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潇丹
车窗吱吱落下,空气冷冽,深吸一口,鼻腔里一阵清凉,眼睛感觉像是滴入了几滴清凉药水。你有些惊讶,这个时节这个点,外面竟然一点都不冷,瞄一眼手机,已经是深冬时节的深夜时分,之前已经连着一周的浓风阴雨了。
饭局散场回家,一路上寂静无声,穿过长长隧道,驶到了惠山脚下,经过惠通桥,看见自己第一次来锡租房时的老小区。门口的保安室里充满了淡乳白的光,没有看到人影。你突然发觉,自己竟然好久好久没有路过这里了。时间过得好快,城市长得真快,锡城的一隅变得好远,从东到西,从新城到新村,从新鲜毕业到安居乐业,二十多公里的距离,需要近十年才能重逢。
数小时前,你在酒和江湖里放肆。夜饭结束,夜宵继续。耳边还有莺莺燕燕在厮磨呢喃。包厢里灯光轻柔,音乐轻幽,酒精催化,气氛融化,嗓音在四分五裂,肺腑在大汗淋漓,扣在台面上的骰子在骨碌碌打转,哐哐当当,一阵阵兴奋之后,眼前有倦怠泛滥起来,你的歌声肆无忌惮地在勾引,在撩拨,一派人间幻景。
车子慢慢驶近这一片区域时,你有些恍惚,才意识到原先几条熟悉的大路都变样了,周边部分建筑,因为靠近景区的缘故,拆迁移建。在一个日新月异的氛围里,彼此早已经习惯旧貌换新颜,日月换新天,此时却吃惊地看到眼前还有一块土地,还有熟悉的旧楼。脏兮兮的门牌上的字迹,一直不新鲜到现在,涂抹着粗粝油漆的栏杆,它们像熟悉的某些人事,音容笑貌还未大变,眼前有一小块凝固时间,凝结着你曾经的故事和事故,初来乍到的忐忑不安和渐进适应之后的新鲜欢喜。
你把车停在小区大门对面,一排店铺都早已打烊,高高的路灯,昏暗的光线,湿润的沥青路面,有几处浅浅的积水,倒映着广告灯上的霓虹。门口往左,就到了惠通桥,再往前就是惠山景区。惠通桥的桥面高于路面,桥面的延伸段高于两旁的地基,一楼有三五家店面一半的门面是位于路面之下的,其中有你常去的面饭馆,坐在低矮店面里的低矮桌椅上,嚼一口面条,吸一口可乐,看到许多白白的腿,看到巨大的轮毂。门口往右,穿过十字路口,上面是快速路高架,下面是一座名叫吴桥的大吊桥,有次读了晚报,才知道那座桥有故事有历史,有风花和雪月,大桥横亘在大运河上。想起当年实习时的某个仲夏半夜,步行穿桥回去,走了一半,突然立定在桥中间,趴在栏杆上朝下望,黑幽幽的河水,驶来长长的船,盖着帆布的货舱,汽艇在河水里吞波吐浪,艇后有小旗在岸边的路灯里猎猎飘扬,它们从模糊处出现,又消失在远方模糊的黑暗中。你抬头,空空淡淡的星天,空空荡荡的桥,空空单单的自己,你突然非常想妈妈,你突然哭了。
即使站在没有变化的小区门口,你还是记不起来具体的门牌号,只是依稀看得见房间的布局,92式的户型很老,墙面也很老了。小小的空间,因为没有成形的家具,而感觉十分宽敞的 39平米,被隔成品字形的格局。品字最上面的“口”是大大的卧室、起居室、活动间,卧室里安有弹簧地板,一步三摇,板壁上方,有镂空隔栅,听邻居骂小因,听扯扯老空,哼王彬彬。周末假日的饭点,能闻到油烟气息和炖脚圈的甜腻。下面的两个“口”,一只是厨房,一只封闭成卫生间,逼仄、狭小、昏暗,是不快的心情,是江南梅雨的嗳气,马桶是没有的,蹲坑是瓷砖地面硬挖切出来一条长方形,中间一个圆孔,一池深渊,永远黑漆漆,龌龊龊,小时候担心掉到旱厕的恐惧又袭来。
楼下的阿婆,标标准准的江南水乡老阿婆的样子,是《繁花》里的绍兴阿婆,是王安忆、白先勇、蒋晓云、苏童笔下的刘妈、张妈、李妈,你听不懂她的话,看不清她的眼,辨不懂她的表情,一只旧收音机,捻开一听,开场的《二泉映月》。调台,听不清,再调,弹词、锡剧、黄梅腔、江淮戏,《蝶恋花》,女生唱,老旦戏,弯弯曲曲,绵绵不绝。黄梅天的连绵雨,打湿你忘关的阳台,雨水漏到楼下去。“砰砰砰”的敲门声,“啊啊,呀呀,格个,哎哇”,凶悍的阿婆一个人上来和你吵事情,没看到有人陪。贴着南墙的床板下,打扫出之前女房东遗落的那时候流行的大头贴,片寸空间里,山娇水醉,媚眼暖风。你靠在南窗,对着白天黑夜都听不到动静的小河哼唱:“河边/只有我们两个/星星在笑/风儿在讥/轻轻吹起我的衣角/我们走着/迷失了方向/迷失了方向/仅在岸堤河边里/彷徨/不知是/世界离去了我/还是我们把她遗忘。”
你是在国庆之后的某天搬走的,时间安排得绰绰有余,心情是踩着点赶上火车,脚下生风打滑。关阳台的玻璃门,关卧室的空心板材门,眼前的房间变大,变冷清。最后一次凭窗南眺,十月的风送温送爽,窗子里有大片房顶,房山墙,等待拆迁的房子层层叠叠的屋瓦,暗棕色,暗灰,分不出界限,一直朝南绵延。往下一瞥,几栋之间的空地,东躲西藏的竹竿上,短裤风里飘,被褥在最后抓紧吮吸夕阳余温。屋顶上有灰白翅膀,角落里有蓝莹眼睛,白脚花狸猫,养不熟家的。你的眼光顺着吴桥,眺望市中心,华灯初上,城里的灯火都是那么急匆匆,几座大厦的轮廓线,尖尖头,点缀着一粒粒发黄的星灯,忽明忽暗。
现在的你眼前也是忽明忽暗。一脚油门,轰鸣声在黑夜里异常响亮。车轮踏过一个积水坑,座位晃荡,人也恍惚,坐定叹口气,定定心望前,右拐上高架的路口正上方,一大块方方正正的蓝底白字的道路指示牌,旁边陪着块小的指示牌:火车站、汽车总站,前面一根细细的灰铁杠子上,挂着品相不好、有点脏兮兮的告示牌:交警提醒,中山路(凤宾路—春申路)施工,请绕行。
“刚才是不是闯红灯了?”你突然懊糟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