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的铜场我的家
作者/赵和生
一进入老庄,与垣上隔河相望的一方净土,便是铜场。
铜场背靠古树梁,在离河床五十米的土塄上由北向东南呈扇形延伸,面积约五百亩。
铜场土地肥沃,是庄户人家的至爱。改革开放前,曾举全公社之力,将半数缓坡地修成层层梯田。联产承包时,垂涎这块地的人多,只好采用抓阄的方式将地分到各户。幸运的是,三弟昌彦手气好,一下抓到了状似龙爪掌形状的好地。在我的记忆里,春种夏播,无论是玉米、小麦、高粱,还是大豆、棉花、芝麻,只要种下去,都有丰厚的回报。至于红薯、土豆、蔬菜的高产,同样为偏远村的乡友所羡慕。
铜场历史悠久,是古代炼铜的地方。至于炼铜起于何时,地方志没有记载,也无从考证。但在儿时的记忆中,这里是一个广阔的天地。
古树梁正下方有一块平地,平地上有两棵柿子树。每到秋天,这里的柿子总比其它树上的柿子熟得早,且果大味甜。柿子红了,村里的孩子三五个一伙,陆续来到这里。树冠高,很难爬上去,只能站在高处,用石块或土块打,落下几个熟透的柿子,大家都开心地笑着,蹦着,抢着。
柿子树的主人童表妈,虽敦厚善良,但孩子来糟害得多了,她也很烦,常站在梁上叫喊着不准打。一次,我和官桥几个伙伴在这打柿子,一下打落四五个。忽听后面一声高喊:“谁又在打我的柿子!”听到喊声,官桥他们拔腿就向古树梁后跑,我年龄小一些,转身在土塄上摔了一跤。童表妈立即扶起,拍拍我身上的灰,关切的问:“娃,摔伤了冇?”我慌乱地摇摇头。表妈捡起草坪上两个没摔烂的红柿子塞到我手里,告诉我下坡要小心走。从此,我再也没有跟伙伴们去打柿子。
农田基建会战中,戴着红袖章的基建队长领着一批激进分子砍了柿子树,并连根拔起。拔树根时,人们惊奇地发现树根底下全是碎瓦片。因为好奇,人们顺着树根开挖了一片又一片,发现地下有一圈圈房舍根基。柿子树就这样毁了,因为树主人家是富农,我可怜的童表妈也是敢怒而不敢言。
对于树下墙基的发现,人们有不少猜测。有的说,看样子这是一个富豪家的厅堂;有的说,这是一个官宦人家的楼馆;有的说,这可能是铜匠居住的宿舍。只有看阴阳的程先生想法与众不同,他在鞋底上磕了磕烟袋锅子,慢条斯理地说:“这下动了龙腹的地气,恐怕有人要受伤哎......”
果然,在铜厂腹地肆意开挖、取龙脊之石造田的基建队长在龙脊与龙腹间的便道上驾辕翻车,扎断了双腿。程先生预言成真,一下子火了起来,方圆几十里无论是看阴基还是看阳宅,都争先恐后地排着队约请。
我们家人口多,几代人仍挤在老庄口曾祖开辟的那方狭小天地。鉴于我和二弟、三弟都已成年,父亲提出要建几间新房,选址上一致通过就建在铜场自家的承包地上,但是否请先生看,父母意见相左。母亲说建房是大事,必须请程先生架罗盘看看。父亲是医生,不相信阴阳八卦那一套,认为安全、向阳,出行方便即可。
大事上,母亲还是拗不过父亲。癸亥年春,父亲带着二弟、三弟到铜场承包地走了一圈就定了下来。
忙完春耕后,父亲就召集人开工了。因父亲的人员关系好,乡邻们来帮忙的人可不少。工程进展十分顺利,只用了一个月时间,一幢明三暗五、宽敞明亮的石板房就建好了。
这一年,有两件让人特别高兴的事:一是新房落成,居住再不会拥挤,新居所在地日照充足,场院宽阔;二是二弟平生顺利通过招干考试,当年参加了工作。国内政治气候变暖,千百万地富子女终于拥有参加招工招干及参军升学的资格,享有在各行各业为国效力、为民服务的机会。二弟平生二十六岁就被县委派往红石乡任党委书记,这在老庄引起了不小轰动。
父亲说:“你们这一辈人政治上再不会受压制了!”笑意中我读出了父亲脸上的沧桑和三十年来生活与工作的不易。
暑期,我从外地上学回来,看到新建的房屋,既感到高兴,又为父母及弟弟的辛勤付出而感动。
登上新房后面的古树梁,带着青叶味的新鲜空气扑面而来,花香氤氲,鸟雀时鸣,红果惹眼,一种久违了的感动在心中泛起。
想必是此处风物撩拨了五弟昌隆的诗情,在父亲的引领下,昌隆也试着写了二百多首写景抒情诗,父亲称昌隆的诗歌为生长期。
新居在形似卧龙的古树梁下,左侧是一个低矮的黄土岭,这道岭酷似龙爪的爪背,父亲和昌隆称之为“卧龙岭”。因此,在其所存的诗作中有不少吟咏卧龙岭的佳句。房屋的右侧与貌似龙头的古树梁顶相望,那里翠柏蔽天,雨后常有白云缭绕,也是赵氏家族拜谱时祭祖的地方。房屋的前方视野开阔,远处是金井河的急转湾处,高耸的兴隆寨与河对面出岫的山峰形成“一”字形云山,面对的是太阳升起的地方。每当日出时分,一字型山峰被日光染红,逐渐幻化成橙红、火红,红得剔透,红得晶莹,红得珠光闪烁,一轮红日冉冉高升,蔚为壮观。
不久,家里又在新屋左侧续建了一间厦房,使居住更宽敞了。
”又是一个暑期,我们在忙着拓宽通往河边的路,无意中开挖出水桶般粗的酱红色管道,约十米长。细细查看,这是一个大烟囱,被掩埋在我家门前的地下。不知有无考古价值,就把黄泥中破碎的烟囱填到了场院前的低洼地里。原来,这里正是当年炼铜的地方,也揭开了多少代人心中的谜底-----既无铜也无厂,为什么叫“铜场”。
人常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从入住起,父亲即申请提前退休。将主要精力放在继续为远近求医者诊疗,把剩余的时间消磨在房前屋后的植树上。因而,院子周围长出了许多果树,前有梨树、石榴、棕榈,后有苹果、桃树、板栗树,左有枣树、茶树,右边有大大小小的椿树。
环境得到美化,父亲过了一段相对惬意的日子。每到过年,是卧龙岭最热闹的时分。弟弟妹妹及子侄们都回来了,春节的团聚,其乐融融。
二
父亲是一位富于诗意情怀的人。他写了大量的咏物诗、叙事诗。叙事咏物,常常是不假思索,出口成诗。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好像没有对不了的对联。每年春节的前两天,父亲要给亲邻写对联,成了一个习惯。没有对联书,他照写不误,有好多是他根据主人的情况,现场编的。一次,我看父亲站立得久了就去替换,但对联书不在身边,只写了十几副就写不下去了,父亲坐在旁边,一连给我说了六十多副传统春联。
每每团聚之日,铜厂简陋的栖息地似乎弥漫着诗性的因子。
父亲高兴时微眯着双眼,就知道他有诗出口了:
春到人间草木知,双双彩蝶恋花枝。
鸟鸣花艳留人驻,共赏美景莫待迟。
------《共赏美景莫待迟》
铜场的春天总是比别处来得早,父亲漫步卧龙岭观花赏景的情形跃然纸上。花开堪赏人惬意,花谢时节总不免失落之感,人生如花“莫待迟”,何不趁着年轻呢?
新蕊浅红初带露,天香国色始妖娆。
叶含无数烟霞景,包裹几枝清梦瑶。
雨前花间随意唱,秋霜枝上任冰雕。
四时摇曳风流骨,仙辇停观一院娇。
------《庭前玫瑰》
庭前的玫瑰乃父亲所手植,初开时“新蕊浅红”,露湿花瓣,一片片绿叶在晨雾中摇曳,寄托着瑶池盛开的梦想,告诉人们此花只应天上有。但颈联笔锋一转,让人联想到雨中玫瑰的仪态万方,即使到深秋时节,霜染冰浸,同样坚贞挺立,尽显风骨。仙子到此,也会为其“妖娆”的神韵而驻足!整首诗环环紧扣,“起、承、转、合”的传统技法已炉火纯青。
清晨上古梁,犬吠在深巷。
鸟宿松柏上,花开满院香。
-----《清晨上古梁》
上梁神清气爽,眼前鸟卧松柏间;俯瞰深巷犬吠,花开满院。视觉、听觉、嗅觉并用,一幅垂轴画卷制成,足见其应景造境手法的高超。
五弟昌隆受父亲影响,诗歌的创作也进入了繁荣期,他抒写田园之乐、山水之爱的大量诗句多吟于此期。
余乃一农,耕耘山中。十九跌崖,险些丧生。
诗书为友,独居卧岭。迁居下湾,拙笔抒情。
-----《自述》
这种描述语言简洁,率真自然,落落大方,无半点娇柔扭捏之态。
净扫尘埃地,放开笼里鸡。
明明在说话,又道我作诗。
------《村居》
诗的一、二句明白如话,一种浓郁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三、四句似嗔微怨中活化了抒情主人公朴实可爱的神态。
一曲笛音入耳,数声小调传唱。
早起卧龙赏景,晚来骨牌麻将。
简单的四句话,截取了一个生活画面,同时调动视觉、听觉,是农村“闲人”当下的生活写照。
农家清闲了无事,待得日头上半窗。
这份“清闲”,离现在的生活渐行渐远,让人很想逃离城市的喧嚣,享受一份“唯耕唯读”的清闲!
但好景不长,三弟昌彦不幸英年早逝,给父母及弟兄留下了难以弥合的创痛,父亲挥泪写下《悼昌彦二首》:
失去昌彦最惨悲,悼思须臾总难离不料今生遭不幸,只盼来生会有期。
我和二弟相继出来工作,三弟昌彦是家里的顶梁柱。柱折如天塌一角,全家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父亲饱蘸血泪凝成的诗句,每每读来,让人痛心疾首。
三弟与二弟仅相差一岁,上学同在一个班。初中升高中时,因地主子女升学指标的限制,未能同时升入高中学习。十五岁的三弟便回到家里做了父母的帮手,他勤劳善良,参加集体劳动,任劳任怨,不避脏活累活。他性格内敛,却热心帮助乡邻,人缘关系很好。他聪明好学,在家里一边劳作,一边攻读医古文,自学中医理论。幸好有父亲指导,经过两年自学,在全地区卫生系统首次职称考试中,获取“中医士”资格。也由此开办了全乡的第一家村级医务室。
医务室的开办,方便了乡村许多人的就医。门上的对联是:“但愿世上人无病,宁可架下药生虫”,这道出了三弟的心声。他热心对待每一位患者,悉心照料病人。随着诊疗水平的提高,来医务室看病的人越来越多。“医者仁心”,三弟继承了父亲的优良传统,处处为病人着想,从医五年多,从未收取过患者的处方费和暂住病人的床位费,并且对困难患者的药费,给予减免。村里的人有个感冒发烧、跌打创伤之类的小病小灾,来医务室看病,三弟都谢绝了患者付费。
适逢八十年代乡级干部及县人大代表的普选,乡党委把乡长分在老庄参选,大概是考虑到乡长与老庄选民更熟悉一些。但出乎意料,一轮选举下来,三弟昌彦的得票数居于首位。乡党委以票数统计有误为名,要求再次组织重选。二次选举下来,三弟的票数不降反增。
没有等到县人代会召开,三弟就出事了。在长长的送葬队伍中,上至老人、下至小孩,不知多少人在伤心流泪、叹息上天不公!
三弟的离去,使父亲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口中念叨:
房屋用具依旧在,昌彦离别愁人心。
度日蕨薇曾不怨,忠义为医苦劳神。
此后数年,父亲以酒销愁,常常喝得心脏病复发。母亲情绪不定,也把饮酒作为一种习惯,小妹玉环已去苏州务工,侄儿赵松年幼且在上学,五弟昌隆腿有残疾,饮酒写诗是一种常态,幸有四弟昌斌常常悉心照料。父子连心,同乐同悲。时间久了,酒成了销解胸中块垒、安慰亲人的一种方式。父亲与老四、老五一边写诗戒酒,一边互相劝酒。家里也常因饮酒过量生出枝节,让在外上班的我和二弟放心不下。
家人的精神状态,总让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该来的还是来了,辛丑年秋天的一个深夜,四弟昌斌忽然打来电话,着急地说:“大哥,你赶快回来,铜场的房子失火了!”我吃了一惊,问:“伤人没有?”昌斌说:“爸妈和昌隆都跑出来了。”我又问:“赵松呢?”昌斌答:“赵松没在家睡。”我这才舒了一口气。
二弟先赶回家里,我到家已是第二天清早。院子里挤满了人,好多是夜间来救火的。四间房子烧得很彻底,只剩下几间空屋圈子,母亲卧在路边一块抢出来的棉被上,哭得不止。老院里的姐妹们围了一圈劝慰。父亲倒是比较平静,对我讲:“幸亏救火的乡邻来得及时!不然的话,就要出大事。火已封了门,你妈不听劝阻,多次要冲进去抢东西,被乡亲们拽了回来。”
有人忽然开玩笑说:“火烧发,火烧红。你们看这四方墙头烧得红艳艳的,预示着要走运哩!说不定明年要给昌隆娶个媳妇回来呢!”
我知道,这是玩笑也是宽慰。多年来,家里一有事,村里本族的兄弟姐妹、亲戚朋友不知操了多少心、帮了多少忙啊!
事已至此,哭也没用。四弟昌斌将父母及老五接到了古树梁下的老屋,虽然拥挤,算是暂时安顿下了。
我说:“县城住房宽松,二弟去年就说要你们上县住。几间旧房烧了,没啥大不了的。”父母仍有些犹豫不决。昌斌说,过段时间再说。
父亲私下对我说:“你妈说她积攒的几千块钱,放在衣柜底层衣服里没抢出来。”我问:“烧掉的还有其它贵重物品没有?”父亲说:“你妈不知道,一批贵重药材放在堂屋楼上,烧得一点不剩。如果变卖,足可以建十几栋这样房子。”
“啊----”我惊讶了一声,父亲却很平静地说:“钱财是身外之物,该来的来,该去的终归要去。”是啊,父亲一生经受过多少风霜剑戟和生离死别,除了生命和医德仁心,其它都不重要。
上不上县居住的问题,使父母很纠结。我和二弟叮嘱四弟再好好劝劝父母,四弟点点头表示同意:“妈比较固执,我说说试,毕竟上边条件要好一些。”过了几天,父母的情绪基本正常,我和二弟便回单位上班了。
我俩刚走,在西安经商的三妹品芝专程回老庄。品芝见状也很痛心,临走时留了一笔钱,足可以恢复房屋原貌。加之村邻都热心帮忙,两个星期就恢复了房屋原样,内外粉刷,打了地板,房屋比先前更亮堂了。
一场火灾仿佛烧掉了铜场的抑郁之气,父亲又开始经营旧院。不信神灵的父亲似乎相信了这里有神灵的保护。风景如画的卧龙岭,是父亲散步的好去处。
三
清明时节,父亲带着我们去古树梁下给祖父扫墓。拔了青草,给坟冢上添了新土,焚香烧纸,依次叩头。父亲口中念念有词,听不太清楚,好像是说他和两位叔叔及姑姑安好之类的话。有感于此,我填了一首词告慰祖父:
埋骨深深五十年,几经沧海自岿然。
前台椿树成胜景,坡后新苗绿满山。
风云事,若等闲。文华气上干云间。
萧萧汉水春几度,河西河东任回环。
------《鹧鸪天.拜谒祖父墓》
看了看这几句大白话,父亲沉默不语。回到铜厂,他翻开了往年的一首旧作:
吾父慷慨赴国难,孝义大节两难全。
幼女尚在襁褓中,老母堂前望眼穿。
曾以丹心育桃李,误入官场世事艰。
忽闻牒报倾盆泪,悲愁万种向青天。
------《辛卯年祭父》
何以“悲愁万种”?父亲忍泪叙述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祖父讳名万镒,字玉峰。从教十余年后步入政界,先后担任金井乡联保主任、中国国民党镇安县第六分区书记、县党部副书记、书记等职。祖父一生谨慎,“丹心”从教,为政以德,秉承“孝义”,是商洛专区开明人士之一,在当地享有很高威望。己丑年遭人诬陷被捕入狱,辛卯岁秋遇难于柞水桃园外滩,时年四十八岁。祖父遭遇不测,家产被没收,老少濒临绝境。太祖母双目失明,整天以泪洗面,三姑芳兰十二岁、小姑冬梅尚在襁褓之中,叔叔年幼,两位祖母曾遭审讯批斗。父亲年仅十六岁即被诬陷为反动会道门组织“引进司”,多次被传讯入磨沟临时政府,遭受逼供拷打,大有斩草除根之势。丙辰年秋,组织上经过多方调查取证,已为我祖父洗白了冤情,还原了历史真象,但斯人已去,时光不能逆转!
不太流露感情的父亲,提及这段家破人亡的往事时,仍几度哽咽。并告诫我们要勤奋学习,努力工作,尽量避免涉足政界。
父亲沉吟道:
萬代天水赵姓尊,镒重圣贤述古今。
玉洁文华翰墨香,峰得日月惠民生。
五弟昌隆记下了这首藏头诗。祖父曾写过大量诗文,好不容易保存了二十多年。却在“文革”中被红卫兵小将搜出,连同所藏书籍被当作“封资修”的东西付之一炬。祖父仅存的两首诗,一首是父亲录下的:
今岁本是一荒春,过度荒春作舌耕。
不愿肥酣招契友,也拟苜蓿奉嘉宾。
斯文未许天中丧,教授何堪道不行。
借问为师尚抱惭,犹怀桃李笑春风。
这首七律当成于早期,再现了祖父从教时的恬淡生活情景和安于教书育人的欣然之情。
另一首七绝是叔父兴淼记下的:
混沌乾坤一寸官,世间名利不可攀。
多少豪杰刀下死,万般不如学种田。
据说这是庚寅年祖父从批斗会场下来,顺手捡了个石头,在村头人家的土墙上写下的。祖父儒道兼修,古典文学修养深厚,既有兼济天下的入世初衷,又有顺遂天道的出世思想。回归田园,淡泊处世,耕读为生,是古代文人的一种情怀,也当是饱读诗书的祖父所羡慕的生活方式。不然的话,不会有“万般不如学种田”之叹。进入仕途,是时势使然,情非得已。祖父认为“一人做事一人当”,担心株连家人,就未执行上峰关于撤离的指令,直到慷慨赴难,其忠义与担当,令后人景仰。河南籍一代名师任天祥曾撰文赞曰:“先生‘才冠陕南,道贯古今’”。
父亲对诗歌的喜爱,大多是来源于祖父的熏陶,常以写诗代替写日记。
仲春的卧龙岭,又是一片绿茵,芳草遍地,杂花飘香。父亲便信手写下:
春
鲜花点层林,鸟儿枝间鸣。
和风迎朝阳,偶闻捣衣声。
夏
艳陽照大地,荷花闹池塘。
江河摆渡客,蒲葵扇清凉。
秋
寒山石径斜,枫叶如红花。
稻粮盈仓贮,菊馨飘天涯。
冬
鹅绒闹庭院,围炉御寒风。
隆冬松竹秀,孟春挑李馨。
-----《卧龙岭四景诗》
春暖花开的时节,卧龙岭迎来了一位客人——民国末年的乡绅张绪庭。这位张先生,字景宜,是上世纪四十年代金井乡的才子,是金井乡张氏家族几百户人家的头面人物,也是祖父的故交。景宜先生作为党和政府的“专政”对象,在新疆劳改二十余年,刑满返乡,已届八十高龄,仍精神矍铄,身体硬朗,谈笑风生。回来不久,就打听到我们家的情况,专访卧龙岭。
对景宜先生的造访,父亲十分高兴,热情接待。虽然年龄相差近二十岁,却如老友重逢,促膝畅谈,饮酒赋诗,不亦乐乎。老先生详细询问了我两位叔叔的情况,颇感欣慰,当即赋诗数首,以抒情怀,只可惜赠诗皆已散失。凭记忆,昌隆录下父亲的一首赠诗:
绪衍清河百忍堂,庭存兰桂翰墨香。
景似南山松高洁,宜人春色满庭芳。
------《酬赠张景宜先生》
我与二弟常年在外,心系铜厂,也常回家探望。父亲总是叮嘱:“你们要以工作为重,没啥紧要的事,不要老往回跑。”但每次回来,父亲都特别高兴,让母亲准备好喜欢吃的饭菜聚饮。又一次回家时,我扁桃体发炎,父亲挑了瓶好酒,让我多喝几杯。我说:“喉咙疼,怕不敢喝呀。”父亲笑着说:“没事,你喝了我弄点药一吃就好了。”母亲不满地瞪了父亲一眼。
父亲爱酒,除了自家酿的酒外,还收藏了好多酒。过去家里缺粮的日子多,但从未缺过酒。父亲心中不快时借酒解忧,麻醉自己;心情舒畅时,以酒助兴,赋诗写字。人总在喜怒哀乐之中,酒便成了父亲生活的佐料。父亲与人为善,谦虚和蔼,有时也因酒生怨。记得有一次,公社干部聚餐,党委书记老耿是一个“文革”期间的积极分子,没有多少文化,还狂妄自大,席间一句话没说好,父亲借酒兴抽了耿书记几个耳光,这让老耿很没面子。但父亲的医技在方圆数百里是出了名的,书记及其家人有病还要请父亲诊疗,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事后母亲责怪道:“你怎么又喝多了,去打人家耿书记......”父亲满不在乎地说:“没事,我早想收拾他!”
生活中是离不了酒的,幸好有四弟、五弟相伴左右,父子在互相劝酒的同时,量上又有一定的控制。
处在一个比较清闲的时期,父亲唱给春天的歌也随之多了起来:
无忧无思快乐仙,哪管他人事百端。
朝扮耕夫耕野外,夜归儿女笑灯前。
------《村居》
卧龙岭美丽的风景触动了父亲敏感的诗心,村居生活的惬意,田园生活的美好,儿女欢聚的畅快流注笔端,一些清丽的句子如泉般涌动。
亲戚朋友家过喜事,父亲也时常前往祝贺。喜欢诗词的文化人不忘索求诗句,以图吉祥。
此夜初逢小登科,借问贤兵意若何?
只因夫妇皆伉俪,勿以攀桂恋嫦娥。
洒扫应对和邻里,梳洗何须临镜多。
携手同攀致富路,夫妇合唱自由歌。
------《贤兵婚庆感言》
这是一首参加朋友婚礼的赠诗,即有年长者对年轻人的真诚告诫,又有对新婚夫妇未来幸福美好生活的祝福,极有分寸感。
人生的不幸总是猝不及防。我到温州龙湾应聘教学工作岗位,不久,四弟昌斌突然打电话说:“爸近期身体状况不如从前,有心脏病还不停地喝酒,我说他不听,你给爸说说。”于是,便打电话给父亲:“爸,您要保重身体,先戒了酒,有心脏病是一点不能沾酒的。”父亲说:“行,我不喝了。你说的地奥心血康还管用,搭配中药喝就行,不要紧。”我心想根据父亲的胸襟气度,应该活到九十以上。万万没想到,这次简单的通话竟成了我与父亲的永诀!十天之后,传来噩耗,父亲不幸病逝,犹如晴天霹雳,我的双腿一软,卧在了讲台上。
赶回老家,铜场屋里屋外及卧龙岭上人头攒动,全是前来吊唁的亲戚朋友及一些单位的代表,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父亲所手植的梨树疯长到两丈多高,每年清明时,满院梨花飘落,仿佛梨花是专为祭奠父亲而开!庭前的玫瑰如期开放,却开得猩红扎眼,红得令人心碎。
此后,二弟平生为方便照顾母亲,在城区定购了一套设施完备的商品房,接母亲及五弟安居。但故土难移,母亲终于不听劝说,住了两年还是回到了铜场,当时我和二弟并不理解。现在想通了,铜场院子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浸透着父母的心血,存贮着两代人的记忆,虽然简陋却是我们的精神家园。
随着城镇化步伐的加快,庚子年前后,母亲、昌隆及侄儿赵松迁至下湾新的居民安置点。
再次回到铜场,卧龙岭风景依旧,果树葱茏,麻雀在林间穿梭,茶树枝丫横斜。院子已经荒废,燕泥落空梁,院里生杂草。站在屋檐下,望着满树梨花,卧龙岭飘来的晨雾打湿了我的双眼。
哦,我的铜场我的家。
癸卯年冬于株洲怀麓书院
赵和生,笔名子牧,陕西柞水县人,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国楹联学会会员、中原诗词研究会骨干会员、中马文学艺术研究院特聘研究员、世界汉语文学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兼温州分会主席,出版词集《秦岭牧歌》、校本教材《高考高频作文导与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