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潇丹
餐厅、酒吧、路边摊,店铺、大堂、白幕布,条条块块的电子屏,无死角的高清直播。南长街上、金塘桥下、风情街区、商业广场。麻辣螺蛳,白嫩鸭胗,海鲜排档,脸盆龙虾,炭火蛙炉里蠕动的蒜泥,咕嘟咕嘟冒泡,掂·港式打边炉的火山在人影光影里喷发。火焰菠萝饭、百香果烤扇贝、浓油赤酱的酱骨龙虾是无锡人好的这一味。夜市上熙熙攘攘,一边运河荡漾,一旁游人流淌。你身上超大码的蔚蓝球衣,被汗水浸透了,肚皮那里顶出一弧圆润,胸前白色号码上折起了皱纹。端起玻璃杯,握住透明爽滑的冰凉,麦黄色的啤酒浮起雪白泡沫,转瞬间碎灭,寒寇窣窣的声响里,你听到熟悉的台词:“随着主裁判一声哨响,2018年俄罗斯世界杯的比赛,正式开始了……”
小腿肚子还有些酸胀,在两个月之前约定好的灯光球场里,你挺着肚子溜达热身,二十分钟一场的活动,队长给你留下一个边前卫的位置,安排边后卫都你防守,前锋跑回来给你做球。你所有要做的是原地一个长传,就会有新加入的7号、10号像加着油门的摩托车,咆哮着去追,一边跑一边回头竖起大拇指。那球爬升到一半的高度后就远远地呈抛物线坠落,像一个老年人滴滴答答再也尿不上墙。
中场休息时,大家彼此宽慰,没踢好是因为膝盖磨损,半月板有伤,小腿没劲,不敢冲刺,不敢刹车,蹬不起来,跑不动。以前的追风逐月横冲直撞,给这具筋骨走肉积累了太多的新仇旧恨。“之前那个长传,再低一点点就好了,跳起来正好擦着头皮划过去……”“那个下底,被他们右后卫拽了一下,脚底滑了一下,踢空了……”球衣及时配合地被撩起,你讲解着七八年前被铲伤长满骨刺的脚踝,大家啧喷称赞。你是老舍的沙子龙,展示着曾经无敌的断魂枪。
6月底的饭局上,他们在聊学生学校,聊中考高考,你讲起在家乡小城足坛的辈分,讲起高中倒挂金钩击中门楣,讲起大学四十米外打进的远射,你的喋喋不休,听起来那么的响亮。你讪讪地闭嘴微笑,咀嚼的声音、调羹磕碰盘子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你听到有谁在嘟囔:今年好像有世界杯吧,马上要开始了吧。
这些天,在迷迷糊糊的直播里,你看到C罗在力挽狂澜,改天换地,出局后愤怒咆哮;在回放的集锦里,你看到梅西一次又一次地射失点球,一遍又一遍地落寞散步;在新闻视频里,勒夫的头发好灰好白,伊涅斯塔的背影好佝偻。战车蹒跚、雄鹰落羽、桑巴停舞,不是每一段故事都能圆满。旧王已死,新王当立;美人迟暮,英雄白头,终于体会到寿则多辱在球场上是永恒真理。内马尔的翻滚被恶搞,再好的天赋和才华也禁不住在错误的轨道上挥霍;“满街黄衫为谁而穿”注定只能留存于记忆之中。比赛还没有结束,人们嘲笑场上乌拉圭的希门尼斯的眼泪,你却看到了一个男人深深的不服和无助的抵抗。
手机里的评论分析,纷纷歌颂技术、大数据、智能化、计算分析的力量,那些曾经的浪漫奔放、放荡不羁被时代清理。艺术被科技吞噬,激情被利益吞噬,自由被秩序吞噬,风骚被纪律吞噬,灵光被战术吞噬。坑坑洼洼草皮上的快乐进化成体育江湖上的宫心计,彼此在现实里功利地活着,却又向往在足球的世界里寻回所有的荣誉和热血。
很少有人理解一个球迷对足球的感情,那是从青春期以来唯一不离不弃的情人,离开球场,就远离了自己的青春时代。有些人一辈子没进球场,没有现场看过球赛,他们是遥远过去的小镇广场上、县城第二中学灰土操场上、废弃的门球场地上的明星。世界杯离他们太远太远,无论莫斯科还是巴西,都像月亮和火星一样的遥不可及。人生看似漫长,其实也不过二十届世界杯的光阴而已。这一生所能完整品味的世界杯不过寥寥十多届,时间对于每个人都挺残酷的。
他们有成百上千的同伙,到处蹭着免费的场地,为了踢上十分钟请人“腐败”,踢爽了喝足了,回家过自己的庸常生活。因为有这一片坑坑洼洼的草坪勾着,他们可以把自己幻想成颜值骤降的贝克汉姆,穿越而来的齐达内,十分之一技术的外星人,简配版的小白,如肥版的C罗,中年油腻版的梅西,失意的布冯……在一个个周末让梦破碎,再贼心不死地寄希望于下一周。
“球进了——”
万千的欢呼爆破开来。屏幕震动,桌面震动,酒瓶震动,冰凉的海啸淹没味蕾。你在吃烤虾球,剥壳,唆壳,很入味儿的虾肉,来不及抬起头。你瞄着回放,一遍,一遍,射手的角度,门将的角度,后卫的角度,上帝的角度。辣味烫出汗滴,迷离了你的眼白,眼皮挣扎开来,你身体已经摆开架势,你感觉到脚底心灼热,你准确地冲刺跑位,判断对中场长传的落点,完美卸下皮球,停好拨动,晃出空当,顺势一脚,一记穿云箭,快如闪电,你看到观众兴奋欢呼,看到队友振臂欢庆,“银河好像哗啦一声,向你的心坎上倾泻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