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潇丹
一 穿越
“老板,看电脑吗?最新款的……”
“帅哥,最新款的游戏本,配置顶级,过来瞧瞧……”
“哥,来我们这里看看呗,华为、苹果,笔记本、台式机、组装机,我们免费装机,免费升级……这边,哥,跟我来,这边走……”
想要穿越到十年前二十年前,不用绞尽脑汁地设计各种桥段,只需在锡城一处,寻到一座电脑数码产品专卖商城(如果还有的话),商场的广告牌上最好还印有百脑汇、数码港和宏图三胞的字符海报。在那里待上一小会儿,时光开始倒流,眼前会出现刚摸上电脑时的种种场景。
周末下午送小孩上课,离放学还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附近没有停车位,导航推荐附近百脑汇数码港的地下车库,车库入口很窄很黑,减震带破碎残缺,驶下去时颠得厉害。停车场的灯火暗淡,昏昏暗暗中看不清指示标志,需要小心地认路和寻找空位。此地曾经是光盘小贩营销的宝地,车主停好车,就会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双热情的手,将你拉住,然后车上便多了两张摇滚CD。你停好车,摸索了一会儿,找到一角亮着白光的广告灯箱和旁边的货梯。灯箱上有关于整栋楼层的介绍:B1是智能手机广场,1F是品牌笔记本和摄影摄像产品,2F是数码影音电玩,3F是组装机配件,最后一层楼是智能监控设备。你仔细地读着那些专有名词:投影仪、扩声系统、激光电视、定位仪、监控安防……一阵轰响从半空中掉落,梯门缓缓展开,一身全黑衣裤的小伙,夹着一个大而扁的纸箱和一名正发着语音信息的顺丰小哥肩并肩,一起往外冲出。此刻只有你一人乘坐电梯上楼,电梯门缓慢合上,米黄色的光线淋遍全身,头顶一侧的通风扇嗡嗡地鸣叫着,你感觉自己正踏入某些熟悉的游戏片断里。
同其他商场一样,百脑汇一楼是黄金楼层黄金位置。这里主营的品牌笔记本电脑和摄影摄像器材,是这里平均价格最贵的东西。好马要配好鞍,从服务台的位置上一眼扫过去,每家专柜都是一间精装的单身公寓,极简现代的装修风格,通透留白的空间设计,能同时容纳三五名顾客互不干扰地流连其中。米白色的桌台上,三五台最新款的笔记本电脑,一字排开,木炭黑、太空银、科技灰、奥黛蓝,统一角度,展示自己,如模特走秀时立定转身的刹那,搔首弄姿勾引注意。背景墙上是各家的品牌Logo。那些曾经如雷贯耳的品牌:联想、华硕、神州、三星,是这个行业里的老炮高手,多年以来,和谙熟的旧友故人一起,坚守着自己的江湖。只是如今的江湖有些落寞,本该属于商场的热闹时间,此时却人影寥寥,空空荡荡。销售和导购如猎人在搜寻猎物,而可能的猎物却匆匆经过一张易拉宝,无视上面几位亮晶晶美少女的呼唤:快来参加年庆抽奖活动啦!满额抽好礼,百分百中奖!详情请扫二维码。视线范围内,是围绕在店铺专柜周边铺天盖地的广告海报,那些夹杂着汉字英文的介绍,那些铿锵有力的词语短句:强悍独显、全景侧透、幻夜魔光、驭光致影、超神表现、制创未来……博人眼球,刺激神经,它们努力地让寂寞的空气兴奋起来。
往上去的二楼三楼,整片楼层都隔成一间间小而满的档口,两三台玻璃货柜划出十几平的空间,其中各种还未攒完的台式机、组装机和零零碎碎的配件堆得快要溢出来。一个老板兼收纳,两三个装机员,就这么撑起一家家电脑数码行业里的大排档。各种数码影音电玩的小东西身上,飘荡着信息世界里的烟火气。装柜后面学生模样的实习生让你有些感慨、疑惑:现在还有年轻人愿意学电脑维修吗?一位穿黑色工作服的中年男人抱着一台主机来找地方维修,修理员拆机时的眼神像在打量一台古董。对于顾客而言,这就是一台平常不过的家用电器,修好能继续用就好。似乎有越来越多的人不想更新自己的电脑,能凑合用就凑合用。老机器似乎需要新驱动,这得到网上去找,现成的没有,原来的太古老,早被淘汰。男人等着无聊,有一搭没一搭找人聊天,说自己的儿子,花钱如淌水,万把块的笔记本就用来打游戏,维修员兼店主懒洋洋地搭腔。现在的行情、疫情让他脑壳疼,他现在满脑子想的是怎么才能减点房租省点开支。
离着不远,靠着东边附近,你看到一些空铺位,人去货空露出脚下地砖的灰白颜色,像张开的嘴里掉了颗门牙。有两家市口不错的店铺已盖上了帘布,有点缘分已了的意味。这里上上下下更像宜家和麦德龙超市,更多地发挥了批发仓储的功能,物流、电商、办公室在整栋楼里都有。先前有积累客源的店家变成了一个物流中转点,顺便搞些电商服务。记得曾经一篇新闻报道上说过,这里的租金同比而言比其他写字楼便宜,用来当个仓库和办公室,再合适不过。
记忆当中2000年左右,开始流行信息社会、科幻世界、人工智能,新的商场大厦一开张,楼内人气旺盛的地方都被电脑IT档口占据,在网购还未兴起的年代,学生、青年,刚工作的人,三口之家,带着小朋友,最愿意逛的就是电脑城了,看到最新的硬件就莫名地兴奋喜悦,那里交集了各种飞扬的情怀和梦想。城市里最具活力的一批人,大学生,小年轻,毕业了去电脑城摆摊修机卖碟,是最时尚的创业故事。很多人买第一台电脑,是人生中最为贵重的一件物品,是属于一个家庭的重资产。在学校放假或者临近开学的时候,电脑城的生意更是比往日红火。电梯上满满的都是人,师傅扛着梯子维修,小伙计夹着零部件,都找不到路走。熙熙攘攘的讨价还价、分析性能,摩肩接踵的都是在看稀奇。一台电视机大小的机器,组成一口黑洞,施展一种魔法,卷吸起一切关注,那些拗口的不容易记住,不明白的名词术语身上,有一种厉害的玄幻感在弥漫。不明所以的厉害高端先进,好多人的一天是在正在开机和正在关机之间溜走的,那六七个节拍的一段小音乐带来烟鬼一口晨烟的快感。

二 数码手术台
踏上最近一处的扶手电梯,整个身体往下沉去。开膛破肚的主机大屏、亮橙色的工作台、支柱墙壁上的海报、红黑色夹克制服的销售人员、零零落落的顾客,先是头部,接着上半身、裤腿鞋子,伴随机器的哼哼唧唧声,统统在眼前缓缓上升、慢慢消失。几十秒后,画面转换,被黄底黑字的幕布围挡的柜台进入视线,上面竖排着几排大字:手机电池维修,专换原装电池,专修手机屏幕……头顶天花板上垂下的灯箱广告和幕布海报,像古代官员出行打着的旗幡。负一楼的智能手机广场,是属于手机的地盘,这里有属于一只手机“肉体”的一生,属于一只手机生老病死的各个阶段:出生、维修、拆解、治愈,或者寿终正寝,被回收利用,甚至“器官捐赠”,那些配件零件、电路板上有用的零碎,被循环利用。
这里人流明显多了起来,仿佛整个楼里的人都集中到地下。慢慢流淌的人群中,背影里有亮黄、草绿、克莱因蓝。粗大的地砖上是高帮李宁篮球鞋、CAT马丁靴、耐克跑鞋、飞跃回力的板鞋在来来回回。工装夹克罩在宽大的连帽衫外面,女士长裤能看到小腿紧绷的弧线。圆凳上等候的二郎腿,裙摆和靴子之间露出一截藕灰。三两步之内,必见一块红色花瓣、咬了一口的白苹果和移动5G广告的蓝条衫。空气流通不畅,有点温室效应。靠近维修区域,能闻到金属颗粒、线路板、树脂和胶水的味道,人多的过道有香水和霜液的余味,有咖啡香和奶茶的甜腻。
这里沿着墙壁分布着类似沿街门店样式的店铺,中间的大厅则是隔成一块块格子间的小档口,如一座座岛礁,点缀于人群中,顾客从周边流淌。每座礁岛多半由齐人腰身的玻璃柜台围着桌椅组成。柜台内隔成上下两层,里嵌LED灯带,对着过道的显眼位置是留给最新款的手机,一溜的手机,摆成明星地毯走秀拍照的架势,各种打光让这些模特闪闪发亮神采奕奕。它们倾成45度角朝你微笑。这些模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细节尺寸上有些不同,一张张手机屏看上去如同一张张千篇一律的整容脸。货柜中其他角落则成为了橡皮筋捆扎的包装盒、拆了封的充电宝、胶带插座、旧款手机模型的小仓库。一张工作台搭着两三张高脚窄面圆凳,组成“手术室”。电脑维修要开膛破肚动大手术,巴掌大的手机修起来则是小型微创。手机虽小,内含乾坤,万千琐碎。“手术台”上插满各类小型设备、万用表、热风枪,带显微镜和机械臂的电烙枪、无损屏幕切割机、频谱仪,最后瘦小的技工小伙占满剩余空间。有几家维修台正对过道,台面上再架一层小隔柜,高过柜面,顾客在外面垫脚抬头,上身紧贴,先是窥见一顶黑发,再是被破成几层几块,早已看不出什么型号的手机残骸。
有些店主在忙着填单发货,有时直着腰身,招揽靠近的眼神。晃悠了一圈,你认出了其中的小镇青年、邻村少年,从流水线退下的工人、本地职校学生、最后一代的下岗者、网吧游民、退役游戏老玩家。这是属于他们的世界。浏河中学初三(2)班班长刘天,辍学后就带着川妹老婆守在最里面的一角,山寨机,贴牌机,翻新机,后雇了一个小表侄,会拆不会装。希捷电子装配组的张林、李小伟,凑七凑八,租最小档口,跌跌撞撞地开张后发现总拿不到最新货。疫情前刚把上马墩的美甲店转让的方艳燕,搬过来看牢老公,一边核对上个月的小票,一边在吃着加辣加肉的麻辣烫。从红梅市场、劝业场、招商城一路而来的华卫红这几天带外孙,丢下一只平板,两人说好先写作业再去打游戏。商场内禁烟禁火,他去外面抽两口。机电高职电子信息系毕业生张小伟和他学平面设计的女友,占据这一层最好的铺位,四周有过道,背靠的移动电梯,将下来的顾客第一时间带到眼前,面积也是其他铺位的两倍,整个一小区楼王的位置。这位置代价不菲,好在女生家里有钱,好在男生能哄到各种支持,自力更生、理直气壮。此刻女生奶白色套头毛衣,下身紧身包臀裤,脚上的黑色马丁靴还挂着两根银链。她端坐柜台后,对着台上一只亮着一圈白光的直播镜仔细涂抹,描一下,停一会儿,脚边靠着一只木吉他。他们的柜台里是一排最新、次新的苹果手机,台子上蹲着一只瓷白色招财猫,背后桌上摆着插着几朵山茶花的青色花瓶,像一幅西洋静物油画。张小伟和两个小伙子就在油画里低着头,大拇指、食指、无名指组成支架,固定好手机,他们的身影几乎一动不动,成为画中角色。很快,这其中会有一个两个人离开消失,很快,这其中有人会再次恋爱,另有新欢。在未来的某次回忆中,这里这段经历反复出现几次之后,就会被永久删除,没有备份。
两家连在一起的店主碰头商量串个货,脚下是各自堆得满满当当的包装盒。一个在轻轻点头,一个解释“之前我在大学城还有个仓库,现在装修,全部都保本处理掉了”。他回忆起十多年前的闹猛,自己专用的收据票据本,上面印着三个地址,2009年十多平方米的铺面转让费是十三万八千元。

三 负一层
在大厦负一楼大厅转了一圈,东北角有一处破墙门,有人一手拖着灰色平板小推车,一手拉开透明胶皮厚帘,进出运输。顺着他们背后,能看到室外光线和院落小景,走出去发现那里是和负一楼相连的弧形下沉式小广场,夹在大楼的北面和某某马路中间,面积不大,也就一个小院落的模样。这个半圆形的中间放着一张咖啡桌、四张藤椅,周围也是围绕着几家门面,门头上面统一刷一圈移动的天蓝色,像是戴着一圈头箍,头箍下面顺时针方向,依次是凌师傅手机维修和两家游戏玩家俱乐部。两个穿着橙色广告背心的小伙,一人蹲地一人靠墙,递烟抽烟看视频。你拉开凳子,抹去浮灰,靠着坐下,抬头迎面是百脑汇大楼的东面幕墙,上面六幅巨大的海报窗串联成一排,展示着最新流行的机器款式,窗口上部密布一排的射灯,像抖音上夸张的假睫毛。华灯初上时,这里就是一张张艳压群芳的脸庞。此刻是一张小鲜肉面孔的白俊小生手托一款游戏笔电,照片里名字陌生、面孔也生。再往上瞧去,巴掌大的灰蓝色天空,没有云朵,那颜色像是打开的电脑屏保,你伸着脖子,眼珠顺着高低起伏的楼宇天际线转了一圈,感觉自己在坐井观天。
室外开始起风了,一小片一小片地拂过脸盘,带着细沙绒尘,惹得鼻孔发痒,起身回到负一楼室内。不远处有一角辟出一月休息区,这算是大楼里为数不多可以歇脚的地方。两台双门冰箱大小的自动贩卖机,一只圆桌,五把圆凳,饮料零食是此处门票。一台零食机里空了上半边,饮料机里一大半按键都在闪着售罄的红光。可乐每喝上一口,就感觉周边有眼光朝自己瞟过来,你对视过去,那眼光又逃走了。坐在此处,似乎有意无意干扰了人家的买卖,这里需要流动起来的人群。
在日新月异的数码世界里,沧海桑田的感觉止不住地翻涌上来,令人想起许多事情,说不出什么具体的内容,经不住具体的描述,但是那种感觉滋味,却实实在在淤堵在回忆里。回忆是有难度的,是对似是而非的碎片的重新组织。不可靠的记忆,使回忆和真实没有清晰的界限。人不可能是个完整而轮廓清晰的存在,生活也是,回忆也是。城市在膨胀,生活在通胀,记忆在滞涨。城市里的天空很难看到日升日落,但时光总在循环,它们摩擦出火花,也有烟雾,构成了想象、错觉与幻梦。而回忆就像鱼似的游动其中。很多时候,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与其他许多人,一段过去和一段未来,会有交叉的点、线和面,会有模糊的重合。有时,回忆与虚构浑然一体。当你再次出现在那个人的面前、那片熟悉的场景的时候,其实,你是在面对另一个人、另一处场景,它们并不同属一个世界。作为回忆的寄居者,你从某种程度上也就是另外一个人。所谓的自己也只不过是冰山的一角,露在了海面上,可你看不到下面的那些,在支撑着你过去的漂浮,而对于它们,更多的还是想象与猜测,自己并不能成为自己的阅读者,别人也不能。
你感受到了自己心跳的节奏。有熟悉的旋律入耳,音量由小变大,这旋律来自某首熟悉的情歌,有古老爱情的回味。此时身旁若是依靠着某位,你只会默默地看着她,但又相对无语。如果是从前的旧人,尽在不言中;如果是现在的熟人,言不由衷。许久不见的老同学,珍藏很久的《东京爱情故事》的十五张盗版光碟,隐藏文件夹里的合影,老式有线鼠标当中的滚轮,按键上字迹模糊消失的机械键盘,宿舍里自动循环着沙哑烟熏嗓音,网吧通宵后喝胡辣汤,报刊亭外悬挂的破音箱,分屏定格在眼前。真情无需怀疑,往事不可追寻,一切朝着一个方向行进,堕落,消亡。卡佛说,对大多数人而言,人生不是什么冒险,而是一股莫之能御的洪流.
“丁零零”的响铃声拍打你的肩头,也喝退了耳朵里的回音和眼前的画面。这是来自小朋友电话手表的专用铃声,你划拉了几下,白玉黄瓜般清新的童声跳了出来,仿佛他已经站在你的身旁。你安慰他不要着急,叫他先回到教室里等待,你昕到了响亮的焦急和抱怨,你安抚他会马上赶过去,并许诺路上买个新玩具,你听到兴奋的提问,问你在哪里,去哪里,买什么礼物。
“我在……”
你盯着不远处的一张海报,半身卡在时空转移门当中,你的大脑突然死机。眼前是一幅海报里的广告词:蔡司影像、品悦时光。
这文笔真好!你感慨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