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大地】2696 鲁地十八拍(散文）║聿君（北京）
鲁地十八拍(散文）
作者║聿君（北京）
伯禽引 龟山操 泰山赋 徂徕歌 新甫吟
曲阜行 沂蒙曲 峄山辞 大汶口颂
1伯禽引
伯禽，是鲁国的开国之君。
公元前11世纪，周武王伐灭纣王后，将土地和官爵分封功臣。周公姜尚封在“奄”(今山东曲阜)，却姜尚愿继续辅佐武王，于是武王以姜尚之子伯禽代之。伯禽在奄建国，曰“鲁”。
鲁国虽立，疆域并未平定，淮夷与徐戎共同兴兵犯鲁。伯禽挥师南下，平息战乱，鲁国方才安定。为庆贺平疆的胜利，伯禽率领他的军队与臣民，来到泮水之滨，举行盛大而素朴的庆典。
那一天，阳光灿烂辉煌，和风微微拂煦。
河岸上，交龙之旗猎猎严整，鸾铃之声哕哕如歌，战马勇武跻跻，英士济济美盛。伯禽身着朴素明淡的王服，容止优美庄重，神态温和宽宏。他站在臣民们面前，微笑着把美酒一盏盏赐给长者，祝他们健康长寿；又用明朗和悦的话语，向人民施说教化之音……。
清风呵，微拂！阳光呵，朗照！村姑农妇们呵，在泮水之上采芹、采藻、采莼……。
一幅多么美妙昇平的图画！
2龟山操
在泰山与沂蒙牵手的地方，是一派漫漫丘陵。绿墩墩的村庄，一簇簇蹲在岭窝里，一言不发。那著名却失意的龟山就在这儿。《诗经》云：“鲁有龟蒙，遂荒大东。”从这儿往东，就是荒远寂寥的东土、东海、东天啦！
龟山不大，而且很孤独。高不过百米，方圆不过十里，，东南西北不与人邻，草木薄薄，异石裸露。但真是一幅龟的模样！远远望去，它四足微伸，欲行却止。龟首稍昂，栩栩如生；龟尾紧缩着，朴实又憨厚；最是那微微拱起的龟背惟妙惟肖，生机盎然，仿佛那沉稳而健壮的生命，时时都会鼓动而发。
这样一座平凡又孤单小山，因了孔夫子的一曲《龟山操》，而名声远扬。那操歌中，浓浓地含蕴着中国文士的传统品格，因此就一直留淀在中国的思想史中了。
清乾隆内阁大学士沈德潜在其《古诗源》中，载有《龟山操》的原文。其诗序曰：“季桓子受齐女乐，孔子欲谏不得，退而望鲁龟山而作歌，寓季氏之蔽鲁也。”其诗操曰：“予欲望鲁兮，龟山蔽之。手无斧柯，奈龟山何。”由于有序，歌中的意思便十分明白。
鲁国贵族季桓子接受齐人进献的女乐，孔子阻止不成，无奈望龟山而作歌，寓意季桓子遮蔽了鲁国的正风大道。孔子唱到：“我要看到鲁国的清明大道啊，却被季氏的腐败污秽遮蔽。手里没有权柄利刃啊，又能把祸国的奸佞怎么办呢?”
这也是中国的第一首操体诗歌，和琴而唱。此歌中蕴含的思想，也成为后人作《龟山操》时的范本。一千多年后，唐代那“文起八代之衰”的古文运动领袖、在朝廷做着大官的韩愈，又作了与孔夫子同题、同体、同义的《龟山操》一阕，不过文辞更加丰赡了。歌中唱到：“龟山之气兮，不能云雨。龟山之卉兮，不中梁柱。龟山之大兮，祗以奄鲁。知将堕兮，哀莫予吾。周公有鬼兮，嗟予归辅！”
白话是：“小小龟山上的气啊！根本不能积云降雨。龟山的小小灌木呀！怎么能做栋梁？龟山那一点点小啊！也不过是在鲁国。良知与清明都堕落了呀！我的悲哀深重！如果圣明的周公有灵啊，一定会哀叹我的忠心辅佐!”与孔子一样的哀叹：作为臣子的知识分子，白白有匡扶社稷、辅国安民之志，却无力回天！龟山实在太小，臣子和知识分子太微不足道，满腔热血忠贞赤诚，唯苍天可鉴！
龟山确实太小，既不高耸壮阔，绵延重叠，也无沟壑纵横，树木参天。虽然太小，却高高独立在平原丘陵之上，实在是太突兀，太高傲。既然突兀于四面，全无遮掩，风剥雨蚀自然首当其冲。不必说八面来风十方走雨，小小风雨也躲避不得，些小心事也藏匿不得。山上薄薄弱弱的草木，虽然中不得梁柱(只能当柴禾)，却也被砍伐过无数次；伐了再长，长了又伐。始终不能丰厚茂盛，却也没有少了多少。而那山也是，虽不见高大，却也没有多么矮小。
这是龟山，也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样子——虽小，景致却好。
自龟尾循小径而上，“石牛”老老实实地卧着，“石菇”亭亭冉冉地立着；“石屋”深不可测，“石门”疾走山风；走到胸口处，又有“天梯”巨石相叠，几似人为，却是天工。
最感人的莫过于龟首。巨石自山体往东生出，正是龟的下颚，能工巧匠也难做的如此酷似。龟舌更奇，于龟颚之上凭空横出，宽有六尺，长可丈五，抖抖地攀上去，人只在半空之中！瑟瑟坐定不敢稍动，惟恐惊动了它的灵异，颤抖一下，小命就丢下山去了！老乡说此石乃龟山灵物，遇有大风或特异之事，便会豁然作响，村庄里也听得清楚。初闻以为妄谈，坐到石上，方才信然！
这龟山也是有生命的么?
又《春秋左氏传》曰：“齐入来归龟阴田。”龟山之北，宫里、果都、天宝、徂阳四镇，乃万亩良田，膏腴稼穑，有“粮仓”之誉。——正是齐鲁会盟的地方。李白也曾隐居龟山之北，徂徕竹溪时，曾有《寄儿》诗：“吾家居东鲁，谁种龟阴田。”足见此番田土和龟山的盛名。
龟山其小兮？龟山其大兮！曳泰山，而衔沂蒙。
3泰山赋
《诗经》说“泰山岩岩，鲁邦所瞻”的时候，泰山还是个普通的穷小伙儿，哪里想到日后会大富大贵起来？“山．还是那座山；梁，还是那道梁。”怎么忽然就衣衫锦绣、珠光宝气、煌煌不可一世了?
三十里盘路，一万石阶。山下金碧辉煌岱庙，山顶云蒸霞蔚碧霞祠，一路牌坊，干百碑碣。处处寺观楼堂亭榭，步步文人名士题咏。更有唐宗汉武、宋皇清帝、历代帝王御制龙碑……。好一个“五岳独尊”！好一个“万代瞻仰”！
山上多有松柏。泰山的松柏，也尽是人间烟火味，名字无不富丽堂皇。山半五株大松似华盖，始皇帝封禅途中遇雨，其松遮雨护驾，辄封“五大夫松”；普照寺中“六朝松”，荫广如厦，盘旋如龙，汉魏六朝所植；岱庙中有汉柏，汉武帝封禅时手植，专辟“汉柏院”侍之；此外更有卧龙柏、卧龙槐、龙松、凤柏者，不可胜言。
泰山是座大有功名富贵的山，其功名皆来自皇权，其富贵皆源于封禅。“封禅”者，言皇位并非人之所欲，乃“受命于天”：帝王封禅于泰山，于此受天赐之皇位，这便是泰山的用处，便是泰山富贵的来源，也是他优越于其它四岳、敢称“五岳独尊”的缘由。
就连泰山上的松柏树木，石头摩崖，也是一片功名利禄之声。不过才两千来年吧?
4徂徕歌
鲁之北有大山，曰徂徕。其纵横数十里，沟壑千万重，峰峦叠嶂，蔚为深秀。徂徕有巨松，历经千年，粗可数围，雄壮苍郁，皆隐于山深之处，附于陡崖之上。
在苍翠的山谷中，仰望高崖上的古松，叹羡之心不可名状。那巨松或立或踞，或卧或倚，或行或奔，或升或引；或文之或武之，或静或动，或伏或出，或歌或思；更有沉者、雄者、壮者、秀者——凡百态千姿，性情各异．不可胜言。只可远瞻，而不可近亲焉！
鲁大夫奚斯在《诗经·鲁颂》中，这样唱道：“徂徕的松树呵，新甫的柏!把你们斫伐了吧！砍削得整齐。松木制做梁柱方椽呵！粗壮又结实。造成了路寝宽大无比呵，新庙也神采奕奕！”这是庙堂的诗歌，赞颂着“徂徕之松，新甫之柏”建造的宫殿庙宇有多漂亮。
于是也终于明白：那些徂徕的大松，为什么长在高不可攀的悬崖上，而不遍及山野。
庄子曾有“材与不材”之论，被后代士人奉为安身立命的圭皋。故事的大意是这样的：
一次，庄子去弟子家做客。路上，见乡人正在伐树，只捡粗而直的伐倒，不要瘦小弯曲，于是庄子对弟子们说：“你们看，那些成材的被杀伐了，不成材却安然无恙。”弟子们点头称是。到家后，主人杀鸡宰鹅款待老师。这时仆人问：“主人，杀那只能能叫唤的鹅？还是杀不叫唤的?”主人说：“这还用问？当然是杀不叫唤的。鹅能看家，不能叫唤留它何用?”庄子听见这话，对身边弟子们说：“你们听见了吗？没用的被杀掉了，有用的才能活下去。”听到这里，弟子们就不明白了：“老师，在路上的时候，您说没用的安然无恙，现在您又说有用的安然无恙。那么，我们究竟应该做有用的呢？还是做没用的？”
庄子欣然而笑：“吾当处材与不材之间，方可尽天年矣!”
徂徕之松原来也在山野，因为方便，早已被伐尽。如今，只因绝壁艰险，那些大松才得以留存。那生在陡崖之上的大松，已有合抱之粗，其中既有高直的良材，亦有弯曲的不材，却都安安稳稳活了数千年，直到老死——又如何论之?
处于深山幽谷绝壁，虽脚下只有一杯薄土，然远离尘嚣，与世无争，便免去了官匪刀斧之伐，也免去了尘世争执杀身之祸。她们怀着一颗恬淡虚无之心，隐于深山幽谷之中，虽清贫寂寞，靠着仰天光，沐大气，承雨露，也活得潇洒随意，尽如自然!这，岂不是中国哲学的经典命题？
5新甫吟
新甫，在徂徕东30里，曲阜东北，乃泰山徂徕一脉，葱笼茂郁，可亲可爱。其坐北朝南，三面环绕，似一袭深深的座椅卧榻。进了山中，但见青嶂四面，山谷若井，蓝天清溪，绿树丛溟，一盘坦荡的磐石正在风口上。
那磐石的中央，一株古柏卓然而立，株干似铁，枝叶若褐。那裸着的株根，仿佛多年前倾下的一堆铁汁，冷了，凝了，剥着一层层的赭皮，仍然青虚虚的坚韧。看那磐石圆整光洁，那堆株根好似蜡烛滴在蛋壳上，为什么？这柏树的根须是如何扎在了石头里？怎么能好好的活下来？他是如何从那石头中取食取水，长成了这铜铸的株根，钢铁的身躯！
《诗经》所言：“徂徕之松，新甫之柏”，当是此物，时已三千年矣。
一粒柏子，落在了石缝间，靠着一点细土，几滴雨水，他就活了。那又软又细的根须，在那石中顽强执着地伸展，东钻西突，觅食觅水以求生存。慢慢地，枝干就长大了。可枝干大了，又需要更多的水，根须也只好再长大……。长此以往，植株越来越大，根须也越来越粗，那大石也只好被慢慢地挤开，慢慢地劈开。
那本来光整的磐石，当然不愿让这些细软柔弱的小东西们钻进身体，不愿让他们在里边瞎折腾，更不愿意让他们在里边长大。一定会拼命遏制他，压迫他，排挤他，杀灭他……。
如此，这柏树与磐石的殊死争战，也整整三千年了。而三千年的争战，又结果如何？柏树虽然在长，终究不过铜盆般粗细，枝叶虽然常绿，却绝不蓬勃华茂。而那磐石，虽然表面依然完整，内里已是四分五裂了。
刚以制柔，柔也克刚。刚柔不济，五劳七伤！
6曲阜行
曲阜，不只是孔子的故乡，更是鲁国的故都。但先国的遗物早已荡然无存，不要说城堞宫阙，就连遗址基石也难寻得。如今的少吴陵周公庙，只是宋代以后人们的追忆。一方鲁壁新崭崭的，更是清代以后的事情，又哪里能藏匿五经之书。
今天的曲阜，只是孔子的天下。偌大的孔庙孔府，几乎充满小小曲阜城。何况还有圣道、瓮城、洙水河、阙里街那么多的圣迹，更不用说那占地数干亩、数倍于曲阜城，号称“林深五月寒”的孔林。整整一个曲阜城，只是“至圣先师大成文宣王”的圣地，只是君临中国两千年儒教的圣城。可瞻可览的，惟孔子与儒教硕大无边、无所不在的身影。
汽车走在鲁中南平原上，满眼都是庄稼、田野和村庄，是弥漫的田园素朴。可忽然，就有一簇金光闪闪的宫殿大顶子，升起在庄田之上，莫非乡下也有宫殿?正是,这是孔庙——是仅次于北京故宫的，中国第二大古建筑群，历代祭祀看着的处所：九进十八间，大成殿比太和殿只矮几砖，大成殿廊下十二幢石雕龙柱，故宫也没有……。
下了车，走圣道，路旁是遮蔽天日的千年古柏嵯峨。孔庙前瓮城上，四个大字是“万仞宫墙”，说孔子的学问无可攀援，无人可入。孔庙前石坊．一曰“欞星门”，以天上主文之星，说孔子是人间的主文之圣；二曰“金声玉振”，说孔子所言之声，是金声是玉振，是世上人间最责、最美、最纯的声音。此三者之誉，乃至三孔所有匾额楹联崇奉赞美之词，在中国历史上唯孔子一人得之。
孔庙内古柏蔽日，巨碑参天，乃历代帝王祭孔或重修孔庙时，为称颂孔子功德所立，溢美之辞无以附加。大成殿前的杏坛，黄草所苫，庄子曰：“夫子游于缁帷之林，坐休乎杏坛之上。弟子读书，孔子弦歌。”是何等美妙情境！大成殿后奎文阁，与故宫文华阁大小相似，意义相同，乃藏书楼。奎文者，天上文星；文华者，文之华采，毕竟又不一样了。
孔林名曰“至圣林”，占地三千亩，遍植天下树木，遮天蔽日，盛暑阴凉。林前神道巨大汉白玉牌坊，精工雕刻，上书“万古长春”。言孔子之学，儒教之道万古长春。孔林中树木采自全国，天下之木无所不备，乃“泽被天下，四海奉之”之意。
孔府，是孔子直系子孙、世袭“衍圣公“的家，名曰“圣府”。府里第一进院落设公堂与六厅，乃朝廷之外唯一，以示皇家恩宠。公堂唯官府可设，代表国家审理案件，朝廷惟准孔家设立公堂，乃尊孔子之圣，推圣人至高。六厅即朝廷六部，王公贵族也不敢，孔府六厅执掌官皆为六品，府中侍奉官则高达三品。孔府之贵，兖州曲阜两级长宫到任，皆须先拜孔府。
孔府更有天下惟一殊荣：得留存历代服饰。历代改朝换代必先易服帜，留存者枭首，惟孔府可以：因为圣人是惟一的，历代相传，并无改换。因此，历代圣人穿过的服饰，都可以留存下来。
看完无处不在的至圣、至高。与唯一，且均为帝王封赐。不禁要想：帝王与圣人究竟谁大？帝王是国家的领袖，圣人是帝王所立的精神文化，须为帝王统治国家服务；帝王乃一朝一代之圣，圣人是历朝历代之圣；帝王掌行，圣人掌思；帝王奉圣人，圣人奉帝王。如此而已。
7沂蒙曲
在沂蒙山温厚的山水田园之间，一位山村姑娘正站在山坡上放声歌唱：“人人那个都说——，沂蒙山好——！”那浓浓的乡音，那动人心弦的沂蒙小调，让你的心也醉了。
这是一块朴实浑厚、水清树绿、天蓝山高的古老土地。这片土地，把中国传统的文化，以齐鲁文化为代表的孔孟文化，全都溶化在了这里。她漫漫无边、点点滴滴渗透了每一寸土地、融进了每一缕流水、每一份血液，也弥漫在全体空气之中。这样的文化表露，不是北京曲阜徽州的古代建筑，不是古董文物，更不是中国功夫。
恰恰相反。她所积淀的中国正统文化，是那文化的根本，是他的内在，流淌在沂蒙乡村百姓的血液里，表现在他们年复一年的日子中。这样的文化，已经成为这里百姓整体的意识形态，化在在他们的语言中、化在他们的喜怒哀乐和一笑一颦中，更无论举止行为、接人待物、房屋宅舍、器具用物、服饰打扮，等等一切之中。
你看看那些石墙土墙、草屋栅栏、割草拾柴、牛羊鸡鸭；看看那些红袄绿裤、虎头鞋帽、红辣椒黄玉米；看看麦秸垛老槐树、娶媳妇嫁闺女、串门子走亲戚、老棉袄石窝窝、艾蒿绳烟锅锅；再看看他们的乡里往返、同宗本家、母慈父严、妇道本份；还有循着大自然规律的日出作，日入息；凿井饮，耕田食；……你莫非不能感受温柔敦厚的中国文化？
研究中国传统文化与民俗的学者喜欢到沂蒙山来，鹰隼碧眼的老外也喜欢到沂蒙山来，如今的城市人也到沂蒙山来了。山间地头到处走走，坐回土炕，吃个煎饼，看看锄镰镢锨、石磨石碾；看看那些挂在墙上的黄玉米红辣椒，和黑棉袄黑棉裤的老头儿聊聊天，和红棉袄绿棉裤的大闺女小媳妇拉拉呱儿……。
那就是一番新鲜，一番厚道，一番洗礼。可“凡人难问神仙事”，这短短的感受，离着孔孟文化在她心里的渗透、血里的流淌还远呢！
在沂蒙山中洁净的公路上穿行，弯来弯去，爬上爬下。过了一座山，又是一座山，不知何时才能出去。那高高的蒙山真是安静，时而挺拔，时而丰厚，时而葱郁，时而疏朗。那长长的沂水多么温情，或细流脉脉，或坦荡豁朗，或委婉温存，或热情直率……。
忽然，就有几个小丫头子，从山沟爬上公路来。细小的胳膊挎着大大的草篮，直直地站在路边，一双大眼睛怔怔地看汽车飞驰而过。或者是一位老人，抱着羊鞭在近处的山坡上，身前身后白石绿树间，白的、黑的，黄的、花的羊儿们，低头吃草，昂头看你。或者还有光着脊梁挽着裤腿的汉子，推着千把斤石头的独轮车正在上坡，身子弓着，腿脚蹬着，脖子伸着，满头的青筋，一身的汗水，胳膊腿上的肌肉像石头，像铁。或者有年轻姑娘三五做伴，骑在自行车上嘻嘻哈哈说笑着，一闪而过。还有一个红红的小媳妇，挎着红红篮子，坐在车子上，笑吟吟地与丈夫走娘家去……。
绿墩墩的村庄，一言不发地蹲在山坳里，闪着她的红瓦白墙。你要是想到老乡家去，那就得下大路上小路，翻过沟坎，淌过小河，踏着石头和黄土走老远才行，然后走进他们的大门，看看他们的院子和日子，再坐到那厚墩墩的炕头上，沏一壶浓浓的大叶子茶，卷一袋呛人的旱烟，再倒一碗薯干酒……。
这滋味，这心情！这样的纯朴真诚、温暖热情！无论走多少路、过多少岭也值！
沂蒙多杂树，少松柏。“龟蒙，龟蒙，遂荒大东！”
8峄山辞
鲁南邹城有孟子庙、亚圣公府和亚圣林。形制似“至圣”，规模也小得多了。
儒家以“孔孟”为宗，其思想旨归大多出自孔子。孟子则是她的理想主义者。孟子有一身英俊之气，文章浩然蓊郁，蓬勃葱茏，一派大丈夫气象。孟子以其横溢的才华与雄辩，壮大充实也丰富厚重了孔子的学说，孔子是骨骼精炼，孟子则是筋肉丰满。而后代的大儒们，不过阐释注疏、分支细化、讲说宣扬而已。至于程朱，则完全是另一种样式了。
邹城之南有峄山，峄山之上有怪石。峄山是个小山，高也不高，大也不大，孤独似龟山，却又平散得很。孔子云：“登泰山而小天下，登峄山而小鲁”。
鲁南本无大山，峄山也许原来很高，在鲁国也算不小，但如今真的不高了。但孔子创设的经世治国之道、求知处世之学，却绝无偏窄之嫌。恰恰是广博深厚，可以复盖天下，堪称“小鲁”，也堪称“小天下”。
峄山上怪石遍及，裸露唐突，既不壮大，也不含蓄，更不合宜。不光不美，甚至不是能“以丑为美”的丑。就那么乱七八糟地呆着，呲牙咧嘴，好歹不知，像是个废品收购站，让人看了不知该说什么。山顶上有山洞，山洞不大，里边却能住道士。洞口勉强直立出入，洞室容人直立处也逼窄局促，内里供着祖师，其余安置桌榻。如此山洞，在并不宽阔的山顶上比肩接踵，且一洞一派，各供各的祖师，各做各的生意。
如此景致还是头一回见，看过以后，觉得心里别别扭扭、疙疙瘩瘩。自古“深山道士”，隐而不显，素来所尙。而这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常，道士云集，当是为算卦看命挣钱的吧？峄山是名山，可到底名在哪儿?
9大汶口颂
在大汶口一望无际的麦田里，能找到一块普通的地名碑，上刻：大汶口文化遗址。那普通让你不信：这就是那鼎鼎大名、祖先五千年前在这里生活、创造了灿烂的新石器文化与文明的地方？如今，怎么只有一片漫漫麦田，黄黄麦浪？
正是在这儿。我们勤劳智慧的祖先，制作了锋利应手的工具，渔猎种植，饮食服衣。于是才有了丰衣足食，安稳生息，健康繁衍。还有那些美丽的彩陶，多么细腻，多么美妙，多么神奇！令后人叹为观止，赞叹永远！
就是在这儿，他们走了，无声无息地走了，却给我们留下了无比珍贵伟大的财富。他们静静地走了，没有一点遗憾，让我们承继这些财富，壮大了人类的群体。但我们并没有给他们留下一个家，一个小小的家，哪怕是一个最小最小的村落，让她所生养的我们去看望她……。
没有。一丁点也没有。只有这一望无际的麦浪，或麦浪收割后的土地。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没有遗憾，为什么没有挂念，也没有一句批评和指责？
大汶口颂！大汶口颂。
鲁地十八拍，纵有多少十八拍，也难说清这片鲁地。难说清泱泱中国那温柔敦厚的文化，难说清中国知识分子的性情与命运，难说清这个文化之下，一代又一代中国人。
【作者简介】
聿君：字古公，号一閒堂主人，又号竹溪居士、散翁、怪叟。北京人，后居徂徕山竹溪之侧。著名作家、画家、书法家、哲学文化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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