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的杏情
刘林海
我小的时候,一年四季很少有水果吃。屈指算算,十岁前享用过的水果无非杏子、桃子、梅李、苹果。我曾在逛西安城时有幸品尝香蕉的经历,一度在同龄人中引以为傲。
水果的稀罕,概因流通与商业的缺失。那年月贩运行为被视为投机倒把,自产自销也会被斥为资本主义尾巴。故而凡有果树者只能限于自己消费或无偿馈赠亲友。既不能增加收入,那有果树的院落大抵只剩下心有情结的人家。又因为庄稼汉讲迷信,桃与“逃”、梅与“霉”、枣与“糟”皆为谐音,唯杏寓意“兴”,故而除杏之外,其他的果树都不遭待见。杏也就成了最贴近人们生活的水果。
杏树是春天村子里开花最早的树木。尽管人们说迎春花开得更早,但迎春花只配长在野外的坟头上,进不得村子。邻居二蛋家有一棵杏树,树身有两人高,站在我家院子里就能看见树冠。春寒料峭中,厚厚的棉衣还脱不下时,杏树枝头就布满了星星点点米粒大小的花苞。随着花苞慢慢变成豌豆大时,忽然就在某一天早晨,一树粉白的杏花把树冠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面对一树繁茂的花,我心里的欢快自不必说,只是担心下雪。因为大人们聊天时说杏树开花时不能落雪,否则坐不了果。花谢花飞的时候,风会把花瓣吹过来,我家的院子里也会时时落下一阵花雨。
等到其他的树枝发芽的时候,杏树已是绿意盎然。细心分辨,指蛋大小的幼杏个个头顶竖着一根黑色的芒子,像是扎着冲天小辫的小姑娘,羞涩地躲在叶丛中,偷眼观望陌生的世界。杏树的叶子光滑圆溜,形状颇像桑叶。我小时候年年喂春蚕,因为桑叶稀缺,就异想天开着蚕宝宝会不会吃杏叶,某次还摘了几片杏叶尝试着放到蚕盒里,结果当然令我失望。
因为杏子是可望又可及的好吃货,于是我就天天盼着杏子成熟。大人们说麦子黄了的时候,杏子就该熟了。心里着急,就常溜达到村口去看大田里的麦子,只觉得从拔节到吐穗再到扬花,一招一式的变化实在太慢。终于经不住诱惑,瞅着二蛋家越过墙头的杏树枝,用竹竿敲下几个青杏,早早解馋。却未料酸得嘴里直是吸啦着冷气。看着吃剩的杏核仍是发白,就明白杏子离成熟还有老大一截时间。
等不到麦子开镰,二蛋家的杏已被我大快朵颐了好些日子。二蛋家的杏是羊粪蛋杏,和羊粪蛋一样大小,吃着发涩,肉也极薄,但杏核小巧玲珑,极让人喜爱。我们村子大约有三种杏,除了羊粪蛋以外,还多见一种叫做响呱呱的杏,个头和形状长得像小贝壳,扁扁地拿在手里摇一摇,能听见杏核在杏肉里呱呱作响;还有一种梅杏,大小如小儿拳头,是杏子中公认的极品。梅杏是走亲戚的上好礼品,杏熟时正好是端午节,有梅杏的人家常被左邻右舍用甜言蜜语哄着将梢头的大杏卸下装进串亲戚用的提篮,孩子们当然无缘享受这种待遇。我曾经品尝过上门的亲戚送来的梅杏,咬破杏皮,甜甜的汁子顺着嘴角流出来,舌尖瞬间像是被融化了一般。虽说梅杏可望不可求,但羊粪蛋和响呱呱仍足以让我和一众伙伴们陶醉。
其实,比满足口腹之欲更让我们醉心的,是耍杏核。杏核中的杏仁有苦有甜,一般梅杏是甜仁,羊粪蛋和响呱呱都是苦仁。但耍起杏核来不分杏仁苦甜,只要玩着顺手就行。因为羊粪蛋杏核最娇小玲珑,甚是受青睐,而梅杏虽金贵,杏核却显得蠢笨,故而并不受欢迎。孩子们用各种方式展开博弈,彩头自然是兜里的杏核。其中最有趣的方式是“开学场”,由一人坐庄,在地上画上斗口大小的方形图案,内中分出四个格子,分别写上一、二、三、四,应赌者将杏核置于方框之前,被庄家用指尖使劲弹出,应赌者回蹦四下,若杏核进得方格中,按落核的区域标号获得一到四级的赔付。否则,赌核归庄家。为了准确把握对家的蹦弹次数,庄家必须随着对家趴地蹦弹的动作,高声念叨:一蹦蹦、二弹弹、三打锣、四进学……
耍杏核是一年中跨度最长、乐趣最多的游戏季节。那一段时月,杏核是大家认可的硬通货,十枚杏核可以换来半块橡皮,三十枚杏核可以换来一支铅笔,更可以挣到对学霸作业的抄袭权。
等到杏树叶子变成深褐色的时候,杏树没了人关注,杏子也成了记忆,耍杏核的兴趣亦渐行渐远。某一年,耍杏核的季节结束时,我积攒了约小半盆的杏核被母亲发现,母亲建议我把它贡献出来让大家食用。我说那些杏核大部分都是苦杏仁。母亲说她有办法。我用了整整一个下午,把那些杏核砸开,收集了大半碗杏仁。母亲用水把杏仁泡起来,天天换水,一直泡了一个礼拜,杏仁竟然神奇地没了苦味。后来母亲用红红的酱辣子配上萝卜丁,合着杏仁炒了一盘菜。我夹着馍馍吃时,只觉得唇齿留香。后来我们一家人省着把那盘菜吃了好几顿。大家夸赞我的时候,我第一次感受到奉献带来的幸福。
年复一年的类似经历,让我对杏子产生了浓烈的感情。
杏子也常被大人们提及,但人们说出的话却时时轻贱杏子。诸如,某某东西便宜得跟杏儿一样;谁谁的眼睛哭得像个烂杏;宁吃鲜桃一口,不吃黄杏一斗。我于不忿中常在心中替杏子鸣不平,后来年岁长一些就慢慢想明白了,人性就是这样,对难以企及的东西尊崇有加,对贴心贴肺的物件却视若草芥。但不管怎么说,杏子在我心目中的神圣地位,却难以撼动。
我长大之后,虽然已有条件消费各类水果,但依然钟情于杏子。每到初夏时,必然时时关注市场上杏子的踪影。上世纪八十年代,曾有幸参加政府组织的村镇百业建设活动,我自告奋勇去往一家杏子专业生产合作社调研,在与杏农们促膝交流中,深感这一传统水果亟待商业开发,于是写出了推动乡镇企业杏脯和杏汁深加工的建议文章。当我第一次接触杏仁露时,那略带苦味的甘醇一下子让我如醉如痴。某一年我还在出行时有意绕道承德,只为领略举世闻名的承德杏仁。说来不好意思,我曾经为我们的杏仁个头远远赶不上美国大杏仁而颇为落寞,直到这一舶来品被纠错为美国巴旦木时,心中的结扣才终于解开。
所幸的是,在当今的水果市场,杏子已丝毫不输其他果类。近几年老家培育出的御杏已名扬天下,让人倍感振奋。前几年又品尝到产自新疆的小白杏,直觉那真是果中之王。
可以说,杏子是我在水果中的最爱。当然,个中的原因,除却杏子无与伦比的口味外,更有一份不了的情缘。
刘林海
二〇二四年五月二十一日
刘林海
陕西省礼泉县人,先后就读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西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文学学士、法律硕士。经济师、高级律师。
一九八三年参加工作,一九九零年起从事专职律师工作。现任陕西汉廷律师事务所主任,西安仲裁委员会、渭南仲裁委员会仲裁员。
曾获“全国律师电视辩论大赛”陕西赛区“最佳专业知识辩手”奖。
第一部长篇小说《汉京城》由作家出版社于2019年出版。
第二部长篇小说《落户》由作家出版社于2022年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