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潇丹
拂过白枫色的桌面和矮窄格挡的上方,中指无名指便沾上一层的绒和灰,用大拇指一捻,触感像纱线头。白色马克杯上唇印处有没有洗净的垢痕,无线键盘的指示灯一直闪着,电脑没关,待机了一周,来电显示屏上是七天之前的未接号码。打开角落的窗子,一声长啸,似疾风来袭,呼啦啦的气流顺着三十度角的开口扑进来,卷起气流,也卷起掉在落地窗台的干枯花瓣和绿萝叶片。拉丝包边的电梯永远明亮照人,电梯门背后的镜子永远一尘不染,里面的人影也永远锦衣玉裳。靠南大会议室,一整面墙都是视野良好的落地大窗,接受到一连数日的暖阳普照。一开门,温室效应明显。地毯里疲惫断裂的纤维,频繁喷洒消毒水后的残留,盆栽营养土所生的浮尘、前几场大会积攒的人肉气息,统统都在物理混合,化学发酵。
一座城市里的一个春节,就这么过去了。一连七天一百六十八个小时,就这么用完了。桌上电脑开机变慢了,咔嚓咔嚓的摩擦冲压声刺耳得有些受不了,才半天时间,就感觉头昏脑涨,做事使不上劲。拾眼和对面打招呼,恭贺祝福的吉祥话犹在耳畔,怎么这么快又要重复一遍了。还有不少人,春节压缩成了两三天的短假。按照节历习俗,春节还有一段特别的节奏,还有一系列的仪式需要去完结,但对于早高峰晚高峰的人流而言,那些更多是日历上的注释,是各种典俗风情的名词解释。钢化玻璃门的锁咔嗒一扣,里面的身心就很难对季节交替轮换有什么感应,春节只是一段假期,用来休养生息,用来喘口气,调整整理,慢速播放。在冷艳光洁的建筑材料以及抽象理性的楼体线条搭建的空间维度里,春节只是一段层层叠叠的无人空窗期,丑牛沉稳离开,寅虎呼啸而来。室内寒暑不来,昼夜不舍;户外春秋往复,不舍昼夜。
茶水间的侧窗正对着一条主干道,你看到一辆姜黄的皮卡车靠在路灯下等着,几个工人正在卸下挂在灯杆上的红灯笼和中国结,定睛细看,周边道路,只剩一条小路还吊着几抹亮红。低头喝水,没注意,被刚填的热水烫了一口。
这年的春节有点特殊,疫情打破常态,有太多的不一样,就地过年、网上过年,成为了新的节日习俗。年关时节,朋友圈的分享,微信那段时刻集中而来的信息,老派风格的图片动画、小孩子作揖鞠躬讲吉祥话的视频,那热闹属于电视,属于晚会,各种节目,各种广告,推送的新闻,都在提醒你关于春节、关于过年的重要意义。原来拥挤的地方空旷,原来忙碌紧绷的神经一下子安静松弛。原来许多紧张的地方,如今没有了,很多人不用为了一张回家的火车票,做好抢票任务、定上十个闹钟;也不用背着大包小包,跋山涉水、千里迢迢。留下来的回去的都有些不甘。这不甘和不满意在禁燃禁爆的安详寂静里积郁难消,在晚会视频游艺的热闹中暂时忘却,却不易消散。刚工作的年轻人不用表演“衣锦还乡”的剧本,在租的房间里也不用刻意地穿新衣服、换新发型,不用装扮痛快、洒脱地花钱。尝不到家的味道,自己动手;逃避了亲戚的八卦,但放下手机也放不下想念。新闻信息都是积极响应“就地过年”的故事,“原年人”带来新话题,说了好久的新式好年,心态复杂。打工人的春节,以往每一分钱都溜走得悄无声息。如今在追逐仪式感的同时,学会放下幼稚的面子和包袱,学着不再鄙视实在和会过日子的价值。仪式感有变化,人总会长大老去,会怀旧温习。奋斗的年轻给过去的安逸寄去的一份心意,故乡给异乡寄去的一份牵挂,都在节日的路上和年一起比赛飞奔。
每个人小时候都特别盼望过年过节,从腊月开始掰着指头数日子,仿佛那个夜晚是一处遥远的、很难到达的目的地。年三十白天要按照“满堂红”(挂红灯笼、贴春联)的形式布置祠堂。贴好现写的春联,抹平抚顺。还要为离去的亲属准备“年夜饭”。活着的人吃年夜饭前,“生人”须先向离去的亲属供奉配有“鱼肉米饭”的三小碟,才可放炮吃年夜饭。为了讨“新年一切好事都快人一步”的好彩头,年夜饭“宜早不宜迟”,下午4点左右就开始,吃不下要被罚的,年夜饭照例是特别丰盛的。大年初几不动刀,大家歇工,菜在大号的锅,罐子,盆子里,白色的猪油如白雪浮在其中,此后随取随吃,天天吃熟食熟菜,少有现做。那些粗瓶的画像中遥远祖先微露慈祥的脸上,漂浮着少年不能领略的慎终追远的意义。
除夕要守岁,守夜对来年的运势有很大效果,只是困是一利煎熬。那个时候的天气总是寒风凛冽,风吹得脸红面痛,也就很不舒服。大人们喝酒打牌,小孩子们等着打赏的压岁钱。姑娘爱花小子要炮,零点时分,满城尽是雷霆霹雳般的炸鞭声,仿佛世界末日,不少人要躲在屋里捂着耳朵。小孩乏得低枝倒挂,就着电视机里的喧闹,迷迷糊糊浑浑噩噩地到了下半夜,再一睁眼,发现已被脱去衣服盖着被褥,发现窗外已经大白。醒来第一时间回味起之前看到的大小烟花:天上飞的,一串串的缤纷闪亮的火球,高高地冲向漆黑的空中,喷爆出一道道金波银浪;地上转的,彩色的火花像喷泉一样滋啦啦地四面乱溅,甩得噼里啪啦直响。脑海里的热闹,反而更令四周的寂静瞬间深不见底,咂咂舌头.擦掉嘴角的口水,突然间感觉有些失落懊悔:花那么多钱买回来的烟花爆竹,点燃后“砰砰”几下就烟消云散、一地碎纸——觉得实在不划算。
小孩的期盼,和大人们的心态形成对比,印象中,大人们不但不喜欢过年,而且还有些失望和惧怕。小孩变成家长后便理解了:理解到开支拮据的酸悲,理解时光飞逝的决绝。少年长大一岁,父母失去一年,年关时刻,你加速向着自己生命过程中的辉煌未来冲刺,无意有意地推着他们向残年滑落。现在,如果愿意,年饭的菜肴可以天天吃,没有了吃的吸引,过年的兴趣就去了大半,长大后,更感到时光的难留,每过一次年,就好像敲响了一次警钟。没有美食的诱惑、没有神秘的气氛、没有纯洁的童心,就没有单纯的乐趣,时光实在是令人感到恐慌,日子像流水一样一天天滑了过去。年还是得过下去,你所怀念的那种过年,现在的孩子不感兴趣,他们自有他们欢乐的年。
微信群上接到通知,十点整,公司里的女老板过来慰问大家,好几年了都这样,快成了这栋楼的一个惯例和习惯了,她一个楼层一个楼层地走访、招呼、慰问,和围着的前排的人握手。你发现她脖子上系着一条蓝红白三色的丝巾,像那幅油画上的三色国旗,你觉得那三抹不同的颜色好美,你觉得颜色围着的那张面孔很好看,也很耐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