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是骨血的概念,也是一种与生命同在的文化情怀。
突然有一天,我脑海被出生的家族历史缠绕,不能自拔。不知道是悲悯占住了心房,还是教师这份职业驱使我翻阅方志,走访长辈,在键盘上敲出一个个方块字,凝聚成情感之泉,聊以寄托。武湖边大大小小的码头已经消失在历史长河,但杨裴枫台山还在自然的侵蚀中屹立在苍穹之下,我依然喷涌张姓的血液,爷爷的殷殷告诫仍在耳旁回响,幂幂中催醒我记下武湖渡口抑或码头的沧海桑田,祖辈们佝偻于此的身影。
其实,我只是渡口艄公中的一份子,渡别人,更渡自己。
--题记
一
我祖上于清嘉庆年间来码头小镇仓子埠谋生,干的是榨油行当,是排行老七的张承溪(第四代)开始经营,生意异常火爆,名噪于冈西仓子埠之外的汉口、黄安、黄陂、麻城,乃至豫皖。
商铺林立的正街(上、中、下),商贩推着“咿咿呀呀”的红车,走在辙痕累累的青石板上,便会有熟商户大喊:“上那家换油啊?”
“还有那家,张七记。”
张七记油榨坊便是家族祖业,一块响当当的生意招牌。
大长块红砂石城基、长青砖城墙及垛口,尽显古城的巍峨气势。南安门武湖边码头繁忙,挑夫商贾,人头攒动,上轮下船,络绎不绝。而下正街尾端东西并排着长一溜的五大间油榨坊(我家是三房,作坊靠西)面向武湖,紧邻码头。会看风水的爷爷常说:咱家是坐北朝南、视野开阔、水陆通畅的一块宝地。
谱牒有序,瓜瓞绵延至我父亲(张裕鹏)已经是第八代人了,我“呱呱坠地”于新洲二中东门(下正街)破旧颓废的祖屋里,已近于“春回大地”的年份,街面上又聚拢了商业烟火气,但码头荒废了,湖水退成一线水沟,开湖田种水稻或养鱼,引来钓客光顾、踏青的地方。我家附近有幼儿园、小学、中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多多少少沾上了点书文气。
都说隔代亲,我身上有了应验。掌上明珠的孙女,自然受爷爷宠爱,记事起,爷爷唠叨的那些家族掌故,听得我耳膜起茧,他还不厌烦地亲手教我习毛笔字,和点化我衰落的大户人家那般“君子固穷”的礼数。
爷爷张啸吟(志善)生于富裕的工商世家,说是小镇的“纨绔子弟”不为炫耀。
那年头,小镇乍现新生的曙光,爷爷凭着学问、年轻,热血沸腾地进省革大二期一部学习并结业,随同学一起坐火轮从家门口的武湖码头上汉口,那“呜呜呜”的悠长汽笛声,如远离的惜别道情:高岸上的张七记油榨坊、舒适的家远了,慢慢地枫台山也消失在视野之外,舟桨横渡,零落异域--爷爷参加应城县陈河区大庙乡土改,任工作组组长,砥砺风节,心向阳光。再执教于武昌新河小学,在时代的风云中因家庭成分爷爷饱受磨难,后回乡工作,于新洲县轴承厂驻汉业务员的职业上退休。
“你爸没念什么书,13岁的年纪为一日三餐填饱肚子下放到凤凰林场、五八农场,造孽哦,有什么办法呢?!”
爷爷眯着混浊的双眼,摇头,喉管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声:“唉。”
似乎经历漫长的至暗时道……
爷爷遭受家族跌宕起伏的兴衰,习惯了沉默,习惯了顺势,但他骨子里有一丝文人的傲气,功底深厚的墨颜诗赋熏陶了我幼小的心灵,伴我为人师的成长,一晃自己已临中年。
他常“数萝卜下窖”般没完没了:
“风火墙高啊、楚檐飞翼俏啊、作坊车水马龙啊、挑油师傅走码头闯汉口啊,北上黄安、河南啊……”
“大石磨、大蒸笼、木头榨、拉磨的水牛黄牛……白皮铁油桶、油菜籽、棉籽、芝麻堆满了库房……谁家比得了啊。”
只在想起庞大的家业时爷爷眼神才有了久违的光亮,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心扉敞开。
“许多商贩吃住在饭店街,菜籽、芝麻、花生收进张七记,变银洋或兑换成吃油,还有货郎担下湾子叫卖。集镇小,但热闹得很。哪像现在冷火秋烟的。”
爷爷非常自豪地回忆过往点滴,脸上现出难以抑制的微笑。
“我家与徐源泉家是街房邻居,徐公馆排场大,堂皇富丽,画栋雕楼,是小镇首出一指的洋房子。小时候,母亲常带我去徐公馆与徐源泉的母亲段氏唠家常,记得是1935年初夏,偶遇着香云纱便装的徐源泉,坐在大厅太师椅上喝茶,一字胡须浓而密,我无拘无束地玩耍,徐源泉蛮爱我的。”
“我年纪小,好奇心重。穿天井,上阁楼,逛花园,这摸摸,那瞧瞧。自己没有把自己当外人。”
爷爷说。
“徐公馆八仙桌上有几只大小不一的瓶子,其中高大的瓶子插百子莲花,另一只天青色的净瓶,插着清香素雅的栀子花,晶莹剔透、细巧玲珑,我拿在小手掌里把玩,爱不释手。”
爷爷心里琢磨着:好漂亮的瓶子。
徐公看出了他的“小九九”,和颜悦色地说:“小家伙,瓶子好看不?”
“徐伯伯,好看,像薄纸一样透光。”
爷爷小嘴甜甜地回答。
“你喜欢这净瓶?伯送给你,好不好,不要摔碎了哦!”
徐公抚摸着爷爷的小脑袋,平静、微笑地说。
几十年,爷爷都小心翼翼地用红丝绸包裹这只净瓶,珍藏在小木箱内。甚为遗憾的是净瓶在爷爷过世后遗失了,但徐公军旅半生、商海泛舟、崇文重教的乡绅形象刻在爷爷的脑海里,如一方治疗心疼的良方,服下了这剂方子心安。
二
我家有一把端庄大气、雕工精细的实木太师椅,国漆老红乌亮,曲型的如意云扶手、靠背图案竹兰山松,年老的爷爷坐在代表家族荣耀的椅子上,常用干枯的拇指食指捻着花白的胡须,暑天傍晚,穿着大白汗衫,摇着蒲扇,喝着大叶茶,望着远处低洼的前三垦(武湖围垦后八方咀以西南的荒地堰塘)发呆。
我知道爷爷眼前有一幅画:晚霞烟云,渔舟晚唱,鸥鹭翔集,火轮从天际逆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有一位年轻人是我爷爷,颠沛在国运不济的求学、复家业的路上。
爷爷轻轻摇扇降热、驱蚊,一声声长叹里,我睁大瞳孔聆听他的过往又常常扑在他的双膝上迷迷糊糊地入睡了。
19岁时,张七记油榨坊复业在即,爷爷急匆匆地从恩施经汉口返回仓子埠省亲,乘“仓兴”号火轮缓缓地由长江进入武湖水域。正值梅雨汛期,天近响午,武湖上空乌云翻滚,狂风骤雨,汪汪一片泽国。枫台山辟有临时的下人卸散货的码头,遇涝汛或干旱水浅停靠,附近陈大港湾是竹料、木料停放码头,木竹行老板从湖南、四川放木排进料,凑巧有木排散架,风高浪急,木料横冲直闯地漂移湖水中。
“仓兴”号火轮引航手不敢贸然前行,担心躲闪木料偏离航道危及火轮乘客安全。乘客纷纷弃船沿枫台山码头走泥泞小路回仓埠,大雨瓢泼,一个个淋得如“落汤鸡”似的,上汉口进货的挑夫最惨,跌跌撞撞,雨雾织成了门帘让眼睛挣不开。爷爷不小心滑倒,人像油桶一样从岸坡向下滚,撞倒了几位雨中下船登岸的人,风声雨声夹杂着“噼里啪啦”“框框郎朗”金属油桶的撞击声,爷爷跌进水里,风急浪大雨骤,他双手在水面上瞎抓,浮出头,“噗通、噗通”地沉浮沉浮。
“那是张七记的张公子,张公子、张公子……”
一位货郎叫嚷道。迅速地甩掉担子,拿起系有麻绳、铁钩子的扁担冲到岸边,边叫边跳进火轮上岸踏板处的水里,一手抓住倾倒在岸边的柳树枝,其他好心人凑上来拉住货郎的手,另一只手拼命地捏紧扁担一端系的铁钩,将另一端抛向在湖水中冒出脖子、头、手的爷爷。
“抓住、抓住扁担系绳子的铁钩子。”
湖水猛涨,汹涌的波涛将爷爷向北越推越远。
货郎抛了几回,最后爷爷总算抓住了“救命稻草”--扁担系钩,加之众人齐心拉扯他,终于上了岸捡回了一条命。雨中,货郎将爷爷背到岸边俯卧在一块石头上,吐出呛的一滩水,慢慢恢复清醒。待情况稳定后,搀扶爷爷上枫台山一棵古枫树旁的寺庙里,跪拜菩萨,生一堆柴火烘烤衣服,还请方丈熬煮了姜糖水让爷爷喝下,恢复体力消疲解乏。
货郎姓万,万家大湾人氏。做的行当是每一、两天从张七记挑一担油上汉口穿街进巷散卖吃油,卖完后进回生活用品到仓埠批发给各铺子售卖。做点小买卖,到处混得个熟络。
过了3个时辰,爷爷体力强了许多,相谈甚欢,还与货郎跪拜苍天,金兰结义,爷爷为弟。
夜晚,一起吃了斋饭,风雨停了,送爷爷回仓埠家里。
天灾、内战,小镇张七记的复业失去了昔日的辉煌,有了衰败之象。
后来,张七记变故,爷爷多次遭难,异性万爷爷常在黑灯瞎火的时候来仓埠张家串门,伸出援手,用竹篮或麻袋装一些红薯、白萝卜、腌菜、大米或用葡萄糖瓶装半斤、一斤菜籽(棉籽)油之类,微薄接济,以缓解“几张口”的燃眉之急。
这一层关系爷爷呵护了一辈子,这一段情缘爷爷念叨了一辈子。
枫台山码头落水事件影响了爷爷一辈子,其实一辈子很短很短。
暮年,爷爷内心强大无比,从年轻时开始他一步步累积战胜人性弱点的硬核。如果记忆能抚平伤痛,能告慰先祖,能育化后人,能还原世间真实,就让一切如枫台山路边的蒲公英一样随风飞扬。
三
父亲常责怪爷爷,没有让他念更多的书,没有给他更好的生活。时代的“梗阻”深深地妨碍着父子语言沟通的管道,爷爷无言,默默受着,以他特有的方式看世间:云淡风清,心生菩提。
落实政策,知青返城,随着二中学生人数增多,养活了不少周边居民。日用小商品、课辅资料等需求量大,父亲开起了副食店,守摊“捡芝麻”,养家糊口。
我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常牵着爷爷褶皱的老手行至幼儿园大门口,爷孙俩再分手。
“爷爷,再见!”
多少次,我摆摆手后再回头,爷爷眯着一双布满鱼尾纹的微笑的眼,还站在园门口,像一座沧桑的石碑立在那儿,不忍离去。我想起仍有几份伤感,他老人家是人生码头边一位风烛残年的老艄公,这么用心地疼爱孙女。
爷爷上的是私塾,启蒙诗歌选本是《千家诗》,开篇是宋·程颢的《春日偶成》。
诗云:“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
爷爷在得意的时候,摇头晃脑地吟诵此诗,潜移默化地感染我,并寓教于乐地讲解,虽然我还是懵懵懂懂,但熏陶了我幼小的心。
爷爷曾在武昌积玉桥新河小学工作过,这段教师经历注定了他一生的遗憾,没有在蜡烛成灰、照亮别人的行业上终其一生。
爷爷讲了一个故事:爷爷任教的班上有一位姓陆的小男孩性情抑郁,不善微笑,每天上学会迟到。爷爷疑惑,在小男孩上学路上一个暗处等候他经过,想了解他晚到的原因。
原来小男孩上学早,只是到了已毁的积玉桥水泥墩子旁转悠,一会儿约无其事的坐着;一会儿捡起瓦片或石粒掷向汪汪的长满水草的湖面,玩玩打打约20分钟再慢悠悠地上学。
每天如此。爷爷想:是不是小男孩有什么心结呢?只要爷爷授课,都会点小男孩回答问题,即使在班上上音乐课也会说陆××同学来清唱两句《让我们荡起双桨》吧,“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上语文课,会鼓励陆××同学来领读课文第几段至第几段,陆××同学的作文,这几句用词新鲜,充满活力哦!
多年以后,爷爷因家庭成分离开了学校,回新洲厂企上班,收到学生陆××多封热情洋溢的来信,倾诉内心的苦闷以及对老师教育他的良苦用心表示感恩。原来,陆××的奶奶、小姨因洪水灾害被冲进湖里淹死了。每一次路过,他内心都伤痛和内疚,如果自己够强大,能游泳救回奶奶、小姨该多好啊?!谢谢老师渡我至阳光地带!
爷爷说:播撒知识是一种福分,救或帮别人是一种缘分,需要修菩提之心,渡人。
爷爷在企业驻外办工作经常有出差的机会,结交了一些各地销售业务的朋友,聚会别离免不了附庸风雅,诗词唱和。爷爷讲:有一次出差上海,离开的那一天,朋友引着转城隍庙、南京步行街、外滩一圈,找了个偏僻的酒馆小酌小饮,好不快活自在。酒足饭饱后,在外滩送别,相约赋诗一首,以记此行程。爷爷的诗有一点李白的诗意,有哪一种别离的韵味。
好像李白《赠汪伦》的诗:“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一样,但我没有细品爷爷的诗。爷爷的诗没有成集子,也在人去楼空后遗失,但于风雅中他老人家追求自己的真性情,是对我的点化。我读完小学有爷爷相伴、读初中有爷爷的诗文激励,后来我成为一名地地道道的人民教师,爷爷的内心一定荡漾起继往圣学的幸福涟漪。
我分配到偏远的乡下小学任教,爷爷担心路途遥远,回家伤了我的筋骨,从他积攒的银行存折里取出300元钱,慌慌张张地塞进我包包里,生怕别人看见似的。我拒了几次,最后怕伤爷爷的心,收了下来。爷爷让孙女有了漂亮的二六式自行车,这是我拥有的第一个交通工具,是爷孙俩饱含深情爱意的友谊密码。
夜深人静,台灯下,我捧读小说家老舍的散文《我的母亲》,其中有一句话“人,即使活到八九十岁,有母亲便可以多少还有点孩子气。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失去了根。”
爷爷是支撑我当孩子王的根。
记得有一次清早,太阳在薄雾中露出笑脸,丛林小学操场里,学生正集中做早操,扩音器里播放第二套小学生广播体操:雏鹰起飞,伴随优美的音乐,肩胸运动、体侧运动、腹背运动……我正领带学生做早操,临近体操尾声,突然,有一位拄着拐杖、颤颤歪歪的老者发出嘶哑的声音在操场边喊:“燕子、燕子……我来看看你”所有的师生都停下了体操,齐刷刷地看过去,现出了各种各样的惊讶的表情,我呆呆的站在原地很久,眼泪不由自主地涌出了眼眶,流到了脸颊。
我疯也似的跑过去,紧紧抱住爷爷,把头埋在爷爷干瘦的胸膛,倍感温暖。
师生们一阵阵掌声、跳跃欢笑在操场上空回荡,爷爷拍了拍我的肩,拄着拐杖沿院墙边的樟树、花草转了一圈,说了许多话,在我居住的寝室里摸摸被褥、整理书桌、推开窗子……精神焕发了许多,仿佛回到了武昌新河小学,他工作过的地方。
在爷爷过世后的第十五个年头,深秋丹枫溢彩,大雁排空,重阳登高。我和老公第一次驾车去寻找枫台山遗迹,物是人非,山上有一座仿唐式样的庙宇,晨钟暮鼓,佛音远播。码头不再,湖水拍打土岸,爷爷在世时,有溺水的惊险故事,今天有我、老公为他圆梦的追寻。
或许爷爷在枫台山留有重阳诗稿,与明末万尔异在时空交错中相遇,万曾经作诗一首《缓步枫台山》:酒破衰颜醉欲潮,相看冬景带秋绕。荒山野客同幽淡,小寺间僧共寂寥。
这是爷爷的心境,我的思念。
我与枫台山有个约定。
【作者简介】张燕,女,仓埠街中心小学教师,默默耕耘杏坛二十余载。静读诗书,闲写文章;热爱文艺,常受邀汇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