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潇丹
“哈喽,哈喽,Janet,是你吗?”
窝在帐篷里的妻子好像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英文名,她放下刚刚发布郊游照片的手机,伸出头探看。
原来是公司里的同事,他们一家人碰巧也在附近玩耍。同事在点赞朋友圈照片时,觉得那些风景图画,连同角度方向仿佛是从自己眼前所摄,于是留意查探四周,发现前方一棵枫杨下,有一顶和照片里一模一样的棕黄色锥形大帐篷,头上尖角部分被涂上红白,像戳着顶小帽子。靠近上来,发现更多熟悉的物件,于是放心地打声招呼。
住在锡城南北两端的人家,平日里,有足够真实和体面的理由,不去登门拜访。此刻在野外相遇,有了古诗里蓬门迎君的心境。这座城七百多万人口中,有许多相似的三口四口之家,都是趁着节假日的空闲,都是家长带着小孩和小小孩,都是想寻一处大人轻松、小孩快乐,两头兼顾的场所,都是以期待和兴奋开始,大多以疲惫和抱怨结束。说起会在此地相遇的缘由,又都是相似的被动被迫:一家大小被节假日到处热闹拥挤的人流给不断挤走吓开,从市中心的商场、从热门景点、从游艺场到儿童乐园,不断地迁徙,最终来到相对空旷的郊外,“一开始也计划过要到外面来野营,他们都不愿意,嫌太麻烦,怕风吹日晒,想找个轻松的室内环境待一待,之前买过那些帐篷吊床,丢在阳台上,翻都懒得去翻”。
你在心里点点头,你们一开始也不愿意出来的,都习惯依赖各种商场游乐场的便利,至少吃东西和上厕所这些事情上是方便的。后来你着实做了些劝说争取,才让他们勉强答应。你用新买的全地形遥控车和艾莎公主诱惑孩子;用野餐主题油画里,法式风情,明亮甜欲风格的长裙来说服女人。对于那些手机上有关郊游的吐槽抱怨,你解释,并强调抱怨之后的但是:“但是,能吃到自己DIY的野餐;但是,能看到自己小时候见过的田野;但是,能听到小朋友们最长久的笑声。”你耐心描述着想象了很多次的画面:帐篷桌椅,美食篮野餐布,手冲咖啡壶及各种小玩意,甚至有漫天繁星夜空下瑰丽的篝火与之形成鲜明的颜色对比。你想说正变得越发繁复,脑子里的画面都是渲染的大光圈的滤镜。你打算带领着家人,扮演着古代游牧大军中的一员,从零开始,亲手打造并装点属于自己的领地,保卫自己的生活。
刚开始,一切都如愿而行,你有点自顾自地兴奋着,提前仔细找寻一个好天气,当日早早起来,准备少而精的早餐,以便中午可以把野餐食物全部消灭。提前出发,一路顺利到达目的地,在选择合适的安营扎寨的地方时,小小纠结了一下。哪里都很美,哪里都喜欢,哪里都安不下。组装帐篷的时候出了点小小的意外,安装视频重复了四五遍,愈发怀疑是不是买的同款。大袋的吃食、卷了几卷的长短垫子、玩具和工具,光是将大大小小叮当哗啦地搬下车,归置好,就感觉背上越发湿答答。看着地上终于鼓起来的住处,想到几个小时后再将这个过程倒放一遍,惊觉一场“马拉松”才刚刚开始
终于,在一处河边的斜坡上坐下来,坡度很缓,大家一起都伸着腿吹着风,修剪短平的草皮支撑感很好,有乳胶垫的坐感。远眺天空,眼睛为了适应这种蓝天的光亮,不得不眯了一会儿,云朵很白很亮很厚,一坨叠着一坨,像是要溢出来的啤酒泡沫。风撮动着高高的榉树杨树和矮密的樟树,发出塞塞窣窣的声音。在这一阵阵富有层次的声音里,一群家人朋友,两三只金毛泰迪,一伙小孩少年,在远离打卡和辅导班的地方,畅饮言欢,追逐打闹,将舞蹈体育、音乐画画这些九年义务教育之外的魅力加分项尽数抖落。连同被晒得有点干涩的面孔,也是他们主动接受来自阳光的馈赠。临近晌午,阳光里能闻到土壤干涸的气味,树荫下有股菌菇孢子的气味,水潭周围飘浮着丝绒水草的腥味。
你陪着孩子们嬉闹,拗断一枝细柳条,揪下叶片,在指尖碾碎,闻到一股酸涩的清香,那是日渐遥远的十二岁的气息。你长大后,与自然的关系一直在渐渐疏远。小镇青年,少时离家,落到城市,在鳞次栉比的空间里,追逐物欲,又被物欲追逐,试图抵抗着挤压,每一次暂时的逃避逃离,都会朝着更贴近自然的方向。这已经是疲惫生活里,最后的一点梦幻奇想、诗和远方。
就在太太孩子们开始有些无聊和烦躁时,有了新客的邂逅,带来新的社交,暂时转移大家对野营真相的疲倦和不满:饼干碎屑很快引来了虫蚁,洒在手上的果汁变得发黏,被风吹起的发梢杂乱地糊满脸颊。野餐布垫在草坪上又略又扎。现实里,唯美的风景背后是皲裂的手指和日复一日的苦劳,屏幕上的桃源想象终究只是皮毛意思。幸好有另一对爸爸妈妈加入进来。抓虫子捡树叶,悄悄地烧野火,这是现在的爸爸们年少时相通的娱乐活动小火苗起来了,没有干透的树枝,发出哔哔叭叭的声音,烟雾腾腾里有股好闻的焦香。
小孩子们很容易就融在一起。七八岁的和五六岁的,一年级的大男生和幼儿园的小女孩,如同牛奶倒进巧克力,雪碧里放入一片柠檬。那个最大的男孩脸上有点不一样,仔细看了两眼,原来是右半边脸上有一大片凹凸的疤痕,从腮部一直拉到颈脖底部像是对顽皮过头的警告。他们在一起过家家做游戏,小女孩小心翼翼地要从小溪里打水灌满那个粉色水壶,给草地上花圃里的茶花、鸢尾浇水,“它们被晒了一整天了,要喝点水水了”。你吹起长哨,引她抬头,童花头里仿佛藏着彩色祥云,粉色脸蛋反射白色阳光,落到草尖上,弹到你眼里。心底的温柔像被风吹鼓的帆。男孩子们组队探险寻宝,他们撇扯树权,捡起枯枝,制成趁手武器。他们踩到了黏糊的烂泥而大呼小叫,旋即又举起兵器对打他们在视野范围里折折返返,像蚂蚁般碰头又分开。他们跑来喝水,拿着一串串像垂下来铃铛模样的小果子来问询,你闻到一股大汗淋漓之后又干涸的味道,想起了十二岁时的公共泳池。
雨点落下来的时候,明晃晃的太阳依然高高在上,灰白的乌云还处在很远的天边。大家开始还以为是附近工地上的水炮车经过这里,直到水面的涟漪增多变大,头顶上能感受到一粒粒水珠子实实在在地敲击,才确定是天气突变,真的落雨了。大家匆匆奔跑躲避。锥形帐篷内空间很大,但里面没有做好接客准备,偶遇的客人打算直接回家了。猝不及防的雨滴带来猝不及防的告别,匆匆叫喊了几句再见再会,他们急急地往停车场跑去。离开的小男孩一手拿着树枝,一只手挣脱妈妈的牵手,朝着帐篷这边挥舞,帐篷里的小男孩也同样呼应。雨珠在尼龙布面上快速滑落,大家安静地坐在帐篷里,听着雨滴击打出滴滴沙沙的声音。你轻轻拉开一条缝隙,远处水面上方出现一条需要仔细辨认的瘦长彩虹。
回去的路上,车厢内一片静谧,发动机低沉的韵律促人好睡,轻飘飘的呼气声呼噜声,从还沾着食物残渣的嘴角里冒出。雨后的黄昏很美,天空落日相依相衬,有和一个正当最好年龄人结婚的感觉。你回味刚才和妻子聊起那条疤痕的故事:
那条疤痕是小男孩经历了一起很严重的交通事故所致,当时他妈妈下班骑着电动车载他回家,在运河东路右拐时,被一辆超速闯红灯的渣土车卷进车轮。妈妈和孩子都伤得很厉害,尤其是小男孩的脑袋和脸被严重地撕裂,送到医院抢救了好久,家里人都快要放弃了,但妈妈一直坚持。看到的人都说状况很惨烈。同事家境一般,肇事司机也掏不出什么钱,后来公司里还组织了募捐,手术做了好几次,最后总算从鬼门关口逃出来,只是小孩右验上及脖下留下一串凹凸的肉疤。家里老人有些后怕,毕竟是脑袋受伤,担心孩子的未来,自己有所顾虑,家里老人又劝,她于是在四十岁时生了个二胎,是一个男宝宝。孩子妈妈一直说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两个孩子健康平安地长大,其他的,什么学习成绩什么升学压力,她都无所谓。
长时间握紧方向盘让积累了一天的疲惫开始发酵,你强提精神,想开窗透透气,缝隙一开,气流奔啸,噪音骤起,旋即又关上。此刻车子已经拐上了大路,转弯瞬间,先有一束光,紧接着,更多的光从天窗散落下来,填满了整个车内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