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沐一湖
(散文)
◎ 彭 翠 萍
人们总是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句话对我而言,深有体会。一个人在怎样的环境里成长,就会被怎样的环境所熏陶和滋养。我非常感谢我的出生地——洪湖。它用一望无际的原野和清澈湛蓝的湖水,为我定下热爱自然,尊重自然的人生基调。
洪湖位于江汉平原的深处,境内河流和湖泊像渔网一样,星罗棋布,有“江汉明珠”之称。在湖北这个千湖之省里,洪湖属湖北省第一大湖,享有“湖北之肾”的美称。我出生的小村庄名叫长松村,像“湖北之肾”里的一小滴水。和它相比邻的,还有八沟村和赵沟村。有三条小河经过这三个村庄,分别流向通往长江的东荆河和洪排河。版图辽阔的洪湖地图,看起来像一枚桃尖朝下的“桃心”。长松村在行政级别的版图上,解放初期,属于花古乡的几十个小村庄之一,有几百户人家,位于“桃心”的凹陷处。2001年,乡与乡合并,村与村合并,花古乡划入峰口镇,长松村并入相邻的赵八沟村。从此,洪湖“长松村”这个村名从行政级别管理中消失了,像我消失在岁月深处的童年和少年。但那片土地上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真实场景,像“动画片”放映的活教材,让我亲临其境地感受到人与自然友好互惠的相处模式。
记得儿时的鸟鸣,像一阵阵管乐器合奏,特别动听。不管是站在窗前还是屋檐下,远近树上的鸟叫声,此起彼伏地应和着,那声浪像连绵不断的波涛在翻滚。每天清晨,是鸟儿们最激动的时刻。它们彼此之间只是沉默了一个夜晚,却像被睡眠阻隔了漫长的世纪一样,清晨醒来,就迫不及待地向彼此清音婉转地问好。每到黄昏,也是鸟儿们交流最迫切的时候,像母亲在呼唤贪玩的孩子,早点回家吃饭;像妻子在呼唤劳作一天的丈夫,快点赶牛回村休息。
村里人都爱鸟。每家屋檐下,都有燕子筑巢。有的燕子索性把巢筑在住人的房子里,出出进进,与人摩肩擦踵,俨然与人亲如一家。我读初二那年,家从乡村搬到集镇。在搬离村庄之前,一直有一窝燕子,在我们住的房子里筑巢。有一年,它们选中做巢的位置,正好在我家堂屋中间,大吊灯的拉线所经过的墙壁上。那个点位,是父亲为了牵引吊灯的细麻绳拉线,钉了一个小木槽在隔墙与椽子相结合的下方。家里的这个吊灯,它有一个绿色草帽状的陶瓷灯帽,看上去像一只漂亮的风铃。每年的除夕之夜,父亲会通过屋顶的滑轮,摇动拉线,轻轻地把大吊灯放下来,点亮守岁。那年除夕之前,父亲为大吊灯的拉线,另外寻了一个落脚点。虽然春天还没有来临,为了迎接燕子回归,我们家已经为它提前腾出了它相中的风水宝地。
小时候的夏天,我经常站在堂屋中间,伸长脖子看隔墙上那个高高的燕子窝。那里正上演着我百看不厌的“动画片”。一只只嘤嘤叫着的雏燕,像在吹口琴,争着张开它们鹅黄色的小嘴,等着燕子妈妈向它们空洞的嘴里,投喂食物。它们一个个头挤头,嘴碰嘴,像一朵朵摇动着的黄色喇叭花。燕子妈妈在它们嗷嗷待哺的叫声中,像一位沉醉在幸福漩涡里的舞蹈家,身姿翩翩地飞进飞出。那轻盈的燕尾,像利箭腾空射出,又像剪刀一样,穿越柳烟如云的障碍,欢快地飞旋在庄稼地和房子之间。燕子妈妈从田野上叼来各种各样长短不一的小虫子,来填满雏燕的胃。有些虫子,是燕子从稻田里捉来的害虫。那时的乡村,每家都以有燕子筑巢为乐。如果春天来临,燕子却不来这户人家加固它的旧巢,那么,这户人家的大人或者小孩,茶余饭后会时不时地向家里有燕子的人们,表示自己莫名的失意:“我们家的燕子,今年怎么不来了呢!”那语气,像丢失了珍藏的宝物。
在乡村,房前屋后的树梢,高高低低地分布着大小不一的黑色鸟巢。小时候,听大人讲一个笑话,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走丢了,好心人问他:“你家住在哪里?我们送你回去!”小孩止住哭泣,自豪地说:“我家门前的大树上,有个好大的鸦雀窝!”这人听了小孩的回答,哈哈大笑:“娃儿,谁家门前没有鸦雀窝啊!”
在屋外树上的鸟,最多的是麻雀和喜鹊,还有乌鸦。生活在原野上的鸟,就更多了!有白鹭、白鹤、白鹳、布谷、野鸡、野鸭、鸬鹚以及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小水鸟。稻田里、棉田里、高粱地里、湖滩上的芦苇里、打谷场的草垛里,农忙的人,经常发现一窝一窝的鸟蛋。但是,村里人没有吃鸟蛋的习俗。从小家长就告戒小孩:“千万别吃鸟蛋,吃了鸟蛋,脸上就会长'雀斑'。”如果有人破例把鸟蛋捡回家,村里其他人知道了就会对这个人嗤之以鼻:“怎么连鸟蛋也吃?会长一脸'雀斑',真作孽!”鸟蛋没人轻易碰触,更别提捕鸟来吃了。
在我的记忆里,村里人一年四季喜欢捕鱼吃。在夏天的夜晚,大人会教自家半大不小的男孩,如何在翻整完毕,准备下一季种植的空白水田里,捕捉鳝鱼和泥鳅。鳝鱼和泥鳅打出的洞,会毁坏田埂,影响水田蓄水。人们捕捉泥鳅的时候,也会碰到许多的青蛙。但村里人是不会抓青蛙的。青蛙是蛇的天敌。蛇喜欢在田埂上到处打洞,使稻田里的水漏走,使墒情向不利于水稻生长的方向发展。看来辛弃疾写“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是有科学依据的。蛇是害虫,按说庄户人可以抓蛇吃,但庄户人不这样做,说吃蛇是青蛙的专利。人们对自然界的食物链,保持着一份清醒而纯朴的敬畏之心。
一望无际的平原,不能为走兽提供隐蔽的藏身之所,兔子、刺猬、黄鼠狼,是我小时候偶尔见过的在野外生存的小动物。遭遇这些动物的时候,村里人像见到稀客一样,兴致勃勃地向旁人描述它们的体态和神情,分享自己与敏捷的精灵相互对视时,那惊鸿一瞥的刹那。每家每户有各种各样的捕鱼用具,没有一户人家有猎枪。除了鱼以外,乡村人是不爱杀生的。挖地碰到躲藏在淤泥里的乌龟,会拿回家在龟甲上,刻写自家小孩的名字之后,再把乌龟带到河边放生。放生者回到村庄,心里还会惦记着乌龟,会意犹未尽地向旁人言说放生瞬间与乌龟分别时的情景:把乌龟放置在草丛里,目送乌龟向河水爬去……乌龟会一步一扭头地向注视着自己的放生者,频频回首致谢……一人一龟的聚散,仿佛也有亲人与亲人之间,难舍难分的情义……
乡村人不仅爱护小动物,对于水生植物,乡村人对它们一样心存敬畏。从小在湖边长大的我,从来没有因为喜爱而随手采摘过一朵荷花。老人们说:“洪湖的水是血!每一朵荷花,都是被敌人杀害的赤卫队员所变。”那些偶然出现在稻田里的荷花,庄家人会像遇见隔世的亲人一样,特别怜惜。人们让它们和水稻生长在一起,直到它成熟,或者摘莲蓬或者任它将莲子倾倒在泥土里。儿时的我,经常和小伙伴们在冬闲的田野里,从犁铧翻开的光滑泥土的表面,抠下露出黑色硬壳的莲子。往往一上午的时间,就可以捡到两小口袋莲子。
夏天的湖水里,除了荷花和莲蓬,还会有菱角和芡实。但不到它们成熟的季节,谁也不会去动它们一个指头。菱角的嫩叶是猪最爱吃的绿色水植,但人们宁愿花更大的力气打捞湖里的浮萍去喂猪,也不会对成长中的菱角动歪心思。乡村人称赞谁家孩子宅心仁厚,惯用一句话:“这孩子,真是纯明呐!”在我年少的眼里,“纯明”无疑是对清澈湖水滋养下的心灵,最贴切的欣赏与赞美。
十八岁那年,当我离开洪湖,来到十堰这座城市生活的时候,我的心中,就装着那片湖水。我以为,这份晶莹与纯净,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一份澄澈与透亮。
可是,当我第一次看到汉江的时候,不由被它晶莹剔透的“玻璃心”深深吸引。它与我心中的那汪湖水一样纯美动人。它的出现,让我直观地体悟到:一个地方之所以有清澈的水流,是因为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用自己清澈如水的心灵,像爱护着自己的心脏和血液一样,爱护着这条滋养着自己的水流,人与水之间,在相互滋养……我的视野因此而由生养我的故土,投向了更广阔的天地。我对自然的热爱与敬畏,也从最初的感性认知,最终发展到深刻的理解与身体力行的实践之中。我像梭罗一样,仿佛找到了自己的瓦尔登湖,并沉浸在这心灵的湖水中,净化自己的灵魂。
梭罗在瓦尔登湖畔生活了两年多。他在那里过着一种极简的生活,把自然界的一切,当作与自己推心置腹的朋友。他自建木屋,自种土豆,依靠最简单的物质条件,过最丰盈的内心生活。在梭罗的心里,湖水像一位纯净的自然女神,是自然界一切动植物或真理的化身,需要人类善待和呵护。在《瓦尔登湖》的结束语里,梭罗写道:“不必给我爱,不必给我钱,不必给我名誉,给我真理吧!”在他心里,或许守住了瓦尔登湖的清澈,就是守住了真理。
屈指一算,我在汉江之畔已生活了三十多年。每年的春天,当我站在汉江边上,面对清悠悠的一江春水,我心里就想起李白那句流传千古的动人诗句:“遥看汉水鸭头绿,恰似葡萄初酦醅。”江水如此多娇,它给予我的启示,有点像瓦尔登湖对梭罗的启示。当人类爱护自然,向自然索取得越少的时候,自然会反馈给我们更多的超越物质的福利。“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毋庸置疑,这是一条真理。没有一种富足,比可再生的资源更宝贵。守护住了绿水青山,就是守护住了真理,守护住了留给子孙后代的富矿。
多年来,我像梭罗一样,遵循着一种返璞归真的生活原则:“衣不求华,食不厌蔬,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在我经营服装零售的二十多年的时间里,每当新货到店,我拆包之时,会习惯性地把外包装的塑料袋进行分类整理之后,才把它们交给商场里的保洁员。每个包装袋里那层洁白的防潮纸,则成为我案头练笔或记数的草稿用纸。有同事看到我这样变废为宝的行为,总是称赞我节俭。我说:“每人每天少用一张纸,每年就少砍十万棵树!以一棵树每天制造700克氧气计算,十万棵树一年就会制造25550吨氧气!”同事们听完,莫不惊诧地点头认可。她们会让自家上幼儿园的孩子,也用防潮纸练习写字。那些稚嫩的小手,握着铅笔,在洁白如雪的防潮纸上,会一笔一画,认认真真地留下学步般的笔迹。这些稚气可爱的面孔,让我想起当年我用积攒下来的小雪糕棍,教我五岁的女儿学加减运算的情景。今天的女儿,已是一位和我一样,崇尚极简主义生活方式的大学生了…… 我心里不由出现一幅画面:眼前这些像一张白纸的幼儿,在耳濡目染之中,一定也会热爱自然,尊重自然,享受到人与自然互惠互利的美好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