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妈
●浪花
我妈是个普通的家庭妇女,一生勤勤恳恳,料理家务,抚养子女。我在人海拾贝系列的《嘟嘟》和《母爱剪影》中都曾深深感恩和怀念过我妈所给予的无私无边的母爱,却没有关注过我妈的其他方面。直到前年写《我爷爷》时,看到爷爷的遗嘱。其中有“此遗嘱交三媳松蕚保存。当余死亡之时,有子在家由子处理,否则即责成三媳及三女琼芳五媳丹凤依照本遗嘱切实执行,其余诸媳不必过问。”我爷爷共有五子五媳,其中一个早已因故排除在外,剩下的四个媳妇,两个执行遗嘱,“其余诸媳”不就指四婶和我妈吗?四婶的情况我不了解,我妈又因何故“不必过问”呢?我打电话去请教家族中硕果仅存的长辈,得到的回答是:“大家都知道你妈是一个无用的人,所以……”
我知道,爷爷头脑清晰,对人对事自有考量;“大家”对我妈的看法也不会毫无依据,所以我不怪爷爷,也不怪任何一个认为我妈“无用”的人,这一点一定要郑重声明。只是,为人子女者,又怎能不了解自己母亲的方方面面呢?这两年,“无用”二字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我想到,我妈确有弱点,她实心实意,笨嘴拙舌,整天宅在家里,无从接触社会,不善相争,不善维护自己的利益。在那些从松阳到丽水来回搬家的日子里,三婶就曾善意地提醒我妈:“你是死人吗,再不去看看,嫁妆都快被人卖光了!”嫁妆多种多样,也许敢卖的人认为卖掉几件,不易被发觉,也许他认定我妈一定会忍气吞声,不敢相争吧!忍气吞声,确实也是无用的表现。
但是,当我细细回想过所闻所见的我妈一生的经历后,我倒越来越生出对她的敬仰之情。这里择要把它归纳为四个方面:学得进,信得过,豁得出,睡得香。

一、学得进
我外公是个读书人,思想开明,主张女孩不必缠脚,却可上学。我妈自言曾上到初小第八册。但那种乡下小学,一个老师教全校,能有什么质量?所以我妈初嫁时识字不多。她嫁入叶家时,和同龄的我爸都还不足16周岁,不过是土话所说的“小人伴儿”。那时的大家庭,什么都是公中的,只有一间板隔小平房的婚房,才是夫妻俩的绝对领地。可以想见,在这领地里,上演过多少夫妻兼师生的精彩剧目。我爸虽说只是个高小毕业生,在诸兄弟中是学历最低的一个,但他极善自学。他小学毕业后就被送到一家书社去当学徒。他每天快手快脚地干完一个学徒该干的活后,入夜就躲到店堂柜台边,就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如饥似渴地“吞进”各种书本。娶亲前,连规定的休沐都经常放弃,只求能专心读一整天书。这间书社的存书十分丰富,古今中外,各门各类,涉及面甚广。我爸装了一肚子杂学,甚至还学会了识谱,唱歌,又因深得老板信任,学会了打算盘、记账,什么“流水”、“明细”之类,都门儿清……所以,我爸和我妈之间,又岂止高小和初小的差别!
那么,我爸又教了些什么给我妈呢?现已无从详考,但追本溯源,从我妈后来几十年的表现中,我约摸可以猜想到一些教学内容:教识字、教诗词、教唱歌,教珠算等等。就说珠算吧,我妈加减乘除全会,这太不简单了!回想我参军后,师文工团一度停办。我被调到后勤部当会计练习生,三个多月,只学会了在算盘上1+2+3+4……直加到100,如若结果是5050,那就对了,否则全错,得重新来过。至于乘除,想都不敢想,真比我妈差远了。至于唱歌,我应该还可以吧,但也有不及之处。我妈做家务时,常常嘴里哼着歌。比如,“髙高的云儿飘着,淡淡的风儿吹着……”那似乎是歌剧插曲,剧名依稀叫《葡萄仙子》,这我就不会唱。再比如,她自创了一种吟唱法,像“日出采桑去,日暮采桑归。渐见桑叶老,不觉蚕儿肥……”就吟唱得很有韵味,很动听。此外,我也曾尝试,念出《长恨歌》、《琵琶行》、《木兰词》之类长诗中的一句,我妈便会有意无意地接念下一句。可以想到,我爸教了她不少诗词歌赋,我妈也都学会并记住了。
后来,我把我妈接到福州与我同住。那时,我两个女儿都已上中学。为了帮助她们顺利读懂语文课本中的文言文课文,让她们先了解一些历史背景,我特地买了一部《东周列国志》,那可是一部半文半白,充满之乎者也的书,一般人不容易读懂。我妈趁外孙女去上学,拿了书一页页苦读。开始全然不懂,步步疑问,等我一下班便问个不停,大半年后才渐入佳境,从中找到了新的世界。
再后来,社会上流行“武侠热”,我便为我妈买了几本金庸的武侠小说,有了上述学习经历后,我妈自然轻而易举地读懂了金庸武侠小说,读得废寝忘食,爱不释手。我立即买回全套金庸武侠,我大弟弟又特意为我妈做了个直径20公分,下带一圈日光灯的放大镜,平时夹在桌子一角,用时拉过来,压亮灯圈,把书放在放大镜下,每个字都有食指头大小,看得十分清晰。我妈读到精彩处,忍不住要和我分享。她来到我房间,对正在备课的我说:“乔峰(《天龙八部》中主角)真是冤枉……”她所说的情节,我早已烂熟,但我深知,孝顺的孩子不仅要保证父母衣食无忧,还要让他们的精神生活愉快充实。所以我每次都停下工作,认真听她讲完。我妈讲得有声有色,我也稍加呼应,直到她高高兴兴地离去。后来,我妈的记忆力日渐衰退,看了后面的,忘了前面的。翻来覆去,订书线都断了不少,真是精神可嘉!
纵看我妈,从一个十几岁还随身带着“人 手 口 刀 牛 羊” 之类识字本的乡下姑娘,成长为能读懂《三国演义》、《东周列国志》这样比较艰深的著作,又能通读金庸武侠,并成为其中某些部分生动的说书人,应该说,她当得起“学得进”的评价,并非笨到十分无用吧!

二、信得过
我不知道松阳有多少大富大贵的人家,仅就分家后我所住的大井路而言,一眼望到头,都是些升斗小民。有做挂面的,有做圆木(即箍桶)的,有打石臼的,有做道士的,有瞎了一只眼还拼命做裁缝的,有年逾半百,还要挑着沉重的布匹到乡下去兜售的,有群居大杂院的无业游民……能开个小诊所,看病卖药,就算最高级的了。如此,难免会出现人穷志短、顺手牵羊、小偷小摸,锱铢必较之类现象,彼此缺乏信任感。比如下雨天回家,收了伞先竖在门口滴水,都要几次三番出来瞧瞧伞有没有被人偷走。
记得我家的住房是一长条,进门后有一房间空着,可以出租。开始是租给周文夫妇。周文因历史问题,只能务农。他妻子没问题,被允许在乡下开一间小卖部,卖些红糖白糖酱油醋之类物什,可以赚些利润。但小卖部的大门关不紧,锁不密,让人睡得很不安稳,而且当时夫妻俩都还不老,所以周文妻每隔几周都要回家一趟。周文对老婆十分殷勤,又是端洗脚水,又是帮着洗脚的忙个不停。后半夜他偷偷起来,把老婆衣裤的口袋和随身小包都搜了个遍,拿走了所有的钱,一分都不给留。周文妻刚开始时懵然,回店路上,直到走得又饥又渴,想在路边买点什么充饥,才发现自己已是身无分文。她恨周文做得太绝,但她不能从此就不回家。毕竟那是她多年经营的家,各种用具和四季衣物被褥都在那里,而那四面透风、老鼠出没的小卖部,绝非她可以安身立命之所,也绝对藏不住钱。钱,她必须随身带着,以免被小偷偷走,但周文那边又怎么办呢? 她实在左右为难。经过长期相处观察,她发现我妈是一个忠厚老实且有善心的人,决定一试新招。有一次,周文妻进门便遇上了我妈,在昏暗的光线下,她叫了声“华善伯母”,和我妈握了握手。我妈觉得手里忽然多了一卷纸。回房一看,是一卷钞票。次日相别,我妈照样叫了声“周文婶”,与之一握手,把钞票原封不动地交还了她。
此后,这种事重复了多遍。很明显,上次周文婶给的钞票是有总数,有张数的。我妈还给她后,她也数过,分毫不差,所以才彻底信了我妈,才会有后来的继续。确实,在前面描述过的连雨伞都怕被偷的生活氛围中,一大把钱暗中交接,双方都无收条收据,甚至连公开点数的机会都没有。万一收受方从中抽走一张两张,或根本赖了不还,信托方也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若非对十分信任的人,又怎敢如此放心托付呢?后来周文因搜括不到钱而大发雷霆,周文妻采取折中办法,口袋里也放点钱,只是主要部分仍先托我妈保管。我妈和周文家非亲非故,充其量只是房客或邻居而已,对此她尚肯“拔刀相助”,更何况对关系更密切的亲友呢?
我妈担得起“信得过”的评价!

三、豁得出
中国人最讲脸面。常说的“真丢脸”、“简直太不要脸”、“颜面尽失”之类,都是从这点生发出来的。一个骤失脸面的人,会被人背后指指点点,说三道四,蒙羞受辱。怎么说,我妈的娘家夫家均属“书香门第”,有一份应有的尊严和脸面的。
但,在我幼时的记忆里,我爸曾一度长期失业,干什么都干不成,最后只得到乡下(一个名叫李庄的地方)教小学,把我这小学生也带去了。这小学很简陋,学生不多,也是一个老师教全校的那种。没有工资,每月只发一小袋米,父女俩吃饭外所剩无几,我妈那里当然是入不敷出了。她身边最大的财产,就是嫁妆箱笼里一大叠衣服。那是出嫁前先送箱笼到夫家,附上钥匙,以备夫家人点数是否符合规定之数留下的。为了凑数,箱底压着她妈妈、外婆以至太婆当初的嫁衣。这些材质上等而样式陈旧的衣服,压着也是白压着,卖了还能换点钱,以解燃眉之急。我妈胸无城府,不懂得瞻前顾后,想到可卖就立刻行动。每逢五天一次的赶集日,她在门口摆个摊。有人来看,她就说些“这是常熟布做的衣服,这是标布做的衣服,很耐磨,穿着劳作最合适……”之类的话。我妈不知道,她这就是豁出去了,豁出自己的脸面做买卖了。不久就有人背地叫她“卖婆”。卖婆虽然不包括在“三姑六婆”之内,但也绝对是贬义词。她为了养家糊口,豁出去卖了每个出嫁女子神圣不可侵犯的私产一一嫁妆,却也确实“丢了脸”。她这样义无反顾地往前冲,是无用,还是勇敢?

四、睡得香
关于我妈的睡得香,早有许多近乎传奇的家庭传说。仅我亲眼所见就有两桩。一次在福建南平黄金山,我们住在一幢两层楼房的底层,周遭还有不少房子。有一天下半夜,附近有房子突发大火,火势蔓延得很快。人来人往,人声鼎沸,还有人打锣叫醒大家起来救火并避开危险,连我的七岁女儿都起来扒着窗户看,唯独我妈仍在呼呼大睡。次日早晨我妈推开窗户,竟然惊叫:“怎么对面那房子变得像黑炭一样了?”
某年在福州,遭逢台湾地震。线挂电灯泡东摇西摆,楼房也有震动感。许多周边楼房的人都逃到楼下街上了,就怕若有余震,会被压死在楼房内。那时我两个女儿都已出嫁,家里只剩我和老伴及我妈三人。我妈睡得正香甜,叫不醒也推不醒。我俩就站在妈床前商量:凭我们两个六七十岁的老人,要把睡得软绵绵的我妈抬下三楼恐怕有危险,万一滚倒受伤怎么办?但若有更激烈的余震又该怎么办?商量结果,决定就这样陪着我妈,大不了共赴一死。这一夜就这样在不安中度过了。次日一早,小女儿打电话来问:“家里一切平安吗?”我妈正好接到电话,说:“很平安啊,有什么不平安的?”她根本不知道有地震这回事。
我终于想通了:我外婆说,我妈是她怀胎七个月的早产儿。“生出来只有鞋底那么大,捧在手里都怕从指缝里掉下去。”我妈先天如此不足,还能活到94岁高龄,主要靠她一辈子睡得香甜。她心思单纯,心境平和,受轻视也好,被委屈也罢,甚至真的丢了脸,成了“卖婆”,她都能泰然处之。就算周文婶塞给她再多的钱,她也毫不担什么心事。
说到这里,身高不足一米五的我妈,在我眼里变得越来越高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