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会今昔
文/刘林海
我第一次接触“非遗”这个概念时,立马就想起了当年的庙会。
记忆深处,太多太多的文化元素都蕴藏在庙会中。我就是通过庙会了解了很多知识,明白了很多道理。比如关于节气与农时,常听人念叨:东堡子的二月会后,就该春耕了;忙罢,西寨子五月会上就有鲜桃卖了。又如饮食,那些有别于自家厨房里吃食的油糕、麻花、凉粉等等尤物,看着花样百出,尝着吮指留香。再如亲情,起会的时候,东道村来客多的人家,必是日子过得红火的户头,有地方落脚的客人,必是倍有面子的逛会人。
儿时我一度疑惑,无庙的地方为啥有庙会。后来才知道,在我更小的时候,庙被拆掉了,但庙会却被保留下来。庙会与集市是两码事。集市只在镇子里有,一般是固定的日子里如礼拜天或阴历逢五逢十时开张市场。而庙会是某个村子一年一度举办一回的集会。因为每年只一次,故而庙会远比集市隆重得多,规模也大得多,会期也不像集市那样只有半天,往往是两到五天时间,天天从早到晚人头攒动。
有资格起庙会的村子并不多,周遭十里八乡也就三两个。且村子规模都会大一些,还多有传说。或村上曾出过显赫人物,或久远的年代里发生过宏大事件。在人们的心目中,有庙会的村子,堪与镇子比高下,如上海比之北京,纽约比之华盛顿。有庙会的村子人外出时,俨然来自大地方,连走路胸膛都挺得特高。
庙会常常涵盖了人们对红火与幸福的向往。日常交流中,人们喜欢拿庙会说事,诸如,某某地方热闹得像起了庙会一般;谁谁高兴得像是要去逛庙会。人们的情绪和兴头,好似只有在庙会上才能绽放或发泄出来。
东堡子的二月会是方园最被看重的庙会。农历二月初五日起会,会期三天。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上小学,因了父母在外头工作的原因,正好寄住在东堡子一户人家走读。于是就沾了光,自觉也是大堡子的人。一年中对二月的盼望,超过了正月新春。
起庙会的日子,偌大的村子里人山人海,街道上水泄不通,村子里装不下的人,会从四周村口溢出村外,像一锅水烧得沸腾了一样。我常想着若把这些逛会的人都搬到北京的天安门广场上,肯定照样也盛不下。
某年的庙会上,听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说,东堡子的二月会解放前就有,那时候的热闹劲儿才叫海了,连省城里的人都会慕名赶来,有名气的剧团每回都来唱几台挂衣戏,天南地北的新奇玩意儿摆到街道上售卖。哪像当下,土不啦叽几个小贩摊子,外加草台班子别别扭扭的演出,实在是折了兴头。听了这番话,我甚为诧异,心说难道还有比眼下更热闹的场面?再说贫下中农当家作主的今时怎么可能还赶不上地主老财横行的解放前。后来这疑惑就困扰了我好长时间。
庙会上卖东西的很多,大部分都是卖吃食的小摊,可以随手掂着就吃的麻花和糖糕最多,盛碗现吃的豆腐脑、蒜拌羊血、凉粉也不少。还有不少卖旧货的,旧衣服、旧家具,旧用品,都能觅得踪影。偶尔还有卖猪羊鸡兔的。至于牛马之类的大牲畜,因为属于生产队所有,没有人牵到庙会上交易。粮食是统购统销物资,也是绝对不能买卖的。
庙会上人虽多,但大部分属于“卖眼”者。卖眼是我们那里的俚语,指除了东张西望之外没有任何作为的情形。这是因为逛会的人皆是清一色的农民,很少有人拥有钞票。日常商贩游村买东西时,收回的一般是麦子,村人们在公家购买盐巴什物时,付出的是鸡蛋。而这种易货贸易方式在庙会上不吃香,于是真正能称得上消费者的逛会人就显得寥寥。我那时逛庙会的标准消费额是两角钱,可以花五分钱享用一根麻花、五分钱品尝一碗凉粉、三分钱买一只泥哨,四分钱购一只吹胀捏塌。如果能精打细算地匀着花,那几日天天都能享受消费的乐趣。我的这些待遇,当然得归因于当教师挣钱的父母,却也少不了常在小伙伴羡慕与嫉妒中时而惬意,时而难堪。
庙会上还有节目。村口常常搭一方戏台子,台上演出的内容基本是样板戏。演员也都是本村的年轻人,班底大号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因为对剧情太过熟悉,台上演出时,台下跟着号叫, 往往台下声音盖过台上,又引起一阵一阵的哄笑声。有时候街道上还表演高跷,本地人称作耍柳木腿。表演者踩在高过行人头顶的棍子上,踉踉跄跄地前行,油彩画出的脸孔虽有美有丑,但无非还是赤胆英雄杨子荣、奸诈凶残座山雕、英姿飒爽江水英、机敏靓丽阿庆嫂……
戴着红袖章,佩着半自动冲锋枪的民兵是庙会上另一道风景线。他们从早到晚列队在人群中巡逻,警惕的目光搜寻着一切破坏社会主义革命事业的敌特坏分子。若有人胆敢在庙会上滋事,无产阶级的铁拳狠凑没商量。尚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售卖粮食、鸡蛋等国家重要的战略物资,必会在没收赃物的同时,送公社劳改队集中学习改造。
一年一度的庙会历久不衰,转眼到了改革开放。人们吃饱了肚子,穿暖了衣服,却依旧对庙会痴迷有加。不少的村子还发起了复会活动。复会是指早年曾有庙会而后却被政府强制叫停的那些村子,在遗老遗少的张罗吆喝中,复兴庙会。好在政府对复会之风虽无提倡,但却并不打压。于是大大小小的新庙会又兴起来不少。我的老家便是在这股强风下兴起了一个四月会。复会的头一年,乡亲们慷慨解囊、踊跃出资,花巨款请来了市上的专业剧团助兴,把一场庙会办得轰轰烈烈。村子的知名度由是得到提高,村人们也扬眉吐气。
不想随着外出打工的浪潮,年轻人率先对复兴没几年的庙会失去了兴趣。先是守在家里的老人们为了唤不回儿女光顾庙会而大骂后辈们忘本,后是忍看连毛孩子们都懒得去庙会场上而窝在家里看电视。久而久之,庙会彻底失去了吸引力。待老少爷们俱没了兴致时,庙会便再难通过化缘筹得经费。张罗的人也就无钱请来戏班子。没了演出,庙会就成了缺少灵魂的躯壳。人们把不演戏的庙会称作“甜会”。甜不是甘甜,而是缺少调料的寡淡。庙会成了无滋无味的概念。
前阵子,忽然听说老家准备把式微多年的庙会好生振兴一下,且已筹资请来了有些名气的大剧团,拟演几场挂衣大戏。这无疑是一件令人振奋的消息。于是早早作了安排,准备尽情重温一回已有些淡漠的旧梦。
尽管多少有些思想准备,但置身于村上的庙会时,冷清的场面还是让我略感意外。号称庙会中心的街道十字处,摆放着一串商贩摊点,卖吃食的、卖衣服的、卖菜苗的,算起来不过十来家,游走在街道上的逛会者,数量竟赶不上摊点后的卖主。坐在一家凉粉摊前消费,听摊主苦笑着说摆摊也就是图个热闹,好在村子里不收任何费用。待一圈转完,直叫人五味杂陈。敢说若把城里随便一个小小的夜市或早市搬过来,繁华程度会数倍于眼前的庙会。
不远处的戏台上叮叮咣咣敲得正响,伊伊呀呀唱得正欢。移步台下,却发现观众也就三、二十个,兀是清一色的老太太,竟有一大半坐在轮椅上。早听村里的人说现如今年轻人已经走光,孩子也都带走了,因为村子的小学校撤了,老年人里老头子们争先恐后去了另一个世界,众多的孤老太太成了留守大本营的主力。这戏台下的情景,真真切切对这种说法做了背书。面对着这群特殊的观众,也不知台上那些演职人员貌似投入地表演中,心里有几多酸楚。
伫立街头,回想当年,领略眼前,似有一种凭吊的感觉,不免为这份文化遗产的传承命运生出几许悲叹。然再想想,又似是顺理成章之事。迎来送往,拥抱未来,本就是亘古不破的自然规律。失去了存在基础的文化形态,丢了也就丢了罢!试想中华文化曾经仰赖于先贤们捉刀刻竹简,但若強求那样的文化传承下来,岂非成了笑话。庙会虽然渐行渐远,但当年庙会上的那些快乐,一定会有更高层次、更佳方式的体验途径。
刘林海
二O二四年五月十六日
刘林海
陕西省礼泉县人,先后就读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西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文学学士、法律硕士。经济师、高级律师。
一九八三年参加工作,一九九零年起从事专职律师工作。现任陕西汉廷律师事务所主任,西安仲裁委员会、渭南仲裁委员会仲裁员。
曾获“全国律师电视辩论大赛”陕西赛区“最佳专业知识辩手”奖。
第一部长篇小说《汉京城》由作家出版社于2019年出版。
第二部长篇小说《落户》由作家出版社于2022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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