话,开言道:“龙成飞你听着,本院前几年就走了一个女医生,论资历,论本事,不见得比你差,当初很多人都担心没有她,医院要垮,结果如何?现在你龙成飞走了,相信医院也不会垮,地球照样转。”
前几年那位女医生因与医院闹矛盾,调到妇幼保健站,龙成飞早对此事早有耳闻。她就是一上班就带动全院忙碌的那位。这本是医院的一个失误,一件痛心事,它实际对医院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损失,是值得院领导反省的。可韩院长说起来,倒好像是坏事变成了好事,又好像是医院发展史上一件很光彩的事,正如前几十年,国家由于某领导的错误,走了很多弯路,经历了很多不必要的折腾后,历史教科书总结说:回首往事,我们走过了一段艰难曲折的道路。仿佛折腾得越狠,越证明他越有本事似的。龙成飞想:要不是你们气走了那位名医,医院怎么会造成今日这种局面,让我这个毛头小伙子来此独领风骚?
他不可能把他内心的想法说出来,说出来他不仅不会辨赢,反而更让人觉得你是个“怪物”,他淡淡笑道:“误会了,韩院长,我从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所以才自请除名的,如果我的去留悠关医院的转与不转,我才不走哩,党培养我这么多年,这点觉悟我还是有的。”
犯了错误,被抓住了把柄,还用这种满不在乎地口气调侃性地同院长你来我往地顶撞,这可能是在座诸君闻所未闻的,这严重冒犯了领导的权威,可他已自请除名,谁又能拿出比这更狠的处罚呢?韩院长气呼呼地半侧着身,紧抿嘴唇,手无意识地拨弄着桌上的算盘,闵书记呵呵笑了两声,嘲笑龙成飞的轻狂,他与韩院长是有心病的,见龙成飞弄得韩院长很难堪,心中定有快意,陈主任见韩院长对他今天的表现不满意,心中很是不安,他说到:“小龙啊,你幸好遇到韩院长这样宽宏大量的领导,换了任何人,你这种年轻气盛不知要吃多少亏,你这种性格要改了,放在前十几二十年前,你更不知要面临些什么,你呀,还是太年轻,太顺利,不晓得社会的复杂。”
龙成飞一开始到院办公室,是做好接受一定处罚的,主要是胡马那种狐假虎威的样子激怒了他,突然冲口说出了自请除名的话,他内心其实是没想过这个问题的,想到身边没考上大学的几个同学,在县城混的风生水起,觉得要不要这份工作也没什么大不了,潜意识里的嘀咕化为话语冲口而出,陈主任的规劝不乏好意,但他既已经说出了口,索性心一横,打算接受任何后果,答道:“十几二十年前也没什么了不起,大不了打成右派批斗,可惜现在已经是九十年代了,‘四人帮’已经粉碎多年了,知识分子任人宰割的历史已经成为过去式了,我每天埋头干活有罪?你们知道我们内科医生收入本来就低,还要制定一个什么收住院病人的政策来逼,我已经生活不下去了,早就不想干了,我能力有限,不能胜任我的工作,自请开除,请你们高抬贵手,行行好,让我辞职好吗?
胡马一直在办公室急促地踱步,听到这里,停下脚步气呼呼指着龙成飞叫道:“龙医生,你想威胁哪个?你有什么了不起,无非就是仗着自己病人多,尾巴翘到天上去了,狂个啥子嘛,医院的每一条政策都是院办公会集体讨论研究决定的,你理解了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
“医院的职工可以执行,我自请开除,就不是本单位职工了,我就可以不执行!”龙成飞见胡马用手指着自己,出离愤怒。
闵书记见越说越僵,越扯越远,终于开言道:“好了!大家都不要尽说气话了,今天我们的调查人员抓到两位医生故意外流处方的证据,关医生那个病人老实些,全盘托出了关医生指使他到医药七门市抓药的言行,龙医生虽自认主犯,但你那个病人刁,可能识破了调查人员的目的,抵死不承认是受你的指使,咬牙说是个人自愿到那个门市抓药。是不是自愿,我们心里清楚,龙医生心里更清楚,响鼓不用重锤,关医生,情况对你就不太有利了,你下去要好好检讨自己,写成书面,明天晚上在职工大会上当众宣读,罚款按处方的十倍金额,职称缓评一年,龙医生要以此为戒,不要因为这次侥幸躲过处罚就放任自己,你毕竟是医院的职工,要为医院的利益着想,也要为自己的长远着想,长此下去,这一个病人嘴巴紧,下一个呢?躲过了初一,十五呢?下一次再次人赃俱获,关医生的榜样就是教训,处罚更比这一次更重。”
集体单位的领导,欺软怕硬是有传统的,故常有“爱哭的孩子有奶吃”的经验总结,龙成飞凭自己孤注一掷的个性,出人意料的强硬气度,竟把一干院领导镇住了,这是龙成飞始料不及的结果,他们柿子找软的捏,把关医生当典型处理,对龙成飞则不惜网开一面,居然毫发无损,连处理关医生的职工大会他也拒绝参加,院领导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龙成飞并不因院领导的手软而得意,他是服软不服硬的,院领导顾全了他的脸面,他内心还是感激的,再也不好意思让处方外流了,何况,他对万二的人品是持否定态度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对药材门市的经理人品也不放心,开出去的处方在药品质量、数量、价格方面能否得到保障,他内心一直是悬着的,高额的回扣更加剧了他的不安。
陈主任与胡副院长私下计议,认为龙成飞的缺点是明显的,但工作的确无可挑剔,考虑到他的门诊人次一枝独秀,扣的钱的确有点多,决定对他法外施恩,将他收住院病人的比例降3%,报请韩院长批准后,胡马专门到龙成飞的门诊室通知他这个“好消息”,并嘱咐他,这是全院唯一针对他的特殊待遇,不是为外人道。
中国的知识分子有一个通病:稍给予一点重视和关怀,马上激动得不知身处哪一片云朵,只要一感动,就心甘情愿地愿“士为知己者死”,龙成飞此时此刻心中的的确确涌起一股酸涩之气,险些“热泪盈眶”。
但龙成飞名气正处于上升期,病人的增长甚快,渐渐的,3%的住院收住率也成一道不可逾越的高峰,这所医院条件极差,连正规的外科都还未建立,在群众眼里,是开中药和一般病症的地方,但急重症却不是好去处,所以收住院病人比较难,再者,正如龙成飞所说,门诊人次与需要住院的病人并不是同步增长的,有时你看了几十号病人,其中并无一例愿意或需要住院,严格说来,看多少病人就要收多少人住院,本身就是一个极其荒谬的政策,所谓的“法外施恩”并不能减低它的荒谬性,院部月底仍然毫无留情地按规定扣去龙成飞数百元,龙成飞的感动在严酷的现实逼迫下,一点一点地消融,寻思着怎样才能从根本上突出重围,处方外流实在是馊主意,决不可再行。
怎么办呢?龙成飞被这问题困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