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男权社会中的女权意识表达
——实力派作家刘林海小说中女性形象塑造管窥
作者:胡军辉
在人类社会初级阶段即母系氏族社会,女性是家庭的核心,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地位,随着物质财富的增多和私有制的产生,男性成了家庭和社会的主导力量,女性地位逐渐下降为从属卑微甚至沦为非人化的商品被自由买卖。几千年的古今中外文学艺术作品对此都有丰富而详尽的描写,具有人本意识和人文情怀的文学作品,无一不是以女性解放、人格独立、精神自由为其特征。这是一个深远而沉重的主题,因为女性是否解放,人格是否独立,精神是否自由是衡量一个社会文明的尺度之一,即便现实并非如此也是作家们孜孜以求的目标和思想动力,能够忠实表达这样主题的文学作品、文学形象方可成为经典而万世永存。国外的如卡门,朱丽叶,安娜卡列尼娜,艾丝美拉达,玛兹洛娃,诺拉,国内的如刘兰芝,杜十娘,李香君,李慧娘,子君,田小娥,花金子,胡玉音,李秀芝等,她们无一不是集美貌与尊严于一身,或为了人格独立视金钱如粪土而怒沉百宝箱,或为了心爱的人抛弃荣华富贵而离家出走,或为了反抗强暴而以死相拼,构成女性文明、人类社会文明的三原色。近年来在中国文坛十分活跃并引人注目的实力派作家刘林海新近出版的《落户》《牛老板》两部长篇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塑造,便体现了这样的主题,她们或温婉贤淑,吃苦耐劳,或刚烈奔放,热情似火,或端庄知性,秀外慧中,都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和个性元素,对展示丰富的社会生活内涵,深化作品主题思想,加大情感张力起到了无可取代的作用。

2022年出版的《落户》描写的是文革期间,一对为了摆脱因家庭出身问题在当地饱受歧视乃至迫害的四川兄妹,冲破重重阻力来陕西关中农村,以与当地人成婚的方式安家落户的故事。特殊的时代环境与政治氛围,黑白颠倒,是非混淆,善恶异位,即便如此,人们对真善美的期望依然没有泯灭,一旦有美好事物的出现便会倍加呵护。作者对妹妹苗香包做了浓墨重彩的描写。香包是个只有17岁的美丽女子,虽然只上过小学,但严酷的生活经历使她比同龄人早熟而懂事,在那种情况下,生存,即不被歧视、有尊严的生存是她的首要选择,即便对方与自己有较大的年龄差距,即便与对方没有情感的共鸣也坦然接受命运的安排,即便对方因事故成为残疾人,使这样的婚姻更加的不对等,她也无怨无悔。她的贤惠、善良、隐忍以及美丽的外表,获得了淳朴善良的夫家人、乡亲们的尊重、喜欢乃至爱怜。“右派”德文叔教她如何防鸡瘟,如何种南瓜,婶子把厂里废弃的边角余料送给她做香包,知青雅娟、宏涛为她的香包找销路,当她被错误关押时又为她申诉鸣冤使她重获自由,这一切的人和事使她的基本人格得到尊重,从而在心底萌发出与这里的人终生相守的愿望。她不仅心甘情愿地伺候残疾的丈夫、公公和小叔子,丈夫的堂兄家发生变故后,又毫无怨言地承担起给他们洗衣做饭的义务。如果说当初接受这门婚事是出于环境所迫,后来的所作所为就是她理性的选择。所以当丈夫念牛暴露出因他们之间的不般配而产生自卑情绪,继而提出离婚时,她感到十分震惊与不安。作者这样描写她的心理活动:“她能在这里安全的活下去,都缘于眼前这个已经断了腿的男人……她享受新生活的唯一条件,就是给这个人做一辈子老婆……虽然她根本感觉不到爱还是不爱,但能因为这个身份让她远离十几年的梦魇也算烧了高香。”读到这里,会让人有一种隐隐的酸痛感,她有多“满足”,人们就有多酸痛。表现她美丽、贤德,柔韧形象的一个视角是小叔子念猪的眼睛。比香包小几岁的念猪与哥哥念牛完全是两种类型,不仅生性活泼,长相清秀,还善解人意,与香包更像青梅竹马的恋人。作品在念牛第一次见到香包时这样写到:“那女子站在地上,身子斜着,屁股半坐半靠在炕沿上,露在蓝色土布短袖外的两只胳膊像扒过皮的杨树干一样白净,两条粗黑的大辫子从前胸垂下来,两只手正在抚弄着自己的辫稍。”“他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他想起来了,去年利强家门前贴过一张画……原来这女子跟那张画上采拾棉花的女青年太像了。”作者没有说香包有多美,只说她像那时候宣传画上的人,可见在十二三岁的念猪眼里香包有多么的美。从此,香包就成了念猪心里一切美的化身。而香包也把他当做可亲可爱的小弟弟,给他做他从来没有吃过的蘑菇水饺,让他穿的干干净净,当他因为没有运动鞋而打算放弃体育比赛时,她瞒着家人到供销社卖掉了留了很长时间的具有当时女人标志物的长辫子,使他高高兴兴穿着新运动鞋获得了比赛名次。念猪无疑成为香包晦涩年代的一抹亮色,让她在困惑中感受到精神的愉悦和情感的满足,尽管他们始终没有逾越叔嫂之间的界线。如果以女性解放的角度看,香包明显带有传统女性“三从四德”思想,这缘于那个时代及其她所受的教育。她完全可以选择另一种生活态度,选择与自己相匹配的伴侣,但是作者没有那么写。从个性独立的角度看,只要不是被迫的,被强制的自觉的选择,都可以说是个人的自由权力。生活并非只有一种方式,本应该是多姿多彩的,何况是爱情。
社会学家李银河博士在一个调查报告里说,强悍的女人在边远地区农村常会受到尊重,与其说是尊重倒不如说是畏惧。原因是她们敢作敢为,能说能干,独立自主。这一论断在《落户》里得到印证。杠生娘“大嘴”,念富媳妇吴爱英,赤脚医生冬梅,魏队长媳妇淑芳是村里几个有名的悍妇。她们仗着自己或者根正苗红,或者男人有权有势,就不顾廉耻,行为放浪,出口粗俗,惯于撒泼撒野,贪占小便宜,互相撕抓打架斗殴的事时有发生。念富媳妇吴爱英大中午偷生产队棉花被二癞子发现要揭发,就把二癞子拖到苞谷地抹过了这件事,二癞子事后把这事传了出去,念富也听到风声,考虑到媳妇里里外外一把手,把一家大小伺候的周周到到,权当是别人胡说八道,媳妇的丑行就更加肆无忌惮。麦收时节,吴爱英趁老实巴交的堂兄弟念牛站岗执勤之际,故伎重演,偷生产队麦场上的麦穗,被杠生娘大嘴发现,告发到魏队长那里 ,魏队长做出让念富家“放电影”的处罚决定,即出资20元给乡亲们放一场电影,当时的20元相当于200斤麦子,更要命的是放电影时还要把犯错的事由公之于众,无异于当众游街。念富媳妇偷的那点麦穗,最多能打出20斤麦子。为了少罚点,又跑到魏队长家投怀送抱,不巧被魏队长的情人冬梅碰到,俩女人撕打在一起,念富媳妇赔了身子没有得到好处还被冬梅羞辱一番自然怒火难消,回家拿起一个空农药瓶子灌了水在队长家门前撒泼喝下,本想吓唬吓唬队长,不料那农药毒性依然很大竟一命呜呼。没了媳妇的念富家剩下老父亲,幼小的儿子和自个三人,悲伤加气愤的念富在二癞子鼓动下伺机要杀死魏队长却把队长的媳妇淑芳杀死成了死刑犯。这一系列由欲望牵连出的案件活生生的上演着,构成了那个年代的浮世绘。在这其中,一个野蛮行为十分亮眼,那就是槐树村一把手魏书记的智障女儿花妹撕抓冬梅脸的情节。老姑娘冬梅觊觎香包哥苗伟的年轻帅气,暗恋而不得,时常趁书记夫妇不在家当着花妹的面调戏苗伟,这次做得更加肆无忌惮,逼得苗伟动手抵挡,看着自己爱人被人欺负,往日傻乎乎的花妹竟恶狠狠地伸出手在冬梅脸上抓了几道血印,爱情会使一个卑微柔软的人爆发出回天能量在此可见一斑。这些女权意识的表达与正统的人文思想,人道理想是背道而驰的,她们卑微而强悍,丑陋而野蛮。作者以她们的结局对其行为做了无声的否定和批判。这样的形象虽然不美好,作为文学艺术形象,却有着别样的艺术价值,她们使她们的对立面苗香包的形象更加纯洁而美好,构成了作品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2024年出版的反映当代民营企业家生存状态的长篇小说《牛老板》则给文学画廊增添了一个与《落户》里苗香包迥然不同的女性艺术形象汪真真。汪真真不同于香包的在于生活年代不同,文化教养不同,社会阅历不同,见识水平不同。苗香包传统温润,汪真真清丽干练。苗香包虽然身世坎坷,但幸而遇到淳朴善良的槐树村乡亲,她有惊无险,生活得还算平平安安。受过高等教育的汪真真看似有光鲜亮丽的职业地位,实则如身处虎穴狼窝,时刻被一群权贵和富豪觊觎,使她不得不在险象环生的商业竞争中保持高度警惕而诚惶诚恐,如履薄冰。汪真真的女权意识突出的表现在十分的忠诚,十分的敬业,十分的精明能干。十分的忠诚来源于老板给了她第二次生命,十分的敬业来源于对老板人品的尊敬和信任,十分的精明能干来源于十多年的商海历练。她与牛老板初次会见黄奇、燕一涵,就敏锐地发现他们俩不一般的关系,并对黄奇的人品有了初步了解。为了昊天公司的奥林匹克广场开业典礼能请到市委乌书记,她明知黄奇不安好心依然策略地走黄奇这条路,黄奇看出她对自己的花言巧语感到腻味而自责时,她还符合着说“哪个女人不喜欢恭维”,显示出成熟女人特有的机智应变能力,让黄奇有些尴尬。黄奇让她结识了乌书记,可当她在酒桌上看到乌书记淫邪丑恶的嘴脸后,抑制不住内心厌恶,拿起一瓶酒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令乌书记大感意外,败兴而归,却被黄奇拍了几张与狗在一起的裸照留存,而她全然不知。黄奇意欲将她作为拴住乌书记的绳索放长线,她为了公司利益与之巧妙周旋。在乌书记眼里有了一定份量时,就开始对黄奇刻意保持距离,甚至鄙视厌恶,令黄奇轻也不是重也不是无可奈何,表现了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傲然气质,正是这样傲然的气质令乌书记梦寐以求而不可得的,即便被乌书记钦点赴欧洲考察多日,乌书记也只是趁机摸了摸她的手而无法有进一步的举动。作者以十分克制的态度描写权力对民营企业,民营经济,民营企业家的围猎。那些身居要位大权在握的人们,高调唱尽,丑事做绝,贪得无厌,道貌岸然。他们不投一分一毫,却能空手套白狼,在权力指挥棒下获得滚滚财源。在经济不景气的情况下,他们会高调招商引资,摆出多种“优惠政策”,形象的说是“放水养鱼”,等企业稍有起色时便会伸出魔掌瓮中捉鳖了。没有什么背景的牛老板类企业家们只能任由他们摆布,他们能源源不断地获得利益的时候,会与民营企业家称兄道弟,不能获得利益,或者利益受损的时候翻脸比翻书还快。牛笑天的昊天公司因资金周转不成,汪真真无奈之下将她代为管理的黄奇那份股份作抵押贷款,以求公司能够正常运转,黄奇知道乌书记不再关注汪真真后便起诉她挪用他人股份,将她关进拘留所,目的是要挟牛笑天把项目转让给他。在拘留所“会见”汪真真时,黄奇露出了本来面目,汪真真得知他曾经趁着自己醉酒不省人事之时偷拍裸照的事怒不可遏,随手抓起一把水果刀刺向黄奇腰部使其当场毙命,由经济犯成了刑事犯。这是一个弱女子在强权的淫威下所能做的最后反抗,也是女权意识的极致表达,虽然触犯了法律,却成就了自我个性的纯真与圣洁,其勇敢与执着可与任何一个烈女相比。
汪真真与老板牛笑天的遭遇,是当代许许多多民营企业家生存状态的生动写照。当权力不能关进制度的笼子里,当权力寻租的可能性依然存在时,民营企业家的生存状态不可能有本质的改变。呼吁法制建设,呼吁公平竞争,治理以权代法是民营企业家的无声呐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