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童话,山东济宁人。本名胡新兰。18岁因伤致残。河北唐山作协会员。华夏诗词文学社总编。诗歌万盛格律诗总编等。曾获《燕赵晚报社》举办的全国杂文大赛二等奖;陕西作家协会主办的首届路遥文学奖诗歌三等奖等。曾陆续在多家诗刊报社发表诗作。比如《诗刊》、《星星》、《绿风》等
第七章(7)
一位大约五六岁的小姑娘正躲在猪圈的矮墙下哭。
这是黑龙江某地一个很小的村落。房子都用各色不同的木板搭建而成。新旧大小都有。刷漆的,原色的,半着色半本色的,高矮式样都和内地各省的民居全然不同。给人一种原始古朴的感觉。各家各户都有一个大大的院落。说是院落,不如说是篱笆墙圈起的一块块种植园更恰当。因为里面种满了形形色色的果蔬。小姑娘家的院子一半种了果树一半种了蔬菜,在果树这边靠近住屋大约10米左右的地方是一所猪圈,圈里哼哼唧唧或站或躺着三头瘦猪。这些猪好像陷入饥饿生活好久了。身上的备用肥膘都已经消耗殆尽。呻吟的力气都不够。她家的蔬菜面黄肌瘦,憔悴不堪,破败的绿叶被虫子咬噬的斑斑驳驳。她家的果树上只有叶子没有果,可能是已经过了收获期。她家的房子比一般人家矮小破败,用不一样的杂木板拼搭而成,不时有锈红的铁钉露出木板。户与户之间离得都不近。村里人少畜少房子少,花多草多树木多。占的地盘相当大。典型的地广人稀。好像家家户户都有一头小毛驴。一架辘辘井。她家看不见毛驴只有井。左边墙角堆着一堆冬天取暖用的短木条,右边墙角是一堆残缺不全的空酒瓶。屋门紧闭没上锁。猜不出大人是不是在家。目光所及,只有梨花带雨的女孩。
女孩名叫吉娜。离六岁还差38天。单从外貌外形一眼就可以看出她是个混血儿。某些缺教养的中国人所说的杂种。棕色头发,黑色眼睛,雪白的皮肤,高挺的鼻梁,唇红齿白眼睛很大。立体的轮廓非常具有雕塑感。完全不像一般黄种人那样的扁平。远远看去,总觉着她像一个人。一时想不起。吉娜的母亲是一位普普通通的中国乡村女人。她的父亲是一位体格彪悍的异族人。从她记事起,爸爸妈妈就没有过相亲相爱的时候。她的记忆里好像只有好酒瓶好酒杯,破酒瓶碎酒杯。好的总会变成碎的。因为她的父亲喝醉酒就会发酒疯。他发酒疯的形式多种多样,不管什么样都是破坏毁灭。不破坏酒具就破坏她和妈妈。摔杯砸碗,打母亲,骂吉娜。永远是父亲的打骂、母亲的哭……母亲总是遍体鳞伤。十天半月的的下不了床。不久前母亲的腿又被父亲打伤了。伤了的母亲只能跪着爬着强撑着给女儿做点吃喝。其他的俱都无能为力。所以猪会饿,菜会黄,院里院外才会狼藉一片。最开始,母亲挨打,吉娜会哭着跑着去邻居家求救。人们也会赶过来帮她把醉鬼父亲拉开,把母亲从父亲手里救出。天长日久总是这样,人们慢慢的都不爱来了。有什么办法?又不能打死他。今天拉开明天照样。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干,谁也跑不起。吉娜只有哭着自己保护妈妈,可她实在没有那个能力,不但保护不了妈妈,还常常被父亲踢飞打伤。吉娜不明白母亲这样善良的人怎么会和父亲结成夫妻?小时不明白,大点以后她不止一次问过妈妈。妈妈每次都哭。好像心里有难言的苦衷说不出口。母亲一哭,吉娜就不忍心再问。再后来,吉娜从村人嘴里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大概是七八年前的有一天 ,吉娜的姥爷从山里救回来一个受伤的外国人。吉娜的姥爷是一个猎户。据说那人当时被一头黑瞎子袭击,差点丢了命。不是吉娜姥爷赶到,他早就远离阳间到阴间旅游去了。哪里还有机会罪恶多端,欺凌救命恩人的女儿呢?他那时并不喝酒,伤好以后,每天吹吹口琴散散步,要不就帮吉娜烧火种菜做杂务。他中国话说的很溜,长得不错,嘴巴很甜。一来二去,吉娜的母亲慢慢对他有了好感。吉娜的姥爷也不讨厌他。后来俩人就成了亲。其实就是住一起了。这山高皇帝远的偏僻之地,也没那么多规矩。没几年有了吉娜。他慢慢变得不那么安分了。只是偶尔醉酒失态。并不曾动手。大概是吉娜姥爷让他有所顾忌。吉娜不到三岁,姥爷死了。那人很快变了个人一样。开始酗酒找事。开始是一月数次,慢慢增加到一月十数次,再后来几乎是醉生梦死了。醉时多醒时少。天天喝成一摊烂泥。拳打脚踢家常便饭。只有睡着时他周围的人才会得到暂时的安全。后来的事情吉娜就记得了。
吉娜恨酒。更恨父亲。昨天父亲又喝得酩酊大醉进入了壶里日月,在他唯有杜康的天地间,大概所有的生命都是面目狰狞的妖魔鬼怪,必须彻底打倒消灭,再踏上一万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他没有一万只脚,也造不了雷峰塔,更搬不动泰山华山昆仑山,也不会呼风唤雨,就只好不停地拳打脚踢酒瓶砸。吉娜的妈妈是大妖怪,吉娜就是小魔鬼。他要消灭能消灭的只有她们俩。有时他恍惚记得她们好像是他的亲人,一个是他的妻子,一个是他的女儿,于是他就会怀疑自己灭错了对象。仅只有短短的一瞬。很快他又坚定了她们是人人可以得而诛之的魔鬼了。有时他眼前也会闪过一些似是而非的画面,都是他过去岁月的点点滴滴。原来他曾经有过飞黄腾达的逍遥快活。也有过风花雪月的潇洒倜傥。他曾经丧心病狂地聚敛钱财。他曾经不择手段地坑蒙拐骗。最终他骗来的钱财化为乌有。一切都是空。万事万物皆成空。他成了穷光蛋。中国改了天换了地。他这样的洋鬼子越来越难混。他成了过街老鼠。狼狈不堪地品味着中国人林林总总的运动。他这个中国通的洋鬼子也一知半解稀里糊涂的不知所云。他知道像他这样有过前科不算好人的坏蛋,很难再有出头之日了。他一路逃一路混一路想,不知不觉离开官道进了老林。东绕西绕迷了路。没遇上鬼打墙,碰见了熊瞎子。那活兽青眼有加一见钟情看上了他。邀请他熊肚一游。他屁滚尿流只恨爹娘少生了八条腿,喊爹叫娘都没用。祖宗先人都只能黄泉之下看着他自作自受自求多福自逃生。谁也救不了他。好像是一个中国的老头救了他。后来又把女儿嫁给了他。那么他还是有亲人的。他的亲人呢?他这是在哪里?
他又糊涂了。
第七章(8)
吉娜的母亲一只眼肿得只剩下一条缝。满地都是一缕缕被扯掉的乱发。吉娜帮妈妈梳头时不止一次看见过妈妈头上东一块西一块的秃疤。犹如台风过后的原野,满目疮痍。怵目惊心。她拉着一条腿想要爬出小屋。又似有不舍,回过头,看看屋墙上陈旧荒凉的破年画和不怒自威的领袖像;看看屋梁上密密麻麻的虫子眼和蜘蛛网;看看内堂里死气沉沉的一大一小俩张床,大床上还睡着她命里的灾星。他鼾声震天,酒气熏熏,他轻轻翻了个身,她心头倏然一惊,浑身颤栗着不能自主。又睡着了,她松了口气;这地狱一样的牢笼,已经没有任何可以让她留恋的东西。她还犹豫什么?她还等待什么?忽然她目光停驻在她和她丈夫的合影上不动了。她不明白她曾经那么死心塌地全心全意爱过的男人,怎么会变成一个残暴不仁毫无人性的酒鬼了呢?当真这就是她的命?她想不通。她百味杂陈的心里再度狂风暴雨了。最后一次的流泪就当作最后一次的告别吧,她小心翼翼取过那张曾令她爱不释手的合影轻轻放入怀中。她把几瓶没有启封的酒全部打开倒出,酒液四溢,酒香扑鼻,酒真是害死人不偿命的好东西。他那么喜欢酒,那么离不开酒,就让他在酒香里往生极乐吧。她爬出小屋。泪流满面。哆嗦着双手点燃火柴。外门封死。隔着门她能看见火苗变火焰,火焰变火阵,火阵变火海,火光冲天,来势汹汹,由慢而快的气势磅礴,一发不可收,火舌舔舐门窗的多情转眼会让一个生命飞升。
她竟然亲手送她的丈夫上路。她哭着爬着心碎着……
吉娜亲眼目睹了父亲的末日。没挣扎没逃命连声呼救都没有。就那样无声无息结束了一切。不到六岁的吉娜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她甚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痴痴呆呆望着如有神助的火龙覆盖了她的家园。左邻右舍都来了。他们扶起吉娜的妈妈,却没有一个人张罗救火。救下救不下都没人救。仿佛是天造地设,前生注定无由更改的一场火。仿佛这是一场自天而降的救命火。心领神会,心知肚明的一场火带走了一条应该带走的男命,留下了俩条应该留下的女命。没有惨不忍睹的尸横遍野,没有情何以堪的装模作样。只有目瞪口呆,呆若木鸡的吉娜一动不动地站在废墟前久久说不出话的彷徨。她心里空白一片。那大大的废墟在她小小的心里生根发芽了。那个火光冲天的梦一直伴随她走过青涩的童年。多少次火光中醒来她分不清白天黑夜,多少次睡梦里吓哭她找不到南北西东……
母亲是那么平静地任由乡亲们帮她张罗着应该张罗的一切。铲除废墟,重建家园。接续断腿,忘记昨天。现实的废墟可以铲掉,心里的废墟如何移除?断腿能够接续,心伤怎样平复?至死,母亲的腿都是瘸着的。就像她的心永远缺失着一样。覆水难收干脆别收。母亲若无其事地开始了她和女儿的新生活。喂鸡养猪,种菜摘果,房前屋后忙碌,家里家外张罗。女儿放学回来,她会温柔地笑上一笑。吉娜多希望看见母亲发自内心的笑容。可惜,她一次也没有看见过她想要的那种笑。虽然母亲天天对她微笑,吉娜却明白这绝非自己想要的那种笑。母亲再没有提起过父亲。好像她们的生活中从来没有过那个人。好像世界上从来没有过那个人。好像吉娜是天生自在的。多年以后,吉娜再度怀想起母亲当年的神情,她忽然明白,原来母亲是为了自己才送走父亲的。原来母亲自那天起是为了自己才活着的。原来当年的母亲只是活下了她为女儿存留的那一半躯壳和一半心。原来早在那场大火之前父亲就已经杀死了母亲。原来父亲是杀死了母亲又被母亲杀死或者自杀的。如果他不想死,谁也杀不死他。如果他不想死,他大可以破门而出,破窗而出的,那样的小屋又岂能困得住他?困兽犹斗,他没有斗。他根本不想斗。原来他是看破红尘,绝了生望离开的。原来他是高高兴兴走向死亡的。幻灭了人间的一切,他唯有混混沌沌地离开。他是无欲无求无牵无挂离开的。享受了该享受和不该享受的,祸害了该祸害的和不该祸害的,不该索取的他拿走了,应该报答的他忘记了。良心会让他痛不欲生,所以他不会要良心。灵魂会让他良心发现,所以他不会要灵魂。他只能靠酒精麻醉良心,他只能靠伤害欺骗灵魂。他只能做个行尸走肉才能远离痛苦。行尸走肉苟活何益?母亲将他送走,无疑是帮他解脱。请让他来世做个好人吧。
母亲无辜。她的不幸是因为她把他当成了她情窦初开的着陆点,她的不幸是因为她把他当成了她意乱情迷的寄存处,她的不幸是因为她把他当成了她白桦林中蓝蓝的天,她的不幸是因为她把他当成了她葵花丛里穿行的梦,她毫无保留的倾情付出,只收获了他肆意妄为的践踏和伤害。她至死都爱着那个让她最初怦然心动的男人。可他把她毁了。吉娜是母亲留在尘世最后的挂碍。惟其如此,吉娜才得以在母亲的照顾呵护下平平安安长大成人。只是当时的吉娜并不明白这些。
吉娜十六岁,母亲走完了她苦难的一生。双目合拢的最后那刻眼角依旧含着对女儿的歉意。她留给女儿唯一的遗物就是那张合影。正是这张合影,勾起了刘曼丽对几十年前过往旧事的回忆和对吉娜身份的怀疑,并引发了一连串的恩怨纠葛。这也是后话。既是后话,容后再提。
埋葬了母亲,离开了家。
故乡的篱笆墙,故乡的辘轳#,故乡的毛驴车,故乡的小木屋,故乡一望无际的白桦林,故乡蓬蓬勃勃的沙果花……
别了。
第八章(1)
那孩子一下愣怔了。
事情发生的那么突然。形势急转直下。主动变被动。他顿时停止了嘴巴眼睛躯干四肢的无礼。一种叫做害怕的东西慢慢爬上他的眉梢眼角。六六缓缓收起手中的匕首。“婶,”那孩子嗫嚅了半天,蹦出一个字,就不知道说什么了。六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眼前这个怯生生的红脸男孩和刚刚那个粗鲁无耻的野兽有什么关联?他们会是一个人吗?如果不是亲眼目睹,亲身经历,打死她都不会相信。看来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不能单靠想当然轻下结论。眼睛传给大脑的信息未必都没有水分。他还是个孩子,唇上的绒毛和刮胡刀还隔着好几年呢?初具轮廓的五官不丑不俊涨成了猪肝。
“穿好衣服。”六六声音不大,却不容抗拒。该套上的套好,该穿上的穿好,男孩乖乖地给自己遮了羞。他脑袋低垂,双脚抓地,双手茫无头绪地绞扭在一起。憨厚老实,局促腼腆。他反而成了一只待宰的羔羊,看起来是那么无辜。怎么看怎么无辜。六六叹口气:换谁能不认定是她六六冤枉了好人?既成事实非事实,十拿九稳缺一稳。他如果现在反悔,六六都没办法让人相信他不是无辜的。冲他这身天生的羊皮屏障,也决计不能让他沦为坏人!兽面人心诚可怜,人面兽心太可怕。
鸟声绿,蝉声蓝,流水叮咚,云影悠远,一棵大树把所有的炎热都挡在了数丈开外。四下无人,这样的大暑天谁会没事找事跑到野外来烤油?这棵老槐有年头了。听爷爷说,他的先人初来此地时就有这棵树了。蓊蓊郁郁,遮天蔽日,占了好大一片。单这一棵树上就有好几个鸟窝。说不定它们本来就是一个大家族,整一群鸟崽子都是最初那对老鸟的孙男嫡女。人大离家,鸟大离巢。它们舍不得离开祖宗就分巢另居了。是一处好宅子,是一片好风景。六六今天本不该在这里的,如果不是贪图这片好荫凉,她又怎么会坐在这里?多想无益,
六六下决心似的拍拍身边的空地:“坐吧,咱娘俩唠唠。”六六记得他好像姓郭,四队的。“你叫郭春海?”男孩点点头。血红的脸走向本色。“多大了?”“十五。”问什么回什么。一个字都不肯多说。长大成人走上社会以后的惜字如金更容易给人一种老实巴交的好感。六六多么希望他真是个一时失足的好孩子。“头段日子,街上丫头们私下咬耳朵的那些个不好的事都和你有关吧?昨天夜里跟着我们的也是你吧?你跟踪我多久了?不会就昨天一次吧?想好再说。先别急着否认。”他想都没想就点了头。看来他自己心里也不是没有压力,今天竹筒倒豆子一并放个空,是想用坦诚换取轻松。
“那你告诉婶,你占那些不一定是便宜的便宜时咋寻思的?你图什么?想得到什么?又得到了什么?不用回答。你只要听就好。”他还是点头。
“我知道你并不想那么干。你也知道那不是好事。可是你管不住你自个。你身体里常常有一种你自己也压不住的冲动。不管是它领着你,还是你跟着它,反正只要那股劲上来你就想干一些让你后悔并让自己也看不起自己的不好的事,对不对?”男孩子诧异地抬起头,瞪大眼睛张大嘴。他显然很是吃惊,他觉得六六好像钻到自己心里去看过一样,什么都知道。
“别吃惊。我不是巫婆。也不是跳大神的。你心里的那些冲动其实每个人都会经历。是很正常的生理反应。你们学校不学这些吗?应该开这门课。一个人长到十岁以后,身体里面的一部分东西就会慢慢成熟,就像小猪小羊小鸡小鸭小人都不能生娃娃,长大以后就能生是一样的道理。那些东西成熟的时候,身体里就会产生那些想让你干坏事的冲动。所以那不是你的错。可是,”六六小心措辞,“可是你跟着那些冲动走就是你的错了!你想想,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跟着感觉走,那还成什么样子?人不是畜生,小猫小狗无论何时何地发情,都不知道避人耳目,那是因为他们不是人,他们没有人的道德观,没有人的羞耻感。所以他们不用避讳什么。人不一样,人是高级动物,人有自己需要遵循的伦理道德和情感尊严,你想想,如果有俩口子在大街上当众干那种小猫小狗干的事,看见的人会不会笑话他们?他们自己的家里人会不会感觉脸上无光?就算他们是合理合法的两口子也不行。对不对?如果是你的父母,你也一定不能接受,觉得那样太丢脸对不对?”男孩好像已经忘记了自己刚刚的行为。一个劲地点头。
“你再想想。万一你那些想法都干成了会有什么后果吗?万一被你伤害的女孩怀孕了怎么办?你一拍屁股走了。没人看见你,你可以不承认,看见了你也可以不负责任。那女孩怎么活下去呢?她没有结婚就怀了孩子,别人怎么看她?她还怎么嫁人?如果她以后的男人因此看不起她,她这辈子还能幸福吗?那不还等于是你毁了她?再想想,等以后你自己长大成人结了婚生了子,你自己的丫头被人欺负了你心里什么滋味?是不是杀了那人的心都有呢?你现在还小,大概还不能完全明白我说的这些道理。总有一天你会懂的。总之,婶想让你知道,虽然你身体里的那些冲动不怪你,可是你不学会控制就是你的错。以后你再有类似念头时就多想想这样干的后果,也许会因为你一时冲动的犯糊涂害了别人一辈子。你能明白吗?”男孩低下了头。
“婶相信你绝对不是一个坏孩子!只要你记住今天我告诉你的这些话,长大以后一定会是个好样的。今天的事情就当没发生,只要你以后不再犯糊涂,我保证你爹妈你同学你老师全都不会知道。我不会告诉任何人。郭春海,别让我失望。”
郭春海哭了。
第八章(2)
六六愿意相信此刻羊皮下面不是狼。
六六打一小就长得扎眼。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黑里透着蓝,蓝里闪着黑,谁也说不好那是个什么颜色。配上她忽闪忽闪的长睫毛,要多撩人有多撩人。就是这双曾经让多少男人夜里想起来翻来覆去睡不着的眼不知道给她带来过多少数不清的隐患。幸好那些隐患大都胎死腹中了。所以六六自己并不知道。要不是碍于张家的声望和张占武刚正不阿的为人,恐怕今天的六六早不是当初那个六六了。更不可能全须全尾活到今天。所谓的有贼心没贼胆是不是这个意思?不过六六真的是个没野心没大志心静如水的女子。从来没想过利用自己的姿色换取点什么。六六从来不会招蜂引蝶。更不会配合某些雄性动物故意为之的打情骂俏。没有任何一个男人敢对六六动手动脚,或者言语逗挑。尽管他们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那么想把这个美若天仙的小女子揽在怀中。但他们不敢。这大概就应了那帮子老娘们所谓的篱笆扎得紧,野狗钻不进的粗荤理论。加之六六身上那股子不食人间烟火的书卷气。离水性杨花朝三暮四之类的东西似乎太远了点。让那些浪不溜丢的男人禁不住对她望而却步。无形之中给她省却了无数的烦恼。影子想歪,奈何身子太正。六六全部的蜜意柔情俱都给了她孩子的爹了。给出的心收不回,不管那是不是个解得开风情的男人。她至死无悔。六六是个一辈子只能爱一个男人的女人。她最初把心给了谁,那么今生今世她都是谁的女人。她的心很小。小的只能装一个男人。所以,她没办法理解那些可以同时和几个男人纠缠不清的女人。也没办法理解刘曼丽这样爱了一个又一个,几时都有能力去爱的女人。人和人不一样。别人怎么样她无能为力。她能管住的只有她自己。
饱暖思淫欲。细想来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比如头几年挨饿那会,那些勾三搭四红杏出墙的传闻的的确确就少了好多,就是有也都集中在手里有粮有饭的大队干部和食堂管理员身上。而且女人们委曲求全也只是为了亲人或者自己不至于饿死的迫不得已,并非为了丢掉脸面要屁股。和淫欲风马牛。孩子都少生了一群。没想到现在刚吃了十个指头数得过来的几顿饱饭。没等上上下下的浮肿彻底消除。一小撮公兽们就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夏天说来就来。不但来势汹汹,而且热的出奇。暑热难当,一家子都有点上火。吃过午饭,侍候俩孩子睡下。六六来到了苦菜最多的西坡。正是午睡的辰光,满坡里没有一个人。自然也没人和她争抢。只有一群群的旱蝴蝶,田间地头,到处招摇。飞到哪儿哪儿黑,它们好像一点也不怕热。也不怕六六。有几只竟把六六当成了栖身的码头。六六顾不上搭理它们。她眼睛跟着苦菜走。这种一身锯齿碧如翡翠的野菜,夏天生吃最是相宜。驱邪败火,清凉爽口。苦中还有香,香中似有甜。恰如人生。回味无穷。秋天它会开花结果。种子藏在伞絮里,风一来它就走。风起云涌,到处流浪。潇洒自在,无拘无束无牵挂;四海为家,天大地大心也大。很是让人羡慕。六六听说过一种叫蒲公英的植物。好像也是这样。六六没见过蒲公英。所以她一度怀疑苦菜就是蒲公英。后经反复查证,方知此伞非彼伞。渊源深厚的同一屋檐下的俩家子。一个祖宗的堂兄弟姐妹。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都会打洞。如此而已。并非蒲公英。张占武非常非常的爱吃苦菜。六六从来没见过比他更爱吃苦菜的人了。所以每年夏天,她都会挖很多。一盘青苦菜,一碟甜面酱,他就能吃的酣畅淋漓,心满意足。可能是遗传的原因,她的俩孩子也都爱吃。她喜欢看他们吃苦菜的样子,她觉得是一种享受。这也算是她作为女人和母亲的一种价值吧。
人困筐满,打道回府。走到半路,看见大树诱人的荫凉,愈发的困热难耐拔不动腿,索性坐下来歇会凉。大概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昨天夜里,六六带俩孩子去树林里摸知了猴。说着唠着,不知不觉月牙儿已经弯过林梢。回家时天已经很晚了。一路上六六总觉得身后有个影子一直跟在他们身后。几次回头却什么都没有发现。除了树影还是树影。六六心里甚是不安。好在很快到了家。俩孩子一沾枕头就着了。六六却无论如何再难安睡。一夜翻来覆去。眼前总有个虚拟的黑影不停地晃来晃去。天擦亮才眯了一会。所以今天一天都无精打采提不起精神。现在倒好————坐下来没有几分钟就直往梦里钻。眼一闭还是昨夜起就盘桓在她潜意识中的那个黑黑的影子。不过变得形象化具体化了。除了五官依旧模糊不清,其他的部分都清晰无比。他悠悠忽忽摇摇晃晃,活像个现实的幽灵,没个具体的方位感。你想抓住他看个仔细,他一闪就溜出了你的把握;你不想理他时,他直不楞登就挡住了你的视线。那种熟悉的不安更加浓烈。她觉得不能这样下去了。她努力想要摆脱那个影子以及那影子带给她的不安和因为不安而产生的烦躁。迷迷糊糊中她忽然感觉不对(据说女人的第六感是很厉害的),一睁眼,一个蒙面的家伙已经宽好衣服解罢带,可能怕自己半路醒来坏他好事,正拿着一根长藤准备把她和巨树捆在一起,六六浑身打个激灵,醒透了。她反腿一脚踢出去。手里早已多出了那把绝世好匕首。她本来白天是不带它的,因为今天要用它剜菜才临时带上的。哪想到就帮了她的大忙。那人显然没想到六六忽然醒来,一急一慌,六六早把他头上蒙着的汗叉子挑了下来。
于是就有了前面发生的那一幕。
第八章(3)
午夜子时。夜静而贼。
细微的喧嚣中忽然响起一阵玻璃破碎的脆响。周围所有能听见声音的耳朵,都同时被强行震离于睡梦之外。碎裂的还是临街的玻璃。这是第三次了。那种清脆的毁灭性的尖利无比的声音————六六曾经试图用她可以驾驭的文字,将之排列组合,哪怕以最简单的形式,只要能够让人看明白。她做不到。她至死都不具备用语言形容玻璃碎裂声的能力。所以,类似于那天午夜子时的响动对六六来说就只是一种惊恐的感觉了。她的俩个孩子也差不多和她同时醒来。扬扬不顾一切钻到母亲怀里寻求庇护。她大概还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距离。翔胆大包天非虚言,扬扬还躲在梦内梦外的临界点寻找着母体的气息,翔已经离开他的卧榻出现在了事发地点。张占武已经先他而到。
那夜月明星稀。猫也老实,狗也老实,鸡鸭在笼猪在圈,老鼠都停止了磨牙,一只打算大笑三日的猫头鹰也莫名其妙改变了主意。那些碎玻璃大大小小四处飞溅后四处散落:桌面,条几,凳子,椅子,躺柜,砖地……
“又是老赵婆子。她到底想干什么呀?她过去从来不这样。真蹊跷。”二凤披件大襟袄,趿拉着破鞋指着老赵婆子家发表感言。老赵婆子是与张家隔路相对的邻居。脑子不够数,最多六成。马头营别的不多,光棍多。中国乡村有个奇怪的现象,没有嫁不出的闺女,不管多少都剩不下。你看见过几个嫁不出的姑娘?男人就不一样了,各村各镇都少不了成打的光棍汉子。男人再少,也有娶不上老婆的。老赵就是其中一个。光棍打到40多,终于熬不住壮壮胆娶了个没人敢娶的半傻子。有智叟曰:娶则娶矣,可不敢让她生孩子。老赵左耳听了,右耳冒了。他不相信傻老婆真能给他生一窝小傻子。侥幸心理人皆有之。他也不甘心老赵家的香火从他这里齐根断掉。不信邪真不行。傻老婆膀大腰圆,身强力壮,撒下种子就长苗,不用施肥就开花。头年入洞房,来年抱娃娃。孩子生下来。老赵紧张的要崩溃,从头到脚挨着检查:1个2个3个4个……10个手指头;1个2个3个4个……10个脚趾头;一个鼻子;俩只眼;俩只耳朵……“看看有没有腚眼?”不知是谁咋呼了一嗓子。老赵赶忙翻过孩子查探:有腚眼。什么都不缺的一个儿子。他长吁了一口气。“傻不傻?”没等老赵把笑容挂上脸,这最让他忌讳的三个字不客气地钻进了他的耳膜。老赵傻呆呆愣了半天。什么都可以查看,唯独脑子没办法。他唯有听天由命求老天。孩子一天大过一天,老赵一天怕过一天。老赵在惊恐不安中饱受熬煎。再熬煎也改变不了他有了一个傻儿子的既定事实。从头凉到脚后跟。老赵欲哭无声。老赵借酒浇愁。酒能乱性,一不小心,又有了一个傻丫头。老赵儿女双全。儿女都承继了母亲的‘聪明才智’。从此老赵宁可憋死也不敢再碰他的傻老婆了。老赵彻底认了命,他是个本性纯良的老实人。没有抛妻弃子。守着他的傻老婆和一双弱智儿女心灰意冷地过着他缺油少盐的穷日子。那几年挨饿,死了不少人,老赵的傻儿傻女却毫发未损地活了下来。说了半天不还是和老张家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吗?谁说不是?老张家和老赵家虽非世代交好,也算无仇无怨。井水从来没有犯过河水的俩家子。老赵婆子砸的哪门子玻璃?是不是哪根筋搭错了?傻人自有傻道理,正常人很难明白。六六抱着小女儿也在心里暗自寻思。
“翔,你有没有招惹过你赵家婶子?”翔从来不会欺负老弱病残,妈妈这样问,简直是对自己的侮辱,翔非常气愤。月光再亮如白昼也不是白昼。六六看不见儿子涨得通红的脸。张占武可是明白。他拍拍翔的肩膀,以示安慰。老赵已经闻声赶来,正忙不迭赔不是。应允天一亮就找人给张家镶玻璃。“玻璃不重要。我只想知道弟妹这样干的原因。她这样的人认死理。不了解前因后果,换了新的也没有用。她一样还会砸。”张占武没有发火。老赵一脸茫然地摇头叹息。他也不清楚他的傻老婆犯了什么邪。“她一个傻子能有什么道理?”刘曼丽也在。“我知道。”众人一齐寻找声音的来处。是老赵的亲侄子赵洪亮。“是曼丽婶教的。”“你胡说八道。”刘曼丽矢口否认。“就是。我亲耳听到的。”“亮头,婶哪里得罪你了?你再害巴我,我饶不了你。”刘曼丽作势要打。赵洪亮边躲边说:“那天,你问我二妈想不想知道为什么六六的孩子那么精那么俊,她的孩子那么傻那么丑。我二妈求你告诉她为什么。你就说等她砸了六六婶家的玻璃再告诉她。说完你就走了。你敢说不是这样?”老赵张占武双双盯住刘曼丽等她的解释。“没影的事。和我没关系。”刘曼丽索性一赖到底,死不承认。其实刘曼丽并非存心要害六六一家。那天和傻子唠嗑也纯属偶然。不知道咋就扯到了六六的孩子和她自己的孩子了。她当时只是顺口说了那样的话。没想到傻婆子当了真。第一次砸完玻璃,她找到刘曼丽问答案。刘曼丽哪里知道?没办法就告诉她砸一次不行最少三次。也只是搪塞之词。她也没想到傻老婆子有本事连续作案。
“算了。”张占武劝止了老赵。侄媳妇窜梭外人砸叔家玻璃,传出去好说不好听。他不想把事情闹大。也不想让刘曼丽太难堪。“你就照这原因哄好弟妹吧。明天我找块木板子镶上。先不要玻璃了。”
至于老赵怎么样劝服了他的傻老婆也已经不重要了。反正那以后六六家的玻璃再没有受到过骚扰。刘曼丽也终究没有承认。
第八章(4)
今天我心情不好。
很多很多人会在今天同时这样想。因为天气实在过分。本来暑热已经慢慢滚蛋,人们也已经逐渐习惯了每天的白云悠悠,凉风习习。不想胡汉三忽然回来了。老天猛不丁加大温度,烙起了沙丁鱼罐头。猪不好好吃饭,赖在泥水里乱扑腾;狗伸着长舌头,想吐出象牙;鸡热的下空蛋,蹲在鸡窝里干叫唤;鹅鸭直往水底下钻;骡马呼呼直喘;人们汗如雨下。酷热天气的卷土重来,不知道是想考验什么。反正不少老人都无可避免地中了署。有几个还被阎王爷紧急召去,告别了人间。那会不像现在,要电扇有电扇,要空调有空调。那年月带电的什么都没有,一人一把芭蕉扇,呼呼直搧。越搧越热,越热越搧。天上下火,地上冒烟,搧的都是热风。拿个鸡蛋埋入门外的沙土里,不大会就可以剥壳吃了。能省不少柴火。
“翔,你有没有招惹过你赵家婶子?”翔从来不会欺负老弱病残,妈妈这样问,简直是对自己的侮辱,翔非常气愤。月光再亮如白昼也不是白昼。六六看不见儿子涨得通红的脸。张占武可是明白。他拍拍翔的肩膀,以示安慰。老赵已经闻声赶来,正忙不迭赔不是。应允天一亮就找人给张家镶玻璃。“玻璃不重要。我只想知道弟妹这样干的原因。她这样的人认死理。不了解前因后果,换了新的也没有用。她一样还会砸。”张占武没有发火。老赵一脸茫然地摇头叹息。他也不清楚他的傻老婆犯了什么邪。“她一个傻子能有什么道理?”刘曼丽也在。“我知道。”众人一齐寻找声音的来处。是老赵的亲侄子赵洪亮。“是曼丽婶教的。”“你胡说八道。”刘曼丽矢口否认。“就是。我亲耳听到的。”“亮头,婶哪里得罪你了?你再害巴我,我饶不了你。”刘曼丽作势要打。赵洪亮边躲边说:“那天,你问我二妈想不想知道为什么六六的孩子那么精那么俊,她的孩子那么傻那么丑。我二妈求你告诉她为什么。你就说等她砸了六六婶家的玻璃再告诉她。说完你就走了。你敢说不是这样?”老赵张占武双双盯住刘曼丽等她的解释。“没影的事。和我没关系。”刘曼丽索性一赖到底,死不承认。其实刘曼丽并非存心要害六六一家。那天和傻子唠嗑也纯属偶然。不知道咋就扯到了六六的孩子和她自己的孩子了。她当时只是顺口说了那样的话。没想到傻婆子当了真。第一次砸完玻璃,她找到刘曼丽问答案。刘曼丽哪里知道?没办法就告诉她砸一次不行最少三次。也只是搪塞之词。她也没想到傻老婆子有本事连续作案。
“算了。”张占武劝止了老赵。侄媳妇窜梭外人砸叔家玻璃,传出去好说不好听。他不想把事情闹大。也不想让刘曼丽太难堪。“你就照这原因哄好弟妹吧。明天我找块木板子镶上。先不要玻璃了。”
至于老赵怎么样劝服了他的傻老婆也已经不重要了。反正那以后六六家的玻璃再没有受到过骚扰。刘曼丽也终究没有承认。
第八章(4)
今天我心情不好。
很多很多人会在今天同时这样想。因为天气实在过分。本来暑热已经慢慢滚蛋,人们也已经逐渐习惯了每天的白云悠悠,凉风习习。不想胡汉三忽然回来了。老天猛不丁加大温度,烙起了沙丁鱼罐头。猪不好好吃饭,赖在泥水里乱扑腾;狗伸着长舌头,想吐出象牙;鸡热的下空蛋,蹲在鸡窝里干叫唤;鹅鸭直往水底下钻;骡马呼呼直喘;人们汗如雨下。酷热天气的卷土重来,不知道是想考验什么。反正不少老人都无可避免地中了署。有几个还被阎王爷紧急召去,告别了人间。那会不像现在,要电扇有电扇,要空调有空调。那年月带电的什么都没有,一人一把芭蕉扇,呼呼直搧。越搧越热,越热越搧。天上下火,地上冒烟,搧的都是热风。拿个鸡蛋埋入门外的沙土里,不大会就可以剥壳吃了。能省不少柴火。
这样的天气没人下地,队长也不会自讨没趣去撞响下地的钟声。大喇叭高高在上,播报着全国形势一片大好的新闻和战天斗地的革命歌曲。偶尔也放几段评剧河北梆子什么的。很多人耳朵里塞了驴毛,啥也听不见,就是一个热。忽然喇叭停了戏段子,呜呜响了俩下。不知又有什么新通知要下达?这是播送通知的前兆。
“大疤瘌,你给我死出来。”喇叭里冒出的不是播报通知的声音。耳朵们百思不得其解。“滚外边犯浑去,这里是广播站。”耳朵们都听出来了,这是大队书记李长昆的声音。李长昆外号李大疤瘌“操你先人,我没做过亏心事怕什么?广播站更好,正好借喇叭广播一下你那些利国利民的好事情。”“你出去不?再不死开,信不信我喊人捆了你?”“你捆。我等着。”耳朵里的驴毛早没了。耳朵们支楞起,准备听进一步的好戏。没声了。看来是关掉了。不知道哪个身上炸刺的,在找大疤瘌的晦气。
“六,快走。去看热闹。”二凤探进头来,大着嗓门招呼六六去看热闹。六六从来不爱看热闹,今天也不想例外。她笑着摇摇头:“不了。怪热的。你去吧。”
“那好。等我回来说给你听。”
“嗯,好。”六六做梦也没想到,今天这事会和自己的儿子扯上关系。
话说村里有俩处天然澡堂,一个是西河,一个是北塘。西河很长,多少人都盛得下。不过女人们还是习惯去北塘搓澡。大概是为了避开男人们的骚扰。于是西河就成了男人的天下。队长也好,书记也罢,天热时,都喜欢跳到西河里消暑。精赤条条下了水,再也分不出高低贵贱。李大疤瘌正泡在水里昏昏欲睡,公社通讯员赶过来喊他回去,说有急事。他匆匆擦身上岸。一脚踩倒一片水芹菜。短裤套上就跟着通讯员往回跑。刚刚跑了俩步,就妈呀一声倒在地上,俩手捂住裤裆,说不出话来了。通讯员不知所措。扶也不是,走也不是。一时毛了爪。半天才回过神,蹲下身子,想拉开书记的短裤,探个究竟。可是书记俩手捂得严实。根本拉不开。
“松手呀,李书记。”大疤瘌疼得六神无主,只顾捂住裤裆干叫唤。听见通讯员叫他松手,才恍然大悟松了手。拉开短裤一看。哎哟,妈呀。俩条足有一拃长的大个蜈蚣正趴在书记大人的命根上,有深仇大恨一样下死嘴咬。通讯员深知这东西毒,不敢下手抓。踅摸了一根树条子,费了好大劲,好不容易才把那俩不知死活的祖宗给扒拉下来。打眼一看书记的宝贝,已肿成一只大血瓢,条条血管一目了然遍布其上。那根用来行云布雨传宗接代的东西真真的又粗又硬,变成个威风凛凛的大棒槌了。不但穿上裤衩遮不了羞,就套个口袋也能给支起帐篷。这可咋回去。河里洗澡的光腚们已经闻声上岸围了一圈围墙。书记恰在正中央。”去去去,看什么?没见过?“通讯员赶鸭子一样想把这群无聊人赶下河。他怕书记脸上罩不住。”嘿嘿,可不没见过。头一次看见这么大个的蜈蚣。还是书记福大命大造化大,家伙也大,招来的虫也大。一般人能有这两下子?是吧同志们?“不知道谁这么尖刻?书记这会子疼得脸上红红白白,心里死去活来。光顾难受了。好像没听见看热闹的奚落。也还没有意识到通讯员的为难。等他疼得缓过口气,才大吼一声”滚蛋,王八犊子们。“众男人一哄而去,噗通噗通作鸟兽散。
“啥事,快说。”
“开会。去县里。”
“真要了命了。”
“让队长替你去?”
“行。”
“先扶您回去?”
“废话不是?我还能住这荒郊野外?”
“可是……”通讯员怯怯地往他裆里望了一眼。一下又勾起了大疤瘌刚刚缓和了一点的疼痛。
“哎哟哎哟,妈了个巴子要了命了”还是通讯员年轻有为脑子快。他飞速跑去公社卫生院弄了一辆不三不四的破车,将就着把大疤瘌拉到了卫生院急诊室。一通紧急处理后,疼痛轻了好多。不过那棍子还支着。开了眼的人心里想笑又不敢笑。几个小护士脸孔羞的通红。好事不出门,恶事随风飘。你说咋就那么快,不过屁大点功夫,马头营再也没有不知道这事的了。有仇的捂嘴偷着乐,阿弥陀佛天报应;没仇的也捂嘴偷着乐,那蜈蚣真会找地方。六六可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二凤一边比划,一边笑。直笑的前仰后合,乐不可支。东倒西歪,收不住脚。得了大便宜一样。小扬扬莫名其妙,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凭空吃了恁大亏。大疤瘌岂能善罢甘休?他左思右想,挖空心思,把他所有的仇人过筛子一样筛了个遍,最后把目标锁定在王小三身上。
他和王小三有仇?
第八章(5)
此事说来话长。
大疤瘌除了有官瘾。还有风流病。素来喜欢沾点花惹点草。那招蜂引蝶的不用说了。算是周瑜黄盖愿打愿挨。问题是只要有机会得手,良家妇女他也不肯放过。这就不好了。为此得罪了不少敢怒不敢言的人。饿肚子那会,王小三的媳妇为了救活自己奄奄一息的小儿子。被他用半袋苞谷勾上手。不想珠胎暗结。瓜熟蒂落,露了端倪。王小三的儿子长出了大疤瘌的模样。越大越像。王小三咽不下这口气,把自己媳妇按在炕头上暴揍一顿。大疤瘌听说后不大相信:蜻蜓点水就点了一夜,孩子都有了?可再想想如果没有风,浪从哪里来?忍不住好奇,偷摸着去参观了一下那个王小三嘴里的小野种。那鼻子那眼睛,还真就是一点不掺假的老李家的种。那以后再看见王小三难免就有点吃了人家嘴短,拿了人家手软的不好意思。脸上讪讪的。也不好白用人家的老婆,大疤瘌暗示队长再给王小三派活时,手下留点情。王小三凭空捡顶绿帽子心不甘情不愿地戴在头上,好不窝心。问题是这绿帽子和别的帽子不一样,一旦戴上就是终身性的,断无再摘下的可能。有气没地儿出。只有隔三差五拿自己的老婆发泄一通。表面上还要若无其事。县官不如现管。站在人家的屋檐下,想不低头都不行。实在过不去时就用那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老话平衡一下自己的心理。无论如何仇是结下了。
不是他还能是谁?大疤瘌认定自己没有冤枉王小三。好小子 ,明的不行给我来阴的。想让老子断子绝孙怕来不及了。你自己就给我养着一个呢。怎么惩罚?明目张胆肯定不行,那群众的眼睛不雪亮也不瞎 。这样吧:即日起,十分工给他降成八分。免除他的轻活待遇,天天给他派重活。先累他个半死不拉活。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边。骑驴看唱本,慢慢走着瞧。老子保证他从此以后再没机会穿大鞋。王小三听说以后火冒二十八万丈:妈的,没有这样欺负人的。拉到脖子上了。豁出去吧。他一时不等一刻,四处找寻大疤瘌准备决一死战。最好是鱼死网破,同归于尽。旮旮旯旯都找遍,最后找到了广播站。大疤瘌正强忍着裤裆里难以启齿的痛苦,准备播报最新的通知。刚刚打开麦克风,吹了俩口气。还没容他开口。王小三便急三火四闯了进来。于是就有了那一不小心传出喇叭的几句口角对骂。
事情到底是不是王小三干的?还真不是。有作案动机者未必一定会作案。看来哪座山上都少不了屈死鬼。那么是谁?别急,事情早晚会水落石出的。李王官司尚未完结,又冒出一张被马蜂蜇成猪头的人脸,猪头还没恢复人型,又有一个人的床上卧了只长虫……短短半月之内,相继有人中弹落马。受害人无一例外都是男人。这些男人无一例外都是花痴花盗之流。这些风流鬼无一例外大概都和刘曼丽有一腿。知子莫如父。张占武心里有点明白了。
“你问问翔和元元吧。如果是他,他应该不会否认。”他示意六六找翔去要答案。六六半是吃惊半生气。这孩子胆子忒大了。什么人都敢招,什么祸都敢闯。六六巴望着早日开学:教育孩子,老师比家长管用。翔今天没出门,一直带着妹妹躲在院子里粘知了。六六顺着女儿的笑声,抓到了儿子的尾巴。扬扬躲在红果树的阴凉里,翔却坐在高高的树杈上,一只手拿着篼杆,一只手抓住树杈。汗聚成线,顺着脸部五官的低洼处滴滴嗒嗒流个不停,不时眨巴下眼皮,防止汗水流入眼中。小脸儿红红的,一副劳苦大众的憨厚样。
“下来。”六六的语气少有的严肃。翔似乎胸有成竹。等猎物上了钩才慢慢吞吞滑到地面。那好汉做事好汉当的大无畏精神又来了。他接过母亲手里的凉毛巾擦擦汗。故作镇静地对妹妹做了个鬼脸。扬扬人小鬼大,似乎感觉到哥哥要大难临头。她紧张兮兮扯扯母亲的短衫下摆。好像有要妈妈手下留情的意思。六六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心平气和。
“书记你都敢惹?还害得人家王小三受连累。谁的主意?”六六开门见山是因为她相信张占武的判断。他不是个会冤枉人的人。更不会凭空冤枉自己的儿子。他既然让六六来问,就证明这事肯定和翔脱不了干系了。
“我。”翔果然认下。
“为什么?”六六其实心里已经明白为什么。不过她还是想听听儿子的解释。
“他们不是好人。他们和大妈睡觉。他们让元元哥和樱桃姐姐学校里被同学笑话。只不过小小的教训他们一下,忒便宜他们了。”翔意犹未尽。
“万一你们冤枉了人家怎么办?” “不可能。 都是樱桃元元亲眼看见过的。”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六六不知道该拿儿子怎么办?里面还牵扯着樱桃和元元。刘曼丽知道不定闹成什么样呢。村里人也会慢慢回过味来。大疤瘌不是个省油的灯。
“你这样会让妈妈很为难,你明白吗?儿子。大人之间的事情没有你们小孩子想的那么简单。你们的一时痛快可能会给大人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等以后真正长大了你就会慢慢明白。妈妈希望你以后再有什么想法一定要先告诉妈妈。想做什么前也一定要先和妈妈商量。如果想要妈妈开开心心过日子,就别再这样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你和元元以后不要再管,妈妈会想办法处理。”
翔毕竟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六六不敢保证什么。
六六没有出面。张占武怎么处理的她也没问。人们很快清楚了事情的原委。王小三非但没有怪罪几个孩子,反而伸出大拇指连说了几声好样的。刘曼丽也没有跑到这半院来找事。15岁的樱桃第一次和母亲撕破脸大闹了一场。包括李大疤瘌在内的一干风流冤家,除了自认倒霉还是自认倒霉。谁又能拿几个孩子怎么样?经此教训,他们也轻易不敢再登不该登的门,再上不该上的床了。起码不敢轻易再往刘曼丽的床上爬了。
更有不少人大庭广众毫不避讳地拍手称快。
第八章(6)
水乡人。真的是水乡人。
六六做梦也没有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到水乡人。而且他还摇身一变成了南方某省的什么什么委书记。好像还是个不小的官。六六政治上的迟钝和弱智想来都已领教过。所以她不明白这些大小官职的区别也就不足为怪了。水乡人是去北京开会转道来看张占武和六六的。也算是特来感谢救命之恩的。
那是抗战胜利第二年,可能是,六六记不太清了,反正没有日本人了。六六13岁,应该是,六六也记不太清了,反正差不多少也就是了。张占武带她去县城拜访李老先生。说是特意拜访,不如说是顺路瞧病。因为那阵子六六身体出了点说不清楚的小毛病。辞别爷爷奶奶,说走就走。六六瑶瑶坐上马车上了路。这辆车看着眼熟吧?不错。正是那辆闯过关东,送过人的老马车。没有这辆车,谁也说不准伊莉莎会落到什么下场。走了没多久,瑶瑶就烦了。她和六六不一样。一静一动俩极端。那会国内战争还没打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或者是六六太小,还感受不到形势的严峻。总之六六一路看着风景。景色不错,心情也不错。瑶瑶不明白六六为什么高兴。六六也不明白瑶瑶为什么不高兴。一个嘟着嘴,一个哼着曲。不知不觉,马车进了城关镇。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奇怪声响和各色各样闻所未闻的奇怪味道也多了起来。街道俩边摆满了形形色色的摊子。车水马龙,摩肩接踵。吆喝声叫卖声互不相让,此起彼伏。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有。当兵的,为民的,摩登的,土气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吵得人脑瓜仁子疼。六六强忍着心里的不快。巴望着快快离开这条喧嚣浅薄的大街。瑶瑶却兴奋起来。马车驶到十字路口,一群荷枪实弹的大兵如临大敌远远包围过来。路上行人四散奔逃。路上车马横冲直撞。瑶瑶伸出脑袋大喊大叫。六六觉得情形不对,张占武也感觉情形不对。正想回转车头改走西街,已经来不及了。人如潮水,滚滚而来。再跑会出人命的。“驭,”占武喝住牲口。目光四外梭巡着出路。兵们越跑越近,枪声越来越密。从零零散散到爆豆一般。占武看见一个风尘仆仆的壮年汉子朝马车奔来。一身裁剪样式和本地土著截然不同的宝蓝袄裤。一看就是外乡人。混在熙熙攘攘的本地人群中。很是扎眼。总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凭直觉他感到这人不是一般的老百姓。极有可能就是兵痞们要抓的人。
“大哥,帮帮我。”那人一脸掩饰不住的焦灼和诚恳。那么多的车马行人,他怎么就认上了张占武?张占武有点不明白。他本能地想要躲开。又觉得应该救他。正自犹豫,那人又补充一句:“我不是坏人。”占武还是吃不准该不该帮这个搞不好就会惹火烧身的是非人。
“救救他吧。”
是六六。瑶瑶也随声附和。几个腿快的大兵已经近在咫尺,来不及多做考虑。占武趁着人多混乱,拉住汉子的手往马车下面指指:“快。先钻后卧。贴紧抓牢。”聪明人一点即通。
“驾————”张占武瞅了个空档把马车赶过十字街口。
“站住。前面那辆马车。”后面传来追兵的呵斥叫停声。张占武假装没听见,车继续前行,没有减速的意思,更没有停下的苗头。
“再不停下开枪了。”话音未及落地,枪声已然响起。看看很难蒙混过关,张占武只好把车停下。挤出一脸虚假的真笑上前搭讪:“军爷,辛苦了。是喊我吗?”占武递上纸烟。
“你说呢?不是喊你,难道是喊我自己?你跑什么跑?检查!”一位鸦片鬼一样的高个子猴兵,一枪托夯在张占武腰上。张占武疼得一激灵,仍旧陪着笑脸:“军爷,您查吧。刚我是害怕。”
“怕什么?是不是心里有鬼?”
“瞧您说的。是军爷威武。我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野小民。敢不怕吗?”
“小姑娘挺俊。你家丫头?”
“是。小女身体不舒服。我带她们出来瞧瞧病。”
“看没看见一个外乡人。穿戴和本地人大大的不同。河南山东那边的口音。一下就能分出来。刚刚还在呢。一晃眼就没有了。”
“看见过。蓝衣服对吧?才还在那儿。”张占武朝十字路口指指。那兵哦了一声。
“军爷还有吩咐没有?没事我走了?还要去给丫头瞧病。”
“走吧。走吧。”猴兵一溜小跑回他同伙那里去了。又是一阵枪响。行人车马纷纷逃散。张占武紧着忙着离开了危险地带。一路西行东拐。直到一个僻静无人的小胡同才停了下来。距李老先生的诊所很近了。
“救命之恩,不敢言谢。我姓水。小字乡人。大哥您贵姓高名?”壮年汉子看似粗人一个,一开口却文绉绉的直冒酸气。
“免贵姓张。贱名不足挂齿。”张占武也不得不酸文假醋的附和他。“小可定要知道。务请大哥实言相告”汉子坚持着。
“张占武。”
“那您家住哪里?”
“喏。那儿。马头营。”张占武随意抬手往马头营的方向一指。
“你快走吧。那些兵说不定还会来。此处非久留之地,安全起见。你还是尽早离开的好。”
“正是。鄙人确有急事在身。不便久留。救命之恩,容后图报。青山常在绿水长流。张大哥保重。小妹妹保重。在下就此拜别。”
送走水乡人。张占武牙都快倒了。瑶瑶笑的差点背过气去。事情过去,很快也就忘了。对张占武来说,这不算什么。举手之劳而已。赶上灾荒年月张占武救得人多了。记得过来吗?张老太太一辈子吃斋念佛,免不了总说些积德行善,因果报应之类的话。耳濡目染,张占武身上的暴戾之气自然也渐渐少了。六六当时只觉得这人名字好怪。所以也只是记住了他的名字,
水乡人。
第八章(7)
柔弱的外表下一颗坚守的心。曾经,她这样用心自画。她崇尚明丽。愿意长长久久立在残蝉渐绝的清辉里注目光阴的渐渐老去。雕花窗栏的童话牢牢占据中国东北沿海的暖风旭日。就以这样的故乡情怀权作故事曲曲折折的封面了。重新看见水乡人,便有了老友重逢的真切惊喜。温温的浸润着记忆里属于他的那一隅。
小儿女不加雕琢的天真嬉戏深深震撼了他某一根的神经:“啊呀,时间哪儿去了?那年那月的那个小姑娘怎么就成了孩子的妈妈了?俩个都是你孩子?”惊诧愕然溢于言表,水乡人用他加注了岁月沧桑的眼神稀释着浓浓的惋惜之情。不知道他在惋惜什么正如不知道他在注视什么。迷离的眼神略带些凄楚。似乎专注,更像是心不在焉。也许他想起了那年那月的他,抑或是那年那月的她。那年那月的他健壮而激情————以他健壮的肉体冲刺他浪漫主义的激情;那年那月的她美丽而纯净————以她纯净的心灵发现她简短人生里处处皆在的美丽风景。最初的寒暄质朴简洁,亲人一样的毫不做作。六六忽然发现,今日的水乡人亦非昔日的水乡人:那令人忍俊不禁的酸腐文气噶朗朗消逝不见了。岁月之手真是强悍,不显山不露水就把人身上的某些招牌一样的印记挥发而去。没有大刀阔斧的血迹斑斑,没有风风火火的藕断丝连。看似阳光灿烂,转眼阴雨连绵。谁能留心乌云何时轻薄了蓝天?瑶瑶若在,定也会感慨多多。
翔爬上树梢,甩下几枚自种自产的甜桃招待来客。扬扬一声清脆的爷爷喊的他一愣又一愣。原来当年意气风发的健壮汉子已渐入暮年。黑发有白,眼角多纹,目光显浊,声音钙化。腰板已有些细微的佝偻。真不是那个水叔叔了。六六全神贯注聆听着水乡人仿佛漫不经心的讲述。奶奶开辟的花坛富丽繁盛。一年四季,三季花开。太阳花清丽的鲜红杂在凤仙花臃肿的俗红中卓尔不群,玻璃海棠落落大方,走过花期的丁香徒留一树心形的等待。有暗香盈袖。是一种不知名的小花。谁敢说名不见经传的推进徒劳无功?那暗香算不算铁证?花影树影纷繁交错,彼此切割。最后的联手一起图谋了海洋胸怀的太阳。就像水乡人毅然割脱家族的脐带,投身于轰轰烈烈的革命洪流。一身风霜后偶然回首,原来他自命不凡的高人一等竟源自于他不屑一顾的母亲的子宫。他还是有着割切不断的亲情。
他讲着他如何满腔热血离乡背井,如何生死关头来往穿梭,如何穿山越岭疲于奔命,如何深入敌营镇定自若;他讲着日本人的子弹如何穿过他的呐喊,中国人的皮鞭如何撕破他的血肉,美国人的飞机如何炸平他的阵地,朝鲜人的泡菜如何支撑他的生命。他娓娓道来,好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那些激动人心的血雨腥风都和他无关。他说他如何对故乡故土的思念与日俱增,却至今仍然无暇回去与母亲欢聚。他说他失散了的妻子,也说他未谋面的孩子。该聚的聚不拢,该找的找不到。说不定有生之年……六六不经意间撩见了他心里的凄惶。他只是想把他心里堆积如山的收藏清空,给这些伤痕累累的陈年旧事找一座坟茔。六六占武无疑是绝无仅有的最佳人选。一颗心是一个围墙高筑的城堡。也许,人并非与生俱来喜欢设防,看看那些初生的生命就应该明了。喜不喜欢一回事,设不设防一回事。再不喜欢也要把自己缩入甲壳盾牌的保护之中。这就是做人的悲哀。比之塞纳河上的犹太人,大篷车里的吉卜赛人,又如何?六六从不插嘴,只是听。张占武把压好的烟锅递给他,他也吸的津津有味。似乎那个身居高位的水乡人另有其人。和多年以前枪林弹雨的酸秀才毫无瓜葛。和眼前这个粗憨朴实的大叔也没有任何关系。西河的水面行不了船,水下的鱼虾自有别样的风流。既然高处不胜寒,水往低处流也就无可指责。不过这个走下高岗的水乡人只是想看一看低处的风景。六六知道一旦他把心里的积郁抛吐一净就该上路了。远离炮火纷飞的残酷战争和腥风血雨的政治运动。这一刻的宁静是非常必要的。作为别一路的朋友,她很乐意成为他今日此时的清洁工。
真正的家常便饭,他却食之如饴。胃口之好优胜他的心情之好。好像人生最高境界莫过如此了。酒足饭饱。他终于停止了自己的叙讲,开始问起了基层农村的种种。种种不好种种好,六六说不出,也说不好。俩小儿跑来跑去如蜜蜂蝴蝶穿梭花间。
“爷爷,您那儿都是水吗?”翔一直探究于他名字的由来,得不到本尊证实,他好不甘心。
“哈哈,小伙子,问过我的可多了。你可不是第一个。”他兴致勃勃地一纵身摘下一个苹果,一时间年轻了数十年。
“我老家一无名山,二无名水。水爷爷不是水乡人,水爷爷却叫做水乡人。水爷爷的名字是水爷爷的爷爷起的。我没有问过为什么。可能因为我祖上的祖上住过江南水乡,所以给我取了这么个奇怪的名字。这名字的好处是可以让人过目不忘,这名字的坏处也是让人过目不忘。你还小,不会懂得这些。你说说爷爷的名字好听吗?”
“好听。”
“我不是水乡人,你可是水乡人。瞧瞧你们这里有河有海。什么水都不缺。真想去看看你家的海。”
“那我们明天去看海。我爷爷我妈妈我妹妹和我一起陪你去。"翔自告奋勇。
“没时间了。下次吧。”水乡人并不掩饰他的遗憾。
“那我带你去看河。我教你摸鱼,抓虾,逮老鳖,抠螃蟹,我还会逮鸟。”翔滔滔不绝。
第八章(8)
从张家到西河沿,沿途风物景观想来大家闭着眼睛也已经了然于心。既然翔要尽地主之谊,那就一起去开开眼界。时间的脚从来不会等人,就像太阳天天都会经历一个青春走向暮年的轮回。应该是对世人的一种警示,六六是这样认为的。短暂的重逢后,明天即将分手。今生今世,只怕也未必再有机会聚首,虽然离别时,人人口称再见。再见就是不见。没有分开自然也谈不上再见。很多时候,再见等同于永别。不过中国人喜聚不喜散,所以很多话都说的委婉。
过林子时,翔用心从榆树液疤处抓了几只金屎壳螂(可能是金龟子的一种),劈了几截高粱杆篾片,把篾片从它头颈交接处的缝隙插进去。然后嘴一吹,插在篾片上的金屎壳螂就振翅欲飞。心欲飞,而身被困。哪能飞得动?只能被迫成为有生命的风车。先送给水乡人一个,再送给张占武一个,再给扬扬一个,扬扬已经泪眼盈盈,不但拒绝,还把翔送她的活风车给放了。 “哥哥,你坏蛋?”
翔有点丈二和尚:“我怎么坏蛋?” “它会哭的。”扬扬努着嘴,泪水挣出眼眶,她先替虫儿哭了。一不小心马屁拍在马脚上,翔不高兴了:“它是害虫呀。”
“它是害虫你可以打死它,这样让它半死不活的,不是生不如死吗?”六六帮女儿说话了。
“您这是妇人之仁。”翔不以为然。水乡人听着母子几个你一言我一语。忍不住笑了。
“小伙子不简单呀,连妇人之仁都知道。那就放了吧。我小时也没少当这种坏蛋。”他一边呵呵笑着,一边把插在篾片上的金屎壳螂放了。少数服从多数,翔本来一片好意想送客人个小玩意,顺便也哄妈妈妹妹开心。不想弄巧成拙。由不得闷闷不乐起来。
“你过年来就好了。扭秧歌的,跑旱船的,吹喇叭的,唱大戏的,腊月中旬一直到正月15元宵节,天天人山人海,火爆得恨不能把天给顶个大洞。不过好多年没怎么热闹过了。”张占武跟水乡人介绍着本地的风土人情。水乡人说他老家逢年过节也闹社火。说着说着竟然吼唱起来,声音高亢激越,有点像河北梆子,更像是秦腔,唱起戏来的水乡人完全不像水乡人了。就像换了个人。精气神出奇的硬朗。吼着唱着比划着,双脚还煞有其事走着圆场。也许他是想起了自己故乡的亲人和久久远远的年少轻狂。即兴的粉墨登场应该并非为了过把瘾,只是为了捕捉记忆中偶然闪过的某个靓丽的场景。
“这就是我家乡的一种戏。我们都叫它梆子腔。我家乡那儿人人都能吼上几嗓子。有的小孩子没学会说话先学会唱戏。我唱不好。也大多忘记了。”水乡人作了个对不起多包涵的手势。六六也喜欢听戏。她听的多是近水楼台的评戏和京戏。白玉霜新凤霞喜彩莲她都喜欢,唱京剧的名角数不胜数,她独独爱听程砚秋的。水乡人的家乡戏,听起来很朴实。她还是不太习惯。
时近中秋,天气早已变得凉爽。河里一个洗澡的都没有。只有红蜻蜓在知了声中来回地飞。太阳坐在远远的林梢上正歇脚。捎带着把它前后左右的白云染成了红色。太阳一发困,天就要黑了。翔脱得只剩一条小裤衩。女士在场,不好脱光。搁平时,他早就鱼闯龙宫皮作衣了。他拉着水乡人往河里走。
“爷爷,我教你摸老鳖。”水乡人却拒绝了他的邀请:“爷爷不会凫水。”翔不信。六六占武也不信。连扬扬都不相信。除了沙漠居民。这世上还有不会游泳的人?就算什么都不会,狗爬总会吧?六六以为他是不好意思当众下水,找的托词。水乡人说他真的不会。小时他妈第一次给他洗澡,他就像杀猪一样乱扑打,说什么也不洗。强按住给他洗了。当天夜里他就发起烧来。大人们都以为是偶然凉着了。第二次把他放入澡盆,他还是杀猪一样乱扑打。这次没等天黑,他又发起烧来。事不过三,从此母亲再不敢擅自把他往水里摁了。只是定时用毛巾给他擦澡。长大以后,他还是见水就跑。谁也说不清他这是什么毛病。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看见水就怕?现在虽然看见水不再害怕,可始终也没有学会凫水。他把游泳叫凫水。大概是他家乡方言。他说他之所以不会凫水可能是他起了这样一个名字的缘故。这理由也未免过于牵强。不过大伙都相信他是真的不会游泳了。
雨来的家在还乡河边上的芦花村。这是晋察冀边区的一个小村庄。芦花村,多么美的名字啊!原来,还乡河里长着许多芦苇,芦苇开花的时候,风一吹,鹅毛一样的苇絮就漫天飞舞,把小小的村庄都罩在柔软的芦花里。翔躺在水面上背起书来。六六知道儿子背的是《小英雄雨来》。为了辅导翔。全部的小学教科书六六都看过不止一遍。西河靠北的一段,也长着一大片芦苇。所以翔特别喜欢这篇课文。从头到尾背的滚瓜烂熟,一字不落。他不但自己背,还教会扬扬背。一个在水里一个在岸上,俩小人抑扬顿挫。
临行前。水乡人拿出一打子钱,递给六六说,来的匆忙什么也没顾上,替我给孩子们随便买点什么。六六摆摆手:您能来比什么都强。您也看见了,孩子们不缺什么。城里不比乡下,喝口水都花钱。您自己留着用。推搡了半天。六六坚持不要。水乡人只得作罢。
几天以后,六六家多了一辆崭新的飞鸽自行车和一架海鸥牌的半导体。是水乡人从北京邮寄过来的。翔高兴坏了。这是当时马头营私人拥有的第一辆自行车。也是以后这里所有的孩子们公用的教练车。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六六茫然如入五里雾中。她什么都不懂。让下地就下地,让开会就开会,让批斗谁她听着,让表扬谁她看着。人人都会喊口号,人人都会背语录。她不懂那些口号有什么用处,也不懂那些语录是什么意思。伟大领袖的伟大思想哪里是她这样一个小女子能够领悟的?人家放眼世界,她只能放眼家庭;人家高屋建瓴,她只能滥竽充数。好在干什么都是群体的,所以她没有南郭先生那么倒霉。红宝书她也装模作样准备了一本————天天看,天天读,天天想的还是那些很多都变成了大毒草的老书,明着不让看。她就偷偷看。一向讨厌做表面文章的她也不得不学会了做表面文章。一年到头除了下地劳动就是操场开会。对六六来说,开会就等于是城里人过星期天。类似于现在的休假。不管干部在台上念一般通知,还是最新精神,抑或最高指示,她都一成不变地打毛衣,纳鞋底,搓麻绳,总而言之平时来不及干的家务她全部拿到会上完成。不怕挨批判?怕什么?人人都这样。法不责众。中国人讲究枪打出头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她一不强出头,二不比人高。凭什么挨批判呢?这就是为什么中庸之道备受推崇的原因吧?所谓的法不责众也是有章可循有理可据的。中国人最工于心计。杀一可以警百,杀十还能警百吗?杀一只小鸡让大猴看看可以,杀一群大鸡给小猴看就忒小儿科了,还有什么意思呢?所以六六并不怕被揪出来。众家姐妹一起来,相当安全。
水乡人死后的第二年,村里成立了一个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
第九章(1)
温暖的阳光走过寂寞的窗棂,清亮的鸽哨滑过郁闷的花香,我躺在阳光的叹息中一遍又一遍环视自己,今天该去往何处?无论别人的世界多么诱惑,我只有我自己!
这是六六今天的日记。有时翻着自己随心的涂鸦她也会在心里嘲笑自己的不合时宜不能长大。三十多岁的女人,俩个孩子的妈妈,有谁会像她这样可笑?小儿女一样的幼稚情怀只怕会追随她到白发苍苍了。让人看见定会笑掉大牙,说不定还会把一顶小资的帽子扣在她头上。这年头,还是让自己的脑袋直接贴近阳光比较好,她不想戴任何类似于帽子或者叫做帽子的东西。她深知现在的帽子是不能御寒的。却有可能会要了你的小命。六六亲眼目睹了不少戴着帽子走向末日的冤或不冤的灵魂。她宁可别人喊她一声“老娘们”(她最讨厌的一种称呼),也不愿意让人误会她与广大的农村孩他妈们打不成一片,从而被人说成自命清高,继而给她赚来一顶这样或者那样的帽子戴在头上。不是闹着玩的。想到严重处,她倏然心惊,惶惶然把日记本收藏妥当。
今天下工比往日早了一会。因为有一批城里的学生娃子叫做知识青年的马上就要进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了。张占武已经奉命去车站接应。估摸着就该回来了。知青们初来乍到,冷锅冷灶的,不好让人家孩子大老远赶到农村来挨饿。所以大队领导一致决定在知青们锅热灶热之前,先把他们包干到户。按人头均摊。六六家非常荣幸地分到了三个。为了表示对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来广阔天地大炼红心的革命小将的举双手欢迎,特提早半个钟点收工,各家的老娘们各自回家准备暖心饭。干部们再三强调了一番暖心饭的重大意义后才放各家的老娘们开路。六六早已想好了今晚暖心饭的主要内容:蒜泥凉拌秋黄瓜,黄花菜炒鸡蛋,清炖八代鱼,韭菜爆鲜蛤,再来一盆蘑菇汤。很久没有做过如此丰盛的大餐了。六六总觉得城里的孩子来乡下吃苦受罪不容易,咋也得尽心尽意招待一番,顺便也让自己一家人打打牙祭。特别是孩子们正长身体。成竹在胸就是比盲人瞎马高明一点点,没等学生娃走进张家大门,六六的饭菜已经热气腾腾上了桌。来端六六家饭碗的是两男一女。三人商量好了一样都穿着没有领章帽徽的绿军装,胸前别着一模一样的毛主席像章。丫头梳着俩条长辫子,小(音:xie)子留着比板寸长一截的发型。一胖俩瘦,一高俩矮,一白俩黑。胖的不是太胖,勉强可以归类为丰满;瘦的不是太瘦,比丰满细上俩小圈,比麻杆粗上一小点。高的高不过1米9,矮的低不下1米5。黑的不算太黑,白的可是雪白。雪白的那个最矮,最高的那个最胖。最矮的那个是丫头。因为她肤色雪白,头发乌黑,眼睛大大,个子矮矮。六六便称她白雪公主,当然只是心里叫。好像来自同一个城市的同一所学校。同时毕业离开爹娘。六六仿佛看见了女孩子泪眼婆娑依依不舍拜别父母的伤心模样。初来乍到,白雪公主看起来比较拘谨。高个小子有点自来熟,开口就大大、大妈喊了一通,还不分青红皂白乱点鸳鸯谱,自作聪明地把张占武和占文媳妇配成了两口子。六六怕他再闹出笑话赶忙上前介绍。
“这是大哥。我当家的。”她指指兴国,本来她是想说二哥的,又怕自来熟顺藤摸瓜问起大哥今何在,那样不定还要多费多少口舌,就临时起意把二哥改成了大哥。自来熟喊了声大哥。另外俩位也跟着鹦鹉学舌来一声大哥。
“喊我六六就行。“我儿子张永翔,我女儿扬扬。喊哥哥姐姐。”扬扬嘴甜,让喊就喊。翔瓮声瓮气,似乎不太情愿,不过还是硬着头皮含含糊糊乱叫了几声。半袋烟不到,自来熟已经熟的一家人一样了。另外俩个话不多。矮男孩闷头扒拉着饭碗。菜也只吃自己跟前的。白雪公主一筷子挑不了10粒米,看起来比小猫的饭量大不了多少。六六怕城里娃子嫌乎,特地准备了一双专门用来夹菜的筷子。这会看谁认生就帮谁夹菜。一边夹一边劝他们千万别外道。占武也让他们就像在自己家一样。兴国依旧一言不发。招呼到他头上,他也只是礼貌性地点点头。扬扬好像很喜欢那个女知青。围着她跑前跑后兜圈子。白雪公主姓杨,名字叫个杨柳。自来熟姓朱名强,闷葫芦姓张名同。
晚上,六六扬扬和奶奶一屋。翔和张占武一屋。自来熟和闷葫芦一屋。最小的那间,也就是翔原来的卧室,留给了白雪公主。分配完毕,六六和占武帮他们把行李提到各自屋里。知青们的行李不老少。大包小包林林总总一拉溜。翔只对他们被褥包的样子感兴趣。知青们把被褥折叠得有棱有角,和电影里八路军叔叔的背包毫无二致,一样一样的。翔仔细观察着。自来熟见状就自告奋勇教他叠法。翔看看就会了。自来熟直夸翔聪明。扬扬却被白雪公主的一把琴迷住了。“喜欢?”白雪公主杨柳试探地问扬扬。看扬扬点头就许诺说“等以后我教你弹。知道是什么琴吗?这是小提琴。很好听的。”杨柳边说边把琴取出来抗在肩头,顺手弹出一串音符。果然悠扬。六六也一下子喜欢上了这种抗在肩上弹奏的乐器。
知青们只在社员家里同吃同住了俩大天。知情点的房子就收拾好了。锅碗瓢盆也各就各位,差不多能够各司其职,开火做饭了。这就好。饿什么也不能饿肚子。知青点紧靠大队部。男左女右。一边一排。六六牵着扬扬,用心帮杨柳归置。离开时再三交代杨柳有事别见外,去家里找她。杨柳送出知青点,颇有点依依不舍,她心里很是喜欢这位和一般农村女子不一样的农村女子。
第三天,知青们终于进入长满了小麦谷子大豆高粱的青纱帐,这就是让他们炼就一颗红心的社会主义农村的主战场,终于要开始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第一课了。
第九章(2)
谁也没想到。李大疤瘌那么快又闹出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巨大风波。
冬闲时节,大队文艺宣传队开始排练各种各样各具特色的节目。这也是知青们一年中最幸福的一个季节——不用下地,可以娱乐。多好。一部分有艺术细胞的知青也有了可以大显身手的用武之地。革命歌曲,乐亭大鼓,评戏,河北梆子,独奏,合唱,五花八门什么都有。虽然节目内容丰富多彩,可有一样,所有的节目都不能空中楼阁脱离现实。文艺必须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必须全面贯彻毛泽东的文艺思想。谁又搞得懂这样那样高深莫则的思想呢?知识青年懂吗?贫下中农懂吗?不懂也要装懂。每逢宣传队彩排或者公演,孩子们都欢呼雀跃像过年。早早地搬凳子占位子左一趟右一趟不厌其烦地等待鼓乐齐鸣戏开场。比看电影更不亦乐乎。
这天六六特意包了虾皮饺子。因为她提前跟杨柳打过招呼要她演出结束马上回来吃饭。可是左等右等不见人影。派出寻找的翔也一去无踪。六六有些着急,盛好一碗饺子,安排看节目看饿了的扬扬先吃。她解下围裙出了门。先到演节目的地方,前台后台找了一遍。没有演员也没有观众。人都走光了。一路寻到知青点。远远看见一群人吵吵嚷嚷围成一团。走近了一看,多是本队知青。也有看热闹的社员。翔也在其中,身边是杨柳。六六寻个空档挤了进去。只见人群正中,一位女知青俩手捂脸蹲在地上,呜呜咽咽痛哭不止。几位男知青摩拳擦掌愤愤不平。六六费了不少劲方才搞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始作俑者,还是那个没皮没脸的李大疤瘌。他现在又多了个职位,公社革委会副主任。虽然只是个虚职,却足以让他光秃秃的屁股上多长出一根供他自吹自擂上天入地的大松鼠尾巴。有了这根尾巴,他上蹿下跳起来才能更加得心应手。前面不是说过吗:人不能得意忘形,忘乎所以的后果往往是乐极生悲。自从大疤瘌和刘曼丽的风流韵事东窗事发被蜈蚣亲过以后,如遭当头棒喝。夹起尾巴收敛了好一阵子。文化大革命的爆发,让他再次看到希望看到光明,他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不能再做缩头乌龟,他决定结束韬光养晦的冬眠,投身政治运动的洪流。此人虽然品性低劣,却精于钻营,而且政治嗅觉异常灵敏。捕风捉影的技巧炉火纯青。任何一点点政治上的风吹草动他都能及时察觉。并善加利用。如果他不是过于好色,相信那是个足以让他”大有作为“的时代,说不定一不留神就成为王洪文第二。奈何狗性难改。第一批知青下来,里面颇有几个姿色出众的女娃。眉清目秀,谈吐不俗,比起那些粗手大脚性情泼辣的农村女子别有另一路的韵致。他心里发痒,可也深谙其中厉害。知道城里丫头不是那么好碰的。这年头作风问题也已经不是小事体,搞不好真会身败名裂。为了他念念不忘的锦绣前程,只好忍痛割爱。耐下性子。且找机会。那天不知道遇上了什么高兴事,一时兴起多灌了几杯猫尿。也不去看演出,醺醺然信步溜到知青点。脑子虽然喝得迷迷糊糊,双眼却一点也不糊涂。隔窗一看,还真有一个姑娘躺在炕上。原来那姑娘是因为‘老朋友’造访,身体不舒服,就没去看演出。躺在炕上想爹想妈想家乡,想着想着睡着了。大疤瘌进屋都没能惊醒她。这禽兽借酒壮胆,色心顿起,兽性大发。那姑娘猝不及防,躲之不及,抗之不过,呼天不应叫地无声,活生生遭了毒手。做完孽了,酒也醒了。他感到大事不好。顾不上呜咽抽泣的女知青。大疤瘌夺门而出,迎头撞上看罢演出回转而来的男女知青。他一脸惶然一路逃窜而去。知青们大惑不解。转身回屋看见了痛不欲生的女知青……
真不懂让这么多城里孩子到农村来干什么?真不懂农村在领导人心中到底是个什么?知识分子犯了错要下放农村,城市里的闲人多了要赶到农村,五类分子中名列前茅的地富也来自农村,一切留在城市里有碍观瞻的人和物都要尽可能扔到农村。如果这些孩子不来农村,今天的事就不会发生。六六也知道自己这样想肯定不对。可她真的很痛心,也真的不明白领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六六至今还清清楚楚地记得知青们初到农村的情形:指着韭菜喊麦苗,摘下栝楼叫南瓜。下地锄草只锄秧苗,上坡挑水像扭秧歌。几天下来俩手血泡的他们已经明白想要在这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扎根农村说说容易,怕只怕等不到扎下根去,种子已成化石。沸腾的热血一点点冷却,理想的种子一点点腐朽。骨子里萌生出一股来势汹汹的胆怯,也有了一种上当受骗被人抛弃的荒凉。有的女知青当时就喊爹叫娘,泪如雨下。哭得贫下中农一个个鼻子发酸,心里发软。心灰了,意冷了,此后便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苦难岁月。图个什么?
“打死这个贼操的。”一个高瘦的男知青咬牙切齿。手里攥一把磨得雪亮耀眼的镰刀。“先骟后杀!畜生,他不死天理难容。欺负到知青头上了。”另一个男知青双拳紧握,爆出俩臂的肌肉。群情激奋。跃跃欲试。一触即发。六六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她只是感觉不应该这样。必须想办法劝阻他们。不然会出事的。六六拉过杨柳:
“你劝劝他们。那个人不配他们赌上自己的性命前途。一定可以想出更好的办法。”杨柳沉吟片刻点点头。她走向那个高瘦男知青,低低说了几句什么。男知青仍是一脸怒容。杨柳夺过他手中的镰刀,扔到地上。男知青一挥手,几双腿聚拢起来。头抵头商量起对策。被欺负的女知青已经哭不出声。只是双手捂脸蹲坐在墙角。几个女知青陪着她。谁也不知道怎么劝她。好像说什么也不合适。总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也起不到什么实质性的作用。
六六心里说不出的沉重。
第九章(3)
消息不胫而走。人们议论纷纷。
李大疤瘌的日子更不好受。他活像一只被猎人围追堵截的饿狼。四下搜寻着突围的缺口。他不在乎自己的所作所为会给别人带来什么样的伤害,他只在乎自己的辉煌前程会不会受到影响?受到何种程度的影响?造物主实在很疏忽,常常会一不小心把人皮错披到兽的身上。这错披了人皮的兽暴跳如雷,骂着自己的婆娘:“你去不去?快去找到那个丫头。别让人瞧见,一定悄悄的找到她。和她谈谈条件。问问她到底怎么样才能放过我?多说好话。必要时下跪也无妨。还要让她明白,说出去对她没一点好处,也不能把我怎么样。让她别忘了她还是一个没嫁人的丫头。这样的事情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如果我一口咬定是她勾搭的我。只怕她长多少嘴也说不清楚。到时丢人的还是她。只要她识相。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不会亏待她的。记住了。”他边说边想。越想越放心。因为他被自己的话打动了。是呀,只要我一口咬定是她勾搭我在先。谁能证明是我欺负了她呢?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想到后来竟忍不住笑了。收回笑变形的臭嘴,一回头,见自己的婆娘视若罔闻,根本没有一点点奉旨出门执行任务的意思。无上的尊严受到挑战,他一个耳光抡了出去。老婆脸上顿显五条红痕。他一向在家里作威作福惯了的。打骂老婆孩子比吐口口水还方便。老婆十几年如一日挨打受骂,敢怒不敢言。那年头可不像现在:认识一天就敢结,结婚半天就敢离,闪结闪离秒处理,比吃块西瓜都容易,小孩子过家家都比他们认真。那个年代的农村女子头脑里根本没有离婚这个概念。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根扁担抱着走,只要男人没有不要她,她好赖就得熬着。幸福不幸福全看自己的造化。碰上啥样的都得认命。哪怕自己的男人是个猪狗不如的活牲口。也得守着并受着。她也怨他,也恨他。第一次知道他在外面搞女人,她恨他对不起自己。一而再再而三,从开始的有所忌讳到后来的肆无忌惮。好言相劝他理都懒得理,只当过耳风。劝烦了,他轻则骂重则打。慢慢的她也不劝了。也不恼了。只求他别造孽就好。别人的指桑骂槐冷嘲热讽,她全部忍下。因为她知道那些人是不敢当面骂他,才拿她出气,所以她心平气和替夫受过。只求别祸及自己的儿女。上次翔的出手,她心里很是欣慰,也巴望他从此收心改过。一家子可以过几年安生日子。他果然安分了,她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以为从此可以苦尽甘来,哪晓得狗咬猪尿泡,空欢喜一场。她彻底死了心。作去吧。玩水的水淹死,玩火的火烧死。她比任何人都盼着他有玩火自焚的那一天。又怎么愿意去帮他擦屁股?
“去不去?不去?信不信我把你儿子摔死?”他其实已经不在乎她去不去。因为她觉得他已经没有危险了。可是他不能容忍她的抵抗情绪。他一把揪起自己的小儿子,作势要摔。老婆饿虎一般扑上来。抢过儿子。目光如刀狠狠地扫他一眼,出了院门。
女人漫无目标地低头出了巷口。她没想去知青点。她哪里有脸去?自己的男人这样无耻,她早就没脸了。她之所以出来,只是不想自己的儿子吃亏。或者说是想躲开那个人清静一会。没人相信她恨他。没人相信她会胳膊肘朝外拐。是呀,打破头也是两口子。她并不想别人知道她恨他。大部分中国人都很难接受一个女人恨自己丈夫。不管这个丈夫多么不是东西。任何人都可以唾弃他仇视他,只有那个做妻子的不能。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抬头,她发现自己已经停在了知青点的门外。她拿不准要不要进去,正犹豫间,一个知青走出来看见了她。也认出了她。立时横眉怒目变了脸:“是你?鬼鬼祟祟想干什么?王八蛋让你来的?”她在心里叹口气。点点头,说,“是。我不来他会打儿子。我不是想帮他才来的。相信我!我只是想来——看看——那姑娘——如果——可以——的——话——”她说的越来越慢,异常艰难,好像那些话字字千钧。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把它们一个一个拽出来。她的表情说不上是痛苦还是其他。不过他还是看出了她的真诚。他闪开门把她让了进去。
出事以后,那姑娘只是哭。别人也是从她的只言片语中猜出了事情的大概。后来嗓子哭的出不了声了。她就一直捂着脸躲在墙角不肯起来。不吃也不喝。她本来就处在经期。经此一劫。下体血流不止。她也不知道更换垫纸。似乎失去了一切的知觉。后来还是陪着她的女知青发现了她身下大片的血,才支开周围的男知青,强行拉她起来,她忽然变得温顺老实了,任凭别人拉她起来,扶她进屋,给她换了内外衣裤,月经带和垫纸。她听之任之,没有任何反应。那以后就一直不言不语地像个植物人一样——喂她吃她就吃,给她喝她就喝,让她睡她就睡,脸上看不出丝毫的喜怒哀乐。见者无不垂泪。女人默默站在床前,心酸的不能自制,她甚至觉得自己就是帮凶,起码也难逃干系。如果不是自己的一味忍让,也许他不会堕落至此。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他百死难赎其罪。她甚至渴望知青们狠狠地打她一顿,骂她一顿。根本没人理她。鸦雀无声。
“你们去告他吧!”女人忽然说话了。知青们面面相觑,相互交换着眼神,猜测她的用意。女人自顾说下去:“这样的事情不能再有第二次!如果你们相信我,就去县里找梁书记。别找别人。别人可能会护着他
。梁书记不会。他一定会帮你们!”她并不说明梁书记为什么会帮他们,也不说明别人为什么会帮大疤瘌,可她的语气不容置疑,斩钉截铁。她最后看看躺在炕上死人一样的姑娘,转身离去。
六六也赞成知青们去上访。她坚信一定能讨得公道,只要不放弃。
第九章(4)
谁能放弃呢?
几经周折,大疤瘌死也想不到,作风问题会成为他一生仕途的绊马索————玩几个女人算什么呢?风流病还能算病?如果他打从心里这样想,那么他死了就半点不冤。这样的男人最好有几个死几个。死绝了为好。半个月的努力终于盼来了几个大盖帽,大盖帽正气凛然地穿过父老乡亲的注目进了李大疤瘌的院落,声色俱厉地把糟蹋完杜康正在骚扰周公的大疤瘌从梦里拽回现实。他嘴角流着哈喇子,睡眼惺忪地正欲七窍生烟,烟还没生,就感觉到冒犯他的绝对不会是他的黄脸婆。他老婆不可能有那份胆。啊呀呀,果然是别路神仙大驾光临。顿时惊出一层冷汗。整个人呼啦啦完全清醒,七零八落的魂魄也各就各位了。
他似乎还不能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实,伸爪子狠狠挠了一下自己的兽肉:疼啊。看来不是梦。这么说,真栽了?真栽了?他使劲眨巴着他的母狗眼皮,望了生脸望熟脸,望了熟脸望生脸,没有一张脸上有他想要的同情。麻痹的,都怎么了?不认识我了?我堂堂的李大疤瘌李长昆,一村之长,公社革委会副主任,不过喝醉酒玩了个城里丫头,就要把我抓起来?至于吗?我不信真能杀我剐我?麻痹的,你们等着瞧。等我回来有你们的好果子吃!他心里想着嘴里当真骂出了声。他骂骂咧咧横了众人一眼。故作镇静地和公安同志套着近乎。大盖帽相当严肃地请他抓紧时间上路。他只好收起嚣张,乖乖地跟随公安同志到他该去的地方去了。
大快人心事,抓走大疤瘌。只是身心饱受伤害的女知青怎么也回不到昨天了。那痴痴傻傻的女孩成为地方各级领导的一块大心病。女孩家人尚且不知。没敢通知呢。出了这种事,如何善后?一旦传到上级再上级甚至中央领导的耳朵里,后果真是不堪设想。该找的医生找了,该做的检查做了,该有的效果没有。这可怎么办?纸里包不住火,恶疮总要出头。最后决定让她的家长来带她回城休养。女孩要走了。六六也赶到知青点送行。杨柳们帮着泪流不止的方妈妈(女孩叫方君如。姑且称她的母亲为方妈妈。)将女孩扶到车上。女孩的父亲神情肃穆,什么都不说。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车将行,
六六忽然说声“等等”。一干人众停了脚等她的下文。六六咬咬下唇,似乎下了什么决心。“嫂子,我有个想法,说出来请您考虑考虑。”女孩的父亲也转过头。“是这样。我认识一位医术非常高超的老中医。我是想让他先给小方诊治一下,看看有没有治好的可能。您和大哥商量一下。如果行的话今天就先住下。知青点不方便可以先住我家里。等下我就去县里把老中医接过来。”女孩的父母本来已经愁得心里打满了结。听六六这样一说,仿佛又看见了一线希望。一再称谢。望闻问切后,李轩如老先生沉吟半晌,说,“那就试试。我没有把握,你们也别抱太大希望。一个疗程以后看恢复情形再做定论。”
治疗开始了。没有了大疤瘌的马头营又慢慢恢复了平静。知青还是知青,社员还是社员,国内形势还是一片大好。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不会受到丝毫影响。全国山河一片红。牛鬼蛇神臭老九层出不穷。揪不完抓不尽。今天某某某跳了楼,明天某某某跳了海,一大批死不改悔的走资派秋后的蚂蚱一样乱蹦跶。人民内部矛盾和敌我矛盾的区分越来越细致。加大打击力度。加大革命力度。对待那些心存幻想的顽固分子绝不能手软。六六喜欢的一个评戏演员也自杀了。六六好不伤心。再伤心也不能说。一个月过去,女孩的神智似乎有所恢复。眼神偶尔会转动一下俩下了。有时也会自己站起来出屋走走。只是不和人说话。她好像认出了杨柳。梁书记时不时以县里的名义送来些钱物。不是他李大疤瘌也未必会得到惩处。所以知青们很感激他。六六也觉得他是个好人。身上有一股正气。
杨柳白天去宣传队排练节目,就由六六照顾小方。扬扬也会以她的方式和小方交流。学校里天天不是这活动就是那活动,几乎不再上课。工厂停产闹革命,难道学校也要停课闹革命?难道新一代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JIE班人不需要文化知识?靠这些只会闹革命的半瓶子醋哪年哪月才能赶英超美?不是要又红又专吗?以六六的智商实在很难想明白。翔闲来无事就天天骑了那辆车东奔西走到处游逛。六六担心他学坏,就把他禁在家里自己看书。不许他荒废学业。翔也觉得那么混日子没意思,就谨遵母命留在家里温书。看书看累了,他也会陪老先生下下棋,聊聊天,或者看老先生给小方针灸治病。一来二去的,竟喜欢上了中医。他聪明绝顶,一点就通,老先生好像寻到了旷世难遇的千里马,兴奋的老眼冒金光。从此翔就跟随老先生学起医来。回头再说小方。一个疗程过后,小方已经完全恢复,不过别人并不知道。她也没刻意告诉周围的人。大概只有老先生心里有数。因为有一天诊治结束后,老先生忽然开口说:“姑娘,我知道你好了。你还是不要让人知道你好了。明天我就要回去了。我会告诉县里的领导,说你的病我无能为力,请他们尽快通知你父母来接你回家休养。另寻名医。这样你就不用再留在农村遭罪了。如果让人知道你已经恢复正常,我怕会有人从中作梗,影响你回城。你明白吗?”小方扑通一下给老先生跪下了。喊了声爷爷就悲不自胜说不出话了。只是一个劲点头。
1969年冬,方君如永远离开了马头营。结束了她噩梦一般的插队生涯。
方君如事件尚未淡出人们的记忆。宣传队又出了事。事情出在第二年春天。
话说当时宣传队里有一个名叫文若愚的帅哥。用现在的话说,帅呆了。几乎是所有女孩子心中的白马王子梦中情人。人气指数极高。说到文若愚,就不能不提起另外一个人。谁呀?张颖慧。张颖慧何许人?真晕。还记不记得刘曼丽费尽千辛万苦才生下来的那个小樱桃。张家有女初长成。当年的小樱桃如今已经出落成一个杏眼桃腮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樱桃学名张颖慧。张老太爷亲自给她取的名字。这丫头可是不好惹。头几年因为刘曼丽红杏出墙,母女俩大闹了一场,随之张颖慧名声大噪,连她的母亲也对她有了几份忌惮。张兴业为人敦厚老实,他的女儿张颖慧却和他大相径庭,性情品行颇有乃母之风。区别仅在于一个是阅尽沧桑的半老徐娘,一个是待字闺中的黄花姑娘。张颖慧高中毕业留在村里当了一名小学教师。那会的学校不像学校,老师呢,当然也就那么回事。三天打鱼九天晒网。学校没有课,家也懒得回。闲来无事,张颖慧就一路溜达到宣传队。你当真以为张颖慧是偶尔误入宣传队的?才不是呢?其实张颖慧就是冲文若愚来的!
第一眼看见文若愚,张颖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没想到世上竟有如此美貌绝伦的男人。五官轮廓,眉眼高低,身段肥瘦,四肢长短,无一不绝,无一不妙,无一不恰到好处,无一不叹为观止。真真的惊为天人。张颖慧为之倾倒。搜肠刮肚把所有用来形容美女的成语都贴到了他的身上。看了第一眼就想第二眼,不知不觉沦入了自己痴心织就的情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兮。神魂颠倒的张颖慧为解相思之苦,就这样来到了宣传队。既然来了,总得干点什么。干什么?那就要看文若愚干的是什么?文若愚在宣传队里干什么?比潘安宋玉还美的帅小伙在宣传队里能干什么?当然的第一男主角?也不尽然。因为那时的文艺宣传队多演和政治挂钩的现代戏,里面的男主角都是高大全式的英雄人物,要符合那个特定时代的特别审美观。说白了就是要那种肤色黝黑,浓眉大眼,鼻直口方的国字脸男人。像文若愚这样漂亮有余阳刚不够的白面书生是不行的。他这样风流倜傥的小白脸演个蒲志高之类的叛徒还差不多。谁愿意演叛徒?文若愚当然拒绝?高不成低不就,后来实在没办法,他索性放弃表演专职伴奏了。偶尔也上台唱唱歌跳跳舞。杨柳会弹琵琶会拉琴,他会什么?文若愚最拿手最擅长的是二胡和笛子。每逢有忆苦思甜的活动都请他去拉二胡,人在台上用嘴巴控诉万恶的旧社会,他在幕后用二胡讲述瞎子阿炳的一生。听者无不怆然落泪,痛哭失声,不知道是讲的太生动,还是拉的太感人。总之成效显著。既然文若愚的二胡拉的好,笛子也吹的好,做先生应该是富富有余的。于是张颖慧就成了世界上最虔诚的学生。她找出父亲生前拉过的二胡,拜在了文若愚的门下。张颖慧热情如火貌美如花,三围出众口才好。任什么男人也难免心动。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文若愚当然也喜欢有这么个聪明又养眼的学生来成全他男子汉的虚荣心。那他明不明白张颖慧的真实用意?开始不明白,几天下来想装糊涂都不行了。张颖慧向来不打无准备之仗,更不打无目的之仗,有备而来,又岂能浪费时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既然老话都这么说,文若愚再愚鲁也不会不明白。明白是明白,可他绝不想扎根农村一辈子。插队可以,落户不能。换言之,他根本不想也不会在农村成家立业找老婆。那么面对张颖慧的强烈攻势,他又该作何回应?按理他应该好言相劝或者直言相告,不应该模棱两可耽误人家姑娘的青春。他没有。他错就错在只想有花堪折直须折了。路边的野花都不好随便摘取,何况张颖慧这朵带刺的玫瑰,是那么好摘的吗?文若愚是张颖慧的猎取目标固然不假,可她一心一意想嫁给他做老婆也是真的,而不是做什么临时夫妻。露水情缘不是张颖慧的目的,却是文若愚的打算。文若愚真正想娶的是杨柳。他们也早已确立了男女朋友的关系,知青们大多知道。张颖慧也知道。一个存心横刀夺爱,一个立意逢场作戏。各取所需也好,各怀鬼胎也罢。总之是一拍即合,眼看着要干柴烈火。会吗?张颖慧和她母亲并不完全一样。她不会那么轻易把自己交出去。就算给也要铲除了杨柳这个绊脚石以后再说。筹谋良久,苦无良机。张颖慧若即若离甩出钩,文若愚欲罢不能难如愿。终于有那么一天,杨柳机缘巧合地看见了正欲好事成双的文张二人。挨过了五雷轰顶的痛苦,杨柳把所有的解释哀告统统挡在了门外。她埋葬了初恋,选择了尊严。苦求无果的文若愚把一腔怒火都洒在了张颖慧的头上。他不计后果地把一朵不该采的花采了下来。张颖慧的人品也许有问题,感情上却和他父亲如出一辙。专一而狂热。付出了就要回报。得不到她宁可毁掉。两败俱伤,鱼死网破都不在话下。既然她爱的人要了她,那么他就一定要和她在一起。别无选择。谁让他要了呢?文若愚自然不肯。他只要美人,不要家庭。美人之恩岂可白白消受?他想全身而退怕是不能,因为他遇上的是张颖慧。
张颖慧终于明白,想要他心甘情愿和自己结婚是不可能的。那就孤注一掷破釜沉舟————网破了鱼未死,釜破了舟未沉:结果是风度翩翩的美少年变成了观之咂舌的丑八怪。
文若愚被毁了容。
第九章(6)
他岂肯罢休?
文若愚不依不饶,张颖慧不避不躲。任谁调查取证,张颖慧立定脚跟不动摇,只说是文若愚强行非礼在先,自己正当防卫于后。方君如的教训已经活生生摆在面前,难道也让自己任人宰割?什么?他长得俊?谁说俊人就一定是正人君子?谁说俊人就不会丧天害理?我长得丑吗?张颖慧无畏无惧。文若愚百口莫辩。俩人各执一词,一时难辨真伪。
杨柳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却也庆幸自己及时看清了文若愚的为人,现在抽身还不算太晚,强如稀里糊涂嫁给他以后再伤心:比自己漂亮的女孩多了去了,如果他见一个爱一个,自己有几颗心也不够伤的,那样活在世上 还有什么意思?去年,她陪同方君如住进张家后就再也没回知青点。厌烦了尔虞我诈的政治运动,远离了镜花水月的虚幻爱情,年轻的杨柳有了点心如止水的禅意。她已经很少再去宣传队,除了不得不的活动和应酬,其余的时间都留在张家,六六的藏书让她如获至宝。不看书的时候,就陪奶奶(她管占文媳妇叫奶奶)聊天,教扬扬弹琴,陪兴国下棋,也帮六六做家务。外面的风风雨雨她能躲则躲,能避则避。她感恩于张家的容留,让她于乱世之中找到一方干干净净的存身之所。冷眼看世界,直面度人生。不投机钻营,也不曲意逢迎。凡事顺天应命。美男子,丑八怪都与自己无关。就算一生一世离不开农村,她也确信自己已经能够从从容容走完此生。
文若愚伤的并不重。张颖慧那么爱他 ,怎么舍得下死手?也许她只想小小地惩罚他一下。拿爱开刀原属情非得已,但凡有别的办法,谁又会出此下策?艳若桃花有什么好?男人长得太过标致更不是什么幸事?美男美女都是一样的‘祸水’。破了相也就死了心,不比什么都强。文若愚就这样无头苍蝇般胡思乱想着,东西南北闯,上下左右飞,眼睛睁不开,心绪停不下。恨了城市恨农村,恨了故乡恨爹娘,恨送他来农村的人,恨阻止他回城的人,恨拉他下水的颖慧,恨不听他解释的杨柳。更恨自己立场不坚,主意不正。经受不起低级趣味的引诱,抵抗不住糖衣炮弹的轰炸。活该落得个鸡飞蛋打。事到如今谁杀谁都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玉树临风的文若愚死了。只给世人留下个佐餐下饭的笑柄。怪谁呢?有才无德枉披人皮,有貌无德衣冠禽兽。文若愚什么都不是了。他不再出言不逊,不再咆哮嘶喊,不再无理取闹,也不再到处喊冤。他慢慢冷静下来,躲在知青点的土炕上闭目沉思。他不下地没人催他,他不吃饭没人喊他,好像屋里根本没他这个人。各人头上一片天,知青们各忙各的。没有哪双眼看他,没有哪张嘴理他。不知道是鄙视他,还是同情他。天在他身外黑了,月在他眼外亮了,知了难知他心里事,他心里雾霭弥漫,前情后事没有轮廓,来来去去混沌一片……他这个受害者终归也是害了人的。他有什么好说呢?如果给了他公道,那就是失了公道。公道能让他脸上的疤痕消逝吗?不能,他要来何用?
张颖慧同样一刻也没有消停。伤了文若愚她比谁都心疼。母亲不停地骂她傻子,她置若罔闻任她去骂。她恨着文若愚,又念着文若愚,还不能去看文若愚,只好一天数次求着元元帮她去知青点看那个没良心的好点没有。从门庭若市到门可罗雀,慢慢地不再有这样那样的嘴来问她了,也不再有这样那样的眼来看她了。她心里空荡荡的没个抓挠,也没个着落。这一刻她很想奶奶也想二婶。更想她死去的爹,她是她爹的心肝宝贝,他是那么疼她爱她,可她再也看不见他了。人有灵魂吗?
她望着头上的蓝天和蓝天上无忧无虑的白云,她望着树梢的青果和屋山头老态龙钟的图腾。炊烟袅袅,人欢马嘶。乡村里粗俗的快乐亵渎着高瞻远瞩的政治风云,张颖慧又算什么?她俩眼空空,俩手也空空。她一厢情愿臆想出来的爱情出其不意把她打了个丢盔卸甲人仰马翻。她还厚颜无耻地试图重整旗鼓。张家的女儿就是这样的拿不起放不下?张颖慧百无聊赖地呆坐在余热未退的房顶,趁母亲不注意,哧溜溜跳进了奶奶的院子。她没敢去找六六,她知道杨柳也住在这里,对杨柳,她是有愧的,她羞于见她。她只想看看奶奶。她悄悄溜进奶奶屋里,奶奶手摇芭蕉扇,听着匣子(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京戏,不知在闭目养神,还是在想心事,抑或在为她这个孙女担忧,她的事嚷嚷的满城风雨,奶奶不可能没听说。梅兰芳的京腔京韵很是养人。清凉如水。张颖慧满心的狂躁寂寥顿时去了大半。看来妈妈不要奶奶是对的,如果没有母亲的不孝,又哪来奶奶的安适晚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古人的福祸观还是很有道理的。二婶真是个孝女贤媳。可惜自己无福不能托生在她的肚子里。如果她张颖慧是六六的女儿,也许她今天就不会这样。胡说什么呢?
“奶奶。”张颖慧捂住奶奶的眼睛。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又回到了童年。她真的好想回到儿时躺在奶奶怀里撒娇的岁月。人不长大该有多好。
“樱桃?你没事吧?这些天一直担心你,几次想过去看看,又怕你妈不高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糊涂呢?唉!”张颖慧趴在奶奶怀里忽然落下泪来。奶奶没再指责她,只是用手在她背上轻轻拍打揉抚。
“奶奶,别告诉二婶我来过,放心吧,您孙女没事,就是想您了。看您过得还不错,我也放心了。走了,有空一定过来看您。”今天是她第一次在人前痛哭。哭过以后,心里好受多了。也平静多了。
她决定顺其自然。
第九章(7)
张颖慧逃过一劫。
同时失去了为人师表的资格。这是她付出的代价。不但不惨痛,甚至有点轻描淡写。凭心说这样的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也出乎张颖慧的意料。她虽然一直没松口,却也没想到文若愚会放过自己。当事人不再追究,局外人乐的轻松。伤好以后,文若愚一边脸上趴了一条大蜈蚣。原来的那张脸从此隐退。想来,他改名换姓也是没问题的了。因为再没人会把眼前的这张蜈蚣脸和只能在照片上才能看见的原来那张小白脸混为一谈了。俩张风格完全不同的面孔,会长在同一个人的脖腔上,谁会相信?曾经的美如冠玉,凭空增添了几分狰狞,相信用不了多久,文若愚会升格为母亲们恐吓小儿的标杆:睡不睡?再不睡,文若愚就要来了。
下午的忆苦思甜会临时取消,改成现场批斗会。会场地点从小操场改为大操场。高音喇叭声若洪钟,回声嘹亮。震得人耳膜一愣一愣的。不忆苦也就不用拉二胡。文若愚放下手里的胡琴,汗衫搭在肩头,跟随同屋知青一起前往大操场。大操场是高中的操场,小操场是小学的操场。一般说来,大操场承接的都是规模规格比较可观的活动。看来今天的批斗会非同小可。不知是哪个倒霉蛋光荣落网?长腿短腿们步伐齐整地穿过各自所在的大街小巷,万众一心(都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地奔向操场。就在通往操场的西北拐角,俩冤家狭路相逢————
毁容事件以后,文张二人各自回归各自的轨道。就像俩条不慎相交后各奔东西的路,再没有聚首。文若愚很快恢复了平静。身败名裂的耻辱与他脸上的疤痕同在。他没有过街老鼠的闻风丧胆,却不乏绿林好汉的自在从容。张颖慧丢失了教师的工作,也只好老老实实下地干活。农民就农民吧。没有农民来种地,全国人民吃什么?不丢人。种地固然苦累,苦累的也不是自己。既然大家一起陪她苦累,那苦累也就不算是苦累了。美中不足的是再没看见过那个冤家。俩人本不在一个生产队。遇上的几率相当渺茫。要再有一个故意躲避的,就更是相见无期了。唉,不见不见吧。知道他一切安好,心也一样可以放下。谁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了。今天是反目为仇后的初次相见。张颖慧心慌意乱,撞起鹿来。她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是那么在乎他。毕竟是一生只有一次的初恋,想忘记怕会很难。他似乎有那么一刹的愣神,很快恢复了常态。她呆呆地望着他,从他眼里看不出仇恨也看不出宽恕。她宁可他一辈子恨着她,也不想他很快忘了她。可她什么也看不出。他走出很远了,她依然站在原地发呆。
“把蓄意破坏国家财物的死不改悔的地主婆王张氏押上来!”
“把仇视人民公社,妄图陷害国家干部的哑巴二蛋押上来!”
一男一女,一老一少,一人头上戴一顶高尖纸帽,一人胸前挂一块木头标牌,一块木牌上有一行黑字。写着各自的罪名和姓名。王张氏弯腰驼背,老态龙钟,满头白发钻出帽沿随风飘扬,一脸皱纹挤满沧桑,昏花的老眼老泪纵横。哑巴二蛋虎背熊腰,五官端正,高帽下露出剃得精光闪着青光的脑壳,牙关咬得嘎巴连声,二目圆睁喷射出灼人的怒火。浑身上下透着一万个不服。俩人双手俱被反绑于身后,五六个看押的民兵时不时踢他们几脚。王张氏一踢一趔趄,哑二蛋一踢一挺胸。六六知道自己觉悟很低,因为她只能看见王张氏的可怜,却看不出王张氏的罪恶。二蛋虽然蛮横,可他平时也不像个坏人,也许是六六眼光不行,看不出好赖人。
主持会议的是公社的一个造反派头头。他振振有词地列举着俩坏人的罪行。六六不想听也听明白了。王张氏上午去牲口屋出圈粪时,不小心碰破了队里给牲口淘料的一口大瓦缸。六六是见过那口瓦缸的。她不信老太太会蓄意碰破那口缸。肯定是冤枉了她。二蛋的罪行是因为不满队长派给他的活,动手打了他们队的生产队长。六六也不相信二蛋会因为那么点小事动手打人。她深信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没有说清。一个聋哑人,和正常人交流难保没有问题,就是真打了,也不至于上纲上线到仇视和妄图吧?哪有那么严重?别人批别人的,六六想六六的。宣布完罪行,喊口号。喊一声万岁,来一声打倒。此起彼伏,交相呼映,好不壮观。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是伟大领袖,打倒打倒再打倒的是阶级敌人。
又是一脚踢在腿弯里,老太太噗通趴倒在主席台上,起不来了。哑巴二蛋急了,回身一脚踢飞了踢他的民兵手里的枪。这下可惹了大祸。民兵们拳脚齐上,横踢竖打,左勾拳,右直拳,扫堂腿,黑虎掏心,猿猴摘桃,哑巴先还撑着,嗷嗷嘶吼着反击着,后来一口鲜血喷出去老远,终于倒在地上,砸的主席台一连串哆嗦。风烛残年的老太太也是一脸血污。人都是怎么了?平时乡里乡亲碰头打脸,你吃了我喝了,何等亲热?眼门下,一个个都像是鬼魂附体换了人,打了鸡血一样的如狼似虎。脸红脖子粗,翻脸不认人。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这到底是为什么?六六不忍再看。她起身离开了批斗会。再不离开,她真怕自己会忍不住闯出祸来。
出了会场,远远看见张颖慧手里抻一把柳条一个人站在柳树下发呆。
“樱桃,你怎么了?”
“我今天看见他了。他不理我。”
“不理就不理。走吧。别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丢了魂呢。”
“二婶,他是不是永远不会理我了?”
“你这孩子。你们俩闹成那样。你还想他怎么理你?”
“我心里难过。我是不是错了?不该伤他?”
“你何止是不该伤他。你根本不应该招惹他。他迟早会离开这里。你再喜欢有什么用?忘了他吧。”
“我也想忘,就是忘不了。”
“别傻了。时间久了自然会忘。跟我回去看看你奶奶。她想你了。"
六六以为张颖慧和文若愚是俩条路上的俩种人。根本没可能走在一起。这次她可是看错了。谁也没想到,几年以后,文若愚带着张颖慧一起离开了马头营。
第九章(8)
人生无常,世事无常。因为人生无常,世事才会无常。无人何来世?如果地球和月球一样没有人烟,想来地球也无由称做尘世。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少一个俩个的从来不算一回子事:王张氏,一个善良而与世无争的地主婆回到家里,解下绳索不多会就与世长辞了。愿她的灵魂可以与世长存。哑巴二蛋幸运得多,年轻力壮就是好,挨一顿饱揍只当吃东西吃坏了肚子,卧床休养三五天又是一条欢蹦乱跳的好汉。可惜这好汉涵养不够,忍功不到家,肉身一好,马上就听从灵魂的召唤,三下五除二就把那个欺人太甚的队长放倒了,连血带命一并送回了老家。于是他自己也被明镜高悬者抓捕归案,最终送回了老家。为防老家人满为患,三界最高统治者只能源源不断派遣新成员赶赴人间——该来的来了,皆大欢喜;不该来的来了,随你处置。可以推陈出新,也可以推新出新。张颖慧的新儿子大睁着无辜的双眼静待处置,因为他听出了人间亲人对他的不欢迎。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有什么了不起?于是他假装坚强地摆出一副目空一切睥睨众生的姿态(不知道凡人能不能看懂?),眼外之意挂满新燕的旧巢————
妈,我就那么不让你待见?
小人儿你错了,不待见你的不是你妈妈,是你外婆,你妈妈未婚生子有伤风化丢了大人了。你妈妈爱你如珍如宝,就冲你这张酷似你爹的小脸,她也爱死你了。听说过爱屋及乌没有?你就是你妈妈爱你没商量的那只小乌鸦。懂了吧?小子,稍安勿躁吧你。消停点没坏处。
要脸不要脸的与人无关,我的脸我有权决定。张颖慧并不在意别人说长道短。爱说说去。沸沸扬扬的毁容案本来已经尘埃落定,却随着这声婴儿的啼哭重新被拉入人们的视线,也被放置于人们道德底限的风口浪尖。批斗会不久,张颖慧就发现自己肚子里来了个小人。她没有吃惊也没有害怕,没有烦恼也没有恐慌。反而有点说不出的高兴。因为她觉得有了这个新成员,即便文若愚真的从此不理自己了,她也无憾了。女人有时是真傻,精明如张颖慧这样的也都难免犯傻,更遑论不太聪明的女人了。或者说再聪明的女人一旦动了真情就会变成傻子。变成了傻子的张颖慧当即决定把孩子生下来。这可气坏了刘曼丽。打死她也想不到自己生的闺女会如此不开窍。她气急败坏打断女儿的话:
“别说没用的。你就告诉我你还想嫁人不?”
“我的孩子只能有一个爹。如果他(她)爹要我,我就嫁。他不要我,姑奶奶我就不嫁了。”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如果你非要一意孤行生下这个油瓶,那就情等着倒霉吧。”
“倒就倒,老娘不在乎!”
“你就不怕别人说他私孩子?你就不怕他以后没脸做人?”
“如果他连这么点议论都经不起,也就不配做我孩子。更加难成大器。”
“你……”
说了一千一,道了一万二,张颖慧铁板一块,油泼不进。你说什么她都有现成的一套谬论等着你。刘曼丽疯了一样团团转,她抄起一根棍子,恨不得噼里啪啦把樱桃肚里的孽障活活打下来。中国有句老话,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张颖慧生来就是点她刘曼丽的卤水,天不怕地不怕如她,也就当真降不住自己的闺女。白白让人叫了半辈子的母夜叉。张颖慧不躲不闪,挺着个肚子让她打,她这个冒牌孙二娘可没有真孙二娘的胆量。刘曼丽忍气收棍,
“活祖宗,不气死我你不算完是吧?你……”
元元拽住母亲的棍子,他不知道母亲对还是姐姐对,所以不知道怎么劝,劝哪个。劝不了就不劝,他今天的任务就是阻止战火的进一步扩散和蔓延。刘曼丽一肚子气没地儿出,反手一棍削死一片花。花瓣如雨,纷纷哀哭不止。实在实在实在没办法了,刘曼丽只得退而求其次:“那你就滚你姥姥家去吧。”她的意思是留在这里太丢人。可她怕说出来,女儿回她嘴,说她没资格。或者来一句,我不嫌你丢人,你还嫌我丢人?那她真就无地自容了。她给女儿留脸,是希望女儿也给她留脸。上梁不正下梁歪,上行下效,她真的很怕别人拿这样的话议论自己母女俩。所以如果女儿非要生下这个孩子她也希望女儿到别处去生。不要给好事者留下蜚短流长的空间。想不到女儿非但不领情,还掷地有声地扔下一句不留余地的话:“我哪儿都不去!就在这里生!”
第九章(9)
人生无常,世事无常。因为人生ji无常,世事才会无常。无人何来世?如果地球和月球一样没有人烟,想来地球也无由称做尘世。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少一个俩个的从来不算一回子事:王张氏,一个善良而与世无争的地主婆回到家里,解下绳索不多会就与世长辞了。愿她的灵魂可以与世长存。哑巴二蛋幸运得多,年轻力壮就是好,挨一顿饱揍只当吃东西吃坏了肚子,卧床休养三五天又是一条欢蹦乱跳的好汉。可惜这好汉涵养不够,忍功不到家,肉身一好,马上就听从灵魂的召唤,三下五除二就把那个欺人太甚的队长放倒了,连血带命一并送回了老家。于是他自己也被明镜高悬者抓捕归案,最终送回了老家。为防老家人满为患,三界最高统治者只能源源不断派遣新成员赶赴人间——该来的来了,皆大欢喜;不该来的来了,随你处置。可以推陈出新,也可以推新出新。张颖慧的新儿子大睁着无辜的双眼静待处置,因为他听出了人间亲人对他的不欢迎。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有什么了不起?于是他假装坚强地摆出一副目空一切睥睨众生的姿态(不知道凡人能不能看懂?),眼外之意挂满新燕的旧巢————
妈,我就那么不让你待见?
小人儿你错了,不待见你的不是你妈妈,是你外婆,你妈妈未婚生子有伤风化丢了大人了。你妈妈爱你如珍如宝,就冲你这张酷似你爹的小脸,她也爱死你了。听说过爱屋及乌没有?你就是你妈妈爱你没商量的那只小乌鸦。懂了吧?小子,稍安勿躁吧你。消停点没坏处。
要脸不要脸的与人无关,我的脸我有权决定。张颖慧并不在意别人说长道短。爱说说去。沸沸扬扬的毁容案本来已经尘埃落定,却随着这声婴儿的啼哭重新被拉入人们的视线,也被放置于人们道德底限的风口浪尖。批斗会不久,张颖慧就发现自己肚子里来了个小人。她没有吃惊也没有害怕,没有烦恼也没有恐慌。反而有点说不出的高兴。因为她觉得有了这个新成员,即便文若愚真的从此不理自己了,她也无憾了。女人有时是真傻,精明如张颖慧这样的也都难免犯傻,更遑论不太聪明的女人了。或者说再聪明的女人一旦动了真情就会变成傻子。变成了傻子的张颖慧当即决定把孩子生下来。这可气坏了刘曼丽。打死她也想不到自己生的闺女会如此不开窍。她气急败坏打断女儿的话:
“别说没用的。你就告诉我你还想嫁人不?”
“我的孩子只能有一个爹。如果他(她)爹要我,我就嫁。他不要我,姑奶奶我就不嫁了。”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如果你非要一意孤行生下这个油瓶,那就情等着倒霉吧。”
“倒就倒,老娘不在乎!”
“你就不怕别人说他私孩子?你就不怕他以后没脸做人?”
“如果他连这么点议论都经不起,也就不配做我孩子。更加难成大器。”
“你……”
说了一千一,道了一万二,张颖慧铁板一块,油泼不进。你说什么她都有现成的一套谬论等着你。刘曼丽疯了一样团团转,她抄起一根棍子,恨不得噼里啪啦把樱桃肚里的孽障活活打下来。中国有句老话,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张颖慧生来就是点她刘曼丽的卤水,天不怕地不怕如她,也就当真降不住自己的闺女。白白让人叫了半辈子的母夜叉。张颖慧不躲不闪,挺着个肚子让她打,她这个冒牌孙二娘可没有真孙二娘的胆量。刘曼丽忍气收棍,
“活祖宗,不气死我你不算完是吧?你……”
元元拽住母亲的棍子,他不知道母亲对还是姐姐对,所以不知道怎么劝,劝哪个。劝不了就不劝,他今天的任务就是阻止战火的进一步扩散和蔓延。刘曼丽一肚子气没地儿出,反手一棍削死一片花。花瓣如雨,纷纷哀哭不止。实在实在实在没办法了,刘曼丽只得退而求其次:“那你就滚你姥姥家去吧。”她的意思是留在这里太丢人。可她怕说出来,女儿回她嘴,说她没资格。或者来一句,我不嫌你丢人,你还嫌我丢人?那她真就无地自容了。她给女儿留脸,是希望女儿也给她留脸。上梁不正下梁歪,上行下效,她真的很怕别人拿这样的话议论自己母女俩。所以如果女儿非要生下这个孩子她也希望女儿到别处去生。不要给好事者留下蜚短流长的空间。想不到女儿非但不领情,还掷地有声地扔下一句不留余地的话:“我哪儿都不去!就在这里生!”
没辙了。刘曼丽差点背过气去。张颖慧说到做到,她按部就班地该干什么干什么。肚子一天天变大,议论一天天升级。从最初的小声猜疑,到后来的大声讨伐。幸好不是在她的祖籍山东,相信孔孟之乡的人们反应会更加激烈。张颖慧不气不恼。消息传到文若愚耳朵里,他百感交集。他偷偷摸摸看过她几次。怕她发现,每次只看几眼就贼一样跑掉。人言可畏。如果你不惧人言,人言也就不再可畏。人言杀得了阮玲玉,杀不了张颖慧。冷嘲热讽其奈张颖慧何?声讨无用,声讨者也就失去了声讨的动力,只好先行撤军,再图良策。本来对张颖慧颇有微辞的杨柳,此时反而心生敬意,对她佩服起来。她自问没有她这份勇气。对文若愚的感情也远不及她深厚牢固。六六向来不背后说人。自家人更要有话讲在当面。她确实担心过,也悄悄提醒过。看樱桃那么无畏无惧,也就不说什么了。直到临产,张颖慧才给自己放假。刘曼丽没好气给她,她也不在意。该吃吃,该喝喝。说她污染了道德,那就污染好了。如果有好女人被她带坏,那就多几个坏女人好了。她相信多几个自己这样的坏女人,天也塌不下来。她觉得女人越好,男人越混蛋。所以女人坏点无妨。重要的是男人要好。女人不好,可以促进男人变好。男人不好,女人就只能水深火热了。
孩子呱呱落地。是个少爷。小爷们。帅呆了。儿子的长相随妈的多,她的儿子随爹。说实话,她喜忧参半:她喜欢儿子长得像她爱的那个人,可是她不希望儿子的品行完全随他父亲,因为她虽然爱那个人,可是对他的某些品行并不认可。世间任何事,都是只能预想,无法主宰的。张颖慧只能祈望她的儿子尽可能平安喜乐,少走弯路。
就像我们年轻的共和国。
第九章(10)
翔上学比同龄孩子早俩年,14岁就一马当先进了高中。那会子的初中高中不过是个称呼。既不能和老三届的学生比,也不能和文化革命后的孩子比。进的是学校,混的是日子。翔的成绩永远是第一名。那点子文化课哪里在他的话下。抽个冷子,打个盹就装到肚里了。幸好他的幼教是六六一手调教出来的。虽是学龄前,也当真学了不少东西。入学后,又认认真真读了几年小学。虽然学校里混乱不堪,翔自有六六这个母亲的督促,倒也没怎么荒废青春。看了够多的书,不知是机缘凑巧还是阴错阳差,张家的那批不乏大毒草的藏书一直安然无恙地存放在张家。农村喝过墨水的人本来就少,所以虽然是文化大革命,贫下中农还是很容易把这些文化方面的革命对象忽略过去。恐怕这才是这批藏书逃过一劫的真正原因吧?管它呢。有书读就好。知青们也心照不宣地争相传阅,正是这批藏书成为他们插队生涯的一个亮点。其中很多内容翔都能倒背如流。恢复高考以后,这里的一部分回城知青也参加了高考,不知道六六的这些藏书对他们有没有帮助?就算帮不上大忙,总是拓展了他们的知识面。扬扬小学三年级了。她上学也就应个景。对眼下的学校教育,六六没敢抱什么指望。她除了有空自己教她一些书面知识外,大部分时间都是杨柳在教她读书学琴。扬扬的小提琴拉的很像回子事了。杨柳非常喜欢她的这个学生。她也喜欢她。打从杨柳踏进马头营的第一天起,扬扬就喜欢上了这个会拉小提琴的姐姐。知青们总看见扬扬跟在杨柳后面亦步亦趋,就戏称她们是二羊组合。一看俩人露面就远远地“咩”上几声,以示欢迎。杨柳也不生气,扬扬更不生气,她喜欢这个称呼。杨柳这茬的知青参军的参军,招工的招工,进大学的进大学,病回的病回,差不多都各走各路离开了农村。剩下的已经屈指可数寥寥无几了。杨柳就是硕果仅存的其中一个,很多人为她抱屈,六六也在心里替她难过。好在她自己想得开,怡然自得过她的日子,庄稼活对她来说早已经驾轻就熟,不算什么了。不然,真不晓得怎么熬日子呢?如果就此过下去,也不是不可以。
想得美?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管你置身于什么时代的什么江湖,风风雨雨都在所难免。人生就像一株大树,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横生枝节。不经意间,杨柳的平静日子又起了波澜。
第九章(11)
山丹丹花开红艳艳,花香的往事令人神伤,那片云一步步近了,身骑白马的英雄来接你回家。二婆,你不能走,这里也是你的家……六六朦胧入梦,又从梦里惊出。二婶闭着眼睛,不知道睡着没有。六六却再也无法入睡。她一遍遍回思着刚刚梦里的情形。似乎所有通向二婶的的活路都隔山隔水走不通。只有死路一条了吗?
挨到天将亮未亮,六六喊醒杨柳,轻轻交代了几声。就发疯一样骑车向东,一路狂奔而去。那混账鸟凄厉的哭声一直响在她的耳边。二婶也听见了。不过老人只是笑了笑。六六忍不住哭了。她双膝跪地,头埋在二婶的枕边,心里呜咽着,不敢哭出声来。二婶说不出话,脑子却一直清醒。她把手放在六六的头上,缓缓揉动着,借此安慰六六。也许二婶并不难过,尝尽了人情冷暖,看惯了世间百态,来由不得自己,去一样由不得自己,作为一个渺小的生命个体,能做的也就是听天由命了。这些道理六六都懂,倘若是她自己,她必定心底坦然。可现在她无论如何也把握不住自己的情绪,仿佛有个人揪住她心的一角,用刀子慢慢往下割扯,她挡得住吗?她不想心疼,心会听她的吗?不相见便可不相恋,不相知便可不相思,不相伴便可不相欠,不相惜便可不相忆,不相爱便可不相弃,不相对便可不相会,不相误便可不相负,不相许便可不相续,不相依便可不相偎,不相遇便可不相聚,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谁说不是,但是可能吗?如果世上没有人,那就什么都没了。如果当初奶奶和占武任其自生自灭,又哪里会有今天的六六,自然也不会再有任何的恩怨。事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所以那些无病呻吟也就变得没有了丝毫的意义。六六初读那位大师的长吟短叹,颇觉心服,现在再想想就觉得全是废话了。她管得了前因吗?她只想留住后果。现在她只想拽住二婶的命。不管用什么办法。她头昏脑胀,拼命去抓住任何一根有可能救命的稻草。那根稻草远在大海之上,她一路朝着太阳的方向狂奔。啪唧,一个人和她同时倒在地上。六六也不知道是她撞了人家,还是人家撞了她。是个年轻男人。也是个骑自行车的。那年头的自行车相当稀少,所以大马路上绝对不会车水马龙,行人都没有几个,撞车的几率低而又低。六六咋这么幸运,就跟人同甘苦共命运了呢?想来是自己魂魄出窍撞了人家。六六连说几声对不起。呆呆看人走远。心头涌上一坨子莫可名状的委屈。随即趴在歪倒的自行车架上,泪雨滂沱大放悲声。直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心里感觉清爽了好多,这才爬起身来,继续向海边进发。
30里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一路无心赏风景。心里估摸着快到了。远远撩见几个织补渔网的女人。周围散落着几个破旧不堪的窝棚和几个光着屁股的小子。简陋的码头,停靠着几艘寒酸的蚂蚱小舟。她恍惚记得是这儿。最后一次到岛上来她才13岁,离现在有些年头了。那次是占武带她来的,在岛上玩了小半天。吃的烤鱼。占武亲自为她烤的,她现在还记得那半腥半咸半鲜半香的滋味。那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吃烤鱼,大概也会是最后一次。那时青春年少情窦初开,满眼鲜花盛开白云悠悠,处处浪漫处处情。今非昔比,再放眼却只见遍地荒凉满目惨淡。不是旅游旺季,根本没人上岛游玩,她千求万求费尽唇舌方求得一位大嫂把她送到了岛上。千恩万谢后,她虔诚了心灵,转身朝圣一般去往她的庙宇拜求她的神灵。
庙呢?神呢?香火呢?没庙没神也没有潜心向佛的善男信女。只有残垣断壁,一片废墟。只有盘根错节的野葡萄秧当仁不让地爬满了废墟的断墙。只有嗡嗡嘤嘤的野蜜蜂欢乐无比地来来往往。只有阳光下懒洋洋的大海和海滩上蠕蠕爬动的虾兵蟹将和那一滩滩没羞没臊的海蜇和臭鱼烂虾上追腥逐臭的苍蝇。她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是自己记错了?不能,没有庙宇,哪来的废墟?她顾不了许多,对着废墟三叩九拜。是不是稻草抓一根再说。有用没用,没有白来一遭的道理。
六六并没有记错,她拜的废墟正是原来香火鼎盛的庙宇,不过神也有保护不了自己的时候。破除一切封建迷信,打倒一切牛鬼蛇神。六六也背的滚瓜烂熟。可她从来没想过那庙宇也是封建迷信,位列打倒的范畴。秉承上级指示,一群红卫兵小将也可能是造反派英雄声势浩大开上岛来,推的推拉的拉,稀里哗啦,霹雳啪擦,嘁哩喀喳,轰轰隆隆,拆了庙宇,砸了神像,倒了神台……一阵的乌烟瘴气后,巍峨的庙宇变成了猥琐的废墟。善男信女四散奔逃。神不再是神,人不再是人。人定胜天,天人合一。人神共愤,天地可欺。六六糊涂了。神怎么会保护不了自己?既然神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想来也无力护佑二婆。六六只好这样说服自己。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六六不是神。六六无力回天。
二婶一天天衰弱下来。滴水难进。长大了的翔已经能够明白生死的概念。扬扬还介于似是而非似懂非懂的层次。她只知道这个奶奶要死了。死了就没有了。她还知道因为奶奶要死了,妈妈很难过。翔是二婶帮忙看大的,对二婶的感情和扬扬对二婶的感情自不可同日而语。他沉默寡言,书也不看了。每天坐在院子里的凉台上看着母亲进进出出,不知道想些什么。
凌晨三时,二婶结束了红尘之旅。荣返天国了。面色安详。死而瞑目。六六心里还是空了一块。
我问佛:世间为何有那么多遗憾?
佛曰:这是一个娑婆世界,娑婆即遗憾,没有遗憾,给你再多幸福,也不会体会快乐。
我问佛:如何让人们的心不再感到孤单?
佛曰:每一颗心生来就是孤单,而残缺的多数带着这种残缺度过一生,只因与能使它圆满的另一半相遇时,不是疏忽错过,就是已失去了拥有它的资格。
二婶活着忠于她的爱情,愿她死后也能与她的爱人孩子在天国重逢。六六遵从她生前的意思,把她埋在了那一大一小俩座坟茔的旁边。合家团圆了。
第十章(1)
六六的情绪一直倒不过来。
失了三魂,落了四魄,走起路来飘飘悠悠的令人担忧。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儿。有事没事就身不由己地跑到二婶的茅屋里坐上半天,常常坐着坐着就像针扎了屁股一样跳起来往外跑:该做饭了。该下地了。有时别人跟她说话,听着听着就会走神,元神出窍,徒留躯壳站在发言者对面,大眼睛云遮雾绕地无风无浪。正当你摸不着头脑地不知她听没听,吃不准该不该继续说下去的当口,她会大梦初醒般来上一句————你刚刚说的什么?搞的人好不尴尬。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了数月之久。
自从住进二婶的茅屋,流浪汉才算终止了他的流浪,开始落下脚来。六六给他找了几套张占武平时穿不着的衣裤鞋袜。刮了胡子理了发,换掉身上的麻袋片,和那些说不出名堂的破衣烂衫碎布片。真真的人靠衣装佛靠金装,鸟枪一换炮,旧貌换新颜。往日里狗都不理的流浪汉竟也颇有了几分相貌堂堂的意思。让人认不出了。不由你不刮眼睛。六六委托的事情他全都干的一丝不苟妥妥帖帖。不过自从茅屋换了新主人,知青们不高兴了。为什么?吃不着鹅肉,打不了牙祭了。偷吧,偷不到 ,新主人长着马王爷的第三只眼呢。耳朵比鹅还灵,鼻子比狗还尖。连只鹅毛也偷不到。宰鹅日自动取消。圣诞老人与世长辞了。实实的令人伤心垂泪。流浪汉眼睛贼亮贼亮的。听人说,等到夜深人静,还会灼灼闪耀,发出野狼一样的绿光。他又从不说话。加之四肢发达,体格彪悍。肤色黝黑,神气凌然。看起来就更像个野人了。说他是来自史前时代某个原始部落的酋长,恐怕也没人不信。他只听六六一个人的,从来不和其他人打交道。所以人人都觉得他头上罩着一圈神秘的光环。
忽然有一天,街上多了一种传言。说六六是流浪汉的亲闺女。说他之所以经年累月滞留马头营,从不移驾他处,不为其他,就是因为舍不得他亲生的闺女,不守着她不放心的缘故。不信?你仔细看看俩人的眉眼是不是很像?说得有鼻子有眼,有理有据,情合理通,不由你不信。就有人偷偷摸摸去比量,看了六六看那人,越比对越觉得像。于是相信的人越来越多,慢慢的都信以为真了。大街小巷传得沸沸扬扬,就六六一家子不知道。一传十十传百,比霍乱比鸡瘟传得都快。终于传到了张颖慧那里。当张颖慧小心翼翼把这个头版头条了诸多时日的重大新闻说出口来的那刻,一家子的眼睛都望住六六一眨不眨了。他们做好了六六怒火万丈的心理准备。就算怒火高不到一万仗,起码也得火冒三丈吧?一旦星星之火开始燎原,他们定会众志成城地投身火海。不熄大火 ,誓不罢休。可是六六一点想要生气的意思都没有,一家子都感到不解,说不定内心深处还有点失望,六六怎么能不生气呢?没道理呀,忒不按常理出牌了。
“我该生气吗?”
“可他们说那人是你爹。”
“你怎么知道不是呢?”
“呵呵……”
“他真是我爹也未可知。我娘死了,很多人都看见过。可是谁也没看见过我爹的死活。说不定他真的没死。既然如此,那么任何一个外来的男人,只要年龄相符,都有可能是我爹。你们说是不是?”
“呵呵,那就问问他?”
“他到这里多少年了?如果想说还能等到今天?”
“也不能任凭那帮子长舌头胡说八道吧?”
“我们自己都犯疑,怎么好说别人是胡说八道呢?”
“他是个流浪汉呀,要饭的都不如。没根没梢的,你不觉得……”
“丢人?嗨,那有什么丢人的?谁也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我要真有个要饭的爹也不能不认吧?”
“我去问问他到底是不是你爹?”张颖慧一扭脸跑了。六六本想拉住她,哪想到她泥鳅一样滑,山猫一样快,一把没拉住,早就没影了。六六笑着叹了口气。随她去了。众人等了一会,看她总也不回,想着大概没问出什么结果先行回家了。就准备散了。她却气咻咻地回来了。
“什么人哪?问他不如问木头。我问了好几声,他连芝麻粒那么点反应都没有。害我白跑一趟。”看那样,如果不是还没搞清那人的真实身份,怕万一真是六六的爹,她早就骂上了。六六淡定地递过一杯水:“别气了,喝口水,定定神。早知道你会白跑一趟。”
“可我总觉得憋气。”
“气什么?嘴巴长在人家嘴上。谁能管得着?哎,樱桃,我一直佩服你度量大。论涵养你可是马头营第一人。怎么今天沉不住了?”六六有点奇怪。
“那不一样。我那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我怎么堵得住别人的嘴?只有随便他们嚼舌头。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您这事根本就是猜测。他们就不该乱嚼舌根。大风真能闪掉舌头就好了。”
“算了。爱说就说吧。不气了。那你们说我和那个人真的很像吗?”谁也没想到六六会问这个。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回答。翔觉得应该实话实说,就照实回答:“很像。我觉得他可能真是我姥爷。”
“那他为什么不说明白?”
“他可能觉得没有尽到做爹的责任。也可能觉得您日子过得还不错。不想给您添麻烦。要不就是他觉得自己不配做您爹。有点自惭形秽。要不就是他得了失忆症,但是又下意识地觉得您和他有什么关系。于是就安营扎寨留了下来。也可能他本来就是个哑巴,也可能……谁知道什么原因?反正我觉得他不是个普普通通的流浪汉。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背景。”翔平时遵循沉默是金的四字箴言。话很少。一个不爱饶舌的人说出的话往往比油嘴滑舌者更具说服力。六六也一直觉得那人绝非一般的流浪汉。特别是那年他帮了自己和那个女孩子以后,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了。
“不猜了。不管他是什么人吧。反正不像个坏人。哪怕他做过什么坏事,苦了多半辈子,也算惩罚了。我不会在乎别人说什么。说什么我都会照顾他。不管他是不是我爹?是呢,更好。不是呢,只当我认了个干爹。”
虽然始终没有弄清楚流浪汉是不是六六的爹,不过那天以后,魂不附体的六六消失了,曾经的六六又回来了。丢失的魂魄重回本尊。也算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第十章(2)
那一年的中秋节多少有了点节日的味道。
虽然还有那些扯天扯地的大标语坚韧不拔地提醒着人们政治高于一切,虽然全世界无产者还没有联合起来,虽然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劳苦大众等这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前去解救,虽然虽然虽然……虽然还有那么多的虽然等着人们去但是,但是六六还是很想好好地过个中秋节。
今年中秋节,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那个不知道是爹不是爹的流浪汉做了一套新衣服。估计这几十年来,他还从来没穿过新衣服。真不知道头些年他怎么靠那些破衣烂衫麻袋片过的冬?想起来六六甚至有点自责。觉得自己过去太也冷血。对那可怜的人关心不够。何况他还有可能真是自己的亲爹。王少阳留下的那张有关自己身世的纸条她一直没有忘。也没有丢。她不提不找只是因为没线索。那么她希望流浪汉是她爹吗?没有希望 也没有不希望。哪个是她爹她就接受哪个。这是她的真实想法。她试图把他请到家里一起过中秋,可他一听就摇头拒绝了。看那样子是决计不肯通融的。六六只得作罢。中秋前一天傍晚收工后,她带上衣服前往茅屋。离着还有一段路,远远就闻到一股血腥,六六心里一惊,小跑着推开篱笆门,长舒了一口气:原来他正在宰鹅。旁边的柱子上挂着已经屠宰好拔净毛的俩只。宰这么多鹅干什么?这只是六六心里一闪而过的念头,可她没有问。六六没有干涉别人的习惯。她只是上前帮忙。院子里外腥气密布。引得各路苍蝇大仙争相竞飞,纷至杳来,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在开苍蝇联合国代表大会呢。看那架势比王母娘娘的蟠桃大会还热闹。六六平生最怕的是蛇,最讨厌的就是苍蝇了。现在看见这么多苍蝇,从心里往外犯晕,各应死了。好不容易侍弄利索。汉子提起架子上的俩只,指指知青点的方向,意思是这俩只给知青。又提起刚刚宰好的俩只,指指六六,意思是这俩只你带走自己家吃。一共四只,这一分配,他自己不就没有了吗?六六示意他放下手里的鹅。拿过新衣服,让他换上。汉子愣怔了一下,眼里好像有泪光闪过,他躲过六六的注视,拿起衣服进屋去了。半天才出来。衣服已经换好,是一套深蓝的春秋套装,穿在身上很精神也很合体。他眼睛跟平时不大一样,显然是哭过了。六六寻思,可能是这些年很少人搭理他的缘故,所以,现在碰上一点点关心就受不了了。四外看看,好像没自己什么事了。六六拿过架子上的鹅,说声,我先给他们送过去。开步出了二婶的茅屋。唉,茅屋已经不是二婶的了。六六心里叹口气。
知青点很热闹,中秋节回不了家的少男少女们闲来无事正凑在女知青那里胡扯海唠。说的唱的打的闹的,嘻嘻哈哈栖栖遑遑穷开心,屋顶掀起来也在所不惜的疯狂着。六六知道他们内心苦闷,在想法子发泄。一推门,知青们俱都停下手中正做的活路,团团把六六围拢起来。几乎所有的知青都和六六亲,六六算是方圆左近知青们心里最有威望的人了。如果这里的知青想要组织个什么示威游行,政治叛乱之类的活动,六六就是最当之无愧的准领袖人选。肯定一呼百应。
“六六姐,犒劳我们来了?”
“六六姐,你真是我们的天使,雪中送炭的亲善大使,瑶池派下的爱心女神。”
“晕死,你满嘴糟粕,不怕犯错误挨批斗?”
“哦,我错了。六六姐,你是毛主席派来的给知识青年送爱心的革命群众,不是王母娘娘的属下,是人间的活天使。”
“别贫嘴恶舌闲磨牙了。馋虫出来了。赶紧下锅煮熟了是正事。对不对六六姐?”
男知青们也顾不上打闹了。更顾不上矜持了。一个个馋涎欲滴,毫不掩饰,好像三百年没尝过荤腥的样子。女知青行为举止尚未走样,亲热的拉六六坐下。“不了。我还有事。来,我先帮你们把鹅炖上。”知青们也不客气。选出几个厨艺拔尖的女知青代表跟着六六到了灶屋。打下手。六六指点他们把整鹅剁烂炖上。就告辞出来又回了茅屋。发现汉子正坐在屋山头发呆。六六连喊了俩声大叔,他都没听见。六六走过去拉了下他的衣襟。他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
“大叔,你既然不去我家,就把这只鹅留下,我给你弄好你自己吃。赶明晚,我做好菜饭再打发翔给你送点别的过来。”汉子似乎想说什么。六六惊喜地盯住他的嘴,很希望他可以跟自己讲讲话。可他嘴巴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失望之余,六六只好自己安慰自己:他一个几十年没说过话的人,哪那么容易就张口吐声呢?六六进屋帮他拾掇鹅,他也跟了进来想帮忙。六六回身笑笑说,您去歇着吧。等我坐上锅您再进来看着火候。
看看天色不早,六六在二婶坟前小坐一会。转身回去了。
这年中秋,六六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带着翔和六六特特去给自己的亲妈上坟。因为上午要下地。娘三个后半晌才带上祭品出了门。什么祭品?不过几串葡萄几只苹果几个梨,象征性的,聊表心意罢了。说起来祭品这东西实在没什么用,你就是准备得再丰盛,死人还能爬出黄土来享用不成?可能还不如烧几张黄表纸更有用。起码那种纸还真有可能阴世通用。活人能吃的祭品除了浪费还是浪费,除非你祭祀过后再自己吃掉。六六家的祭品不会浪费,那些水果让姥姥看过以后还是会被翔和扬扬吃掉的。粒粒皆辛苦。浪费可耻。
杂草清理的干干净净,坟头堆砌的整整齐齐,有人来过了。六六眼前立时闪出流浪汉的身影。是他来过吗?
第十章(3)
“你到底——是不是——”
六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我爹”俩字吐出口。老汉背对六六,六六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可她能感觉到他内心深处狂风暴雨般的慌乱骚动。这句话六六一直就想问。谣言传到六六耳朵里第一天,六六就有一股跑过来问清楚的冲动。那天,她虽然没有问,张颖慧替她来问了。虽然没有问出什么子丑寅卯,可六六也没有死心。有时六六装作无意地观察他的眉眼,想看看他是不是如别人所言长得极像自己。无奈,看不出任何的结果,因为她没办法像她读过的一个故事里的妖怪那样把自己的面孔拿在手里作对照。她就想如果能去照相馆照张合影或许可以看出端倪。又找不到和他一起去照相的借口。自己名义上是兴国的老婆,都还没有和兴国一起合过影。何况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外人乎。后来六六又想到一个办法,那就是拿着自己的照片悄悄去比对。她找了个机会比对了半天。还是得不出结论。看起来好像有那么一点像,特别是鼻子和嘴巴的轮廓还有眉毛的走形。这就够了吗?这算什么理由?一没证据,二没论据,一切都还只停留在猜测的初级阶段。当事人没点头,有什么用?退一万步,就算他点头认可了,难道自己就真成了他的女儿,他就真是自己的亲爹了吗?也不尽然,万一他出于其他目的,说了假话呢。谁敢说没有这种可能?不管怎么说,他的那下点头还是至关重要的。他不点头,其他的根本无从谈起。好几次,她想问,可嘴巴张来张去却无论如何也问不出那样的话。只得临时改成其他的话。她总是感觉过于冒昧。没有听到传言前,她从来没有过类似的想法,自然也没有类似的烦恼。谣言止于智者的道理她比谁都明白。怎么摊到自己身上就成了心病呢?想知道自己的来历,可能这是每一个孤儿无法避免的通病。不管怎样,一定要问问清。六六下定决心。于是我们就看见了她下定决心后的做法。不过简简单单几个字,却好像比爬几座山还难。总算问了出来,六六心里松快了很多。半天,其实不过几分钟,六六自己感觉漫长而已,老汉回转身来,非常非常非常郑重地摇了摇头。摇的那么缓慢,仿佛他摇的不是自己的头,而是一盘巨大的石磨。六六仔细观看他的神情,镇定自若,什么也看不出。不知怎么的,六六心里松了一口气。好像结果已经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她已经问过了。她也明白,即便他摇头否认,也不能证明他不是自己的亲爹。因为他可能有他的打算或者苦衷。不管事实真相如何,有一点六六已经可以肯定,那就是他的人品应该是可以信赖的:如果他不是自己的爹,他反而可能一口认承下来——哪个步入晚年的人不想天上掉下个闺女膝下承欢呢?所谓的养儿防老嘛,也可以理解。真是亲爹倒有可能怕连累自己而矢口否认。
“不管你是不是我爹?如果您老不嫌弃,就当我是你闺女好了。您也救过我,说起来咱爷俩也算是有缘。反正我也是个没爹的孤儿。行吧,爹?”老汉忽然失态地蹲下身去,脑袋低垂,双肩耸动。六六心里也酸不溜丢地不是个滋味。“您去过我妈的坟?”六六又问。他略一愣怔,似乎在盘算如何回复。沉吟片刻,他终于点点头。这能说明什么呢?不能说明什么,解了个疑问吧。
经过了这一出,六六的心结彻底打开,从此不再为他是不是自己的亲爹而困扰。因为她已经决心把他当作亲爹奉养了。
翔上学比同龄孩子早俩年,14岁就一马当先进了高中。那会子的初中高中不过是个称呼。既不能和老三届的学生比,也不能和文化革命后的孩子比。进的是学校,混的是日子。翔的成绩永远是第一名。那点子文化课哪里在他的话下。抽个冷子,打个盹就装到肚里了。幸好他的幼教是六六一手调教出来的。虽是学龄前,也当真学了不少东西。入学后,又认认真真读了几年小学。虽然学校里混乱不堪,翔自有六六这个母亲的督促,倒也没怎么荒废青春。看了够多的书,不知是机缘凑巧还是阴错阳差,张家的那批不乏大毒草的藏书一直安然无恙地存放在张家。农村喝过墨水的人本来就少,所以虽然是文化大革命,贫下中农还是很容易把这些文化方面的革命对象忽略过去。恐怕这才是这批藏书逃过一劫的真正原因吧?管它呢。有书读就好。知青们也心照不宣地争相传阅,正是这批藏书成为他们插队生涯的一个亮点。其中很多内容翔都能倒背如流。恢复高考以后,这里的一部分回城知青也参加了高考,不知道六六的这些藏书对他们有没有帮助?就算帮不上大忙,总是拓展了他们的知识面。扬扬小学三年级了。她上学也就应个景。对眼下的学校教育,六六没敢抱什么指望。她除了有空自己教她一些书面知识外,大部分时间都是杨柳在教她读书学琴。扬扬的小提琴拉的很像回子事了。杨柳非常喜欢她的这个学生。她也喜欢她。打从杨柳踏进马头营的第一天起,扬扬就喜欢上了这个会拉小提琴的姐姐。知青们总看见扬扬跟在杨柳后面亦步亦趋,就戏称她们是二羊组合。一看俩人露面就远远地“咩”上几声,以示欢迎。杨柳也不生气,扬扬更不生气,她喜欢这个称呼。杨柳这茬的知青参军的参军,招工的招工,进大学的进大学,病回的病回,差不多都各走各路离开了农村。剩下的已经屈指可数寥寥无几了。杨柳就是硕果仅存的其中一个,很多人为她抱屈,六六也在心里替她难过。好在她自己想得开,怡然自得过她的日子,庄稼活对她来说早已经驾轻就熟,不算什么了。不然,真不晓得怎么熬日子呢?如果就此过下去,也不是不可以。
想得美?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管你置身于什么时代的什么江湖,风风雨雨都在所难免。人生就像一株大树,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横生枝节。不经意间,杨柳的平静日子又起了波澜。
第十章(4)
回来后的胡汉三虽然也是兔子的尾巴。可他回来总不是什么好事。如果他不回来,冬子的妈妈又怎么会无端遭了毒手?就像李长昆回来了,总有人会厄运临头。他不是被公安抓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谁让他回来的?不知道。只知道,梁书记被打倒没几天,大疤瘌就重新获得了人身自由。有人骂他是跳梁小丑,唉唉,会跳梁的小丑那也是相当了得的小丑了。
“臭小子,你给我回来!不回来就永远不要回来了。”够大的嗓门抓不住够快的脚。刘曼丽一声暴喝镇三街,没有用,张元元跑得比兔子的爹还兔子的爹。如果三斧子(一哄二拽三吆喝)砍下不管用,刘曼丽就是一头技穷的冀驴(不是黔驴)了。她只能远远望着她的杂种儿子空自嗟叹。元元不是个好事的孩子,能把他也吸引过去的事,断乎不会是一般二般的鸡毛蒜皮。就是就是,言之有理。大疤瘌的老婆上吊了,算不算大事?人命关天,绝非小事。好死不如赖活着。她为什么这样想不开?谁的老婆问谁。谁稀罕去问那个不是人的骚牙狗。快走,到地儿说不定就啥都晓得了。大疤瘌的老婆已经被人放下来,颈子上勒出了长长一道红痕,送她上路的那条绳子犹自在梁间晃荡,距绳套不远处,一只不起眼的蜘蛛正紧锣密鼓编织一张豪华巨网,几只苍蝇在网子边缘不知死活地悠哉悠哉,一悠就栽,栽了吧。活该。蜘蛛大娘一阵狂喜,加紧向苍蝇进发。红尘万丈,处处风险。此话非虚。切记切记。大疤瘌的老婆双目紧闭,身上的伤痕比吴清华身上的还多还深,看这样,南霸天比大疤瘌更为人道。怪只怪大疤瘌的丈人爹瞎了眼,给自己的闺女找了个活兽。不幸的女人尚未醒过来——天晓得还能不能醒过来?万一醒不过来,这世上就又多出几个没娘的孩子了。大疤瘌的大儿子大约十多郎当岁的样子,没有哭,闭着嘴,蹙着眉,坐在石头墩上磨刀霍霍。向猪羊吗?不能够。应该是哪位倒霉蛋惹了他,看那样子刀一磨好就要去杀人。最好一刀下去把他老子咔嚓了。为民除害,乃侠士之风。还能青史留名。他的弟弟妹妹围着他的母亲一个个哭成了泪人。众人七嘴八舌七手八脚,一边帮他们救母亲,一边询问事情的缘由。
“爸爸一回来就打妈妈。一直打一直打一直打,我们拉爸爸,爸爸把我们打出门,把妈妈关屋里打。爸爸走了,我们进来,就看见妈妈在那里了。”说话的孩子哭哭啼啼指着正梁。
“不是个人。这么好的老婆孩子还不知足。一天到晚就知道偷鸡摸狗。谁让他当的干部?不是抓走了吗?咋又回来了呢?祸害一千年!”
“还说?当心他回来听见剥你的皮。”
“哪个怕他?”
口说不怕,还是怕。众人停止了声讨。注意力转移到大疤瘌老婆身上。拍的拍,打的打,掐的掐,捏的捏,拍拍打打,掐掐捏捏。还是不见起色。大疤瘌的大儿子刀已霍霍,提刀在手,眼望母亲,一言不发。折腾了俩袋烟的功夫。女人呻吟一声,睁开了眼睛。
“醒了醒了。这回没事了。”
“大孩,救得了这回,救不了下回,如果你不想你妈死,就劝你那个爹别再翻合(方言,瞎作的意思)了。”
元元回来,报告了事情的经过,刘曼丽沉着脸,没吱声。她一个好热闹的,咋没去看热闹。您有所不知,大疤瘌是她曾经的姘头,他家出了事,她怎么好去抛头露面找难看?不怕众人的唾沫把她淹了?
“元元,来,帮我抱会文文。”文文何许人?张颖慧未婚先孕的私生儿子呀。取名文文。刘曼丽管不了自己的闺女,也不帮她看孩子。她从心里不待见那个小崽子,不管他长得再怎么漂亮。看见那小人,就想起他的那个‘有人生没人教’的爹,她是这样骂他的,不过骂的没底气。只因为她骂人的这句话,人人都可以张嘴骂回给她。元元喜欢所有的小婴儿。比如小时候的翔,扬扬,可惜他们都长成不能抱的大人和大孩子了。他感到一阵阵失落,没容他把失落的东西找回来,姐姐就又给他生了个小外甥。他由衷地高兴。他已经是一个相貌堂堂的大小伙子。18岁了。这里的人们也已经慢慢习惯了他那张洋鬼子的面孔。中国生中国长的他,骨子里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中国人。除了那张没办法改变的脸。文文咧嘴狂嚎。他接过文文,张口吹了一曲浏阳河。他口哨吹的棒极了。孩子马上转悲为喜。随着音乐手舞足蹈起来。正让孩子缠的没着没落没办法的张颖慧大喜过望。她没想到元元哄孩子这么有一套。
“姐,文文长大一准是个了不起的音乐家。”张颖慧眼前立时出现文若愚如痴如醉拉二胡的样子。她叹了口长气没说什么。
高音喇叭里杨子荣正在打虎上山,小常宝还在夹皮沟里苦苦盼望革命的队伍来到深山。大疤瘌酒足饭饱洋洋得意跨进了家门,一进门就被他苦大仇深的大儿子搂头砍了俩刀。消息传来,满大街的贫下中农同志们欢呼雀跃。奔走相告。一个个不加掩饰地拍手称快。除恶不尽 ,后患无穷。听说大疤瘌没有死。已经被送进了医院,“谁送的?谁个混账王八蛋那么好心送他?”“别骂了。他自己送的自己。根本没人理他,看热闹的一看他伤了,早就悄没声地作鸟兽散了。他只好一溜小跑自己把自己送进了医院。好家伙,那一头一脸的血。他家那小子也够愣的。一旦他伤好出院,整个一放虎归山呀……我的个妈呀,他奶奶的,真不敢想。”此时此刻,大疤瘌的妻儿老小不定如何的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呢。那小子跑出娘胎还不到13年,不会当真送他去啃窝窝头吧?他应该还不明白何谓牢狱之灾?
“大孩,你爸爸回来不能饶过你。要不,你先去你姥姥家躲躲?”大疤瘌的老婆自己不怕死,却很是为儿子担心,她极力劝儿子离开这危险的风口浪尖。
“不走,他有种就杀了我。他回来敢再欺负你,只要我不死,我还杀他。”那孩子倔的很。死活也要将革命进行到底。做妈的没法子了。她心里埋怨自己连累了孩子。
第十章(5)
以后的几天。一双双警觉的眼睛时不时撒向李家的大门。前借比,后借比,左借比,右借比,俱都全神贯注义务帮李家母子侦查着大疤瘌的动向。大疤瘌大垃圾,耀武扬威惯了。活了多半辈子哪里吃过这么明目张胆的大亏呢?人都怕他抹不下面子,回家来一顺手再把自己儿子给削死。虽说是虎毒不食子。可大疤瘌不同于一般人。说不定他吃起儿子比啃排骨还得劲。防祸于未然总是没有错。鞭长莫及那叫没办法,如果你鞭子足够长,只是因为一时的疏忽大意才让事情发展到了无可挽回的境地,那真叫后悔莫及,悔之晚矣。
一天俩天三天过去了,大疤瘌没有回来;四天五天六天过去了,大疤瘌还是没有回来。人们的警惕性慢慢低了下来。从三丈三变成了二尺二。第七天头上,一个陌生人来到李家,不速之客,小心为上。他自称是医院的杂工,是李长昆委托他来拿日常换洗的衣服的。大疤瘌的老婆收拾了一包衣物交到他手里,小心翼翼地问:“他不回来吗?”“哦,听说他在一个熟人家借住。暂时先不回来了。”
众人皆长舒一口气。心说,永远不回来就好了。他最好自己死掉,免得害了想要为民除害的大侠。为他坐牢太不值。任他胡为没天理。倘若再让他混成个什么长什么官的,更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被他祸害。运动之前他本来也不是这样的,起码没有今天这么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监狱里出来也不肯把尾巴缩进裤裆低眉顺眼做几天人,略微掩人点耳目都不屑。这样下去还有什么指望?他老婆的活路不就愈发渺茫了吗?他现在不回家又是什么意思呢?怕他儿子杀他,还是另有打算?管他葫芦里装什么药,卖什么也随他。五行相生相克,天地自有定数,谁敢说他那大小子不是上天派来克制他的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迟早总会见真章,等着吧。
就像翔作文里写的,蔚蓝的天空万里无云,那年头的作文都是有定式的,老师命题后,学生开动脑筋,看看今天的命题和报纸上哪篇社论契合,思考完毕,对号入座,稍作改动,就可以交卷了。如果说清朝的某些文章是八股文,那么新中国文化革命期间学生写的文章就是学生八股,知识分子革命干部的大作就是党八股。据说相隔十万八千里的俩个地方的俩个学生竟然写出了相似度极高,语句极为雷同的一而二二而一的俩篇作文来。是不是很有意思?闲篇扯远了。回过来还说大疤瘌,就在一个蔚蓝的天空万里无云的正午,大疤瘌大摇大摆打道回府了。正在各自家门口的树荫下苇席上打扇乘凉的父老乡亲神经立刻高度紧张起来。一个个恨不得变成千里眼顺风耳,几个年轻的后生仔不约而同聚到了李家的过档(门洞)里侧耳细听。
半天,好半天,院里面声息皆无。不可能呀,示弱可不是大疤瘌一向的作派。要不就是他进了门看见大孩正在他家的葡萄架下呼呼酣睡,忍不住恨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不做二不休,蹑步上前双手掐死了自己的儿子,大孩根本来不及反抗就一命呜呼了,所以谁也没听见响声。说不定这会子他正对着大孩的尸身流他鳄鱼的眼泪,或者在想怎么样消尸灭迹,意图掩盖他杀人的罪行。说不定处理了他儿子,又把魔爪伸向了他老婆,想神不知鬼不觉把所有他看不顺眼的人一举歼灭呢。越想越不对,一个小伙子挺身进了李家的内院,有了带头的,还怕没有断后的吗?众人鱼贯而入。只见大疤瘌手里提留着一嘟噜新摘的葡萄,吃呢。大孩虎视眈眈立在堂屋门口。大孩娘面无表情坐在苇席上。没出什么事。大伙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有事吗?”大疤瘌不阴不阳地问着众人。“哦。没。”“进来做会?”“哦不了不了。”大家伙狼狈不堪告辞出来。
压迫者遇上反抗,就会有所收敛。大疤瘌既然不能杀了自己的儿子,当然就只能对老婆孩子做暂时性的退让。况且,他老婆自寻短见的举动也不可能不对他有所震动。一向逆来顺受的婆娘会上吊,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一向少言寡语的儿子会砍他,这更是打死他也不可能想到的。看来,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是很有道理的。毛主席的教导还是要听的。何况他是带着政治使命回来的,大事要紧,后院不能起火。他要让人明白他李长昆是打不倒压不垮的。他非但没被枪毙,还被重新认命为村党委书记,公社革委会副主任。上次的事情他很不服气。上次的教训他决定吸取。以后再干那样的勾当,一定要盘算妥当,方可下手,不能再莽撞胡来。其实村里早就收到了大疤瘌的认命通知。因为发生了很多事情,一直还没有开会传达而已。
新官上任三把火。大疤瘌不算新官。只能算官复原职的旧官。他也烧了三把火:第一把,是把革命警惕性有所松懈的民兵召集起来训示了一通,颇有点蒋校长给黄埔新生训话的意味;第二把,是把所有妄图逃过人民群众监督改造的四类分子全部抓起来开了一场规模巨大的批斗会;第三把,是要把一切隐藏在革命群众中妄图蒙混过关的反革命分子连根拔出。第三把火是长期的,需要慢慢来才能烧起来。大疤瘌在心里打了草稿,拟了一份必须打倒的黑名单。
大疤瘌一生所求的不外俩样:女色和权力。一辈子顺风顺水,近几年却屡屡失手。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把自己马失前蹄走麦城的原因怪罪到了六六一家身上。他认为,那次的蜈蚣事件单凭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翔和傻了吧唧的元元是不可能想出来的,背后定有高人指教,不是张占武就是张六六。打那以后自己就厄运连连,光走背字了。打蛇打七寸,这次就要把张家彻底打倒搞臭。不然以后还是别想有自己的好果子吃。所以,当务之急就是捡拾足够的柴火。心急喝不了热豆粥,骑驴看唱本,慢慢走着瞧吧。
可惜六六还蒙在鼓里。
第十章(6)
俩张知青返城的招工表,让大疤瘌看见了希望。有了做文章的资本,终于可以好好做篇文章了。前阵子看守所里度日月,做了好一阵的和尚,出来又让小崽子砍了俩刀,净是懊糟事。如今总算天可怜见。大疤瘌心里一阵窃喜。杨柳呀杨柳,这回我看你敢不乖乖送上门?你情我愿,谁还敢找碴放屁?大疤瘌越想越美。
下工回来,没容得喘口气,杨柳就被人喊到了大队部,六六想要交代几句都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她走了。心里难免不痛快,怏怏不乐地喂上牲灵。晚饭还没做好,右眼就没来由地跳了起来。奶奶活着时,总听她说什么左眼跳财右眼跳祸之类的话,那时还小,并不尽信,可今天却总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这眼跳得忒邪乎,要说是因为担心杨柳,导致了右眼的跳动,实在说不通:心里的不安和眼睛有什么关系呢?就算有关系,又如何只通知右眼报警,不通知左眼行动呢?七猜八猜了半天,也没理出个头绪。索性不想了。她喊过翔,附耳叮嘱了几句。翔点点头骑车出了院门。
回头再说杨柳,跟着喊她的人一路进了大队部。喇叭里样板戏正唱的热火朝天,李玉和在作慷概赴死前最后的交代:“ 儿今的酒量无对手,千杯万盏会应酬,东海的鱼虾常下酒,哪怕沟里黄泥鳅,时令不好风雪来的骤,妈上了年纪要把记性留。”话别完妈妈,又交代女儿:“小铁梅出门买货看气候,来往账目要记熟,困倦时留神门户防野狗,烦闷时等候喜鹊唱枝头,家中的事儿你奔走,要与奶奶分忧愁。”杨柳忐忑得很,她本来挺喜欢京剧,今天却无心欣赏,只顾闷着头跟着那人东绕西拐,闪过一堵照壁,进了靠西南的一间办公室,门口好像挂了个牌子,牌子上写的什么她也没留意。一进屋,李大疤瘌正跷着二郎腿发癫,嘴里哼着戏文,五指弯拢,一上一下,吧哒吧哒打着拍子,面前放着一杯茶水,一盒纸烟,一盒火柴,一堆烟灰,一摞报纸,报纸上几封公函……不是八仙桌,却是太师椅,混搭一起,愈发显得不伦不类。就像他这个人一样的不搭调。看见杨柳,他嘴停手停,放下二郎腿,指指对面的一张椅子,打了个坐的手势。
“不了。您说吧。”杨柳不肯落座。大疤瘌想说什么,抬头看见刚刚领杨柳进屋的木头橛子还站在门口。傻货,看不出点眉眼高低。大疤瘌不耐烦地摆摆手。等那人走远了。他才不慌不忙地拉开抽屉取出张表格,招手让杨柳过去。杨柳略微犹豫了片刻,不大情愿地靠近了几步。大疤瘌俩眼眯出俩条笑纹,献宝一般手指敲打着表格:“你好好看看这是什么?”杨柳看清楚了。是一张知青们梦寐以求的招工表。她不动声色。没有任何表示。深知大疤瘌的品性为人,她哪敢有什么表示?
“只觉得我爹爹像松柏今生辉煌,顶天立地的英雄共产党,我随你前进绝不傍徨,将红灯高举闪闪亮,照我爹爹打豺狼,祖祖孙孙打下去,打不尽豺狼绝不下战场!”听铁梅唱的铿锵有力,大疤瘌皱皱眉,如果现在是在广播室,相信他早就把铁梅镇压了。
“你插队几年了?”他话题一转。
“嗯?”杨柳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你不想回城?”他看杨柳不上路,只好开门见山。
“想。”杨柳不卑不亢。照实回答。
“只要你——只要你——这张表就是你的了。你明白吗?”大疤瘌不知道怎么样表达自己的意思。他抓耳挠腮地边说边比划。又不敢一针见血说出自己的心思。他心里骂杨柳不开窍。其实杨柳早明白了。她只是不想说破。也不想接受他的‘好意’。如果非要出卖自己才能离开,那她宁可一辈子留在农村。
“如果没有附加条件,我很高兴回去,也谢谢您的好意。如果要我……我……就先不回去了。您还是把它留给更需要的人吧。”杨柳不想给他留下任何可乘之机。只有表明自己的立场。
“你别后悔。你可知道一旦我放出话去,会有多少人求爷爷告奶奶求着我。我不过是看你苦巴苦熬了这么多年真不容易,想优先照顾你。你别——”
“谢谢您。没别的事我先走了。”杨柳打断他的话。径自出门而去。大疤瘌碰了一鼻子灰,硬生生把没有出口的”不识抬举“四个字吞回肚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时无从发作。抄起面前的杯子摔了个粉碎:“骚逼,你等着,不信治不了你。”
杨柳走出大队部,迎面碰上前来接她的翔。翔看看她的脸色,没言语。扭转车头,载上杨柳,回了张家。六六右眼皮上贴了一块白蒜膜,腰上扎着围裙,手里提着锅铲,正等得心急火燎。见二人回来,才放下心来。杨柳看她脸上的蒜皮滑稽,忍不住笑了。
“还笑?我都急死了。你一走,我这眼皮就轰轰隆隆地跳个不停。跳的人五脊子六兽不得安生。后来找了片蒜皮贴上才慢慢老实了。先吃饭吧。”
听了杨柳的话,六六越发觉得不踏实。以后的几天,她都和杨柳一起。一起上工,一起回家,锄地都是俩人挨肩挨垄。一会也不敢让她落单。自己实在倒不开空,也打发扬扬或者翔陪着。晃眼过了个半月,没发现大疤瘌有什么异常。也没再找任何借口喊过杨柳。
六月六公社召开全体团员代表大会。因为天气炎热,各生产队也停工一天。六月六是张占武的生日,也是六六的‘生日’。六六炒了油面,擀了寿面,又精心做了几样消暑小菜。荤腥俱全,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屋子里太过闷热,寿宴开在了廊檐下。一家子说说笑笑围坐一起。没人会喝酒,张占武自斟自饮。杨柳拉琴,扬扬唱歌,权作祝寿。拉一阵,唱一阵,吃一阵,喝一阵。全无章法。一碗寿面没吃完,一个人气喘咻咻闯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
“杨柳,电话!”
第十章(7)
众人齐刷刷把头转向声音的来处。
还是上次来喊杨柳的那个木头。六六先自阴下脸来。杨柳心里一沉:大疤瘌在搞什么鬼?兴国照样吃面。翔可没那么多客气,他离了座位,来到那根木头跟前,使劲盯住他的眼睛,想要看出点什么名堂,那人一副憨憨的模样,实在看不出什么破绽。
“大疤瘌呢?”张占武忽然问道,手里的酒杯半放在唇边。
“李……李……李书记去……去……去县里开会了。”那人很不痒(忽然)地变得结巴起来,奇怪,刚刚喊杨柳时嘴皮子还溜得很呢,咋一提大疤瘌就口吃了?六六莫名其妙觉得哪里有点不对。
“谁打来的电话?”杨柳半信半疑地问。
“你……你妈。”那人眼睛剧烈地眨动,上了发条一样。毛病真多。刚刚还一切正常呢,扭头的功夫就口吃加眨眼了。等会不定又会增加什么新毛病。
“我妈?”
“是……的……”
“我妈叫什么?”
“她……她……她……她没说。”结巴的愈发厉害了。他好像很累的样子。有点站立不稳。
“电话挂了没有?”
“挂……挂……挂……”他挂在半空下不来了。下嘴唇向上半包着抖个不停。几双眼睛一起盯着他。盯得他如芒刺在背。好像浑身不自在。没穿鞋子的脚害羞地抓着地面。眼睛眨得更厉害了。
“10……10……10……10分钟打……来!”蹦完料豆,他扭身跑了。
“我妈去干校很久了。按说不能在家,怎么会突然想起来给我打电话?她又怎么会知道咱大队的号码?”杨柳没有主意了。她求助地看着六六。在这个远离故乡的陌生所在,六六是她最信任最亲近的人了。六六看看占武再看看兴国,她心里是倾向于不相信的。理由不充分,感觉很强烈。她只是觉得里面有鬼。此中有诈。
“还是小心为上。号码应该可以查。可是我总觉得不靠谱。他说大疤瘌去县里开会了。我却不信。”
“去,还是不去?”
“去还是要去的。万一真是你妈打来的呢?如果是就一定是急事。这样吧,”六六想了想说:“我陪你一起去。你们吃你们的。”
“我去吧。”占武放下手里的酒杯,人已经站起来推自行车了。六六想想他还会些功夫,真要有事,比别人去更合适,也就同意了:“也好,小心点。”
一出大门,木头不知从哪里闪了出来,鬼魅鬼魅的。吓了杨柳一跳:“你还没走?”他怯生生地点点头。“走吧,快点。敢拐鼓,我削死你。”张占武的功夫和脾气马头营没有不知道的。他躲开他的注视。
何处悲声破寂寥?王小三两口子开战了。婆娘蓬头散发,哭声震天。扯着嗓子边嚎边跑:“杀人了。”王小三手里拿一根擀面杖,一只脚上趿拉一只红绣花破鞋,一只脚上趿拉一只黑懒汉破鞋,骂骂咧咧在后面追:“你个养汉老婆再跑。我还治不了你吧?”知了群口齐和:“知了。知了。”看热闹的围满了半条街。喝彩一般劝着架。王小三的大小子招不住了。他急赤白脸冲上前去夺过他爹手里的擀面杖狠狠地甩向人群:“没见过吵架的?”攒动的人头急慌慌忙不迭四处躲闪。还不解气,他拉起他爹的手脖子往家里猛劲拽,嘴里恨不得骂他老子的老娘:“不嫌丢人?过个什么劲。不想过,回家点把火。利索。省心。”奇怪奇怪真奇怪,麦场落下个王八来。刚刚还气势汹汹不可一世的王小三,一下子变的风平浪静了。比绵羊还绵羊。真想不到一个四十大几的人,竟会害怕自己亲生的半大小子。他那俩只脚上一红一黑俩只破鞋,阳光下格外惹眼起来。他那随风转舵的婆娘,扑哧一下喷出了满嘴的大笑。一笑而不可收,直笑得黄河转弯,长江倒流,风云变色,杨柳点头。笑得她捂住肚子蹲在地上,喘不过气了。众人全被她笑得傻了眼。一时转不过弯,以为她是刚刚挨打受了刺激,导致精神病发作了呢。看看又不像。于是一个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她缓过一口气,抬手指指丈夫的大脚。众眼顺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啊呀,妈呀。啊哈哈。一个二个三个……众人受了传染一样,哗声大笑起来 。王小三自己还不自知。回身望着半条街的疯子,眉梢眼角写满了懵懂。他儿子面皮薄。赶紧把他拉进过档,带上了门。
诸如此类的闹剧,农村并不少见。张占武早就司空见惯。就连城里长大的杨柳也不以为意了。大队部空寂无声,今天大喇叭休班,没唱没喊,整个大院里就只有知了的叫声了。外面赤日炎炎,热气蒸腾,里面林木葱绿,遮天蔽日。两个世界两重天。这里是知了猴的天堂,树身树枝上密密麻麻的知了猴外壳,冰糖葫芦一样。想是没人来这里抓摸的原因。条条框框的阳光稀稀疏疏闪过浓密的树荫。撒在身上,感觉很是舒爽。同样的阳光,院外的炎热,院内的就温暖。不知道清幽的表象下是否依然清幽?徒步的木头追了上来。上前拦住了张占武:“大叔,您就在这里等会吧。我领她去。都在睡午觉。轻点。”不结巴了。算不算奇迹。占武四下看看,一个人影都没有,也听不见任何的人声。他征求地看看杨柳。杨柳似乎有点胆怯。木头说,我陪你去。占武觉得寸土之地,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也就点点头,交代杨柳有事喊他。杨柳加倍小心地跟在木头后面进了上次的那个房间。这屋有电话?上次来怎么没看见?屋里没人。杨柳四下找寻着电话。哪里有?
“在这里!”杨柳闻声急转身。大疤瘌正站在她的身后笑。木头不见了。门已经关死。窗帘也拉上了。屋里阴森森的萌出一股凉意。
“想好没有?要不要回城?”
第十章(8)
杨柳欲夺门而出,大疤瘌俩臂平伸拦住了她的去路。
“你干什么?张……”大疤瘌抢前一步捂住了杨柳的嘴。他把杨柳逼到靠近洗脸架的一个墙角,用身体抵住她。然后腾出一只手扯下架上的毛巾,塞进了杨柳的嘴巴。杨柳奋力挣扎。嘴巴也在拼命,却只能发出一些不成调也不成句的呜呜声。紧接着,大疤瘌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条盘绕成圈的麻绳。相当熟练地把杨柳捆了起来。一切就绪。他擦掉脸上的汗,怡然自得地退坐到他的太师椅上。酒糟鼻子红中透紫,紫里透红,一粒粒糟疙瘩子明目张胆地横布于脸颊鼻头。能把人恶心死。他面含微笑地欣赏着杨柳的愤怒。看样子他是把杨柳当成了耗子,把自己当成了猫。这只恶猫不怀好意地戏耍着落网的耗子。杨柳眼里喷出火来。他笑得更加‘灿烂’:丫头,别生气呀。谁叫你不爱吃敬酒偏爱吃罚酒呢。面子给足了你。可你不识抬举,掂量不出哪头轻哪头重,这就怪不得我了。知道不?从你踏入马头营第一天,我就喜欢上你了。可惜一直没机会。容你自由自在了好几年。也好,那会有点太嫩,现在长大了,也长开了。开的刚刚好。别想着告我,没有用的。我就说,是你贪图招工回城,甘愿送货上门的。巴巴送上门的美人,我怎么好意思拒之门外呢?没有了那个专爱和我做对,永远看我不顺眼的死老梁,你告到哪里也是白忙活,丢人现眼,自取其辱。还是省省吧。放心,我绝不会亏待你。你乖乖的侍候我几天,就可以回城了。岂不是一劳永逸?我们各取所需,两厢情愿,都不吃亏嘛。多好。我一向不愿意强迫别人。那样没意思。想清楚没有?想好你就点点头。别那么想不开。女人嘛,早晚有那一天,也不会少块骨头少块肉。
杨柳绝望地用眼睛作最后的哀求。她做好了鱼死网破,同归于尽的打算。真要被玷污了,她觉得她也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方君如的惨剧她是亲眼所见的。那样的生不如死。原以为,他被抓走就回不来了。干了那样丧天害理的恶事,不枪毙,罪也轻不了。怎么会轻而易举就给放回来了呢?真让人想不明白。运动运动,多少好人都给运动成了坏人,多少坏人都给运动成了好人。既然政治高于一切,还有什么好说呢?政治挂帅,一切皆有可能。她杨柳充其量也就是个政治运动的牺牲品。如果有来生 ,她希望自己可以托生于清明盛世,朗朗乾坤。人生还没有真正开始就要结束了——该报的恩还没有报,该做的事还没有做,该等的人还没有来……她实实的有点不甘心。清清白白来,却不能清清白白去。爸爸妈妈六六姐,容我来世再报答,对不住,我可能要先走一步了。她不是个非要为谁守贞的女人,可是如果真要被眼前这样一个污秽不堪的东西给弄脏了身子,她就真的不想活了。她心里还存着最后一线希望,她希望张占武能够早点发现异常找到这里来,她就一定可以安全脱险。她听说张占武的功夫绝对是马头营第一人。救她应该是小菜一碟。怕就怕他听不到她的呼救不会来。那个品行卑劣的木头狗腿子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他竟然两次三番欺骗她?如果有机会出去,一定扒他的皮抽他的筋。千刀万剐也不能解恨。怪不得他一会结巴一会好呢。原来真的是心里有鬼。不晓得大疤瘌给了他什么好处,让他这样心甘情愿地助纣为虐?她想不明白。
时间一点点过去。门外悄无声息。大疤瘌欣赏够了耗子临死前的绝望。没有盼来杨柳如他所愿的点头应承。他失去了等下去的耐心。他知道张占武就在外面院子的一个角落等着呢。虽然房间有不少,他一时三刻也找不到这里来,毕竟夜长梦多,还是先把生米焖成熟饭再说吧。到那时谅他们也不能把我怎么着。杀了我,她也不是个大姑娘了。乖乖回城是她最佳的选择。她也不吃亏,很划算。那些丑知青丫头想这样,我还不答应呢。她是沾了她漂亮的光。不是看她漂亮,这样的好事哪里轮得到她?大疤瘌开始宽衣解带。杨柳不敢再看。她嘴里的呜呜声穿透力实在是很糟糕。连外面的知了声都穿不透。阿弥陀佛,观世音奶奶,如来佛祖,救救我吧。她盼望奇迹出现。她只能盼望奇迹出现。
“哐当——”门被撞开了。确切地说是被撞烂了。张占武闯了进来。他提起右脚照准大疤瘌的裆部死命踢了下去。大疤瘌当即昏死过去。愣是没哼出声来。这下好。就算踢不死他,差不多也能废了他。看他以后还作孽不?恶贯满盈的东西。杨柳热泪盈眶。她自己也不知道泪水怎么会来得如此之快。刚刚那么危险,她都没有哭。张占武一进门,她心里一热,泪水哗一下就决了堤。占武给她松开绳子。然后走到大疤瘌身边蹲下去,对着他的脸左右开弓。直到他醒过来才停了手。他可怜巴巴地告饶不停。大叔大叔叫连声。平时的雄霸样不翼而飞,成了一只比狗熊都狗熊的孬种。
“滚起来!”张占武打开他办公桌的抽屉,找出一沓子信纸和桌上墨水瓶里的蘸水笔,递到他手里:“写!”
“写什么?”那家伙战战兢兢地问。
“我说什么你写什么?听着,先写上认罪书三个字,”等他写完,又说:“我,李长昆,劣性不改,见色起意,妄图侮辱本地插队女知青,被人撞见……从此愿洗心革面,诚心改过。绝不再犯。……”写罢签上名,盖好章。张占武把抽屉里的俩张招工表拿出来盖好公章和认罪书一并拿在手里。
“招工表我也拿走,免得你再用它害人。好自为之吧你。我们走。”
六六望眼欲穿。她心里七上八下的总觉得不对劲。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急的她饭也不吃了。火烧火燎地迎出门外。走到十字拐角,斜刺里冲出一辆自行车。正是张占武和杨柳。杨柳看见六六就跳下后座,一把抱住哭了起来。“乖,回去告诉姐咋回事。”
听完杨柳的讲述,一家子气得不行。翔更加义愤填膺。杨柳哭成了一枝带雨的梨花,她抽抽搭搭地说:“不是占武叔及时赶过去,现在只怕我都成了个死杨柳了。”那么张占武又是如何晓得大疤瘌要对杨柳不利的呢?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让他等他就等,开始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后来总不见杨柳出来,他有点坐不住了:一个电话能说多久?不可能这么半天还说不完,再说这电话本就来的蹊跷。现在看起来有没有电话更难说了。搞不好就是个圈套。他站起身来,四下观望。杨柳是从这里往南去的。他顺着杨柳离开的方向一路找寻过去。可是房间很多,再加上他平时几乎不到大队部来,对这里的布局一点也不清楚,所以这会子实在拿不准杨柳进了哪一间。想找个人问问,院子里空空荡荡,半个人影都没有。他只好尽可能贴紧房根试图能听见点什么动静。就这样一间一间摸索,半天过去了,一丝一毫的头绪都没有。他心知不好。心里恼恨自己这么一大把年纪还会如此幼稚。万一杨柳真出了什么意外,他如何对得起人家孩子?正在犯愁,老天来帮忙了。只见一个人影闪过前面那间房的后窗,他箭步上前,挡住那人的去路——正是那根可恶的木头。一把揪住他汗衫的领子,张占武目光如炬,恨不得一下把他烧成木炭。。那家伙噗通一下吓跌在地,抬手往他刚刚偷窥的房间指了一下。看他的样子不像说谎。占武反手一肘子夯在他后脑勺上,任他昏死在地。自己三步并作两步疾奔而去,不顾一切破门而入。不早不晚救下了杨柳。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子。
“这么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还是及早离开为好。”张占武忧心忡忡地说。
“要有办法,谁愿意留在这里受洋罪?”六六没好气地顶了一句。她脾气一向柔顺,今天实在有气没处发,忍不住刺在张占武身上。女人大概都这样,一旦心里有气就会下意识地拿自己最亲的人开刀。张占武并不在乎六六朝自己发作。他掏出那俩张招工表,递给杨柳:
“你留一张,剩下的那张看看谁最需要?早点走吧。免得夜长梦多。”杨柳接过来。自己拿一张仔细看看要填的内容,另外一张给了六六。六六大喜过望。高兴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就是大疤瘌想用来要挟你的招工表?”
“是。”
“太好了。快填。马上填。填完还要去公社去县里盖章吧?然后就可以回家了。简直是因祸得福。”六六激动的有点失态,一时不等一刻地催促杨柳。杨柳反而异乎寻常的冷静。
“姐,叔,我虽然归心似箭,可是还有几个知青比我更需要离开。王玉珍的妈妈卧床不起,爸爸也在农村改造,几个弟妹没人管没人问。她急的总是偷偷哭。刘芳是和我一批下来的,她从小没了妈妈,比我大三岁,爸爸被造反派逼死,听说家里就剩一个精神失常的老奶奶了。我的情况相对好得多。起码有你们一家子对我好。如果没有大疤瘌这样的人。我也高兴留在这里。所以我想把这俩个指标先留给她们。”
谁也没想到杨柳会说这样的话。那时候,已经没有了最初上山下乡的豪情壮志的知青们想回城都想疯了。一个个没头苍蝇似的乱钻乱撞。削尖了脑袋找门路。如果让他们看见这两张梦寐以求的招工表,还不得炸了群?杨柳竟然要让给别人。六六俩手端住杨柳的双肩,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高风亮节吗?这样的四个字,说出来好听,写出来好看,做起来很难。凡是说出来好听,写出来好看的东西,做起来都不容易。大部分的人都不坏,一般说来,人都是善良的,真正的坏人并不多。可是一般人的善良是在自己的切身利益没受到损害的前提下才谈得上,一旦你触犯了他自身的利益,对不起,他的善良就会像老鳖的脑袋一样马上缩进去。当然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谁也不好求全责备。如果人人都能做到事不关已的善良也算不错了。六六也一直认定杨柳是个心地非常善良的女孩子,不然她又怎么会拼力保护于她?可今天这事太大了。事关她一生的幸福和前途。她会如此轻松地作出决定。这也太过善良了吧?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六六觉得,换了自己未必能做到。
“姐,我知道这表有多么珍贵。也知道这样做多让你们为难,我留下你们就会为我担惊受怕。我离家好几年了,做梦都想回去。可是我实在不忍心看人以泪洗面过日子。我不想做雷锋,我只是凭自己的良知做人。能遇上你们是我上辈子修来的,你们能毫无所图地帮我,我怎么就不能帮别人一回呢?我也实在舍不得离开你们。像我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平时也难得有机会帮到别人,就让我高尚一次吧,六六姐。”杨柳猴在六六身上撒起娇来。屋里的气氛马上变得轻松了。
“傻丫头,我只是怕你一时的头脑发热委屈了自己,也怕你将来会后悔。只要你当真想清楚了,姐支持你。我不怕操心,巴不得你留下来陪我一辈子呢。翔要是再大几岁,你能做我的儿媳妇我更谢天谢地了。”杨柳自己愿意,六六还有什么好说呢?她也开起玩笑来。翔的脸呼啦一下红成了火烧云。
“哎呀,六六姐,看你说的什么,人家翔还是个孩子呢。翔,别红脸,我认你做我的干弟弟好不好?”翔的脸更红了。低着头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扬扬拍手叫好。
“喊妈吧。”
第十章(10)
“干嘛非要喊妈?翔喊我姐,我喊六六姐,不是更好?各喊各的呗。再说六六姐如此的闭月羞花,倾国倾城,怎么可以有我这样老态龙钟的女儿呢?别人听见也不能相信。是吧,六六姐?”杨柳不肯喊妈,翔却喊了一声姐,众人哄堂大笑。
“那好,翔就暂且充当你姐的护花使者,先去一趟知青点。柳儿,路上你再想想。想好了就尽快把表填好。赶早不赶晚。晚一天不定又会飞出什么幺蛾子。”
“姐,那我们去了。”俩人说说笑笑出了门。年轻就是好。刚刚还泪如雨下,转眼就雨过天晴了。六六知道杨柳并非真那么高兴。她只是不想别人太为她担心。所以尽可能装的轻松。她能想象她把回城的机会让给别人是多么艰难。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张占武把大疤瘌的认罪书交给了六六。不一定有用,姑且留着吧。人如果铁下心来不想要脸,那就什么都没有用。真坏蛋是无所顾忌的,大疤瘌好赖还是个官,大小是书记,介于伪君子和真小人之间,又把政治前途看得比天还大。这东西对他应该还是有用的。有这东西,他就不会那么轻举妄动。以后凡事要处处留心,万不可大意。张占武不厌其烦地交代着。六六频频点头。
“翔,你去把她俩喊出来。记住别吵吵,越少人看见越好。别忘了拿笔。我就在这里等你们。“走到半路,杨柳忽然觉得此事不宜声张。真要大张旗鼓弄不好会惹出一场天大的乱子。思量再三,她让翔自己去悄悄喊出了王玉珍和刘芳。四人转头去了二婶的茅屋。
“拿笔了没有?”
“拿了。柳,到底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我都快变成地下工作者了。”刘芳性子火,一进屋就急不可耐地追问。
“别问了。填完再说。”杨柳拿出表格,放在俩人面前。又拜托翔和流浪汉外面守着:“有人来,吱一声。”
王玉珍拿着表格一遍又一遍地看个没完。看着看着泪珠子啪嗒啪嗒掉了下来,越掉越急,一滴一滴都落在表上,哭得杨柳不知所措:“哭什么?哭湿了看你怎么填?”刘芳没有哭,而是接过来就填。“小心点,千万想好了再填。万一填错,就什么都完了。”“放心吧。我的履历,梦里写也不会写错。”三下俩下填写就绪。刘芳抱住招工表百感交集。她想说点什么,一时激动的不知道说什么。王玉珍已经平静下来,铺好表格,万分仔细地开始填写。
俩人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好事砸到自己头上。王玉珍让杨柳在她胳膊上使劲拧一下。没等杨柳下手,刘芳抢先一步拧下去。疼得王玉珍妈呀一声。是真的,不是做梦。她渐渐有点信了。“杨柳——”两人异口同声。杨柳知道她们想问什么。也就一五一十把事情的经过详详细细讲了一遍。王玉珍又哭了:“你把表给了我们俩,你怎么办?万一他以后再找你麻烦,你这么应付呢?”杨柳就是怕看见她哭,才想起来把机会让给她的。没想到她这么爱哭。哭的杨柳心里又酸又乱。“林妹妹,不哭了好吗?我真受不了。你那些珍珠玛瑙一嘟噜一串都哪里出来的?放心吧。天无绝人之路。早晚会有机会的。我还可以等。你弟弟妹妹和妈妈等不了不是?不看在她们面上。你以为我就能舍得让给你?刘芳也别谢,回去好好照顾你奶奶就算对我报答了。”王玉珍抱住杨柳又哭了起来:“杨柳,我……我一辈子忘不了你。”杨柳哭笑不得:“王玉珍,又来了,这算什么?我真服了你了。以后千万别这么爱哭。我可不是什么好人,我帮你不过为了多得几级浮屠。好让自己下辈子过的舒心点。你这样泪如泉涌,把我的浮屠都冲塌了,不是坏我的好事吗?”
送走俩个千恩万谢的奶奶。杨柳坐在河沿上发起呆来。好事做也做了。自己的明天还是个未知数。也不知爸爸妈妈怎么样了?想到她们俩个几天以后就可以回城,她忽然思乡情切了。恨不得肋生双翼,立时飞回家乡。 “接住!”随着声音,一条鲫鱼落到了她的脚下,欢蹦乱跳的拍打着青草。是翔。不知道他几时下了河。杨柳暂时放下了满腹心思。一心一意捡起鱼来。唉,人生无常,得乐且乐吧。
七月十五。中元节。鬼节。“众生必死,死必归士,此之谓鬼。”记住这一天。1971年7月15。李长昆终于脱下人皮成了鬼。人们在北坡的臭水塘里发现了他的尸体。此处荒寂无人。是一片低洼的盐碱地。也是他一直嚷嚷着要建水库的地方。离正街约摸100米。离他家半里地。谁也猜不出他怎么会死在这里?更猜不出他几时死的?其实7月15只是发现他尸体的日子。并不是他死掉的日子。因为他被发现时,身体已经给臭水泡的肥大臃肿,严重变形。本来就长的寒碜,泡发以后愈发变得丑陋不堪了。不管怎么死的,都是好事。马头营死了李长昆比几年后中国倒了“四人帮”还大快人心。人们心里高兴。特别是那些漂亮丫头和她们的家人,那些标致娘们和她们的男人。最最最高兴的莫过于王小三,他戴着大疤瘌送他的绿帽子,人不人鬼不鬼地窝囊了这些年。还得孬比一样帮他养儿子。心里别提多别扭了。喝口酒就想打老婆,开始他老婆受着,因为她心里有愧,对一个女人来说,红杏出墙算是天大的污点,不管什么原因造成的。后来被他打急了。为了保命也只能和他拼命。他们的儿子也大了。一打老婆,儿子也和他急。他呢,还偏偏就怕他那个半大儿子。于是他在家里的地位一落千丈。心里更是憋屈。这回好了。终于有人替他出了这口恶气。他丝毫不加掩饰地仰天长笑。众目睽睽下哼着小曲回家喝酒庆贺去了。
公安局来人了。
第十一章(1)
大疤瘌的老婆孩子俱各沉默不语。
大疤瘌的街坊邻居俱各沉默不语。
大疤瘌的尸体开始发臭,臭味由弱变强,臭气由小变大,围观的苍蝇由少变多,围观的人由多变少,苍蝇被招来了,人被熏跑了。
公安同志开始生气了。都不配合调查。佛爷也会生气的。一个年轻丑陋的小同志摘下他的大盖帽,以最诚挚的态度厉声呵斥道:“难道他没有仇人吗?谁最恨他?”
“王小三。”一个光屁股的六七岁小子脱口而出。六七岁了还光屁股?可不咋的。那年头的农村孩子没现在的孩子文明。别说六七岁了。十来岁的半大小子照样有光屁股的,开裆裤的。娶了媳妇当了爹还尿床的也大有人在。男孩比女孩脸皮相对厚点不是?现在好像没有当了爹再尿床的了。也没有虱子圪蚤之类的东西咬人了。不知道什么原因?————时代不同了?环境不同了?条件不同了?也许都有点。现在的孩子一俩岁就开始穿包裆裤了。什么宝宝舒呀,娃娃宝呀。琳琅满目的尿不湿纸尿裤让年轻有钱的父母们眼花缭乱。也有说,包裆越早越下流,关档越晚越正经的。还胡说,快看,那快嘴小子挨揍了。光屁股小子的老子一脚把自己的小子踹倒在地:“操你妈,嘴真欠!就你能耐?你不吭声谁还能把你当哑巴卖了?贼操的。”那小子也不哭,呼噜爬起来,跑出几步远停下,手捏住小雀朝自己的老子呲起尿来,尿柱窜起老高,迎着阳光呲出一道小小的彩虹。围观者低声哄笑,有个小女孩红着脸骂声流氓转身跑掉了。年老英俊的公安老同志已经发话了:“谁是王小三。请王小三自觉站出来。”
“王小三,请出来配合调查。”
“王小三。”
公安同志的耐性是有限的。丑小公安示威地拍拍腰间皮带上的手枪套。男孩子们的眼光刷一下聚集到了手枪套上。公安同志哪里晓得,王小三早回家喝酒庆贺去了。
“别咋呼了。王小三不在这里。喊破嗓子也没人应你。”刘老爷子不满地提醒着公安局的。
“哪个老乡带我们去一下王小三家?”俊老公安大声请求。没人理会。
“谢谢社员同志们。”丑小公安以为老公安说的话不中听,赶忙换了个说法。还是没人理会。
“觉悟忒低。”公安同志们没辙了。
“走,回大队,找个干部领我们去。”还是丑小公安脑子活络。尸检公安扯了张苇席盖在大疤瘌尸体上。苍蝇们吃了一惊,呼一下四散奔逃,逃开一段,看看没危险,又呼姐唤弟地转了回来。负责尸检的大盖帽留下看守尸体。另外俩个大盖帽打道回村。男女老少陆续散去。大伙都替王小三捏了把冷汗。担心他说不清爽吃了挂漏。几个素日里和王小三关系不错的,早撒丫子跑回村里给王小三报信去了。
王小三正喝到兴处,一人分饰俩角沉迷于座山雕的虎皮交椅,虽然他坐的只是一把陈旧不堪的破木头椅子,可这一点也不妨碍他的雍容气度:
天王盖地虎!
宝塔镇河妖!
……
脸红什么?
精神焕发!
怎么又黄了?
防冷,涂的蜡!
……
样板戏好不好暂且不论,不过,它的的确确唤醒了很多人骨子里或多或少的艺术细胞。那年头,你要能找出个不会哼几句样板戏的人,算你本事。几乎人人都能来俩句。不是附庸风雅,是革命的浪漫主义情怀。王小三是不会唱的,可他今天高兴。不会唱还不会念吗?
“小三!”一声断喝扰了三爷的白日梦。
“咋?”王小三满面红光,迷迷瞪瞪。
“你死到临头了。还喝?”
“咋?”
“公安局的马上要来你家。他们知道你和大疤瘌有仇,要来审你。快想法应对吧。我走了。”
“咋?”
报信的人早走了。王小三还半梦半醒地迷糊着。他的老婆孩子也都不知道干什么去了。丑小公安和俊老公安在一位村干部的带领下敲门而入时,王小三已经从半醒状态进入全梦境界了。
“醒醒。醒醒。王小三。”大呼小叫了二半天。王小三脑袋动了动。几双眼睛等着他醒过来。只见他脑袋转了个方向,嗨,又睡死了。
“等下。看我的。”村干部自告奋勇跑到水缸边,舀起一瓢瓢凉水对准王小三的脑袋风狂雨骤一阵猛泼。王小三激灵一下跳起身来:“干哈?”一头一脸的水珠顺着王小三的鼻梁腮帮子往下滴答。落汤鸡也比醉鬼强。虽说是狼狈,总算醒了。俩顶大盖帽,威风凛凛出现在他眼前。他忽然想起刚刚好像有人告诉过他公安局要来审他,因为他是大疤瘌的仇人。哦,是了。大疤瘌死了。酒全醒了。醒了酒的王小三瞬间恢复了他老实巴交胆小怕事的本来面目。他一脸茫然,毕恭毕敬:“公安同志,请坐,喝茶。”一没多余的座位,二没沏好的茶水。他还一个劲地客套个没完。一副点头哈腰的奴才相,和刚刚的王小三简直判若两人。这才是人们熟悉的王小三。树叶掉下怕砸脑袋的王小三。胆小如鼠的王小三。村干部低声对老少二公安介绍着什么。王小三惶恐不安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审判。
审什么?大疤瘌是他杀的吗?俩公安注视着面前这个唯唯诺诺的男人,心里多半已经相信了村干部的话。村干部告诉他们,王小三是不大可能杀人的。因为马头营没有比他胆子更小的男人了。那么大疤瘌身上的多处伤痕又是哪里来的呢?据初步尸检,大疤瘌死前曾经遭受过外力袭击。很有可能是被人推入水中溺死的。如果不是王小三,凶手又是何人?丑俊俩公安相互对视一眼。丑小公安猛拍了一下八仙桌面:
“王小三,你不要妄图蒙混过关。”酒盅酒壶把不住舵,头重脚轻地摔了个拉帮结伙。喝剩的酒水撒了一桌。王小三心疼了一下,没敢出手相扶。
“王小三,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和大疤瘌有仇?”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是我们党的一贯政策。这是你唯一的出路!”
俩公安一唱一和。
第十一章(2)
哪跟哪呀?
王小三欲哭无泪。
我是恨大疤瘌。我恨不得生吃他的肉,活喝他的血。这又能说明什么呢?难道只是恨一恨就能把他恨死?也许意念可以杀人,可我王小三的意念杀不了人呀。如果我的意念可以杀人,他大疤瘌早就死过俩万次也不止了。为什么直到今天他才死掉?我要有杀人那个胆还用得着借酒浇愁打老婆?我要有杀人那个胆他大疤瘌还敢看人下菜碟,欺负到我头上?公安同志,警察大哥,我真的没有杀他。虽然他死了我很高兴,没有人比我更高兴。你们根本不知道他是怎么样骑在我王某人的脖子上拉屎的?换成你们早把他消灭了,只可惜爹妈没给我生就这份英雄胆。我只是一个牙齿打掉和泪吞下的狗熊,我自己都看不起我自己。我志气没血性,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保护不了,我不算个男人。我那么想杀了大疤瘌,可就是下不了手。你们既然是来调查的就应该调查调查李长昆他是个什么鸟?你们访问访问他祸害过多少大丫头小媳妇?你们查访查访他自己的老婆孩子恨他不恨?你们知不知道他在外面祸害别人,回到家里还逼得老婆上吊?你们知不知道连他自己的儿子做梦都想杀了他。难道这还不说明问题?你们还想为这种人平反昭雪打冤家?你们难道不知道他是个不死不足以平民愤的恶霸?这种人死了多好,谁杀的他我给谁烧高香。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我想就是老天有眼收了他,根本没有人作案。
你们还想诬赖我杀了大疤瘌吗?捉奸捉双,捉贼见赃。你们说我杀了大疤瘌证据何在?什么?我有杀人动机?警官大人,您去问问,光是一个马头营有多少人想杀了他?有杀人动机的就我一个吗?难道你们一个个都要抓起来严刑拷打?同志,咱是新社会新中国,干什么都得让人心服口服,不兴冤枉一个好人。哦是是是,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我知道我知道。如果人是我杀的,随便你们怎么处置我绝无怨言。问题是我根本没有杀他呀。我再说一遍,大疤瘌李长昆不是我杀的。是我杀的,我不会不认,脑袋掉了不就碗大的疤吗?杀了他也是为民除害的好汉,窝囊了半辈子,我巴不得英雄一回。我再孬种也不会赖账。不是我杀的,你们让我招认什么?屈打成招也得差不多能够糊弄过大伙的考量吧?人都不是傻子。得让人相信。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审了半天,始终没点进展。费尽唇舌,肝火上窜,王小三还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别看他一副烂泥不上墙的猥琐样儿,关键问题却是不含糊。该说的滔滔不绝,不该承认的滴水不漏。村干部也没想到王小三还这么有口才。平时如果不喝酒,几棍子都打不出个臭屁的窝囊废,今天竟然是口若悬河,魅力四射。看来,不管什么人,无论他多么不起眼,都不可以貌取人,人这种动物真是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小宇宙,潜力无穷。看这样,再审下去也很难有什么突破。审成这样,也不能全怪公安无能。如今是势成骑虎。又欲罢不能。村干部起身观望。他准备撤了。他们撤不撤他说了不算。他自己可没这些个闲工夫陪在这里闲磨牙。万一王小三老婆回来再因此恨怨他就更加得不偿失了。河北人的嘴巴真邪气,怕啥来啥,犹豫间,王小三的老婆孩子回来了。
早不去晚不去。 王小三的婆娘偏就今天带孩子回了娘家。你说寸不寸?没进家门,就有人给她通风报了信。她顾不上多加盘问,心急火燎往家跑。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哎呀,公安同志,你们可不敢冤枉好人哪。”
声音来得太过突然,俩公安忍不住吃了小小的一惊。四目相对,交换了一下眼神。村干部很有眼力劲,赶忙上前介绍说:“是他老婆回来了。”“哦哦。”
别看王小三平时拿他媳妇不当人,此时此刻,却好像受苦的人民盼来了救星毛主席。情不自禁热泪盈眶了。在六双人眼和一群鸡鸭猪羊的注视下,王小三的婆娘左手扯着儿,右手拽着女,安步当车进了自家的庭院。齐耳短发不蓬不乱,碎花短袄迎风招展。虽非沉鱼落雁,却也风姿嫣然。怪道大疤瘌为她犯错误。当真有几分姿色。只见她不慌不忙放下胳膊弯里挎着的包袱。打发儿女们一边去玩。这才坐在王小三刚刚喝酒的破椅子上,接着说下去:
“公安同志。您满街满巷去问问,看我们当家的是不是个敢杀人的人?他连只鸡都没有杀过。我们家的鸡,一直就是我杀的。打死他也不敢去杀人呀。您可不能吃柿子专拣软的捏。我们是没本事,可也不能任人宰割不是。公安同志,大疤瘌他不是个好东西,想杀他的人比蚂蚁还多。你们没凭没据的咋就找上我们了?好事咋不想着我们。这样的事传出去好说不好听,让我们大人孩子以后还怎么见人?这才是人在屋里坐,祸从天上来。您要有什么真凭实据就抓了我们,您要只是凭空猜测,就要给我们恢复名誉。好不好的,你们屁股一拍人走了。我们怎么办?我们往哪里去?担着个杀人嫌疑犯的恶名,还让我们活人不?”
一通的连环炮,轰得俩公安瞠目结舌无言以对傻了眼。想不到这两口子一个赛一个的难缠。毕竟是见多识广的铮铮铁汉。短暂的哑火后,丑小公安率先恢复了常态:“大嫂,您放心。我们还是那句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这只是例行调查,每一个有作案动机的嫌疑人,我们都会一一查证。今天暂时就这样,请随时与我们保持联系,也随时准备接受调查,想起什么可疑的线索别忘了告诉我们。早一天破案,您丈夫就可以早一天清白。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案子不破,王小三永远都是嫌疑犯。您想想是不是这个理?那我们就先不打扰了。您留步。“王小三的婆娘压根没有送他们出去的意思,还留什么步呢?村干部略作寒暄,也匆匆离去。
第十一章(3)
大疤瘌的肉身还在水塘边臭着,大疤瘌的大儿子就被公安人员监管起来。巨石入水,顿起轩然大波。到底怎么回事?人们奔走相告又相互打听。谁也闹不清穿插往来的細枝末节。听说这孩子是自首的。难道大疤瘌真是大孩杀的?丑俊公安并没有完全相信,据说事情还需要进一步的查证。
此后几天的明查暗访并没有得到多少进展。对于大疤瘌的死,老百姓欢欣鼓舞,打心眼里不满意公安局没完没了的纠缠。心里的不满,导致了行动上的抵触。谁还会给他们好脸子?几位公安同志差不多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嘴里不敢喊打,只能心里喊。到后来社员同志一看见大盖帽来了,就忙着关门闭户。敬而远之可不是什么好事。几个公安心里颇不是滋味。也没有办法。只能到处腆脸赔笑。警察虽然是个令人尊敬的职业,可是日常生活中人们却不习惯自己身边时时有制服晃动。肉里扎根刺一样的别扭。想拔又拔不出。更别扭。于是人们便盼望什么似的盼他们早日离开。表面的漠不关心并不妨碍大家伙对他们行踪的高度关注。谁谁谁被找去问话了,谁谁谁也成了杀人嫌疑犯了,谁谁谁的老婆又和公安吵起来了。平淡无奇的小道消息就这样每天在人们的交头接耳和窃窃私语中以惊人的速度快速传递着。
大疤瘌的尸体却是一刻也存不住了。天太热。苍蝇们没头没脑没黑没白地躲在他身上谈情说爱,繁衍生息,很快一茬茬的蛆虫横空出世了。臭味迎风飘十里。人们的意见老鼻子大了。没奈何,只好暂把他先行火化安葬。葬礼办的冷冷清清。葬礼葬礼,葬而无礼。虽说死者为大,可活人感情上短时的难以原谅也是可以理解的。别人不乐意可以不去,他自己的老婆孩子躲是躲不了的。大疤瘌一辈子对不起妻儿,临了临了,他还是他们的主角。好在是最后一次了。摆脱了他这个噩梦般的当家人,日子再苦也是幸事。活着祸害人,死了也让人不得安宁,一村子的鸡飞狗跳全都拜他所赐,带累他的母亲老大人也跟着他多挨了无数精彩的国人国骂。相信不久以后的将来,大疤瘌这三个字就会彻底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可是消失之前,他还要不遗余力地祸害一把。不拉上个垫背的,想来是死不瞑目。他儿子被破例批准给他披麻戴孝,摔盆打幡。12岁的孩子心里在想什么,没人知道。大疤瘌的老婆哭天抢地的泼天狂嚎,不是哭丈夫,而是哭儿子。嘴里骂死鬼,心里疼娇生。儿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血肉,如今却快被他自己的亲生老子害死了。她心里说不出的苦。她哭死过去,又活转回来。她心里好恨,可她恨的那个人已经死了。你个杀千刀的,早该自己一头撞死,也省得连累了好人。虎毒不食子,你死就死了,还要带走我的儿子。发丧发丧给你个黑心烂肺的发的哪门子丧?你个活着狗不理,死了狗不吃的丧门星。忽然,女人疯了一般跳起来,举起男人的骨灰盒,用尽全身的力气摔下去。几个人上前拦阻,她力气大得很,不管不顾地连砸带摔。骨灰纷纷扬扬漫天飞舞,如撒了一层迷雾。女人又夺过儿子手里的幡杆,扯下儿子身上的孝袍,狠狠地摔在地上:“儿,我的儿呀,你怎么这么傻?人命关天呀,你什么也敢往自己头上拦?你死了,让你娘我咋活?”无有骨灰,何以为葬?葬礼到此结束。
问来问去,大孩就一句话:“我恨他。早想杀他。求求你们别问了。”翻来覆去,就这么几个字来回组合。要不就一言不发。12岁的孩子,就算大疤瘌是他杀的,也还不到可以服法的年龄。是不会判刑的。何况,公检法早就被彻底砸烂。现在的公检法只是几个名存实亡的空壳。对此,缺少法律意识的基层老百姓当然不怎么明白,他们心里早有个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的标杆在那里撑着呢。以为那就是千古不变的王法了。包括大疤瘌的老婆。这件事只有公安同志心里清楚 ,可他们并不说明。因为他们不太相信大疤瘌是死于他儿子之手。虽然他们还不清楚,这孩子为什么甘愿替别人领罪。他们只想借大孩这个鱼饵钓出真正的杀人凶手。所以,无论大孩的母亲怎么样伤心的死去活来,公安同志充耳不闻,充目不观。其实他们当时就在葬礼现场。可惜一无所获。
事情僵持下来。如果只有明刀明枪,没有暗流汹涌。那么丑俊俩公安很快就该无功而返了。因为,一切的表象都稀松平常的连脚趾头也可以应付。他们也知道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希望他们以意外死亡结案。这样对他们也有好处。但是大疤瘌明明不是意外死亡,谎报很容易,尸体也已经处理,没有后顾之忧,可那样一来他们心里就不平实了。至死都会背一个弄虚作假的包袱。一时的轻松将会造就一辈子的沉重。他们不干。看来,坏人也并非人人都有本事去做的。不走也只是空耗时日。几个有作案动机者也都甄别盘问过,一个个滴水不漏,半点做贼心虚的迹象都找不到。除了大疤瘌尸身上几处的外伤大致可以证明是他杀,就再没有其他的证据了。局里的几个破案高手早在运动初期就已经被打倒打倒又打倒,而且还被踏上了很多只脚,现在还不晓得正在哪个旮旯里劳动改造呢。自身尚且难保,活着没活着都还是未知数,更别提回来破案了。如今的执法机关只是象征性的。没人知道军队管制下的公安局还算不算公安局?试问如果当年的公检法机制健全,大疤瘌他又怎么能平白无故被无罪开释?没有他的被放,又哪里会有他今天的被杀?说起来还是那句老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其实他们几个也都不能算是正规的公安干警,按理说他们怎么报告也不会有人追究过问。就看你过不过得去良心这一关了?几番商议后,三人还是决定保留良心,据实上报。平地万里起风雷,就在几个公安准备离开的那天,
王小三突然改口认罪了。
第十一章(4)
“想清楚了?”丑小公安严肃地盯过来。好像要透过他的眼睛看穿他骨子里凡眼看不到的一切。数度碰壁数度妥协后,公安同志已经不敢轻易相信任何嘴巴说出来的东西。
“想清楚了。好汉做事好汉当。我不能让一个无辜的孩子替我吃挂漏,他说他爹是他杀的,无非因为他爹曾经对不起很多人,他是抱着想替他爹赎罪的一种心理,他还这么小,还有一大把好日子等着他呢。我这辈子就这了。再也没有什么新鲜玩意泡在酒杯里等我发现。既然死活已经没有多大区别,我还等什么呢?”几个公安擦亮眼睛,前看后看,左看右看,怎么看他都不像个杀人犯。一般的杀人犯没有三把刷子也有俩把刷子。绝不会是王小三这种打眼一看半把刷子也没有的孬熊。
“那么你告诉我,你是如何杀的他?”尸检公安忽然开口了。
“我,”王小三凝神思忖片刻,心里没谱地开始了他编造似的讲述:“我看见他从远处走过来,就悄悄跟在他的身后,想看看他要干什么。他好像喝了酒,走起路来东倒西歪跌跌撞撞。他,他慌不择路,他走着走着就走到臭水塘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停了下来。我看见他离水很近,忽然就有了想杀他的念头。我很害怕自己这样想。可是我怎么也管不了我自己的心。我心里的仇恨和屈辱搅得我肠子打结,五脏着火,丧失了应有的理智,我猛跑几步,把他推进了水里……他来不及反抗 。他跌了下去。我看着他扑腾了几下就不动了。我心里一下子清醒过来。怕的厉害。我来不及细看就不顾一切跑了。几天以后,人们发现了他的尸体。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子。”王小三一口气说完。
“那是哪天?”尸检公安接着问。
“初九晚上。不,是初十晚上。”王小三有点含糊。
“到底是初几?”尸检公安步步紧逼。
“初九。”王小三故作镇静。
“确定?”
“确定。”
“既然是晚上,你怎么就一眼认定远处走过来的人是李长昆呢?”
“这个……对了。有月亮。月亮很亮。跟大灯泡似的。所以我一眼就看出是大疤瘌。”
“那么他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呢?”
“伤?什么伤?哦,我刚刚忘说了。他听见我扑过去的脚步声,就机灵地往旁边一闪,我们俩扭在一起,打得不可开交,我拳打北山猛虎脚踢南海蛟龙,我步步紧逼,他节节败退,我打得他鬼哭狼嚎,喊爹叫娘,遍体鳞伤,我打得他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我四两拨千斤借力打力,顺势一脚把他踢进了臭水塘。他手忙脚乱,顾头不顾腚,胡乱扑腾了几下,就再也不动了。我心里开始感觉到害怕,来不及细看,就匆匆忙忙离开了那里,回家睡觉了。“
”够了。你说书呢?一派胡言。刚刚你还说直接把他推进了水里呢。眨眼功夫又加练了拳脚功夫。我要再问你他头发咋没有了,你一定又说,你给他剃得吧?“俊老公安沉下脸来。
”不是的,我……“王小三嘴皮子有点发涩,好像不那么溜了。有点张口结舌了。他努力理顺自己的思路,正待重整旗鼓,作进一步的辩解,嘴皮子尚未张开,门外有人传声而进:
”别问了。不是他。“声如洪钟,振聋发聩。颇具醒神提脑的功效。王小三浑身打个哆嗦。他很少听见过这么男人的嗓门。众人顺着声音的来处望去。顿时大吃一惊,那份惊诧不亚于看见猫鼠结亲家,关公战秦琼。马头营人口众多,鱼龙混杂,男女老少都想过,唯独没有想过他。他谁呀?二婶茅屋的新主人,张家六六的新干爹。而且他还铁树开花说了话。不是个哑巴。当仁不让的头版头条,毫无异议的爆炸性新闻。王小三的嘴巴张开到前所未有的最大幅度,合不拢了。就连见惯牛鬼蛇神,听惯奇闻异事的公安同志也不得不多眨了几下眼睛。怪事天天有,没有今天多:先出个冒名顶替充大头的王小三,又来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流浪汉。是不是好戏还不知道,先别忙着下结论。
“怎么?别人演大戏,自己喉咙痒,也想客串一出?废话少说,开锣吧。”想不到工作严谨的丑小伙还有这份幽默。
“他害死过我的亲人。我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真真的语不惊人死不休。赚噱头?不像猴子穿西装,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比诸葛亮上表《隆中对》还要真诚。听下去?姑且听他胡诌些什么猪头狗脑出来。
“三十多年前我就想结果了他。一直等到现在。你们难道不想知道,我一个外乡人因何流落此地数十年不声不响不动窝?为什么?我就为了找个好机会杀了他。”越说越玄乎。难不成30多年都找不出一个恰当的杀人良机?骗鬼呢?中元节刚过,鬼都各回各家了。你就大睁着俩眼瞎白话吧。看看阎罗殿会不会搬到南天门?
“你们是不是想说,难道三十年我都找不到一个杀他的机会?当然不是,他之所以多活了这三十多年是有原因的。开始是因为他离开马头营出去闯荡了十多年,这不是瞎话吧?不信你们可以问问马头营的人,他们是不是也有一阵子没看见我?“他朝大门口几个缩头缩脑欲进不进听壁脚的本地人招了招手。他们也是一样的万分吃惊,也想弄个鸡鸭分笼鹅上架,回头好去街上发布。业余新闻记者也不是好当的。此刻躲之不及也只得硬着头皮大摇大摆走了进来,点点头。大疤瘌离开以后,好像是有一段日子,街上少了个破衣烂衫麻袋片的破败风景,当时还以为他被冻饿而死,或者另选别处安营了呢。想不到没多久他又出现了。他们争相为他作证。王小三也忘却了自己此刻的身份频频点头。只要不是污点证人。得帮人处且帮人。
”因为我到处找他去了。可我身无分文,单靠两条腿哪里跑得过他?最后实在没办法,我只好又回来守株待兔了。这一等就是十多年。虽然他有家人,可是冤有头债有主,我不能滥杀无辜。”众人点头称是。眼睛里流露出对他的赞许。
“后来呢?”
第十一章(5)
“功夫没有白等的。事实证明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是非常正确的。他终于回来了。我重新盯住自己的猎物。没等我找到合适的机会,一朵不知死活的鲜花被无端插上了牛粪。他也配娶妻生子?老天真是不开眼。想想人生一场不容易,怎么也得让他乐和几天再赴黄泉。死刑犯临死还要给顿饱饭呢。我只好耐下性子等他度完蜜月。我一天几次去他家门外溜达巡逻。有天傍黑,我又溜达到了他家门外,他妻子看见了,让我等等。她跑回屋给我端来了饭菜。我觉得他媳妇是个好人,如果我就这样杀死他,那他老婆岂不是要守寡一辈子?我心里实在不落忍。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流浪汉把自己的语气放得尽可能轻松。众人真没想到里面还有这许多曲折。
流浪汉目光望向远处,远处是几棵阅尽人间风月情事的枣树,望着望着,眼眸里便多了些山山水水和山重水复的雾霭。凡人不解洞中事,醒来已是洞外天。他良久未语。一树的青枣已渐吐红丝。七月枣红鼻,八月照灯人。他怕是等不到满树红灯照路人了。他轻轻叹了口长气,接茬说道:“我希望他能够为他的妻子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娶亲以后,他也真的好像弃恶从善成了一个好人。他安安稳稳过了几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庄稼日子。第三年头上他女人为他生下了第一个孩子。就是大孩。我慢慢放下了心里的仇恨,心说,杀人不过头点地,难得他浪子回头,就这样吧。从此以后,我很少再去盯他的行踪。“他接过俊老公安递给他的一杯水,放在唇边呷了几口。说的虽然不少,还没到喉咙冒烟的地步,浅尝辄止,说声谢谢。
“他后来的表现,马头营的人心明眼亮都看得清楚。原来是我眼瘸了。他非但没有痛改前非,反而愈发变本加厉。我真是瞎了狗眼。这些年他毁掉了多少女人的清白和清誉。害得多少家庭因他而失和,害得多少姑娘为他欲轻生。不是我妇人之仁的一次次放纵,哪里会有那些为人知和不为人知的悲剧发生?方君如,好好一个知青娃,没招他没惹他,最后却落得那么个下场。他不该死吗?他再不死,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人倒霉。他再不死,连他的妻子儿女也会很快沦入万劫难复之地。我不是为民除害,我只是为自己报仇,他死了,我就放心了。他那种人本来不配任何人为他偿命,我也没想为他抵命。可是事情既然牵涉到了他的妻儿和王小三,我再不出来,说不定还会牵出哪个无辜之人。这不是我的本意,我虽然不想为他偿命,更不想别人为我所累。”他环视四周。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
“初九晚上,我一路跟着他出了大队部,到了苟乃安(杨柳口里那根万恶的木头)的住处,俩人推杯换盏,大吃二喝,三巡过后,酒酣耳热,便商量下一步拿谁开刀,如何发起,如何行动,一一部署妥当。大疤瘌离席告退,苟乃安把他送出门外自行回屋了。我悄悄跟在后面。不想他并没有回家,反而三绕两绕,绕到了村子外围的臭水塘。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回来这里?是酒喝大了,晕头转了向?还是气数已尽,恶鬼打了墙?不过,他来此处,我满心欢喜,因为这里下手最适宜,千载难逢的好地方,好机会。他恶贯满盈,活到头了。“他停下来,喝口水,见众人皆目不转睛等他往下述说,院子里很静,蚂蚁翻个跟头都能够听得一清二楚。
“看看四下无人,我紧走几步拦住他的去路。他大吃一惊,酒醒了一半。大声喝问我是谁?为什么三更半夜拦住他?那天夜里只有半个不亮的月亮,并不像王小三所说,大灯泡一样的很亮。半个月亮时隐时现,用来照明是远远不够的。所以,他根本认不出我是谁。我靠前一点凑到他眼前,让他仔细看清楚我是谁。他终于看清楚了。可是他一脸茫然,猜不透我为什么拦住他。我抬腿就是一脚踢到他左肋处,他趔趄着后退了几步。好好想想,39年前的那场大灾荒?再想想,那场灾荒里的每一天你都怎样度过的?有没有做过亏心事?还记不记得一个20出头的美丽女子抱一个襁褓中的小婴儿?那孩子只有几个月大,还在吃奶。那女人病得很厉害。没有奶。那孩子饿的哇哇大哭。那女人抱着孩子想去找人家要点吃的,可是她太过虚弱,根本走不动。四外无人。你正好路过那里。想想你当时干了什么?你对那女人做了什么?想起来没有?我又是一脚,踢中他前胸。他倒跌在地,惊恐万状,好像大天白日见了鬼。他双手捂住胸口,酒全部醒了。比冰镇西瓜还要清凉。不是清凉,是哇凉哇凉的。他问我是人是鬼?因为他丧心病狂作恶时自以为天衣无缝。岂不知天理昭彰,自有公断?那女人是我亲姐姐,我当时是去找车辆和食物去了。回来正看见他禽兽不如的丑行,受此打击,我心性大乱,狂病复发,嚎叫着跑了。等我清醒过来,找到我姐,姐姐已经死了。孩子也不见了。就是这个畜生……“他哽咽起来。巨大的喉结一上一下来回移动。旁观者甚至担心那东西会冲破喉管,喷薄而出。他流落小镇数十年,从来没人看见过他说话更没人看见过他流泪。无论何时何地看见他,总给人一种世外人的超脱和漠然。好像这世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披着人皮的物件。那张人皮也是老天一不留神掉到一根石柱上的。他就是这样一个有生命的死物。眼睛看路,腿走路,嘴巴吃饭,鼻子呼吸,耳朵听声,手拿吃食。一物一用。超凡脱俗是谬赞。他当不起。在众人心里他应该只是个没羞没臊没廉耻没道德理念没是非善恶的非人之人。前不久因为六六收容他,还惹来了一天一地的哄堂耻笑,更引得某些别有用心者谎言谬说他是六六的亲爹。谁也没想到他原来是个有血有肉有情感的正常人。长见识了。比天上飞下个九头鸟还要长见识。
“再后来呢?”
第十一章(6)
“他任我踢打,好像完全忘记了还手。我把他踢进水中。他挣扎着爬上来,我再把他踢下去。他再爬上来,我再踢下去。我虽然看不清他的脸色,却能感知他的心情。可我不会再心软。也不想再给他留下任何喘息的机会。因为我已经明白对坏人的仁慈就是对好人的残酷。后来,他终于失去了爬上来的力气。他心里应该明白爬上来也是枉然。直到他一动不动,断了最后一口气。我都没离开。”他似悲似喜,抑或是不悲不喜。他仰望苍天,嘘声长叹。众人面面相觑,心情沉重。
“我就那样坐在臭水塘边,空了脑子发呆。直坐到天昏地暗。月亮抛下我独自跑了。天上的流云跑马般变幻着形状。后来天上下起了不小的小雨。雨点大而无序,古怪严肃地打在我身上。凉飕飕的。好像提醒我该走了。我开始起身往回里走。雨把我送回到茅屋,就自动停了。天也快亮了。”他讲完了处置大疤瘌的全部经过。眼神越过所有人的头顶,四大皆空地依然痴着。给人一种虚无缥缈的错觉。半天才回过神来问了一句:
“我说的对不对?”
尸检公安点点头。时间地点伤痕位置全部吻合。看来他没有说假话。抓他吗?三人对了一下目光。众人开始骚动。一个看来颇有威望的忠厚长者,慢慢走过来,花白的胡须一丝不苟地与山羊保持着高度的一致,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与麻豆腐保持着高度的一致,花花搭搭的玉石烟嘴一丝不苟地吞云吐雾。他猛吸几口,然后不慌不忙地在鞋跟上磕掉烟灰。开了口:
“公安同志,我能说几句吗?”
“您说。”
“我想问问,人民政府是不是为人民谋福利的?”
“当然。”
“人民政府是不是应该保护人民的生命财产和正常生活的安全?”
“是。”
“大疤瘌是个什么人。不用老头子我再多费唇舌了吧?他的存在是不是妨碍了人民群众的正常生活秩序?是不是应该处理法办?”
“当然。可是……”
“可是,政府不但没有办他,还把他囫囵个儿放回来,继续让他坐在官位上为害一方。既然告状无门,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是不是应该用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
“这个……”
“那么,我们的方式就是判他死刑。我们愿意委托这位兄弟替我们执行。他的做法代表了我们马头营绝大多数人的意志。包括大疤瘌的妻儿。我们不同意给我们的执行人以任何形式的任何处分。请政府聆听一下人民群众的呼声。尊重我们的决定。”
“这,这恐怕不行。”
“为什么不行?”
谁也没想到其貌不扬的张老汉会在这么关键的当口冒出来。并说出这么一堆冠冕堂皇的夹杂着政治术语的场面话。他平时可是很少说话的。一个本本分分的庄稼人。活了七十多岁,在大庭广众下说的话全部加起来好像都没有今天多。还这么有条有理有说服力。飞机上挂暖壶了。马头营真是藏龙卧虎之地。到处都猫着不可小觑的人物。众人被他搧乎的热血沸腾。也一个个变得爷们起来。纷纷加入了请愿的团体。一时群情激奋,众志成城。比救世主嫁闺女争先恐后去添箱还心诚。几个公安事先估计不足,事后脚乱手忙。不能吓唬,只能安抚。
“贫下中农同志们,请安静。要相信政府相信党,我们的政府我们的党都是一心一意为人民服务的,一定会积极听取人民的心声,做出合情合理的处理。只是我们几个无权做出任何决定。”几个从来没做过政治思想工作的公安只得拿出一副政委的面孔耐着性子一遍遍做着解释。
“那还说什么?你们不给个说法,我们就去北京找毛主席他老人家。毛主席一定会替我们做主。他不是我们的大救星吗?”几个小伙子趁乱冲过去拉起拉流浪汉往外就走。几个公安急了:
“社员同志们,别这样。请静一静……”
“静什么?大疤瘌做了那么多坏事,政府还让他当官继续害人,知青们好不容易把他告倒,你们又把他放了。还官复原职?这么没天理的事你们都做得出。还让我们咋相信?放着那么多的坏人坏事你们不去管。嗬,遇上个好人,做了件大快人心的好事,你们就不依不饶不肯放过,非要坚持原则,一抓到底了。敢情你们的原则是只对好人不对坏人?为什么你们对好人不能像对坏人那样也睁只眼闭只眼呢?原来你们这些人也是软的欺硬的怕。没别的能耐,就会欺负我们老百姓。”
几个公安招架不住了。他们没想到他们在老百姓心里这么不是人。怪不得一直对他们爱搭不理呢。原来老百姓是把大疤瘌被放回的火气全部发泄到了他们头上。他们成了大疤瘌一伙的替罪羊。这可是典型的秀才遇上兵,有理没理都说不清。他们哭笑不得。拼命拦挡着欲劫“法场”的仁人义士。眼看着局面越来越没法控制。
六六一家早已闻讯赶来。六六心情格外复杂,她没想到自己热心热肺认定的亲爹,竟然是自己嫡亲的舅舅;她没想到自己的母亲会死的那么惨。她的父亲呢?为什么母亲没和父亲在一起?难道父亲早已离开人世?为什么母亲会和舅舅一起跋山涉水远走他乡?他们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父母双方还有没有其他的亲人?一堆堆的乱麻稀奇古怪地缠绕在她的心里。她想问,却无从问起。舅舅被俩伙人团团围住不得脱身,不围肯
定也已经脱不了身了。六六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救出舅舅?她知道那些好心的乡邻只是在做无用功,舅舅不会跑,如果有跑的打算,他又岂能送货上门?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舅舅去伏法认罪?
“老少爷们,请听我说。”是舅舅。众人齐刷刷停止了喧闹。
第十一章(7)
“我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收留我这个来历不明的人这么多年。让我有个落脚之地。谢谢!”他面向众人深鞠一躬。 然后走到张家人跟前,双手抱拳再鞠一躬:
“张大哥,请允许我这样称呼。谢谢你们一家救了我的外甥女,视如己出善待她,并把她教养成人,给了她一个幸福的家。我替我姐姐一家谢谢你们。谢谢!”张占武抢前一步拉住他,感慨不已:
“她老舅,你早该来找我们,早该说明一切,那样你们甥舅俩也不至于今天才能相认。有什么事更应该大伙一起商量,也免得现在——”他不知道如何往下说,
“我知道,我知道。”他知道张占武要说的话:“对不起,我根本没想和你们相认。我只想远远看着她长大成人。不想让她知道这些不愉快的事。过去的已经无法挽回。知道的太多,心情就会沉重。我不想让孩子背负家族的包袱过日子。我只想她幸福地长大,快乐地生活。这样对她妈妈总算是个交代。她有任何的三长两短,我也会死不瞑目,遗憾终生。如果不是发生了今天的事,我还是不会让你们知道这一切。是我自私了。对不起。”
六六一直在哭。她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更没想到事情会闹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她不想刚刚相认又要相别。更不想刚刚得到又要失去。她心乱如麻,一时难以理出头绪。她不由自主走到几个公安跟前想说点什么,嘴没张开却泪流满面,再说不出一个字。她能说什么呢?求公安同志装聋作哑,只当一切都没看见?求公安同志法外开恩,放舅舅一条生路?还是私纵私枉,以私废公?别说自家和几个公安干警毫无瓜葛绝无私情可徇,就算当真是世交好友,恐怕也很难开脱,更别说什么起死回生了。舅舅此举无可指责,只能说明他是个当之无愧的真君子。虽然真君子往往落不到好下场。可也不能因此就削尖了脑袋去做滥小人吧?连那些坏的无可救药的坏蛋都谆谆教诲自己的子孙后代一定要做个好人。可见得虽然好人没好报,人还是要做好人的。退一步,就算舅舅此举有值得商榷之处,现在说出来也全然无用了。黄花菜已经凉了,再说多少遍,也还是凉了。回锅加把火?那就不是原来的黄花菜了。
三个公安商量好了一样,一人摆出一副爱莫能助的带着歉意的面孔。六六绝望了。如果舅舅是他们的舅舅,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也这么毫不犹豫地公事公办?反之如果自己是他们当中的一分子,那么自己会不会徇私舞弊或者大义灭亲呢?既然假设并非事实,那么六六想要的回旋余地也就不可能存在。
任凭别人心急如焚。舅舅自己却泰然自若。虽非如沐春风,却也丝毫没有大难临头的惶急。比局外人还局外人。就像自己站在自己身外的游魂,不以为意地看着自己的肉身在苦难之中的轮回。和尚不急庙急。不明白他们急什么?其实不是这样,舅舅不急是因为他已经想好了自己的来去之路。六六也是在舅舅走了以后才恍然大悟的。此时的舅舅犹如一位看破红尘的得道高僧,循循善诱地劝退了好心好意的众乡邻。等人们遵照他的意思慢慢离开。他才转身面向三位执法者:
“同志,请容我和我的外甥女单独待会,好吗?”商量的语气,不容商量的神气。三个头同时点下。三只脚同时退出。步调一致的惊人。六六愁容满面地坐在舅舅对面。
“孩子,你想知道什么?”六六什么都想知道,好像又什么都不想知道了。如果舅舅可以安然无恙,她宁可什么都不知道。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她只是茫然无措地望着舅舅,并不期望再有更多的噩耗考验她的承受能力。
“你有权知道,也应该知道。我还是先从你的身世说起吧。”他叹口气,面色凝重,一反刚刚的气定神闲:“你祖居黄河南岸一个兵家必争的繁华之地。你父亲是家里的独生儿子,留学归来的洋学生,在大学教书。你母亲家学渊源,是当地有名的才女。我家和你家世代交好。你父母的婚事虽然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同时又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有情人。说起来还是才子佳人的故事。很老套。老套的故事也会很幸福。不过后来——“他面现痛苦之色,六六心里一紧:
“你家惨遭灭门!一夜之间,合家老少同赴黄泉。独独留下了你母亲和尚在母腹的你。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按理应该寸草不留的。你母亲缘何能够幸免于难?当时我们也不明白。你母亲连夜扎挣着逃回娘家。当时她也说不清谁是凶手?为什么只留下她这个活口?她眼看着那些人大摇大摆地闯进你家,见人就砍,见房就烧,那些人并没有蒙面,可她一个也不认识。那是一群大兵。都穿着制服。当时军阀混战,街上的驻军很多。服饰也各有不同。不过你母亲说不清楚他们是哪路人马。这也不能怪她。因为她平时很少出门。再加上当时黑灯瞎火的。开始你爸爸和你妈妈在一起,后来他实在不放心自己的父母也就是你的爷爷奶奶,安顿好你妈妈就跑了出去。这一去就是永诀。你妈妈左等右等等不到你爸爸回来就也不顾一切跑了出去。点着的房子越来越多,整个院子亮如白昼。你妈妈抱着必死之心,满院子乱跑。奇怪的是,那些兵都躲着她。一个个对她视而不见。好像她身上贴着隐身符。一间间屋子找过来。终于找到了一家子的尸体。你妈妈嚎啕大哭。火越烧越旺。几个兵跑进来把你母亲搀了出去。是搀不是扯不是拽也不是拉。你母亲心里奇怪。她想解开心里的谜团。所以,她连夜跑回了娘家。没有人拦她。他们任由你母亲跑回了娘家。“六六听的心惊肉跳。舅舅却忽然停住话头:
”你是不是也觉得奇怪?“
第十一章(8)
“不!”舅舅诧异地看着六六。他想不到六六会有这样的回答。
“凶手一定认识我母亲!”六六斩钉截铁。舅舅点点头:“是。我也这样想,因为几天以后他就上门前来拜访。你是不是觉得他可能会是个五大三粗的丘八。不是的,那人其实是个外貌颇为秀挺的军人。一身戎装更显得儒雅英气。如果不穿军装,不知情的人可能会把他当成什么才华横溢的大学教授或者风花雪月的富家少爷。反正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强盗凶手之流。你可能已经明白他登门造访的目的。不错,他就是前来提亲的,连最简短的寒暄都没有,开门见山就说要娶你的母亲。差点把你姥爷的眼镜惊落成地上的碎片。曼说你母亲已是将为人母的有夫之妇,纵然尚且待字闺中,做父母的也不会如此贸贸然胡乱答应。拒绝是一定的。他脸色一寒。没有多说什么。随即带人离开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是你无从猜测和没法想到的。”六六从舅舅眸子里渐渐浓重的仇恨里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
“当天夜里,你爸爸家里发生的灭门惨案如法炮制在你母亲也就是我的家中。还是那个时间,还是那些兵。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你姥姥姥爷根本来不及有所反应,就被砍倒在地。我当天临时有事出去,不在家中。回来时你姥姥姥爷身子都硬了,你妈妈躺在血泊中一动不动,你躺在血泊中哇哇大哭,脐带尚未剪断。我当时昏了头,以为你母亲也已经……其实你母亲还活着,只是昏迷不醒。并没有死。可我不知道。长这么大,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惨状。一时神智迷乱,没头苍蝇一样在你母亲和你姥姥姥爷之间来回乱窜,不知道怎么办?直到你你母亲清醒过来。喊我过去。她声音低弱。我听起来却像打雷。仿佛跑在无际的荒野中找不到方向的随时有灭顶之灾的绝望的野兽,一下子看见了希望。我高兴的又哭又笑。我按着你母亲的交代小心翼翼又手忙脚乱地做着一切。剪脐带,烧热水。换衣服。给你母亲包扎伤口。给你洗澡。找包被。你母亲虚弱的厉害,根本走不了路。和你父亲家不一样的是,你姥姥家的房子没有被烧掉。我混混沌沌的把你和你母亲抱到屋里。就又不知道该干什么了。迷迷糊糊坐在门槛上发呆。天亮以后,左邻右舍陆陆续续赶过来。帮扶着安葬了你姥姥姥爷。大伙议论纷纷,可是没有一个人说得出那人的来历。只是猜测他可能是当地驻军里的一个军官。我也从迷乱中慢慢清醒过来。接连几天,绕着附近的军营挨个打问。一点点头绪都没有。我不甘心。有事没事就盯着军营。看见当兵的就凑上去套交情。看见当官的就躲起来认眉眼。那个杂种的样子我是记得的。后来,你母亲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后来干脆高烧不退,卧床不起。我只好暂时打消了报仇的打算。每天守着你和你母亲。为她请医延药。里外照应。可是却把你照顾得瘦骨嶙峋,像一只小猫——“舅舅看看六六,可能在拿现在的六六和记忆中的六六做比较。
“后来你母亲的伤口慢慢痊愈,体质也有所恢复。有奶喂你了。可以下地了。我松了口气。报仇的念头重新变得巨大而强烈。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毁家之恨折磨的我寝食难安。也是巧,那天我一出门就遇上了他。他化成灰我也认得出他那副文文气气的奶油样。他骑在马上,慢慢前行。想不到只有一人一马,多一撮狗毛都没有。正是我梦寐以求的单人独骑。我喜出望外激动不已。紧紧追在后面。忽然他马速加快风驰电掣冲了过去。我并不着急,因为我知道他还会回来。就扯了一条长藤,做成绊马索。然后躲在一个隐秘的拐角。路上人迹罕至。果然不大会,他又打马转了回来。我心跳得擂鼓一样,俩只手抖抖索索,根本无法完成大脑传出的任何指令。我狠狠搧了自己一耳光。终于沉静下来。近了。我屏住呼吸。拉动藤索。他一头栽下马身。我扑过去。来不及多想。就地取材。抄起一块石头砸昏了他。我用绊马索捆了他。再把他弄醒。他已经认出了我。并没有害怕的意思。我抽出他的马刀。割掉他一只耳朵。“六六面现不忍。
“你觉得舅舅残忍?可我当时恨透了他。对这种视人命如草芥的魔鬼还有什么好仁慈的?何况他害得你我家破人亡,临了,我们都还不晓得他是谁。所以我只想在他死前问个清楚明白。他到底和咱们俩家有什么不可化解的恩怨情仇?抑或就为了得到你的母亲?可他就是不说,我问破喉咙,他三缄其口。我怕夜长梦多。只好一刀捅了他。尸体推下了路边的深沟。最终也没有弄明白他到底如何认识你母亲的。更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到底是因为和我们俩家有深仇大恨才下的毒手,还是因为看上了你母亲才起的恶念?一切的疑问都随着他的死亡变成了永远的谜。我顾不得一头雾水,只知道此地不宜久留。急急忙忙跑回家,带上你和你母亲当即离开了老家。因为走得匆忙。准备不足。什么都未及携带。甚至连离开的原因都是在路上才告诉你母亲的。一路风餐露宿。吃尽了苦头。我一个大男人还没有什么。只是害惨了你们娘儿俩。因为怕人追赶。只能不停地变换行踪。我雇的是一辆骡车。后来换了一辆马车。离家乡越远,心里的安全感越强。就这样不辨方向地一口气跑了好多天。忽然有一天遇上了俩股正打得不可开交的残军。流弹飞舞,鬼哭狼嚎,可能是受了战场的惨景的刺激。我精神重新错乱起来。扔下你们母女,四处乱跑。很快跑得没影了。唉……“
舅舅的眼神变得非常复杂,满脸的自责。
第十一章(9)
“说起来我实在对不起你妈。不是我这么没用。她后来也不会落得那个下场。等她找到我。我身上带的钱已经没有了。不知是被人偷走了,还是被我自己跑丢了。反正我们成了一文不名的穷光蛋。我自己懵懂不知。可怜你母亲差不多是沿街乞讨地撑持着连她自己在内的三条命。我至今不知道她是怎么样一天天熬下来的。有了她的不离不弃,我才慢慢又恢复了神智。后来好多年我这病一直反反复复。好好犯犯。那是一个灾荒之年,随处可见逃荒的人群。满目凄凉,饿殍遍地。后来我们遇到了一个来自马头营的好心的车夫,他说他姓杨。我们是在离海不远的一个荒郊遇上他的。他把我们拉到离马头营不远的地方,因为有事就匆匆离开了。”六六终于明白老杨所谓六六亲爹的消息从何而来了。原来老杨是看见舅舅和母亲在一起,就误以为舅舅是六六的亲爹。
“就是在那里,你母亲遇上了她今生最后的灾星并因此送了命。……后来的事情你就知道了。”舅舅的声音有些哽咽,他慢慢闭上眼睛,半天才又睁开。睁开以后的眼神重新归于平静,好像刚刚讲述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六六翻江倒海地折腾着。过去这些年,母亲的概念在六六心里只是苦楝树下那一掊寂寞的黄土,只是每年6月6例行公事般象征性的一次祭奠,只是她心情压抑苦闷时模棱两可的一种念想,只是睡梦中空幻辽远呼之欲出却出不来的一抹暖阳……也许是某种下意识的缺憾让她始终固执地拒绝着一切有关母亲的具体形象。九曲黄河十八弯,今天不一样了。她的母亲就站在黄河的浪头上,轻轻柔柔朝她而来,仙乐飘飘,笑意殷殷,看得清晰明了,离得咫尺之遥,抓之不住,挥之不去。补不上孩提时无知无感的那份薄情,填不了少年时痛彻心扉的那个空洞。从虚无的淡漠到有形的思念。她从来不曾彻头彻尾地梳理过一遍。是不敢。伤口下面有什么?母亲是知道的。她不想千年一次的轮回就只有生命承接的缘分。人生的另一种无奈她还只是初初体会了沧海一粟的皮毛,就已经有了抽骨剥髓的悲催。
因为自小知晓了自己的身世来历,所以,她没有过一睹母亲真容的冲动。可是对于父亲的朦胧向往还是断绝不了。特别是看见王少阳留下的那张有关父亲下落的纸条以后,内心深处的渴望就一天天蓬勃壮大着,未曾有过一星半点的停歇。今天她终于亲身感知了家族兴衰的最后一幕。翻过血泪斑斑的最后一页。她终于可以死心了。绝了这一份阴柔绵绵无尽无休的牵挂,从此她只能往前看。虽然过去的演绎并非最后的终结,可是她这环承上启下的勾连却可以开始新一轮的的尽情铺排了。既然一切的因果循环都无法人为的刻意取舍,那么一切的花开花落也就无需再没完没了的斤斤计较。眼前这看惯荣辱兴衰如老僧入定一般的舅舅就是红尘俗世芸芸众生的最好注解了。逝去的伤感只能丰满过往的记忆,她无能为力。父亲母亲祖父母外祖父母都走完了他们各自的人生。活着的就只有舅舅了。明知道舅舅已经危在旦夕,她还是无能为力。看着视死如归的舅舅,六六再也顾不上缅怀父母。为了舅舅,她不能不最后一搏。她提出的要求让也食人间烟火的公安同志感到了空前的为难。他们避开了六六殷殷期待的眼神:
“这些我们都明白,情况我们也都了解,可是你的要求我们真不能答应。不过你放心,回去以后,我们保证如实反映,他不是罪大恶极,是情有可原,法律也要考虑一定的人情,虽然我们现在不能给你打具体的包票,可是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争取给你舅舅最宽大的处理。”六六没辙了。可她不想就这么算了。俊老公安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没容她开口,先一步拦住她的话头:“相信我们。你先回去。给他做点好吃好喝的送过来。什么事咱明天再说好吗?”
天亮了,太阳升起来了,又是新的一天。六六多么希望新的一天可以带给她一个能让她从心里笑出来的新消息,也不负这风和日丽的艳阳天。她找出那俩份已经完成历史使命的纸:王少阳留下的还给王少阳,大疤瘌留下的还给大疤瘌。六六希望的这样的了断,可以给舅舅带来好运。俩个孩子这俩天格外听话懂事,已经早早起来整装待命,准备随时接受母亲任何的派遣。杨柳心情和六六一样的沉重,除了姐妹情深的感同身受外,她心里还有另一层的歉意,她总觉得舅舅之所以杀死大疤瘌和她脱不了干系。谁敢说舅舅不是出于对包括她在内的女知青的一种保护心理才杀了大疤瘌呢?如果只为了给亲人报仇,几十年都等了,又何必急在一时?就算舅舅的行为完全和自己无关,她也不愿意看到他有什么不幸。因为舅舅实在是个非常好的老人。面冷如冰,心热似火,侠骨柔肠,古道热肠,见义勇为,敢作敢当,杨柳搜集着一切她认为合适的褒义的成语。心里暗暗给舅舅树碑立传。饭已经做好了。六六有点胸闷气短,心里总觉得不够踏实,便把给舅舅的饭菜盛好放在食盒里,招呼杨柳和孩子们吃饭,自己提起食盒往外就走。
“我也去。”翔和杨柳和扬扬几乎异口同声。
“我自己就行。你们吃完再去。”
“不嘛。我们回来再吃。”
“听话,回来就凉了。再说了,去那么多人,我怕舅舅不好意思当着那么多人吃饭。乖,吃完再去。”
“那好。”
农村的人没有睡懒觉的习惯。六六走到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远远近近和她打着招呼。关切地询问着舅舅的情况。六六问十答一地能免则免,她心里没来由地打起鼓来,忍不住加快脚步,几乎小跑着来到大队部。几个公安正在涮牙洗脸,丑小公安看见六六远远打了个响指,算是招呼了。俊老公安擦掉一嘴的牙膏沫子,扯下搭在肩上的毛巾说:
“送饭来了?走吧,我带你去。”穿林荫跨花圃,来到关舅舅的房间。他掏出钥匙开了门。六六喊了声舅舅,没人应。俊老公安推门而入。俩人全呆住了。房间里空无一人。
“人呢?”
第十一章(10)
瞬间,六六的心空成了一片没有绿洲的沙漠。泪水流出眼眶的声音惊天动地。她已经不能思考。西窗洞开东窗紧闭。桌子上摆满了时间的叹息和烟灰的笑声。床上被褥折叠得棱角分明。此外便是战战兢兢的干净和整洁。整个房间像个无助又无辜的孩子:一览无余,毫无保留,可连一个字的交代也没有。六六双腿软成了面条,她瘫坐在舅舅客居的床头。她努力敛神静气,努力恢复思考的功能。舅舅呢?
“跑了?”老公安的怀疑刺伤了六六的神经。刺毛林立,她温和惯了的双眸顿时寒气凌然。俊老公安自觉撞了雷区,知趣地停了嘴巴。六六非常愤怒。她那么希望舅舅会跑,可她知道舅舅不可能逃跑!舅舅去了哪里?天知地知,可天地都是不喜多管闲事的劳什子。天上下雨地上流。各人自扫门前雪。他们只联袂他们职份之内的操作。愤怒点燃了六六的灵感。正常的大脑功能即时开启。六六来不及多做解释。如离弦之箭冲出了临时囚室的四壁高墙,风一般的女子穿街过巷,她只想一切还得及!她惟愿一切能来得及!千万不要来不及!云在云前,风在风后,谁先借我翅膀一用,我谢谢谁?平生第一次,她感到了短距离的漫长。说起来,从“囚室”到坟地应该比自家到坟地要近,为什么今天会变成让人无法忍受的遥远?
有着乌鸦窝的苦楝树你不要作孽,请一定帮我劝住,请一定帮我拦住,别枉费了我母亲多年相陪的情分,他是我赌不起的软肋,是我通往身后之路的最后一个坐标了。上满的发条没等蹦到苦楝树下就断了。不用再走,不用再跑,不用再飞,什么都不用了。因为什么都没有用了。晚了。乌鸦的叫声是那么出奇的相宜。苦楝的枝干是那么矫情地雄壮。杀了人的老天是那么冷血的湛蓝。渺小的六六是那么刻骨地悲伤。舅舅细瘦的身影悬挂于肥胖的天地之间是那么的超凡,就也像稻草人一样的脱俗吧。既已看破红尘就请远离红尘。香皮囊臭皮囊都是皮囊,倘能跳出三界外,谁还愿在五行中?
舅舅请一路走好!
舅舅……
六六哭得山崩地裂,风云变色,太阳不好意思地躲到了云后,无力扭转乾坤的乌鸦唯有加入六六的哭声略示歉意,舅舅的姐姐,六六的妈推动坟上青草的歌唱,安抚着伤痛的心灵。谁作壁上观?观就观,哭 有什么用?几个公安来了,杨柳来了,翔和扬扬来了,张占武张颖慧也来了。六六的哭声撕心裂肺。认识六六的人谁都没见过六六这的哭。哭吧,如果这算是彻底脱离另外那个家族最后的一丝牵绊,总该有这样的一次宣泄。不是吗?
悼够哭够,六六只能坚强。高低贵贱都一样,生老病死都难免,既然什么样的生命也免不了走向死亡,几年以后伟大领袖毛主席和朱德总司令和敬爱的周总理不是也抛却了肉体,先后灵魂飞升了吗?那时全国人民不是也只能化悲痛为力量,将无产阶级革命事业进行到底吗?此刻六六还有什么理由不化悲痛为力量呢?谁说的那么轻松?为什么六六的心还是刀劈斧凿一样的难受?别说舅舅不值,没娶媳妇不是不幸,没儿没女不是不幸,他完成了他能完成的,他担当了他想担当的,他看破了别人看不破的,他比很多人活得有节,也比很多人死得其所。没什么好伤心的。走则走了。
杨柳扶起六六,俊老公安为了自己曾经的小人之心而惭愧,他伙同其他男人一起把君子之腹和腹上腹下所有的部位轻轻卸下也歇下。舅舅做了顶天立地的吊死鬼。希望此举不会影响他轮回转世的正常进程。翔拉住扬扬,不敢让她靠近。她还小,很多不悦目的场景还是不要看见的好。少点噩梦的素材还是哥哥对妹妹不可或缺的保护。
妈妈是舅舅带出来的,按俗人俗眼俗说法,妈妈是苦命的女子,舅舅也是苦命的男人。别那么想。谁说活着就是幸福,死了就是不幸?姐弟情深,骨肉相伴,就还让舅舅守护他一奶同胞的姐姐吧。舅舅被埋在母亲旁边。送行的人数之多创造了此地空前绝后的新记录。全镇的知青都来了。全镇的社员都来了。极少数的坏人本不想来,怕别人因为他们不来把他们当成坏人就别有用心地也来了。大疤瘌的妻子儿女也来了。坏人的好老婆感恩戴德。好人死了,坏人也死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希望他们黄泉路上莫再狭路相逢。不会的。舅舅肯定上天堂,大疤瘌只能下地狱,怎么可能会冤家路窄呢?
很多人把冷厉的矛头对准了尚未动身离开的公安,横眉冷目,冷嘲热讽,极尽尖酸刻薄之能事。公安不多事,舅舅就不会死。当然这样的说法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谁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三个公安也感到委屈。不过人死不能复生。他们是不是有责任还重要吗?六六一辈子不抱怨。现在更不会抱怨任何人。多抱平常心,常怀感恩心。六六不会也不想轻易改变自己。当哭则哭,当笑则笑,哭过笑过,还要好好活。
一棵树遮风挡雨,俩座坟同样大小。走了的都是该走的,来了的都是该来的。不管你想不想他走,不管你想不想他来。日子过的清苦没什么,只要政治斗争的拳头打不到你身上,你就是幸运的。旧书记死球了,新书记上任了。张颖慧和文若愚重修旧好。刘曼丽咬牙切齿:左眼的沙子还没出去,右眼又进了沙子,揉不出眼里的沙子日子就过得别扭。打打闹闹就打打闹闹吧,谁家的锅能不碰勺子?杨柳父母的牛棚岁月宣告结束。父母走出牛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杨柳回城。六六一家为她感到高兴。杨柳依依不舍。不知不觉,
就到了舅舅的三周年。
第十二章(1)
这是中国最悲伤的一年。
云水苍茫意未平,中霄起坐恸无声。诗心一点寒梅血,独吊重霄万古灵。声已嘶,泪流尽,哭苍天。长安道上西驶,一去不复还。怎忆当年载舞,曾迎宾友元首,此路仰慈颜。何处寻总理?周总理最先走了——
中国供产党中央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国务院以极其沉痛的心情宣告:中国供产党中央委员会委员、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政治局常务委员会委员、中央委员会副主席、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总理、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主席周恩来同志,因患癌症,于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九时五十七分在北京逝世,终年七十八岁。
周恩来同志是中国供产党的优秀党员,是中国人民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是中国人民的忠诚的革命战士,是党和国家久经考验的卓越领导人。
这一年,在中国人的印象里连空气都比往年凝重,听的最多的好像是哀乐,从中央到地方,从城市到乡村,从平原到山区,华夏大地处处悲风苦雨。今天这个领导驾鹤,明天那个伟人归西。照老百姓的说法那些芸芸众生中的人上人多是天上的星宿下凡,什么文曲星呀武曲星呀什么天罡呀地煞呀,他们都是肩负着特殊的使命被派下凡间的。任务完成是要回归天庭本部销假并报到的。那还伤心什么?好事呀。天上是天上,地上是地上,入乡随俗没有错。天上不接风洗尘没有天理,地上不痛哭流涕没有人情。天上接,地上送。一接一送一功业,只是苦了人间按部就班的耳朵,时不时会被揪出既定的轨道,次数一多便会流于麻木。人们已经习惯了样板戏忽然换成哀乐。铁梅柯湘小常宝便凭空多出了不少计划外的休息时间。计划经济,计划生育,唯独生老病死不能计划,那可是主宰三界的高层神界领导们的分内事,和凡人无关。别骂娘。看看那些神气活现的蝼蚁吧,沮丧是可以这样摒弃的,信心是可以这样树立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想想吧,多少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住在蜜罐中的祖国的花朵们还在吃糠咽菜受苦受难呢。我们还有什么不能满足。起码可以不必挨饿了。谁给我们带来了幸福的新生活?谁是人民的大救星?谁会这样教育我们?什么都不必问。老师也心知肚明。特别时代的特别话不能不说。甭管真假。假大空的套路外国人不明白,中国人都精通。孩子们不懂这些,其实六六这个大人也不懂。不过周总理去世六六是真心难过的。在所有的党和国家领导人中,最让六六敬重的就是周恩来总理了。六六觉得不管他是领导人还是普通人,都是值得敬重缅怀的,可以说是品行高洁如雪。所以她心里的悲伤货真价实,一点都不水。
1月9日六六起的比平时稍迟,是因为头天夜里看电影看的太晚了。琴棋书画样样来,谁入不爱祝英台?看了《红楼梦》,得了相思病。是也。正是《梁祝》和《红楼梦》。戏词虽然听不太懂(浙江嵊州话哇啦哇啦和北方语言相差甚远),好在有字幕,不过曲调实在是美。好听死了。和北方戏曲完全俩个路数。各有所长各有千秋。袁雪芬范瑞娟王文娟徐玉兰的形象在六六心里一下子高大神圣的上天入地了。唱的真是好:我家有个小九妹,聪明伶俐人钦佩。六六 听的如痴如醉。最浪漫的是十八相送。最虐心的是楼台会。最感人的是化蝶。哭的六六一塌糊涂。什么是一见钟情?这就是。六六就这样迷上了越剧。一个诗情画意的小女人。
本来这一天挺高兴,农村的冬天是四季中最为悠闲的一季。休养生息,蓄势待发。室外天寒地冻,屋内其乐融融 。男人喝喝小酒打打小牌,女人做做针线唠唠闲嗑。基本上都这样。六六一家围炉而坐,正听扬扬拉琴唱歌。屋外大喇叭也唱的热闹。“最近形势有点微妙,你们发现没?”已经很久不谈政治的翔忽然没头没尾来了一句。翔已经长成个眉清目秀相貌堂堂的大小伙子了。高中已经毕业。永远的第一名也没用。那时的第一名和最后一名没有任何形式上的区别。城里孩子还有上山下乡和留城就业的纠结和斗争。农村的省了这一道程序。身在农村留农村,没得商量的天经地义。想改变命运吗?谁不想?很难。最令人向往的捷径就是当兵。别看现在的孩子都不想当兵,那会子可是削尖了脑袋拼了命地往部队钻。解放军叔叔就是最可爱的人。那一身有领章帽徽的军装身上一穿,能把周围人羡慕死。不是兵的半大孩子也是人人都以有一身草绿色为荣。绿军装绿军帽,再弄根武装带腰里一扎。那才叫英俊潇洒威风凛凛。问问那时的小男孩长大以后想干什么,10个有9个的回答是一样的:当解放军,保家卫国。发自内心的,孩子们不会虚伪。女孩子也(飒爽英姿五尺枪, 曙光初照演兵场。 中华儿女多奇志, )“不爱红装爱武装。”谁家有个当兵的真是光荣,门口挂着光荣匾,军属出门头上都带着光环,亲戚朋友都跟着沾光。逢年过节再能送你套军装那就更是高兴的没法说了。现在如果再有谁穿上那年头的军装,大街上一站,管保有人骂你神经病。事实证明,人的审美观会随着时代的不同而变化的。那时的兵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当的。首先政治上要过得硬。不是根红苗正的三代贫下中农想都甭想。张家的孩子想当兵基本无望。翔没有抱怨出身。他也不怕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农村的孩子都知道盘中餐是怎么来的。他的中医梦还在。李老先生虽然年已高迈,身体倒也硬朗,几绺长须飘洒胸前,越发的仙风道骨了。既然不能去当兵,他索性全心全意跟着李老先生学起中医来。每周回来俩趟。今天恰逢他回家。
“翔,莫谈政治。在外面更别提和政治沾边的话题。乖。”翔不在身边。六六不想儿子有任何闪失。听见翔说起政治形势就由不得敏感。忍不住交代几句。翔点点头。外面的大喇叭忽然哑了。随之而起的是熟悉的哀乐声。
“谁死了?”
第十二章(2)
总理的名字播出来,相信很多中国人会有一种塌了天的沉陷感。虽然总理只是总理,可给人的感觉只要有总理在,中国就还有希望,还有阳光有温暖。任何人都可以离开,唯独总理是不能离开的。没有了总理的中国会变成什么样?不敢认真想,只能走着看。
死人不奇怪。甚至有人说,人活着就为了死的。这话过于消极,虽然不值得提倡,不过生命总会有死亡的那一天应该没有错。齐天大圣也并非齐天,因为他出生时天地早已存在。我相信天地之间,宇宙之内绝没有与天地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生命。所谓的长生不老也只是一种相对的说法。只生不死是行不通的,天地宇宙再大也不是完全没边没沿,总有盛放不下的那一天。所以,生命必须要承载死亡。最好有朝一日,玉皇大帝也死翘翘,那么三界领导班子就可以大换血了。中国好几亿人,为什么死的是周恩来?
六六被自己的念头惊住了。看看一家子都在专心致志地听着大喇叭中连续播出的讣告。播音员的声音所表达出的心情就是六六的心情,相信也是绝大多数中国人的心情。总理的人格魅力是所有中国人当之无愧的楷模,特别是他对感情
的忠诚和专一。有哪个领导人做得到?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总理一死百了,身前身后事不管是不是放得下都只能放下了。中国还会再有这样的平民宰相吗?
日子说快也快,说慢也慢。日长似岁、一日三秋、度日如年是慢,弹指一挥、光阴似箭、白驹过隙是快,快慢竟然全凭人的感觉。或者说全看人的心情。别说没道理,这就是道理。所以转眼是清明。清明节,拜祭张家祖宗,也拜祭自己的母亲和舅舅。天安门事件和六六无关。舅舅的墓碑上只有舅舅俩个字。当时只顾着为舅舅的安危担心,连自己父母和舅舅的姓名都没有问。以至于舅舅死后墓碑上无从落笔,只能以舅舅俩字代之。岂非憾事?
7月6日朱德总司令离世。7月28日,唐山大地震,惊天动地,惊心动魄。那么那么多的房子塌了,那么那么多的人死了,那么那么好的一座城市瞬间变成废墟。蓝光闪过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那么那么多的无助和绝望同时集中于幸存者的意识之中。在唐山上班的人,去唐山出差的人,顺便也把生命留在了唐山。生命之脆弱由此呈现出了最淋漓尽致的那面。防震棚里的那段日子六六终生难忘。人心惶惶,物心惶惶,鸡鸭猪鹅的心看起来都是惊惶不定的,六六自己也变成了一只虎视眈眈的老母鸡,不光护着自己身上掉下的俩只崽子,全家老少她都护着,生怕再出什么意外,她怕极了。她觉得自己已经没办法承受自己任何一个亲人的离开。每天的神经都处在高度紧张中。看见酒瓶倒地她会奋不顾身扑在最没有自卫能力的那个人身上,看见蜡烛熄灭她会拉起离她最近的那个人往外疯跑,任何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会闹得一片惊慌。四面楚歌,草木皆兵。是当时场景的真实体现。不光六六这样,几乎家家户户都这么紧张。也真的不能全怪人心脆弱。疲累交加,困倦不堪,常常是前脚刚刚睡下,后脚帐篷里的锅碗瓢盆就剧烈抖动着奏响了锅碗瓢盆交响曲。于是人人惊慌失措,很快帐篷外的空地上便聚满了赤身露体光着脚丫拖儿带女的一大帮。吃不好,睡不安。很多人日日夜夜难以入睡。按理帐篷是压不死人的安全所在,没必要动不动往外跑。可不知道为什么,一有动静,人还是会身不由己地往外跑。本能吧。以防万一,六六甚至从来不敢让家里其他人回家拿任何东西,缺什么少什么,她也从来不告诉家里其他人,一切都是她自己亲力亲为。她可以冒险可以死,别人不行。
那些日子,再没有人牵挂地里庄稼的长势,院里鸡鸭的肥瘦,架上瓜果的生熟……媒婆变懒了,恋爱不谈了,孩子少生了,闺女不嫁了,儿子不娶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没人挂在嘴上了。婚丧嫁娶也不正常了。好像什么都顾不上了。阶级斗争的弦也松的不能再松了。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也没有行动了。四类分子也没人再给白眼了。当生命受到威胁时,似乎一切都变得可有可无,无关紧要了。原来那些所谓的所谓,也只是在生命无虞的情况下才谈得上。你不批我,我不斗你。你不揭发我,我不反戈你。人们的关系一下子亲密了很多。相互之间否认防范意识薄弱了一大块。有一时糊涂者便忘了祸从口出的古训。留下了一个个没有出头的疖子,当时也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和危险。说的说完就忘记了,听的听完就记下了。左耳进,右耳没出,等着吧。不信口开河就不会祸从口出。幸好张家多是不合格的流言蜚语传播者。最喜飞短流长的刘曼丽不用说是合格的,可是刘曼丽所属的张家已经和六六这一半的张家没有多大的关系。所以六六并不怎么担心。
余震越来越少,动静越来越轻。地震带来的惊悸慢慢缓解,死亡带来的恐惧慢慢减轻。人们的神经慢慢懈怠放松下来。有大胆者已经搬离帐篷,搬回老屋,很多老人根本就没有搬出来过。如果不是六六苦苦哀求,曼丽的婆婆(也就是占文媳妇兴业母亲当然也是六六的娘)也不会搬出来。六六正思量几时回去,地震期间变得懒惰的大喇叭忽然又变得积极了。哀乐再起,哀乐声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以万分悲痛的心情宣布: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伟大导师毛泽东主席于当天凌晨0时10分在北京逝世。
那一天是九月九日。
第十二章(3)
那一年是龙年。
龙年龙陨。也算正常。其实整个76年给人的感觉都是乱糟糟的。76年的中国发生了太多太多的大事小情。对刘曼丽来说他们家今年最大的事就是张颖慧和文若愚正大光明住到了一起。这本来的一对冤家按照常情常理是不大可能重新走到一起的。可他们竟然打破常规地言归于好。刘曼丽忍无可忍,一天到晚压着嗓子指桑骂槐。外孙子也有好几岁了。做外婆的就是揉不出眼里的沙子,拔不出心里的刺。奈何?元元早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还是光棍一条。不是小伙子不够帅,论长相那是没得说了,只是他和大部分的中国人不是纯一个品种。他自己并不着急娶妻生子。却成了刘曼丽的心病。还有就是元元和翔亲如手足的兄弟情深比元元的终身大事更让刘曼丽如坐针毡。她的儿子怎么能够和六六的儿子亲密无间呢?她不允许!翔能够治病救人了。最初他免费给人诊治,从默默无闻到小有名气,从小有名气到一鸣惊人——他把一个瘫痪在床十多年的病人治好了。一时名声大噪。求医问药者络绎不绝踏破了门楣。刘曼丽心里不爽。她不屑一顾,儿子却刮目相看。这还不算,他竟然也对中医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还说什么他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和翔一起钻研古老而神奇的中华医术。她的儿子要跟着六六的儿子学本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气死了!她刘曼丽咋就生了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儿子?
刘曼丽从来不是雪中送炭的人,也不愿锦上添花。一句话:她不同意。
母亲的不可理喻让元元百思不得其解。有时他想着想着会很突然地把母亲事事反对自己的真正原因归结到自己的身世上 。他从自己与众不同的外表推想自己大概真是父母收养的孤儿。因为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试问一对黑头发黑眼睛的黄种人怎么可能生出他这样金发碧眼的白种人?从遗传学的角度来说是不大可能的。就算变异也不可能变得如此天差地别不靠谱。毋容置疑,他不是父母的亲生儿子。是被父母善心收养的弃婴 。所以,对于有养育之恩的父母,他是不应该有丝毫怨恨的。不管母亲对他怎么样,他都该怀着一颗感恩的心。这是做为一个与兽有别的人所应该保持的最起码的底限。何况父亲没有了。母亲独身一人辛辛苦苦把他和姐姐养大也非常不容易。越不是亲生儿子越不能忤逆不孝。基于这样的考虑,他从来不和母亲有任何正面的冲突。总是尽全力遵从。虽然他知道母亲很多事做得都不对。对二婶一家的偏见蒙蔽了她的眼睛,对姐姐的关怀蒙蔽了她的心智。因爱而伤害。因爱而放纵。不但伤害了姐姐更加伤害了她自己。她画地为牢捆死了别人也捆死了自己。她以为她是为她的孩子好。她打着爱的旗号讨伐着自己领地内不断爆发的起义。她为此头疼伤心。可她从不放弃,她不许任何外力侵入她的地盘。她的臣民必须无条件服从于她。不服就要讨伐。讨伐来讨伐去,胡乱砍杀的结果只能是众叛亲离。问题是众叛亲离的那一刻她还是不明所以,这才是最可悲的。不怕当局者迷,只要当局者能够听进旁观者的话,就来得及力挽狂澜。刘曼丽是谁,她怎么能够容忍别人对她指手划脚?她的耳朵永远听不见不同的声音(这也是一部分现代社会独生子女惯有的通病。娇惯成性的孩子如果不能及时刹车改正最后只能自掘坟墓)。对于一切敢于挑战她权威的不自量力之辈,她只有一个办法,全部棒杀!把一切的反抗扼杀于摇篮之中。她信奉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却不明白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的道理。元元看的明白,可他无能为力。改变不了,只能屈从。他为了报恩而把自己变成母亲的奴隶。他放得下尊严,放不下理想。他唯有阳奉阴违,暗渡陈仓。他受得了,文若愚受不了。他一个娇生惯养的城里孩子。从小到大被女孩子爱慕的眼光滋润的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老几,能吃几碗干饭?多才多艺又自视甚高,把什么都看得不值一文。长期的自我膨胀飘飘然让他的价值观不知不觉偏离了正确的轨道。玩弄感情终至于自食恶果。好在他痛定思痛没有自暴自弃。所以他回过头原谅了被他伤害又伤害了他的张颖慧。原谅的同时也看清了她的好。他洗心革面,真心改过。可是刘曼丽容不下他的回头。他不明白为什么在别人眼里金不换的浪子回头,在刘曼丽的眼里却是一文不值。他受不了。为了自己的爱人和孩子,他努力说服自己忍受。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再忍多久。他点滴的变化和牺牲,张颖慧都看在眼里。她可以忍受母亲对她所做的一切。却很难忍受母亲对她所爱之人的侮辱。她想到了离开。只是心里一闪,她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任何人。她还想母亲改变自己的态度,可以容留接纳她三口。如果可以合家欢聚,谁愿意骨肉分离呢?弟弟通情达理,孩子天真无邪,爱人温存体贴,如果母亲……那该多好。
元元跟翔学中医她是同意的。她喜欢她那个堂弟。翔聪明绝顶气宇轩昂,元元柔弱自闭不善交际,俩人互补互谅,多好。她真的不明白母亲为什么看所有人都不顺眼。对她越好的,她越伤害,对她越坏的,她越顺服。她不愿用贱骨头来形容自己的母亲。她只能摇头叹息。她脾气暴躁,点火就着,其实和母亲很像。她不敢想象自己变成第二个母亲的样子。不过她没有母亲的凉薄,她庆幸父亲的厚道在她身上占了上风。她在母亲和爱人的夹缝里努力做一个合格的强力胶和润滑剂。可她补不了母亲对二婶的仇恨。借着元元跟翔学中医的因由,
俩家的矛盾一点点激化。
第十二章(4)
六六并没有放在心上。
挠心挠肺的76年总算熬过去了。什么三人帮四人帮归根究底都和咱老百姓无关。国家大事自有大人物插手。轮不到老百姓操心。大人物有大人物的决断,小人物有小人物的缘法。各走各道,各安天命也没有什么不好。新年自有新气象。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仿佛做了个梦,一觉醒来,已经什么都不一样了。
最让六六高兴的是高考的恢复。翔早已中学毕业。扬扬明年毕业。俩孩子都大了。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学业。原来是没办法。想上大学也上不了。现在既然有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六六当然不想自己的孩子错过。所以,当杨柳来信告诉六六高考恢复的消息时,六六高兴的恨不得跳起来。杨柳回城以后一直书信不断。正是杨柳的书信可以让六六及时了解到国家政策方面点点滴滴的一些变化。杨柳建议翔放下手头的一切,马上全身心投入复习。杨柳自己也开始复习功课,准备参加今年或者明年的高考。她决定报考中国音乐学院。也建议扬扬做好准备。随信而来的是一个大邮包。杨柳给翔寄来了全套的高考复习资料。
看起来很好,似乎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事。六六做梦也想不到,翔断然拒绝。他根本不想参加高考。剃头挑子只是六六自己一头空热。六六的心顿时变凉了。翔,耐心跟母亲解释不想参加高考的具体原因。首先他觉得他的志向是面向农村,服务于农民,而现在他已经有了一大群的患者。他们多是经年累月遗留下来的慢性病。如果忽然停止对他们的治疗,不仁义,也不合适。再者,国家刚刚恢复高考,一切有待完善。他就算现在进了中医学院,也未必能学到多少有用的东西。还有就是,运动前的老中医学院的教科书他早已经看过学过不下数遍,其中的精华他自信已经吃进肚里消化吸收的差不多了。最重要的是他知道妹妹肯定会报考音乐学院。学音乐的学生所需费用据他所知要比一般的大学生多出很多。同时供俩个大学生不是小事。他不想母亲爷爷太过劳累。他想靠自己的力量供自己的妹妹上大学。这是他应该做的。他作为一个男人不应该把一切困难都留给亲人。六六不甘心,可她知道再劝也没有用。知子莫若母。儿子的脾气心性她比任何人都了解。有责任有担当一诺千金,这也是她从小要求的。做男人应该这样,儿子这样做她觉得没有什么不对。也很欣慰。所以她决定尊重儿子的决定。
此时,刘曼丽和女儿的矛盾也升级到了水火难容的地步。摩擦不断的结果是一拍两散。娘俩互不相让也互不相容。文若愚左右为难。一对曾经的冤家冰释前嫌后握手言欢按理说是天大的好事。无奈刘曼丽无论如何看不顺眼。她既容不下这个曾经伤害过女儿的女婿,又容不下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女儿。再加上对儿子的不满。就觉得老天对自己实在是不公。什么好事也轮不到自己。没有一点舒心。处处掣肘。发展到最后,张颖慧一咬牙一跺脚离开了母亲家。离家出走,去往何处?
六六不是有座茅草屋吗?二婶死后,舅舅住了进去。舅舅死后,那屋是不是成了没人住的空屋?不是。舅舅死后,张占武住了进去。六六没事也会过去坐坐。看看流水发发呆。俩人偶尔也会亲热一下。孩子大了。彼此的情感只能压在心里。天长日久,难免思念。总要有个宣泄的渠道。谁都可以理解的人之常情。
张颖慧盯上的就是这座茅草屋。一气离家后,她左思右想,硬着头皮求上了六六。六六当即答应下来。她没有拒绝的理由,别说樱桃是自家侄女,就算是无亲无故的陌生人她也不能不帮这个忙。她唯一的顾虑是刘曼丽。她怕刘曼丽会借机生事。果然,张颖慧住进去没多久,刘曼丽就骂上了门。在她嘴里,六六的好心变成了黄鼠狼给鸡拜年。直到张占武阴着脸出来。她才骂骂咧咧地休战回家。张占武是刘曼丽的克星。在张家,如果说还有能让刘曼丽打怵的人,那就是张占武了。
后来,元元迷上了中医。有事没事就和翔黏在一起。回到家中,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背什么汤头歌之类的里格楞。着了魔症似的。看看快三十的人了。也不着急娶媳婦。不知翔给他灌了什么迷魂药。俩母子一路货色。都是害人精。管闲事管到我家里来了。刘曼丽可咽不下这口气。先提醒后命令,她给儿子下了最后通牒:再去跟翔学什么针灸按摩,就别回来了。元元再三解释,刘曼丽哪里听得进。于是元元就真的和翔住在一起不回来了。刘曼丽气急败坏,再次闯进六六家,什么难听说什么,什么难听骂什么。元元没办法,拉着母亲离开了。
女儿女儿不听话,儿子儿子不听话。女儿住进了六六的领地,儿子和自己隔心隔肺。都是六六娘儿俩闹得。她心里的怨气越来越大。这天,趁元元不在,把他辛辛苦苦做的记录付之一炬。元元回来,见此情景,怒视母亲,欲哭无泪。那天起母子俩彻底决裂。元元再也不和母亲说话。不用说刘曼丽又把这笔帐记在了翔的头上。儿子不理她,她找翔去闹。翔忍无可忍。俩人口角起来。
“和你娘一个德性。假仁假义的伪君子。不愧是老张家的种。没一个好东西。”
“你说什么?你不是老张家的媳妇?”
“不是你大叔苦苦哀求我会嫁进来?什么好人家?”
“你废话少说,有事说事。没事开路。”
“开你妈比的路,没老没少的玩意,有你这样跟长辈说话的?不怕舌头长疮?”
"有你这样当母亲当大妈的?你算什么长辈?为老不尊。“
“你个鳖羔子以为自己是什么正经来路。扒灰扒出来的小杂种。”
“你再说一遍!”
“你妈敢做我就敢说。我怕什么,再说一万遍我也敢。你听着:你是你妈和你爷爷搞破鞋搞出来的下脚料。你妹妹也是你爷爷扒灰扒出来的。”
天塌了!
第十二章(5)
热血上涌。翔一阵晕眩。耳朵里嗡嗡作响跑飞机。刘曼丽再说什么,他一句也听不见了 。
他想说说不了,想走走不动,想哭哭不出,想笑笑不成。他不知今夕何夕,自己是谁?母亲是他最喜欢的母亲,爷爷是他最尊敬的爷爷,天底下他最爱最敬的俩个人怎么可能是大妈嘴里如此不堪的垃圾?他不容许任何人侮辱他们。他宁可别人把所有的污水泼到他自己头上。母亲是他心里的净地,谁也不能亵渎!这个无耻的女人,为了达到伤害别人的目的,竟不惜造谣污蔑颠倒黑白之能事。这是赶死人诈尸,逼哑巴说话。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心里百念千转,身体却不听使唤。时光停滞,一刻千年。他初次领受了人世的阴冷和人性的残酷。他一动不动,痴呆呆静立当地。
别人并不晓得他不动是因为动不了。刘曼丽看见了预期的效果。不,比预期的效果更为显著。她终于品尝到了首战告捷的滋味。胜利的喜悦暂时压制了首战失利的折辱和心中长期的不快。元元心里充满了对翔的歉意,可不知怎么样表达,表达了又能如何?能把母亲对翔的伤害消减为零吗?他怨恨母亲的信口开河胡说八道,可不知怎么样抗议,抗议了又能如何?能让母亲改头换面重新做人吗?都不能。他跟着母亲跑过来的那刻还只是担心母亲会无理取闹,他试图拉回母亲,避免将要发生的冲突。母亲一扬手甩开了他。他望望母亲,再看看翔。不知道劝谁拉谁。就在他左右为难之际,母亲开口了。张口就是刀枪。他没想到母亲为达目的会这样的丧心病狂,说出那样污人清白的脏话。那一刻,他多么想扑过去捂住母亲的嘴巴,可他不敢。元元只能看着他的母亲抱一挺机枪狂扫,翔倒在血泊中。不该说的话说了,不该做的事做了。神枪手得意洋洋,中弹者倒地不起。元元自责不已。他觉得今天的事情他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不是自己非要跟着翔学中医,也许母亲就找不到何患无辞的借口;如果自己能够采取更为巧妙一点的措施,也许母亲就不会因为自己和翔在一起而大发雷霆;如果母亲撕碎自己的笔记以后自己不是那么抵触,也许母亲就不会恼羞成怒地殃及池鱼。翔的状态让元元惶恐难当,他想不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翔终于会动了,他慢慢转过身,刚刚紫涨的面孔已经变得毫无血色,那些血不知道流到哪里去了。他一步一步走向刘曼丽:
“你胡说!”他字字千钧,落地有声。目光如剑,剑走偏锋。
“啊哈哈,我胡说。我当然可以胡说,难道你自己没有脑子?没有脑子还没有眼睛?你眼睛不瞎吧?那就回去照照镜子,看看你和你妹子长得到底像谁?看看你们哥俩到底有多少像你爹?如果你够胆子,不妨再去问问你那假正经的好妈,问她和你爹到底是什么关系?再问问她和你爷爷又是什么关系?你爹那个样子会生孩子吗?你看见你爹妈有过同床共枕的时候吗?你问都没有问,怎么知道我是胡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纸里包不住火,这些话难道是我发明的?恐怕你早就心知肚明,只是耻于承认吧。我现在挑明,让你无地自容了?让你没脸见人了?要知道什么事都是欲盖弥彰。与其云遮雾罩,不如直截了当。“看着翔生不如死的痛苦,刘曼丽六月天吃冰棍痛快极了。她仿佛看见六六四面楚歌的惨景。母债子还,天经地义。别怪我心狠手辣。
“你……混蛋。无耻。……”翔气得语无伦次。
“嘻嘻,我再无耻也比不上你妈无耻。我无耻我承认,我也没有要人给我立贞节牌坊。我不像你妈假正经,伪淑女,一边偷人养汉,一边装贞洁烈女。你妈这样多要脸呀?我呸!”刘曼丽变本加厉。翔,觉得自己就要疯了。他气愤难当,可面前这个人是他的大妈,他既不能破口大骂,又不能拳脚相向。他不信自己的母亲会如她所说。打死他也不信!他怒气冲天,无处发泄,胸口刺疼,闷哼一声。蹲在地上。然后跌跌撞撞强撑着站起来,谁也不看,目视前方,一步一晃地朝内院而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去问。此刻的翔就像中举后的范进,失玉后的宝玉,更像景阳冈上的武松……摇摇晃晃悠悠忽忽风吹即倒的虚弱着。同时他心里又埋着一座巨大的火山,火山口烈焰熊熊,映红了天际,鸟过鸟死,人过人亡……
他晃晃悠悠走进母亲的房间,母亲不在房里……
他晃晃悠悠走进爷爷的房间,爷爷不在房里……
他晃晃悠悠走回自己的药房,他已经在了……
翔胸中怒火万丈,一脚踹飞了门板。他不明白自己哪来这么大的力气。他不知道气从何来?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在生谁的气?他一肚子把世界毁灭的冲动。眼前这个他打心眼里敬重的男人到底是自己的什么人?是个堂堂正正的真君子?还是个卑劣无耻的滥小人?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还是自己的爷爷?母亲在自己心里的形象永远不可能被玷污。如果刘曼丽所言非虚,那么问题就一定出在这个男人身上。如果刘曼丽所言非虚,自己又将何去何从?以后将如何面对他面对母亲面对父亲面对街头巷尾的指指点点?如果刘曼丽所言非虚,从此以后,自己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人言可畏。在别人眼里自己会是个什么东西?无风不起浪。他惟愿一切都是空穴来风。如果是真的呢?他不敢想。凭直觉,他觉得事情……他不敢再想。如果是真的,只能怪这个男人。他目光血红,一言不发,直视着眼前这个男人。
空气凝滞了。
第十二章(6)
沧海桑田的转换不是想看就能够看见的。
滴水穿石的句号不是想划就能够划上的。
肉眼凡胎的短暂延续了不计其数的遗憾,看不见的不代表不会发生,看得见的也未必一定存在。引子引出了上面的故事,也会引出下面的日子。
六六心痛如绞。二十年来,她曾经一千一万次设想过类似于今天的场景,她曾经无数次试图对儿女说出事实的真相,特别是她一次次听见儿女喊爸爸喊爷爷的时候,特别是她一夜夜孤枕难眠无依无靠的时候,特别是她和他一次次四目相对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时候,特别是她一次次望着他的背影和窗口的时候,没人能知道她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只有她自己明白她为这份情感付出了什么。她从来不曾后悔过自己的选择,如果时光可以倒转,日子重新来过,她还是会义无反顾做出同样的选择。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算不算自私?如果她心里还有惧怕,那就是唯恐自己的一意孤行会伤害到自己的孩子。毕竟孩子无辜。虽然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力和自由,可如果那幸福是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那幸福还能够心安理得吗?不能心安理得的幸福还是幸福吗?可现在她的儿子却恰恰是为了她当年的选择而痛不欲生,她错了吗?她是不该追求自己的爱情还是不该生下自己的孩子?不该爱也爱了,不该生也生了。为今之计不是忏悔或者反省,而是尽力补救。儿子不是她的全部,却是她永远的牵挂和责任。走自己的路,可以让别人去说,但是儿女不是别人。一个人可以不在乎外人说长道短,却不能不在乎自己人嗤之以鼻。生而不养不行,生而不教更不行。虽然现在她不知道自己在儿子心里变成了什么,虽然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还有没有资格教养儿子,虽然她比任何时候都害怕面对自己的儿子,可她知道她躲不过了,她不能再自欺欺人。
望望儿子离去的方向,再看看张占武失落的面容。沧桑的忍耐,青葱的承受。都是自己给予的。她都心疼。她想去追赶儿子,又不忍抛下男人。她想要安慰男人,又很难放心儿子。张占武的痛苦她能够体会,儿子的心思她却一无所知。她担心儿子冲动之下不计后果。来不及多做权衡。她疾步追了出去。已经不见翔的身影。她心里的焦灼立时无限放大起来 。她不知儿子会去哪里,哪里才能找到他。她不想再逃避。她只想尽快找到儿子,把一切和盘托出。原谅也好,不原谅也好,该说清的总归要说清,该面对的一定要面对。她可以接受一切来自儿子的谴责怨恨甚至仇视敌对。只要他安全无虞。她怎么样都无关紧要。
“二婶,”元元冒了出来。怯生生地招呼六六 。事情闹到现在这样不可开交无法收拾的境地。说实话元元始料未及。也后悔莫及。他心里内疚惶惑,他太想补救,只是不知道从何下手。面对闯下大祸后幸灾乐祸的母亲,元元心中不满,却无可奈何:他是晚辈,又是养子,身份尴尬,说话也没有什么份量。他能怎么办?难不成还能和自己的母亲武力相向?母亲已经把翔伤到骨子里,绝非几句安慰就可以平复。母亲做出这样的事,他有何面目去面对受害者?他只有惴惴不安地守在二婶家门口。
“元元,看见你弟弟没有?”六六喜出望外,她想元元应该知道翔的去处。
“我刚刚离开了一下。没看见。他没在家?”其实刚刚翔跑出之时,恰好是元元把刘曼丽拉回家里的时候。俩人正好错过。元元不知,就一直在等。如果六六不出来,他可能会一直这样等下去。就像人生在世,邂逅和错过同样的不由人意。等待和追赶也是一样的未必有果。希望落空,六六的心再度沉重。
“那你告诉二婶,到底是怎么回事?”元元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大致讲了一遍。母亲的原话他当然不可能照搬,不过轻描淡写地说了一下。不用原话,六六也能想象出刘曼丽说了什么。不拿准七寸,她不会下手。单从翔的反应,她也能猜个大概 。这个已经没必要计较。重要的是先要找到儿子。
“你帮二婶留心着。一定要找到翔,我怕他想不开。”六六忽然想起舅舅吊在苦楝树上的身影。忍不住掉下泪来。心里好像压了一座磨盘。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她跑到儿子屋里,桌上是一本摊开的《伤寒杂病论》,压住书页的正是元元当年送他的那只巨螺。他会去哪里?他能去哪里?他会不会想不开?如果是往常,以她一个母亲对儿子的了解,可以肯定他不会,可现在非同寻常。人在非常时期是会做出非常之举的。舅舅不坚强吗?舅舅没毅力吗?恰恰相反,舅舅有着超乎常人的坚毅,结果不还是走了那一步?她不敢再想。万一儿子有个三长两短,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下去?就算可以,她也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她找遍了每个房间的每个角落。她看见张占武也在寻找。扬扬还没有回来。
元元跑回家里,怒视母亲。刘曼丽听说翔不见了。也感觉到了自己的过分。心里多少有了点不安和惧怕。因为她根本不晓得翔和扬扬的真实身份,一切都源自于自己的猜测:兴国身体残疾,翔和占武长相酷肖,偶然间她发现六六并没有和兴国同居,而是各居一榻,平时相处,也是彬彬有礼,太过客气,完全看不出夫妻的情分。诸多疑点集合一处,心里难免疑惑。并没有真凭实据。之所以那样振振有词,只是为了打击翔。她没想到事情闹得这么大。她对翔没有恶感,翔是个好孩子,平时对自己也尊重守礼,她不该因为自己和六六的恩怨祸及她的儿子。万一翔有个好歹,不但张占武饶不了她,她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
她真的怕了。
第十二章(7)
“妈,你消停一天就活不成吗?你一天不找事就过不去吗?你不把老张家搅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就不甘心吗?你就不怕有朝一日会遭报应吗?你就不怕早晚有一天你所有的亲人都会离你而去?你就不怕到最后落得个孤家寡人晚景凄凉吗?你就那么高兴害拨别人?看你能落个什么下场?你就作吧。”张颖慧闻讯赶来,怒气冲冲朝着母亲一顿猛呲。刘曼丽竟一反常态没有回骂。母亲的沉默很让张颖慧诧异。
“你去帮忙找找吧。”她能说出这样的话?可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也算铁树开花了。这句话背后的潜台词是:我错了!张颖慧太了解自己的妈妈了。她能有这样的态度,自己还能说什么呢?
人心好齐泰山难移,俩半张家人终于齐心合力了一回,老少出动的结果却是无功而返。一家子一群嘴,没有一个说话的。扬扬担心地望着母亲,她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她觉得即便大妈说的都是真话,母亲也没有错。错的是蛮横无理的大妈和心胸狭隘的哥哥。母亲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哥哥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如果哥哥发生什么意外,除了母亲,她这个做妹妹的就是世界上第二伤心的人了。她知道母亲比她更为担心。所以眼下她不能当着妈妈怪怨任何人。她感觉到了母亲的虚弱,虚弱的母亲需要她的安慰。扬扬一阵心酸,她上前抱抱母亲。六六感激女儿的贴心。她本来还担心女儿回来听说此事也会像儿子一样暴跳如雷呢。她没想到女儿非但没有怪罪于她,还这么善解人意地怜惜她。她心里踏实了很多。头脑也清醒了一些。她忽然站起身来,醍醐灌顶般跑了出去,扬扬也几乎是同时冲了出去,众人不解其意,也跟在母女俩后面往外走。走进树丛,母女俩已经在地道旁边了。地道口开着。哦,众人明白过来。扬扬当仁不让下了地道。
翔扑在木床上一动不动。扬扬下去的响声也没有惊动他。扬扬心里一紧。冲上去,扳住他的肩膀,把他翻转过来:只见他双目紧闭,泪水还在不停地往外流,嘴唇抽动,脸上狼藉一片。长这么大,她还从来没见过哥哥流泪。扬扬的心噗通一下落了下来。忽然她右手一扬,狠狠地搧了下去。几条指印清清楚楚印在翔的脸上。事发突然,她自己也被自己吓住了。她这是怎么了?兄妹俩平时的感情之好,方圆左近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没有不羡慕的。她喜欢哥哥,崇拜哥哥,以哥哥为荣。现在竟然……翔不气不恼,依旧双目紧闭,一声不吭。扬扬的气又冲了上来。
“你这样算是怎么回事?耍死狗?你耍给谁看?妈妈哪里错了,值得你这样不阴不阳?你知不知道,一家子为了找你,猪圈鸡窝老鼠洞都翻开了。你知不知道,咱妈担心的都快要崩溃了,如果不是为了找你,恐怕她现在早已经死掉一半了。你说咱妈有什么错?他红杏出墙了?还是水性杨花了?她追求自己的爱情有什么错?爱上谁由得了她吗?你以为她心里不苦?你以为她想这样?如果可以光明正大,谁愿意偷偷摸摸?何况是真是假你并没有彻底弄清,就凭大妈的一面之词你就这样兴师问罪?你不觉得自己不孝吗?儿不嫌母丑,子不言父过,我都知道,你会不懂?何况父母未必有错。就算一切都是真的,他们错了吗?你觉得他们丢了你的人?你觉得你没脸见人了?你的脸就那么重要?我恨死你们那所谓的面子了。如果事情是真的,面子就更是不可饶恕,你想想如果爷爷不那么死要面子,妈妈又怎么会出此下策,一辈子委曲求全偷偷摸摸见不得人?他为了狗屁不是的面子让妈妈痛苦一生,你为了狗屁不是的面子恨不得拿刀杀人,还真是父子,你们假不假呀?你不觉得自己很虚伪?为了自己的面子,不惜伤害自己最亲近的人,你不感到惭愧,我都替你脸红。你扪心自问是自己错了,还是妈妈错了?看来妈妈不告诉你实情真是有先见之明,就你这鼠肚鸡肠之人,你都不配做妈妈的儿子。你觉得妈妈丢人,我觉得妈妈伟大,你以她为耻,我以她为荣。妈妈是我终生不变的偶像。如果你还是我敬爱的那个哥哥,如果你还是妈妈宠爱的那个儿子,如果你还是个男人,你现在就给我爬起来,去给妈妈爷爷道歉。然后站起来堂堂正正做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做不到,你就一辈子窝在这地底下,永远别再出来了!“
扬扬忐忑不安地离开了地道。虽然她很着心骂了哥哥半天,可心里委实担心他承受不住。哥哥的脾气她了解。他看似坚强,其实很脆弱,同时又极认死理。不管什么事只要他转不过弯来,你磨破嘴皮他也会照样折磨自己。响鼓不用重锤,让他自己想想吧。
“樱桃姐,元元哥,找到了。你们放心吧,回去转告大妈一声。哥只是一时想不开,不愿见人,让他肃静会,我相信他能想得通。”谁也没想到平时娇生惯养,成天偎着妈妈撒娇的扬扬一下子变成了大人。张颖慧张元元再三替自己的母亲道歉后匆匆离开了。她家里还有孩子。扬扬故态复萌,搂住六六撒起娇来:
“妈,您丫头饿了。我想吃油饼。”六六知道女儿的用意。心里很是宽慰。儿子找到了。心里的石头终于可以放下了。她下意识望向张占武,他正眼神复杂地看着兴国和扬扬。扬扬对他嫣然一笑。兴国看都不看他一眼,好像院子里根本没有一个叫张占武的人。自从他知道翔和扬扬的身世以后,始终不能释怀。六六明白,占武也明白,他自己更明白:这份尴尬这辈子是不可能消除的了。蒙了几十年的窗户纸终于捅开了。六六心里的负担减轻了一些,心里的自责却重了很多。如果不是扬扬的谅解,此时此刻她怕自己已经难以支撑。
唉!几个人同时在心里叹了口长气。
第十二章(8)
很多花都喜欢开在春天。
就像人愿意拉帮结伙。槐花算是众香国里最不起眼的一种,六六偏偏喜欢。她喜欢躺在槐花雪白的香甜中想很多与花无关的事。童年的花香里有奶奶的摇车响个不停,少年的花香里有山重水复的胡思乱想,青春的花香里有柳暗花明的隔花相望。今年的槐花有些不同,香甜的底蕴里添加了凝重的苦涩。这就是眼下此刻六六的心情。再三的反思后,六六做了个决定,和孩子来一次彻底的长谈。
那个年代,流行谈心。所谓的谈心和一般寻常的唠嗑有点不一样。天马行空的闲话家常是典型的唠嗑,唠嗑是一种很随意的闲聊,气氛轻松慵懒。郑重其事的对症下药是典型的谈心,谈心是一种很规整的交流,气氛如何视其内容。这些年,六六始终不敢正视自己的感情,尤其是对俩个孩子的身世,三个大人彼此心照不宣地讳莫如深。只要事情不被戳穿,恐怕永远没有人鼓起勇气打开天窗说出亮话。当你做了一件不能被世俗认可的事情以后,坦白本来就很难,坦白后能不能得到从宽,更不敢奢求。隐瞒的对象越是你在乎珍视的人你越胆怯。久而久之,就成了一种想方设法的下意识的隐瞒。也许是惯性使然。凭心而论,六六不怕坦白自己的感情,她最怕的是失去自己的孩子。孩子是她对自己一生感情的肯定和凝结。张占武担心最多的应该还是自己的尊严和面子,多少有点虚伪。张兴国什么也不怕,他只是尊重另外俩个当事人的隐私权。他也已经习惯了几十年如一日的装聋作哑。他把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藏在心里。他活的只是一个肉体轮回的过程。所有的体面荣辱早已经和他无关。
刘曼丽兴风作浪,扯出了俩个孩子的身世之谜。按理,六六是可以矢口否认的。毕竟刘曼丽只是胡乱猜测。她根本无法证明什么。凭着孩子对六六一惯的感情,要挽回孩子的信任并非难事。可六六不想这样。她认为孩子有权了解事情的真相。隐瞒本就是无法启齿的无奈之举。因为说不出口不得不隐瞒,因为怕失去不得不隐瞒。可心里总归是不安。既然有人想要摊牌,那就摊牌好了。人人都想要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真要得不到瓜豆也是你的命。瓜秧豆棵都可以接受。随缘吧。决心下定,人就会变得轻松。女儿明年高考,如果不是事情发生的突然,六六是不会选择这样的当口说亮话的。翔心里的疙瘩到底有多大,六六不知。有结不能不解,希望不是死结,真要是死结,六六知道,她会失去这个儿子的。因为翔的固执她最清楚。眼下他是在逃避现实还是在梳理思绪,没人知道。他不出来,也不吃饭。扬扬送的,他不吃。六六送的,他也不吃。也不理人。六六心疼儿子。她觉得事情不能再拖,一定要尽快说清。不然,翔就废了。这是她不能忍受的。
六六几天里老了很多,扬扬几天里成熟了很多。母女俩彼此把对方的变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一连几天,扬扬主动和妈妈睡在一处。她希望自己义无反顾的同进退可以多少给母亲一些抚慰。每天放学她都早早回家。回家后第一件事,先去看看哥哥。一半替自己,一半替妈妈。哥哥憔悴的厉害。几天没刮的胡子茂盛到了极点,雨后春笋般蓬蓬勃勃爬满了半边脸。眼睛总是闭着,好像一直在睡,从来没醒过。昨天忽然睁开看了扬扬一眼,俩眼密密麻麻的布满血丝,仿佛红白线织成的俩张破网。扬扬的心好像被什么揪了一下,剧烈地疼了半天。她还小,过去一直不知道生活的打击可以这样血雨腥风地摧残人。她虽然不能理解哥哥为什么把这件事看的如此严重,可她却看到了台风过处那些不可估量的伤害和难以弥补的损失。她不知道自己那天的那场打骂有没有起到一点她想要的作用。她不想她唯一的哥哥继续作茧自缚。所以,母亲的做法她比母亲更赞同。除了她自己本身的好奇,更多的是希望哥哥可以借此破茧而出。并谅解母亲。
翔闭目而坐,不看母亲。扬扬和母亲并肩。六六稳定了一下心绪。从自己进入张家的第一天说起,有点像李奶奶痛说革命家史。从小到大的心路历程,飘飘摇摇一长条,简单而又复杂的递进递出,平行而又交叉的承上启下。从第一次发现自己心里住了一个男人,到第一次有了难以排解的少女情怀。从媒人的初次上门到自己的最后出嫁。从闽清的早离世到新婚夜的红月亮。从发现自己怀孕到翔的出生,从第二个孩子的夭亡到第三个孩子的成长。从饥荒岁月的悲愤到儿女双全的欣慰。同悲同喜,同哭同笑。俩孩子好像和自己的母亲同时重新长大了一回。翔看似漫不经心,其实每个字都烙进记忆。他判断着,思考着,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该信的,不该信的,掏掏心,换换位,他心里的翻上翻下只有他知道。扬扬的情绪波动却点点滴滴挂在脸上。
“相信妈妈从来没想伤害你们俩,也没想故意欺瞒,只是……只是,这件事始终压在我心里,从你们俩懂事,我就想说。就是没有足够的勇气说出来。一次次话到嘴边又咽下,除了难以启齿,还怕得不到你们俩的谅解。外人的低眼下瞧,指指点点,说长道短,冷嘲热讽,我都不怕,我只怕你们俩知道以后会感觉耻辱,不能接受和面对。如果你们觉得我这样的不循常理是自私,我也不怪你们。世间百事,本来就各有各论。你们可以瞧不起我这个妈妈,如果我的做法伤害了你们俩,妈妈也只能道歉。对不起!“
六六放下了妈妈的身份,就像面前的不是她的孩子,而是俩个同辈的成年人。
第十二章(9)
”也许我爱了一个不该爱的人。可那由不得我自己。爱了就爱了,我没有后悔过。只是连累了你们俩,让我不安。还有就是,我这辈子只爱过一个人,和你们的‘爸爸’清清白白,从未越过雷池半步。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怪不得任何人。你们可以恨我,不过和他无关,我不希望你们俩因此而恨他。他是个好人,也是你们俩亲生的父亲。他值得我爱,也值得你们尊敬。纵使有错,错也在我。我不后悔,也不代表我做得就一定对。我不敢强求你们俩的认同和谅解。只是千万不要再伤害自己。保重自己吧,如果你们还当我是你们的妈妈,就为了我保重自己;如果你们不当我是你们的妈妈,那我更不配你们为了我而糟践自己。“她最后看着翔,一字一句地结束了自己的告白:
”翔,请振作!“
虽然已经猜到真相的核心,翔依然震惊。他没想到自己看似柔弱的母亲会有勇气离经叛道,为了这样的爱情不惜一切,无异于飞蛾投火。稍有不慎就会身败名裂,永世不得翻身。换了是自己,自己敢吗?他也怀疑这份爱情的纯粹和美好,因为他心里觉得母亲未必真的爱那个男人,这应该是以爱情形式表现出来的恋父情结。不管怎么说,他心里都难以平复。他没有怪罪过母亲,逃避也是因为不能接受。这样的事情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也许他可以接受理解并声援。为什么偏偏是他?心里的各应是无法言说的。过去母亲在他心里是完美无缺的,现在呢?他永远不会怀疑母亲的人格和品行,过去现在和未来都一样。他心里多了一份愤愤不平。不是母亲不完美了,而是心里多出一种母亲被玷污了的感觉,一种鲜花遇上牛粪的耻辱。他恨不得立时把那朵鲜花从牛粪上连根拔起。越怜惜鲜花就越仇恨牛粪。就算是母亲主动,那个人也不该半推半就甚至顺水推舟,他认为如果那是个不缺良知的人,就应该断然拒绝,因为他比母亲大了30岁,理应比母亲更加成熟,更能看透这爱情的实质,到底是男女之情还是年轻女孩对年长男人父亲一般的依恋?还有就是,既然母亲长期依恋着身边的那个男人,那就一定会露出星星点点的蜘丝马迹,就算局外人看不见想不到,作为当事人的他绝对不可能一无所知,一无所感。有所感应而不及时把苗头掐死在摇篮里,就是心怀叵测。简直不可饶恕。可是翔不能把这些想法告知母亲。母亲越替他辩解,翔心里越对他鄙视。他采取逃避其实只是不想面对那个人,看见他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汗毛孔里都散发着对他的仇视和鄙夷。吃不到天鹅肉的癞蛤蟆是痴心妄想,吃到了天鹅肉的癞蛤蟆是罪不容诛。通常一般人都爱这么想。翔作为天鹅的儿子更是感同身受。他哪里配得上母亲?可他也知道母亲眼里心里都是他,他说出任何一句对他不逊的言辞都是对母亲的一种伤害。所以他无话可说。母亲的苦口婆心无非希望他幡然醒悟,他醒不了,因为他压根没有迷糊。母亲爱他,他也爱母亲。可他没办法爱屋及乌。爱屋没商量,想把那只乌鸦赶走甚至消灭也没商量。过去对他有多尊敬,现在对他就有多鄙视。假仁假义的假君子。道貌岸然的伪善人。披着人皮的大灰狼。这样的矛盾怎么调和?最好的办法是带走母亲和妹妹,他也知道这样的办法不现实:首先母亲不会离开那个人跟他走,再者,他也没有能力带走母亲。离开这里能去哪儿?就算有容身之处,又将何以为生?几天来,他就如此这般地胡思乱想。始终理不出个头绪。留在家里,他没法面对他喊了20年爷爷的那个爹;离家出走,又舍不下他深深爱着的母亲和妹妹。对这个家他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满城风雨他可以置之不理,他不是为别人的风言风语活着的。过不去自己才是大碍。过去有什么事情他可以和母亲商量,唯独这件事没办法听取母亲的建议。他作难了。 望着母亲期待的目光,他无所适从。
“妈,再给我点时间,让我再想想。”他终于开口了。扬扬对哥哥很失望。她扶着母亲离开了。
文若愚高兴的抱起儿子狂亲,挡在他头上的那片乌云终于退避三舍,云开雾散日月明。知青们已经走的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山穷水尽的绝望者。回城无望,只有破罐子破摔。整天里浑浑噩噩混吃等死 ,地也不下,活也不干,怎么糟践人怎么来。青苞米一毁一大片,嫩蔬菜一薅一满坡。鸡狗鹅鸭全给你生吞活剥了。社员们气得七窍生烟跳着脚围追堵截,知青点门口天天有人扯着嗓子破口大骂。骂呗,不怕累就可劲骂,这些社员们嘴里不得好死挨枪子的孬货丝毫不放在心里,骂声阵阵全当催眠了。他们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该乐乐。任你骂破大天,我自岿然不动。老百姓恨不得烧香拜佛祈求他们早日离开。文若愚终于熬出生天。能回城固然高兴,最高兴的是可以摆脱他儿子的那个外婆。刘曼丽的那张嘴他可是领受够了。他决定带儿子和儿子的娘一起走。能摆脱母亲的无理取闹,张颖慧也很高兴。看着女儿一家三口兴高采烈的好像困鸟出笼。刘曼丽有点窝火。也有点伤心。她没想到她操心费力辛苦养大的女儿会那么高兴离开她。她是洪水猛兽还是阎王魔鬼?有了女婿忘了娘。喂不熟的白眼狼,长尾巴的山雀子,没良心的玩意,白疼她了。闺女讨厌自己,儿子躲着自己。都不听话,都不省心。生儿育女图个啥?全他妈扯犊子。到死,她也没学会自我反省。女儿走了。刘曼丽悄悄擦去了眼角的泪水。她后悔自己赌气没有前去相送。
张颖慧走后第二天,翔也不辞而别 。
第十二章(10)
翔的突然出走,对六六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当扬扬把翔的留言递到她手里,她整个人都懵了。如遭雷击。痴在那里,半天没动。
“妈:请原谅我的不孝,我尊重您的选择,也佩服您的勇气。可是我不能原谅也无法面对他。留下来我只会更加冲动,更加痛苦,更加不能自拔,我怕我万一控制不住自己做出点什么,您会恨我一辈子。我不想您伤心。我只能暂时离开。我不会有事。请放心。当我可以心平气和面对他时,我会回来。扬扬万不可荒废了学业。拜托妈妈了。另外,我的书和笔记,如果元元哥要看,可以给他。药铺也可以交给他打理。
永远爱您的儿子:翔
“妈,别伤心了。哥会回来的,想明白他就会回来。您自个的儿子您还不明白?男人大丈夫趁着年轻出去闯闯未必是坏事 ,说不定就可以闯出点什么名堂。到时,弯也转过来了,人也变出息了,媳妇也娶到手了,名利双收也说不定。到那时,一家子团团圆圆乐享天伦不是更好嗎?再说了,您还有我呢。难道您心里只有儿子,没有我这个丫头吗?您要是这么念念不忘只想着哥哥,我该哭死了。您闺女也会吃醋的。”扬扬一半劝慰一半撒娇。她唯恐母亲郁积于心落下什么不好的病根。扬扬深知母亲的感受。这么多年,母子们相依为命相互帮扶,感情之深非寻常母子可比。这样的变故一时难以接受也算情理当中。六六怎会不明白女儿的心思?她不能倒下,她相信儿子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扬扬学业繁重。今年起,作业一下子多了起来。每天都要做到半夜三更。说起来也是怪,过去学生们一天到晚游手好闲,无所事事,肚子里墨水少得可怜,高中毕业出息得呱呱叫,恨不得连封书信都不会写。白字别字比比皆是。10个字敢给你写错2对半。记得有次开会,几个学生娃子上台念决心书。那文化水平“高”的让六六心寒。也难怪,既然读书不读书,识字不识字都免不了下地劳动。你又怎么能指望孩子们有那头悬梁锥刺股的精神去钻研文化科学知识呢?没有目标也就难有动力,虽说报纸上天天喊着要做什么有知识有文化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什么人。可是几个人能有那样的境界?知识工人,知识农民说说而已。没想到,运动一结束,高考一恢复,情况马上不同了。学生们立时像上足了的劲的马达一样,拼命往肚子里装起知识来。争分夺秒,废寝忘食。可惜,底子打得太薄。临时抱佛脚,很难立竿见影有大的成效。六六感激母亲当时抛除功利思想,督促自己和哥哥认认真真读了很多书在肚里。母亲的原意是读书明理,没想过其他。现在看起来,简直是高瞻远瞩,颇具先见之明。哥哥肚里比自己有货。他放弃高考实在可惜。不过也没有什么,妈妈说得对,知识不会发霉,总会有用武之地。去罗马的路也不是只有一条,未必一定要上大学才算有出息。去年还说读书无用,今年就书到用时方恨少了。
扬扬并不太担心明年的常规高考。文化考试她信心满满。怕就怕专业考试。虽然杨柳早把应考内容说了不止一遍。扬扬还是有些忐忑。现在家里出了这种事,对她多少有点影响。母亲显然意识到了,所以,短暂的失魂落魄后,很快便振作起来。她肯定是怕她的情绪影响自己的学习,所以把对哥哥的牵挂埋到了心里。家里很快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樱桃走后,刘曼丽收敛了许多。不再天天指鸡骂狗指桑骂槐了。翔的离家出走,六六的宽容大度,儿子的心怀不满,都让她有所触动。人人都有自己的处世原则和道德底限。做人不可太无耻。她虽然不是好人。多少总还有点人性。若再不思悔改,只怕有朝一日,儿子也会离她而去。女儿的警告言犹在耳。她不想落得个孤家寡人的下场。元元是个很容易满足的男人,母亲收敛一分,他就会满足九分。现在的刘曼丽在他眼里俨然成了个模范母亲。他心里暖暖的,做起活来也干劲十足。眼前有了希望,日子就有奔头。只是中医梦难灭,当扬扬把翔的意思告诉他以后,他更是心痒难耐,可他不想再因此惹出新的祸端,于是他试探着征求母亲的意见,没想到刘曼丽竟点头同意。他高兴地跳了起来。抱住刘曼丽喜极而泣了。珍珠元宝落满头。他觉得上天对他太好了。他虽然没有翔那么聪明,却很努力。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地慢慢接近他的终极目标。他接手了翔的药铺。那时还不兴什么自由产业,个体经营。他算是半公半私半义务。书本结合实践比死记硬背更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成效。不久以后,他也可以治病救人了。和家家户户的关系也变得越发融洽起来。关系一好,接触一多,随着了解的加深,他的金发碧眼人们也觉得顺眼了。不少人主动给他牵线保媒。他就是不肯答应。只是说不急或者干脆拒绝。刘曼丽心里着急。软硬兼施,软磨硬泡。恨不得扯着他耳朵去相亲。实在躲不过。他就去相。相归相,就是不定。后来逼得急了。他脱口而出说自己心里有人了。刘曼丽问他是谁,他又吱吱唔唔说不出来。天长日久,刘曼丽也拿他没法,只好由他去了。
其实他心里真的有人。是谁?打死你也想不到。他喜欢的姑娘竟然是杨柳。原来他这些年一直偷偷爱着杨柳。不过从来不曾对人说起。对杨柳更是只字未提。因为他觉得自己配不上杨柳。所以也从来没有想过表白。更没有想过有一天和她走到一起。世界上真的有他这种人。一辈子默默喜欢一个人。不求回报的单相思。令他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年春节过去没多久,
杨柳就从天而降了。
第十三章(1)
六六一家子惊喜交加。
秦皇岛离马头营本来就不远。大可以来去自如。不过杨柳回去不久就进了工厂。一上班就没有那么自由了。看花开花落,听阳关三叠。所以虽然杨柳年年都想故地重游,却总是阴错阳差一拖再拖。一直拖到高考恢复的文件正式下达。看看周围蠢蠢欲动的男男女女,杨柳心里那个被时代压在角落半死不活的梦忽然间一夜成树了。她决定参加高考。重圆自己的大学梦。她想起满腹经纶的翔,觉得他也应该去上大学。他不上大学对国家都是损失。还有小扬扬,算算也该上高中了。于是她第一时间给六六写了信。同时把收集到的教科书也打包邮寄。多少年的相依为命,她心里早已把六六一家当成了她的亲人。
开始她只是利用业余时间复习练琴。温故固然可以知新,不过她离开学校的日子毕竟太久了。一切都要从头来过。殊不知,在家自习和在校学习完全两码事。学习氛围是没办法相提并论的。所有的在校生都知道一个词,叫比学赶帮。聚群而学,聚室而习。你追我赶,争先恐后。那种学习是不由自主的。人人都卯足了劲向第一名看齐。那个目标是具体的。可见的。自习就不一样了。没人督促,没人辅导,没有竞争,也没有比较。一切都是虚拟的。什么都只能靠你的毅力。自习自习,独自学习。一个人孤孤零零,连个对比都没有。一天俩天可以坚持,时间长了真的乏味至极。退堂鼓打了一次又一次。无数次的想要放弃。特别是遇见自己绞尽脑汁也解不了的难题时,那份沮丧是很难穿越的。随波逐浪容易,发奋图强太难。中国人最喜欢说出人头地,爱拿出人头地激励人。靠什么出人头地?有没有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出人头地的人?天才也不是躺在床上睡大觉就可以成名成家的。坚持了几个月,杨柳深有感触。蜗牛的腿,火箭的心,事情和自己原来想象的根本不一样。她决定重新审视自己的能力。对困难的估计不足,导致她放弃了77年的高考。太浮躁了。她命令自己静下心来。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收到扬扬的来信,才知道张家发生的变故。她请了半年的长假,来到马头营。温功课,陪六六,携扬扬,迎高考。这是她的打算。最高兴的是扬扬。到达马头营第一天就见识了插队数年无缘一观的秧歌舞。喜庆喧闹,热火朝天。正月十五元宵节,是扬扬寒假的最后一天。邮递员老曹送来了六六期盼已久的翔的来信。翔已经离家半年有余。六六一颗心起起伏伏。噩梦缠身,不得安宁,她常常半夜三更睡不着,一个人爬起来坐在儿子的卧室里不着边际地浮想联翩。越没有音信,越胡思乱想。可怜天下父母心。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儿女真是父母前世的冤家,说他们是讨债来的,一点也不过分。不知不觉,老曹成了六六最渴盼的人。杨柳的到来,缓解了六六绷紧的神经。
平安。莫挂!整封信就只有四个字。信是从哈尔滨发出的。听蕉声一阵一阵细雨下,何处与人闲嗑牙?望穿秋水,不见还家,潸潸泪似麻。扬扬对翔失望透顶。她在心里骂哥哥铁石心肠。不过,还是忍不住高兴。有信总比没信好。平安比什么都强。杨柳安慰着强颜欢笑的六六。
清明前一天,元元出诊回来,身后跟着几个陌生人。一男俩女。俩个年长者约莫五十出头,面貌相似,看起来不是夫妻就是兄妹(兄妹是父母遗传的相似,夫妻是命中注定的相似,夫妻相?),年少者花季妙龄,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六六迎出来,眼前的陌生人总让她有点似曾相识的迷离,好像在哪里见过。她有些不解的看着元元。元元未及开口,张占武却呆住了。他手掀棉帘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愣在那里。
“二叔,您不认识我了?我是张晓雯。”女年长者上前一步自我介绍。看来她是认识张占武的。到底怎么回事?六六愈发的迷惑了。
“快坐。”张占武已经从最初的惊愕中恢复常态。
“大鹏,这是二叔。二叔,他叫云大鹏,是您侄女婿。”自称张晓雯的女年长者指着张占武对男年长者说。
“二叔好。”云大鹏长得和张晓雯很像,眉目之间却透出一股子木讷,一看就是个老实人。
“二叔,这是我女儿云梅。云梅,这是你二爷爷。”张晓雯拉过东张西望一脸好奇的少女。
“二爷爷。”女孩子遵照母亲的吩咐大大方方喊了声二爷爷。
张占武又把六六等人一一做了介绍。一家子迷迷瞪瞪,如坠五里雾中,只能含含糊糊应承着。静待张占武说明这一干人等到底是何许人。
”这是你大大的女儿张晓雯。这是她女婿。这是她闺女。其实你大大还有个女儿。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们。“
话说张占武当年因为怀疑大哥的病因,以进山货为名瞒着家人擅自到张占文任上去了一趟。一连几天的明查暗访,没查出大哥的病因,却查出了大哥的外室。原来本分老实的大哥张占文在外另娶了一名本地女子。那女子出身书香门第,典型的小家碧玉。因父母早逝,无依无靠,被迫流落江湖,女扮男装,卖字为生。后遭人陷害。官司缠身。幸遇张占文明察秋毫,为她平反昭雪。姑娘感激不尽,爱上了张占文。她除去男装,情愿以身相许。张占文家有妻儿,自然婉言谢绝。女子痴心不变。非君不嫁。甘愿做小。张占文心中感动,加之离乡背井,孤身在外,闲暇之时难免心生寂寞。俩人终于走到了一起。举案齐眉,红袖添香。夫唱妇随,休戚与共。极是恩爱。后来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张晓雯。毕竟张占文家有娇妻幼子,他因为心里有愧,所以娶小之事一直瞒着家人。直到他忽然得病,返还家乡,也没有透露只言片语。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他被送回之时,已经口不能言。如果不是张占武去了他的任上。只怕一家子永远没机会知道个中因由和他生命中的这俩个女人。
很老套的故事。
第十三章(2)
当时张占武本想把她们母女带回,因为孩子还小,怕禁不起长途跋涉,再加上一些其他方面的原因。没能成行。只好把随身所带钱物尽数留下。帮她盘了一家杂货店。回来的路上遇到几个此树是我栽的家伙,一阵拼杀的结果是身上多出了几个伤疤。回家后,觉得既然人没回来,也没必要空惹大嫂伤心,就把事情瞒了下来。后来趁每年进山货的机会,又去送过几次钱。看母女俩过的还算安适随意。生意也慢慢有了起色,养家糊口绰绰有余。慢慢的就不再去了。他最后一次去,张晓雯才只有10多岁。长相酷肖乃父。弹指一挥30多年。当年的小女孩早已人到中年,张占武也变成了一个老人。彼此都有了很大变化。
时间真的非常奇妙,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逃不过它的雕琢。今年花开复明年,明年花开非今年。一切都不一样了。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问海棠,海棠骗人说,海棠依旧。其实已不同。这是故人重逢的感慨。已逝的母亲,变老的爱人,花样的女儿。大概很多人骨子里都有个寻根的情结,忽然有一天张晓雯萌生了去父亲家乡寻根的念头。于是便携夫带女,不远千里来到了马头营。到是到了,可是俩眼一码黑,不知道哪里是父亲曾经的家园。正跟人打听的当口,元元一步赶到。“元元,你来的正好。这是你家的亲戚。”问了个大致轮廓。便一起回来了。
哦。原来如此。六六这才明白为什么刚刚看见他们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了。原来他们的外貌隶属于张家系列。六六下意识地望望母亲的房间。与张占武交换了一个眼神。占武明白,她是担心自己怎么跟嫂子交代?可是,人已经来了。不见是说不过去的。他只好硬着头皮先去和嫂子打个招呼。事实证明,俩人的担心是多余的:嫂子比他们想象的更大度。反而是刘曼丽的态度有点跋扈。天上掉下个小姑子。又不是金银财宝。有什么好高兴的?干什么来了?该不是分家财的吧?这么一联想,鼻子便不是鼻子了。何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就是。没人和她一般见识。除了几间破房子,你有什么呀,值得人来分?张占武不屑理她。带侄女回到了自己院里。
接风洗尘上祖坟。谈天说地拉家常。各自讲述着三十多年来各自的生活。云梅和扬扬一见如故。俩人年龄相仿,性格相似,很快便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元元对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小表妹也很喜欢。这天是周日。元元忽然提议去看大海。云梅欢呼雀跃。说去就去,年轻就是好。决定了便一时等不得一刻。成年人谓之为冲动。车找好了。本来说好杨柳也一起去的。临上车却又改变了主意。那就走吧,扬扬云梅急不可待坐了上去。元元却迟迟不动身子。磨磨唧唧就是不肯上车。扬扬不解:
“哥,你怎么了?上来呀。再不走就晚了。”元元好像不经意地撇了一眼站在车外的杨柳,他嗫嗫嚅嚅,想说什么又什么也没有说。
“你是想让杨柳姐一起去?”扬扬试探地问他。元元的脸忽然一下子红了。
“杨柳姐不想去了呀。”元元低下头没做声。就是不动窝。扬扬想了想,跳下车拉起杨柳往车里拽:“走吧,姐,反正你也没有好好去海上玩过,今天机会难得,不妨一起去耍。你要不去,我这傻哥哥不定墨迹到猴年马月呢。”杨柳本来是想去的,后来看看车里太挤,就想着不去了。见此情景,只好上了车。元元立时变得麻利起来,紧跟着也上了车。果然是因为杨柳。
“坐好了。”司机刘闯早等得不耐烦了。看看人上齐了。匆忙起火上路。刘闯是一名转业军人。现在是盐场的小车司机。今天歇班在家。元元便求了他做临时司机。乡里乡亲,平时处得也不错。刘闯没理由拒绝。
“远不远?”云梅问元元。
“三十里。”扬扬抢着回答。
“提起个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四妹子爱上了三哥哥,他是我的知心人。三十里铺来遇大路,戏楼拆了修马路。三哥哥今年一十九,咱们二人没盛够。叫一声凤英,你不要哭,三哥哥走了回来哩。有什么话儿你对我说,心里不要害急。洗了个手来和白面,三哥哥今天上前线。任务摊在那定边县,三年两年不得见面。三哥哥当兵坡坡里下,四妹子崖畔上灰塌塌。有心拉上两句知心话,又怕人家笑话。”路上怕大伙无聊,扬扬唱起了《三十里铺》。她是跟母亲学的。六六想二婶时就唱她家乡的各种小调。杨柳也曾经不止一次听六六唱过。
“真好听!”云梅听的如痴如醉。一曲歌罢。海到了。
云梅平生第一次看见大海。高兴得像个三岁孩子。见什么什么新鲜。一片贝壳,一只死螺,虾兵蟹将,样样都是好宝贝。什么破烂都爱不释手。没多大功夫,一个篓子已经塞得满满当当。越往前走 ,好东西越多,她只好把篓子里的东西倒出来,优中选劣。忍痛割爱淘汰掉一部分。就这样边走边拣边扔。一阵心疼,一阵唏嘘。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忽然看见一只有画的蛤蜊壳。如获至宝地跑过去,低头去捡,蛤蜊壳不见了。被一只脚踩住了:
“妹子,陪哥玩玩。”云梅知道遇上麻烦了。一看那身不阴不阳的奇装异服就是混混。身后还有几个差不多打扮的半大小子,不是光头就是长发。云梅没理他们。回头朝元元那边跑去。那小子伸手拦住了她的去路。
“别急着走呀。妹子。我又不是老虎。”那家伙嬉皮笑脸。扬扬元元已经赶了过来。
“干什么?”扬扬疾言厉色。
“又来一个。哥几个今天艳福不浅。上呀。”
“让开!”杨柳也闻声而来。
“不让咋的。”几个人半真半假地围拢过来。平时唯唯诺诺的元元挺身而出。把三个女孩挡在身后:“ 快走,往车上跑。”
“云梅你去车那里喊刘大哥。”扬扬杨柳不肯丢下元元。附耳云梅让她去叫刘闯。云梅扔下她的宝贝。抽冷子跑了。扬扬随手捡起一块碎礁石。元元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根木头棒子。杨柳找不到防身的武器,急的跳脚。最后抓起一把淤泥甩了出去。正摔在为首那个人脸上。
“找死!”
第十三章(3)
那家伙急了。横着膀子冲过来。抬脚踢飞了扬扬手里的石头。元元顾不得多想,木头棒子扫向那人的双腿。那人就地一跳躲过了攻击。杨柳双手各抓一把烂泥,左右开弓,糊住了那家伙的眼睛。准头不错。元元趁他抹泥的功夫,一棍子扫下去,他疼得弯下腰,半天才缓过劲来,直起身对他的同伴大骂:“麻痹,死了。”那几个家伙如梦初醒般快速逼近。杨柳他们已经跑出了10多米。女孩子毕竟体力有限,看看又被追上。元元见势不妙,一边催促杨柳她们快跑,一边挡在她们身后。一场赤身肉搏开始了。远近的游人或退避三舍或四散奔逃或驻足观望。竟然没有一个敢于见义勇为的好汉,大概是因为几个家伙亮出了刀子的缘故。在刀子面前,各人自扫门前雪的思想就变得更加坚定。平时喜欢咸吃萝卜的人现在只对四个字倍感亲切:干卿何事?或许有人说,打110呀。晕死,那会子谁有手机?就算有手机,也没有110。所以,等云梅领着刘闯赶过来,元元已经伤痕累累,扬扬杨柳即将束手就擒。一个小子反手抓住扬扬,扬扬低下头,把嘴派上了用场。杨柳浑身上下全是淤泥。跟个泥猴似的。那四个公狗也挂了彩,不过占着上风。旁观者中有几个实在熬不过良心谴责的青壮年也在战战兢兢慢慢靠近。准备助杨柳他们一臂之力。
刘闯是在部队练过格斗擒拿的,对付几个街头混混绰绰有余。以一抵十,如猛虎下山。形势立时发生了变化。杨柳几个如虎添翼,刚刚还咄咄逼人的四个混蛋转眼一败涂地。狼狈逃窜。
“刘大哥,谢谢。”扬扬长这么大第一次遇见如此惊险的场面。刚刚光顾着自卫反击了,这会子没有危险了,才感到后怕。元元身上给刀子亲了数大口。鲜血淋漓。因为体力透支过多,此刻已经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扬扬杨柳忙着找东西给他包扎。云梅眼泪汪汪蹲在元元身边。元元平时是个性子懦弱的人。谁也没想到,危急关头他会变得这么勇敢坚毅。杨柳扬扬心里都非常感动。对他的印象也转了180度。
住了整整15天,一家子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马头营。尤其是云梅,恨不得留下不走了。没办法,人生原本就是由无数的聚散离合连接而成的。谁能说的准明天呢?今天为子为女,明天为父为母,不断的起承转合,角色互换。这一次的分手也许正是为了下一次的重逢。悲欢离合,该淡则淡。五月下旬,杨柳回城待考。元元重伤初愈,心里充满了无边的惆怅。他的女神就要离开了。他只能远远望着,这辈子都只能远远望着。
落花已作风前舞,流水依旧只东去。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
天涯海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看看梁山伯,就知道无望的相思多么折磨人。一旦相思入骨,用不了多久,一个玉树临风的大好青年可能就会变得形销骨立。杜丽娘甚至连柳梦梅是何方神圣都不曾知晓,就香消玉殒,只是一个梦呀。其奈我何?梁山伯死了,还有个祝英台追随他一起化蝶,双宿双飞。元元只是心里单恋,死了都没人知道前因后果。好在他性子平和,对爱情没有奢望,我爱你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与你无关。既然不奢求回报,也就不会太过于绝望。心中有爱,世界就是美好的。他能把相思埋在心里,一心一意钻研博大精深的中医。这是他的幸。
自从身世曝光,翔远走他乡,不知去向。扬扬开始还没有觉得什么,日子一长,生活中点点滴滴的尴尬便慢慢露出水面:看见兴国不知道喊什么,喊爸爸已经难以启齿,喊哥哥更显得不伦不类;看见占武就加个更字,同样的既不能过去那样喊爷爷,也不能若无其事喊爸爸。而且心里倍感别扭。真就像吃了点什么不好的东西,吐不出,咽不下。好像永远没有习惯的时候。这种境地都知道相见不如不见,但是可能吗?同在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每天里都要碰头打脸好几回。喊什么都似乎不对,什么都不喊一样觉得不对。身为晚辈太过无礼不说,让外人看见也容易心生疑惑。毕竟张家以外的人并不知道壶里乾坤个中究竟。传出去,会让母亲脸上无光,更加的不好做人。母亲这辈子太不容易了:爱了个父亲一样的男人,本来就是一种委屈,即便如此还不能光明正大。明明没错,却见不得阳光,上不了台面。只能委曲求全偷偷摸摸。还要担负起另外一个男人全部的饮食起居,吃喝拉撒。一年到头只能捆绑在家,想出个远门都不可以。那个男人活一天,她就寸步难行一天。这样的日子,扬扬单是想想就不寒而栗。她从内心替母亲感到不值,更为她难受。禁不住暗暗发誓好好活出个样,有朝一日定把母亲接出去,让她好好过几天扬眉吐气的舒坦日子。她虽然不像翔那样仇视张占武。可她从其他方面感到了压抑。高考结束一切自有分晓。考上大学离开家,自然会摆脱眼下的尴尬境地。可是真考上大学把母亲一个人放在家里,她又实在不忍。感情上也难以割舍。万事有得必有失。舍得舍得,没有舍哪有得。别人,过不去都可以选择离开,唯独母亲,来去半点由不得自己。
还有三天就是全国统一的高考了。在此以前,报考各艺术院校的应届生已经提前考完了各自的专业。扬扬自我感觉良好。比预想的强了很多。文化考试是杨柳的弱项却是她的强项,她是不怕的。不知道杨柳会考成什么样。她相信俩人一定会在音乐学院胜利会师。不久以后,可能真的就要离开母亲了。
唉!不知哪天起扬扬学会了叹气。
第十三章(4)
扬扬果然如愿以偿考入了她梦寐以求的刚刚由中央五七艺术大学音乐学院恢复本名的中央音乐学院。唯一遗憾的是,她学的小提琴,却进了民乐系。
她是建国以来马头营第一个考入高等院校的大学生。一时之间,她成了整个镇子的骄傲。人人笑脸相迎,个个奔走相告。家长以她作为教育自家孩子的楷模。老师以她作为鼓励自己学生的样板。她所有的校友都以她为荣。红得发紫紫得发黑。紫气盈门吗?吉星高照吗?肉麻死了。搞得她都不敢出门了。她不习惯置身于漩涡的中心。那顶礼膜拜似的吹捧让她如坐针毡。鸡皮疙瘩成片起落。甚至还有人上门求亲,她哭笑不得,六六也哭笑不得。不管在别人眼里她成了什么鸟,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大概是中国特有的文化渊源和历史背景容易把人变成神。造神运动最大的后遗症就是常常会把神误造成仲永。仲永本来是个好孩子,如果方式方法得当,他会是一个栋梁之材。众人齐心合力的结果就是把一个好端端的栋梁之材变成了一根毫无价值的烧火棍。想一步登天势必会从天上跌下。扬扬从来没有过名扬天下的念头。她只想安安静静学点什么,脚踏实地做点什么。红泥小火炉,青梅煮茶香。足矣。她骨子里有一份和六六一样的恬淡。接到录取通知书没几天,她就闭门家中坐,闲来话桑麻了。好不容易熬到开学。她松了口气。
最让扬扬高兴的是,杨柳也好事多磨地跃过了龙门,而且和自己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系,天随人愿不容易。师从同门,正好相互照应。不管怎么说,自己顺利走过的这一步多少冲淡了一部分母亲对哥哥的挂念。俩个相差10岁的女孩即将成为同学。这也是那个年代中国高校独有的一道景观。
本来六六想送她去学校,扬扬心里当然也是盼着母亲能去看看自己的学校。无奈家里大小事情都要靠她,特别是兴国,一天也离不开六六的照顾。六六抽不开身。她想让张占武去送,转念一想又怕女儿不高兴,就悄悄征求扬扬的意见。果然扬扬拒绝让张占武送自己。最后元元自告奋勇。事情才算定下来。元元痴心不改,他护送扬扬当然也有他羞对人言的私心。
依从杨柳信里的约定,俩人先到了秦皇岛。杨柳家住在一栋半新半旧的老式楼房的一楼,推开铁栅门是一片种满了菜蔬的小院,不外是黄瓜茄子西红柿之类的应时小菜。小院靠西墙搭了一个应该是堆放杂物的简易棚。一架紫藤赫然入目。扬扬欣喜若狂。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虽然,早已过了花期,依然风姿卓越,别有韵致。她真的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她最最喜欢的紫藤花。她还记得第一次在李老先生家院子里看见紫藤树的情形。正是李爷爷的介绍,才让她了解了紫藤花的种种。
“你来的不是时候。”杨柳没想到她那么喜欢紫藤:“如果赶在花期,你就有口福吃到我妈妈亲手所做的紫藤饼。好吃极了。”
“哪有你说的那么好吃?”杨柳的母亲话到人到。一看就是个温柔慈祥的贤妻良母。长得虽然一般,身上却散发着一股蓝天白云的出世风韵。听杨柳说她妈妈也是搞艺术的。运动中和爸爸一起牛棚里住了好多年。而且差点自杀成真。放出来以后,心胸一下子变得豁达起来。顿悟,是很多人都经历过的。一个人只有经历了顿悟的过程,才能进入更深一层的人生境界。想必杨阿姨就是这样。
“阿姨好!”扬扬上前一步招呼着。
“好。你妈妈没来?”六六没来,她心里有点失望。扬扬一家对她来说太熟悉了。从未谋面的旧相识。自从女儿回城,听她说得最多的就是张家人的种种好。印象最深的就是杨柳赞不绝口的六六。张口六六姐闭口六六姐,六六姐如何如何沉鱼落雁,六六姐任何如何闭月羞花,六六姐如何如何有气质,六六姐如何如何有学识,六六姐如何何如何温柔善良,六六姐如何如何超凡脱俗……她从未见过女儿如此赞誉一个女人,还是个农村女子。所以她一直就想亲眼看看这个六六到底何方神圣?让扬扬到秦皇岛汇合的主意就是她帮女儿出的。本意是想借此一睹六六的芳容。没成想落空了。不过看见扬扬她也差不多可以相见六六的模样了。女儿这么清丽脱俗,做妈的自然也不会差。送扬扬过来的是扬扬的哥哥。这个洋哥哥,她当然也不陌生。听杨柳说,是扬扬大妈收养的俄罗斯孤儿。高大威猛,英武不凡,虽然长的一表人才,却动辄一副羞羞怯怯的女儿态。话很少。蓝眼睛很清澈,一说一脸红。果然是个老实孩子。
“当然好吃。看见就想吃,吃了还想吃。保证你入口不忘。……”杨柳一边接过元元手里的大包小包,一边和妈妈插科打诨。元元脸又红了,活脱脱一个会下蛋的大公鸡。俩眼不敢瞧,手脚无处放。扬扬虽然不是第一次看见元元这副嘴脸,还是觉得忍俊不禁。忍不住想要打趣他,于是摆出戏台上丫鬟的姿势飘飘下拜,口中念念有词:“小姐,请进内用茶。”杨妈妈笑成了一朵花。杨柳掐了扬扬一把:“死丫头,他是你哥哥。欺负老实人不上税呀。”
“心疼了?”元元脸更红了。
“再胡说。不饶你。”看元元窘得厉害。不知道为什么杨柳脸也红了起来。
初次相见,竟如此融洽,这是扬扬没想到的。如果妈妈也过来看看就好了。在杨柳家住了俩天,看看离新生报到的日子很近了。杨妈妈准备了一大堆吃食,依依不舍地把三人送上车。不厌其烦地叮嘱了一遍又一遍。车开出很远了,还能看见她远远招手的身影。杨柳早已经泪眼婆娑。
第十三章(5)
翔在北京已经等了3天。
扬扬又惊又喜,喜出望外。她狂跑几步扑过去抱住哥哥,笑了哭,哭了笑,又哭又笑,她不知道怎么样表达自己复杂的心情。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久违久思的哥哥。翔怎么会知道扬扬考上这所大学的?扬扬没有问,翔也没有说。其实细究起来也不难。翔变化不大,瘦了些,黑了点,五官看起来比过去刚毅了许多。他第一句先问的是妈妈好不好。看来他最关心的还是妈妈,想到这里,扬扬心里热乎乎的。觉得自己过去不该一味抱怨哥哥。还打了他那么大一个嘴巴。哥哥非但没有怪罪自己,照样一如既往对自己那么好。
翔是专门过来看望妹妹并给妹妹送钱来的。他叮嘱扬扬以后别再要家里给她寄钱,大学期间全部的费用都由他负责。扬扬心里很温暖:有这么一个哥哥真好。赠人玫瑰,手有余香。何况接受玫瑰者是自己的妹妹。遗憾的是,翔来去匆匆。安置归落的差不多,翔就带着满手的玫瑰余香匆匆离开了北京。让扬扬深感不安的是,他似乎一直在躲避什么。始终不给妹妹问他现状详情的机会。开始扬扬想等他自己说,可是他根本没有想说的意思。扬扬忍耐不住,只好自己开口相询,他也总是想方设法岔开扬扬的话题,不作正面回答。只是笼统地让她放心,意思是现在不想说这些。不知道是因为不想让家里了解自己眼下的行踪怕说了会传到母亲那里,还是另有苦衷?扬扬多了桩心事。
元元是和翔同一天离开的。回到家里,他如实对六六报告了护送扬扬进京的前后经过。当说起在北京看见翔时,果然六六很激动。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问着所有和儿子有关的细枝末节,元元理解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牵挂之情,也不厌其烦地按自己所知道的尽数回答。
秋末冬初,乐亭少了一位德高望重的智者:李轩如李老先生仙游西归。享年96岁。六六一家心情沉痛。老爷子悬壶济世,一生救人无数,可说是功德无量。活的安然,死的明白。和六六一家情深意笃,典型的君子之交,原本应该清淡如水。难道出了什么破坏他们君子之交的事了?正是。老先生临死留下一封遗书。遗书上写了什么?遗书上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他死后,所有他名下的财产全部留给六六!诊所,房产,字画,等等。消息传出。众口哗然。老先生的本家侄孙先就撂了挑子。他愤愤不平,丧礼上泼天大闹了一场。老先生本来有个亲生儿子,战乱年月,英年早逝。仅剩老俩口相濡以沫。老伴走后,老先生也没再续弦。一个人过到最后。他那侄孙,几多年前就做好了继承他遗产的打算,甚至连遗产到手后的用场都想好了。从他爹那辈起就盼着老先生早死早利索,人生人死哪由得他的意思?就算他想找阎罗王商量,也贿赂无门,无从下手。又不能把老爷子活活打死。只能耐下性子等。等来等去,他爹反而死在了老先生前头。可说是含恨而终。死不瞑目。没奈何,只好埋了他爹,自己接茬等。怕什么,反正老家伙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难不成他还能活上千年万载?自己子子孙孙无穷尽也。还怕等不死他?等人的滋味不好受,等人死的滋味更不好受。他两口子一天不知道在心里骂多少次老不死。老爷子好像越活越精神:长须飘飘,鹤发童颜,仙风道骨,慈眉善目,不温不火,不急不躁,看那样,一时半会儿是不可能死的。盼也盼不死,咒也咒不亡。反倒是有了点一咒十年旺的苗头。急死人。每次看见老先生在紫藤架下练太极,他都恨不得跑过去三拳两脚结果了那条老不死的老命。杀人偿命的威慑力还是蛮强的,他终究不敢轻举妄动。等吧。功夫不负有心人,老先生终于死了。老天有眼。他激动得热泪盈眶。世间事多是天算不如人算的。打死他一万次,他也想不到,半路上会杀出六六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程咬金。不费吹灰之力夺走了自己一家子苦熬苦盼盼来的遗产。到手的天鹅飞了。他一家老少难过至极,哭了个地动山摇。不公平呀,不公平。他哭一声爷爷,喊一声不公平。心里骂一声老王八。谁也解不透他话中的玄机,在场诸人俱都成了摸不着头脑的丈二和尚。看他哭得凄惨,还当他是个难得一见的孝子贤孙呢。谁知他哭着哭着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只见他鬼魂附体般变了个人,抡起手里的丧棒,一阵风卷残云把老先生的灵堂砸了个稀里哗啦。然后看见谁打谁,打走靠近他身边的,他又抡起棒子朝六六逼近。没等他出手,张占武的扫堂腿早把他扫倒在地。活脱脱一个狗吃屎。半天才爬起身来,二话不说,一瘸一拐离开灵堂回家去了。他仇恨满腔,咬牙切齿。灵堂这一出细想来也不是全无用处,如果没有这一场大闹,说不定他真就痰火攻心当下变成个疯傻之废人,耍过闹过,虽然还是不甘心,毕竟心里的怒火稍稍有点平息,短期之内不至于再走火入魔。从头至尾,没人明白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占武六六心里依稀恍惚好像有点明白。又不是真的明白。那天起,六六一家成为他的头号仇人。是不是立地发了不报此仇誓不为人的毒誓,就不得而知了。
老先生走了。他留给六六的房屋,却给人出了个难题。去住吧,离家太远,俩下里照应起来实在太不方便;不住吧,又怕被人钻了空子,说不定小偷小摸早就觊觎已久了。思来想去,没有个妥善之法。最后张占武决定自己住过去,农闲时常住,农忙时另说。
10年以后,张占武死在了这座宅院里。
第十三章(6)
阳光暖暖的。天空湛蓝高远。云也飘得我行我素,充满了西部牛仔的不羁和狂傲。绿风摇曳凄美的晚霞,野花朵朵如岁月撒在西部高原的记忆。离开的时候是正午。首都的琉璃瓦折不出西行人内心巨大的孤独,远山绵绵不绝,污浊的空气一波波灌进苍凉的胸腔,妹妹清澈的眸问出很多他现下无从回复的疑惑。谁家炊烟遣离别?远远近近的四合院被高高矮矮的楼层包围切割。难行的是脚,不舍的是心。翔用妹妹看见的刚毅快步走出她稍显稚嫩的视线,蓦然回首,看不到鳞次栉比的天高云淡。只有被现代文明亵渎的模糊不清。他要走了,这一片虚脱的繁华,他从不向往,更不留恋,他想要属于他的另一片蓝天。绿皮车哐当哐当的催眠曲送了他俩天三夜。梦里与母亲作别。醒来,他又回到了栖身的城市。
“翔娃,回来了?”周姨母亲般的笑容抚平了他一路颠簸的通身疲惫。屋檐下成排的鸽子笼,在夕阳的余晖里显得格外庄严,嫩黄小嘴的欢鸣起伏在母鸽喂食的间歇里。闲适的节奏,温馨的场景,一幕一幕,都让他想到母亲的身影。
本来的离家出走是他自认为深思熟虑后的可行之举。直到离开家乡静下心来,他才慢慢领悟到其实那恰恰是他幼稚无知的轻率表现。饥饿的煎熬,思乡的痛苦,一点点吞噬着他的自信。出了站口,坐在离车站不远,破败颓废的异乡城市的一角,他终于实实在在明白了进退维谷的真谛。既然已经骑上虎背,那就只能前进。生死一线也好,背水一战也好,他只能承受。摇摇口袋,只剩几枚畏畏缩缩的硬币发出几下寒酸不堪的弱响。他站起身,提起简简单单的行李。朝着未知的前方迈开了退无可退的第一步。人慢慢多了起来,遛弯的老者,放学的孩童,行色匆匆的上班族。清真饭店,糕点铺,早点摊,有着鲜明地域色彩的水果和滴着露水的蔬菜……方言土语普通话,他听的似懂非懂。肚子里咕咕直响。他饿极了。空气中混杂着各色吃食的香味。很不幸,生活中最简单的诱惑恰恰成为他那时那刻最难以跨越的鸿沟。不幸被一分钱难倒的英雄汉局促不安地站在早点摊子前,举步维艰,寸步难行,囊中羞涩的苦恼让他犹疑不定。有心问问价钱,又怕问了以后买不起被人笑话,他张不开口。只好细细留心买者和卖者的对话,很快他知道有一种烧饼他可以拥有一块。他掏出身上所有的钢镚,在他想象中的众目睽睽下自惭形秽地买下了一块刚刚出炉的热烧饼。
那是他长那么大吃过的最美味的烧饼了。此前没有,以后最好也不会再有。四海为家的蒲公英?随波逐流的飘萍?不管他是什么?生存永远是第一位的。留不住生命,何谈其他?一个烧饼的热量能维持多久?他不敢想太多,未来的不可知让他心里充满了飘飘摇摇的不安全感。再要挺不住就只能画饼了。真希望画饼可以充饥。
翔苦笑着走走停停。他明白要想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活下去,首先要克服的是别太把自己的脸当脸。只有抹下所谓的面子,才可能找到赖以生存的活路。他穿行着,观望着,不知不觉来到一处花红柳绿的斜坡,没想到城市里面还能有这样一处美丽的场所。也有蜻蜓舞,也有蜜蜂飞,蝴蝶儿花枝招展,花间穿梭,这里的红蜻蜓和家乡的红蜻蜓并无二致。不过此刻的他和过去的他,已经全然不同。接连俩天的处处碰壁让他的心情陷入了极度的忧郁。他拉下脸,厂子铺子挨家询问,接待者均摇头谢绝。哪家都不缺人。想不到临时工也这么难找。他几近绝望,俩腿灌铅一样沉重。饥肠辘辘,好像肚子里藏着一面鼓,走到哪里响到哪里。每当有人走过他身边,他就感到难为情,生怕别人听见他肚子里不屈不挠的鼓点声。百爪挠心不算什么。后来他几乎走不动了。走不动却还飘飘欲飞,身轻如燕?不是笑话的笑话。挨过饿的人各有各的说法。不能好受是真的。
齐大饥,黔敖为食于路,以待饥者而食之。有饥者,蒙袂、辑履,贸然而来。黔敖左奉食,右执饮,曰:"嗟,来食!"扬其目而视之,曰:"予唯不食嗟来之食,以至于斯也!"从而谢焉,终不食而死。
如果他面前忽然走来个新时代的黔敖,一个窝头一碗汤放在他面前,然后大声呵斥曰:"嗟,来食!" 不知他有没有这样的骨气,宁可饿死,也要保住“君子不食嗟来之食”的清高?他想他应该也会有那个挨饿者赴死的勇气。母亲在干什么?如果她知道她的儿子已经沦落到饥不择食的地步,不知会作何想?他奇怪自己竟然没有一丝一毫后悔的意思。思念的忧伤,掩不住饥饿的摧残。他茫无头绪地绕上一条小路,走着走着,眼前金星乱冒,心慌的厉害,神智渐渐迷糊起来,忽然感觉很困,眼前一黑倒了下去。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过了无数个世纪那么久远,他恍惚听见耳边有人的低唤声:
“娃子,醒醒,喝点粥。”听起来好像是奶奶的声音。奶奶不是早死了吗?难道我也死了?这是什么地方?天堂还是地狱?我不会真到黄泉之下和奶奶相聚了吧?我不能死呀,母亲在等我回家,妹妹在等我供读。“奶奶,奶奶”他想喊却出不了声。他努力想睁开眼睛,无奈眼皮生涩坚韧,铁盖子一般锈沉,怎么努力也枉然。紧接着他感觉有液体滑入喉咙,随之软蛇一样钻入肚腹,腹内热浪潺潺,然后是抽动不停。过了那一阵难受的律动。肠胃慢慢变得驯服起来。不再反抗。困意涨潮,细语落潮,渐去渐远渐逝……他再度昏睡过去。
“醒了?”
第十三章(7)
这回真的醒了。彻底清醒已是第二天的午后。一位看起来和母亲年龄相仿的中年女子,坐在自己床边,手里端一只蓝花细瓷碗,碗里放着一只调羹,眼角细细的鱼尾纹显出岁月在她脸上不留情面的雕琢。体态稍显丰满,却不臃肿。五官不算太美,却很和谐。一身藤花紫的短袖上装和配套短裙。齐耳短发一丝不乱。应该是个处世严谨,性情温和的女子。她就是周姨。醒过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留在医院陪护自己的周姨。翔坐起身来,想要下地。她摇摇头阻止了翔。
“娃子,不急,你身体还太虚弱。看见你那会可把我吓的够呛,总算活过来了。来,喝了这碗粥咱们回家。医生说可以出院了。晚上,我给你烙大饼,吃干的应该可以了。喝吧,有什么话,喝了粥回去再说。”
“谢谢!”救命之恩,绝非一句谢谢当得起的。那说什么?总不能说什么大恩不言谢,容图后报之类的虚套话吧?毕竟这是二十世纪的现代社会,而并非古代侠士之江湖。一言不发安然享受?好像更不像话,虽然一般救人者都不是贪图回报之人。翔当然也不必假惺惺开出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支票,真要有心,以后有机会有条件报答就是。也不急在一时。既然眼下不具备报恩的条件,那么先把自己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总是应该的吧?实话实说,说不出;虚与委蛇编谎话,更不行。没个交代就离开又说不过去。翔犯了难。
“周姨,我不想说假话骗您,也不想说我流落此地的真正原因,您就当我有不得已的苦衷。请原谅我对您的隐瞒。这几天您受累了。我不想再连累您。”翔很惭愧。感觉上周姨就像自己的妈妈,他真的很想把一切和盘托出,可他眼下还没有足够的与人分享自己家丑的勇气。周姨并不介意他的隐瞒。人生在世,都有自己不得已的隐私,不方便示人不代表这个人有问题。
“什么话,人活着都不容易,谁还没个三灾九难?回家再说。”再推脱就显得虚伪了。翔也实在没处可去呢。出院以后,他被安置在向阳的一个小套间,温馨洁净,家具物事摆设的有条有理,井然有序。房间不大,窗户却相当气派。午后的阳光泼窗而入,西部汉子一样的无遮无拦,坦坦荡荡。炙热而不窒息。阳光里来往穿梭的微尘如人的思绪一样停不住脚。
周姨是在买菜回来的路上发现翔的。当时他已经昏迷了不知多久,毫无知觉地倒卧路旁。如果不是那天因为天色已晚,周姨急着回家抄了那条离家比较近的小路,也不可能遇上翔。那么翔就很难被人发现。说不定现在真就一命呜呼了也说不定。因为那是条相当偏僻的小路,平时来往的行人非常稀少。开始周姨以为他是个死人,心里怕怕的,只想快点跑开,走了几步,心里感觉有点不妥,就战战兢兢转回去。果然还是个活人。可是她自己弄不动翔。就跑回家找来几个帮手,把翔送到了医院。其实翔虽然是饿昏的,但是长时间昏迷不醒却不单单是因为饥饿。这种状况和他没有离家前情绪的巨大波动以及当时几天的绝食有很大关系。因为身体的原因,周姨已经提前退休。她怕翔一个人闷在屋里憋屈,就时不时过来陪他聊聊家常。
“娃子,咱娘俩要能早点碰头,你就不会饿昏了。你这娃子也真是的,饿成那样,你就不能找人帮帮你?“
“怕人笑话。“
“你户口不在本地,想找个有保障的长期工作不容易。临时工可以吗?”
“可以,只要能够维持生存就行。”
“应该不难,我老伴出差了。过两天等他回来,看看能不能给你安排个临时工作。你先安心留下来。”
“真不知道怎么感谢您。”翔感激不尽。他觉得老天对自己真的不薄。穷途潦倒的走投无路,换来了柳暗花明的一村喘息。用江湖术士的话就叫做有贵人相助。翔不会把报恩口口声声挂在嘴上,因为他可能一辈子也没有机会真正报答周姨的恩情,没有能力报答前,他只能先把这份感动存在心里,他不喜欢也不擅长虚飘飘的甜言蜜语。经过周姨细心的照应以及合理的饮食调养。没几天翔已经生龙活虎。周姨的老伴也回来了。
想不到周姨的丈夫是自己500年前的本家,张叔是机械厂的厂长。高高瘦瘦,相貌平平,却有本事让人过目不忘:他长了俩道很有特点的长寿眉和波澜不惊的细长眼。肤色略黑,眼仁略黄。往那一站,很有气场。会给人一种可以信赖的依靠感。通过俩次不长不短的谈话,翔在心里对他有了个初步的定位:有原则的热心肠。这不是个动辄爱给人打包票的男人。是那种先做后说,做好了再说的长者。属德高望重一族。按理说,周姨出于人性的善良救了翔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完全没必要也没义务再帮他找什么工作,她本来也不欠他什么,可是当知道翔急需要一份工作后,她就责无旁贷地选择了帮人帮到底,除了天性善良和认定自己不会看走眼的因素,大概还因为翔是她救回来的,所以她对他有一种类似于妈妈对待儿子的特别的母性情结。
俩天后,张叔给了翔俩种选择——或去机械厂做临时工,或去地质队做临时工。俩样工作都不轻松。不过去机械厂可以住厂里,也可以继续住家里。去地质队就要戈壁荒漠四处跑,自然条件,日常生活都非常艰苦,还会有意想不到的危险,而且只是做些杂务之类的体力活。翔没有多做考虑,毅然决定去地质队。周姨看他文文弱弱的,担心他对困难估计不足,只是一时的头脑发热才要去那荒天野地,去了以后吃不了地质队的苦再想回头就不好了,所以劝他好好考虑清楚再做决定。可是翔很坚定。他相信自己能坚持下去。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第十三章(8)
地质队的书记也姓张。后来,翔才知道原来张书记和张叔是一个肚子里出来的亲兄弟。难怪他可以顺利进入地质队,因为一般人并不了解这种冷门职业,也没有多少机会认识从事这种职业的人,除非他是你身边的人。
果然很苦。没有了平展展的大马路,没有了奴颜婢膝的法国梧桐,没有了熙熙攘攘的车水马龙,没有了炊烟袅袅下的猪哼鸡鸣,没有了香喷喷热腾腾的早市早点……告别了过去生活的轨迹。你只能说这也是一种成长。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辗转各地各处人迹罕至的荒凉。渐渐听多了悠扬的西部花儿,高远的蒙古长调。奔腾的骏马,梭梭的羊群。传奇的古城堡,顽强的胡杨林。苍鹰的搏击长空,云雀的放声歌唱。芨芨草,骆驼刺,温暖着疲惫的视野。戈壁滩上的餐风露宿,大沙漠中的颠沛流离。脸颊上的高原红,心窝里的思乡梦。翔变得日渐沧桑起来。骨子里多了几分西部汉子的刚强。
33元4角是翔第一个月的工资。领到工资的那天,阳光都变得意味深长。不单是高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是翔那一刻心情的真实写照。这是他平生挣到的第一笔钱。对某些人来说,这么丁点的几张票子根本不屑一顾,不值一提。对翔不一样,这33元算是他真正意义上长大成人的一种象征。他双手并拢胸前,手心里握着沉甸甸的33元,面向故乡的方向,心里念念有词,他希望母亲能够感应到自己的祝福和告白。
地质队多是些没娶妻生子的年轻小伙。女人稀少的像珍贵无比的天山雪莲,不管丑俊一律享受着公主一般众星捧月的待遇。翔进入地质队没多久,就迎来了一位颇具争议的人物。他叫王一平,来自省地质研究所。是自己主动请缨来到地质队的。据说他曾经就读于中国最权威的地质学院。毕业后分到省地质研究所。听起来好像没什么呀,这也值得争议?稍安勿躁。这本来没什么,问题是他出生在偏远贫瘠的西部农村,那样的地方能学有所成是不是值得骄傲?对,这也不足以引人非议呀。那你知道他怎么样读完中学,考上大学的吗?不知道。不知道别插嘴。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苦孩子?不是。他父母双全。不过都不健康。俩个寸步难行的残疾人。根本没办法供他上学。就算别人能资助他读书,也没办法长期帮他照顾父母吧?就在他含悲忍泪决定辍学回家的那天,同村的一个姑娘找到了他。告诉他,她可以帮他照顾父母,供他读书。他感激不尽。姑娘淳朴善良,长得不是太漂亮。可当时在他眼里却倾国倾城。几年过去,俩人都长大了。在村人的撮合下定了亲。后来他如愿以偿考入大学。姑娘留在家里一边尽心尽力帮她孝养着伤残的爹娘,一边省吃俭用劳心劳力帮他筹集学杂费生活费。为了他能安心顺利地完成学业,姑娘穿得最破,干得最累,吃得最差,睡得最少,恨不能扎紧自己的喉咙眼,牙缝里省出一枚枚钢镚,鸡腚里挤出一张张毛票,冒着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巨大风险,耗尽所有的聪明才智为他换来一年年的费用。姑娘哪里知道,她心里的那个人早已经变了心肠。看不上她了。只是碍于自己的无法独立,不得不继续享用着姑娘寄来的一张张钞票。大学毕业,踏板抽下。他的过河拆桥,引得众怒。姑娘欲哭无泪,默默承受了一切。却连一句苛责的话都没有说。姑娘抑郁而终。他父母躲在屋里羞于见人。没多久也双双归西。他回来给父母奔丧时,所有的父老乡亲就像没看见他这个人,对他视若无睹。没人打他,没人骂他,连一个白眼都懒得抛给他。他终于良心发现,趁月黑风高,悄悄跑到姑娘的坟上痛哭忏悔后,连夜回到了单位,写了申请,自愿去基层地质队接受最艰苦的锻炼。申请得到了批准。从此,翔的晨钟暮鼓里就多出了王一平这样一个孤独的身影。他安安静静,寡言少语,每天只是埋头苦干,工作之外的话几乎没有。偶有闲暇,便会去到离宿营帐篷较远没有人的地方一个人发呆。或立或坐。似思想者冥想,似苦行僧面壁。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翔喜欢远远看着他。心里充满感慨。人真的不能走错路。一步错,步步错,错来错去,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地质队几乎没有节假日。翔回去看望周姨的机会也很少。不过,每次回去,他都会认真准备几样用钱买不到的走心礼物。多是自己亲手制作而成。在周姨不缺钱,而自己缺钱的情形下,他选择了这种发自内心的报恩方式。他把每个月的工资都几乎原封不动地攒存起来。他不断地想象扬扬读书拉琴的模样。母亲的含辛茹苦一定会有回报。妹妹定会不负众望。临近高考,他的心慢慢悬了起来。他想写封信回家,该写封信了。离家日久,母亲不定挂念成什么样了。写什么呢?他现在还不想把自己的真实情形告知母亲。写了撕,撕了写。终于完稿。信写好,他托一位探亲回家的同事帮忙邮寄了出去。这就是前面我们看见的那封北京发出的俩字短信。
高考结束,他心神不宁,寝食难安。不出意外,妹妹应该可以如愿进入她心仪已久的音乐学院。他相信扬扬有那个实力。如果出了意外呢?他讨厌自己作这样的设想。不会的。一定不会的。那段日子,翔度日如年,熬到差不多新生入学的日子。他终于请下假来。带上所有的积蓄,搭乘上面送给养的顺路车先回到周姨家,简单说明情况,随后坐上去北京的火车,日夜兼程直奔音乐学院。
妹妹果然榜上有名。
第十三章(9)
这是一片广袤的荒原。没有人烟,没有野兽。这里的植物比人还要坚强。三年生命,俩年扎根。也就是说这是一片缺少生命生存最起码条件的地方。很多时候生命存在的形式是不以生命自身的意愿所转移的。上帝说,就这里,好地方轮不到你,爱活不活。那你活是不活?活,就可能要耗尽你所有來维持你不可知的生命,一年俩年?一天俩天?甚至更短。不活就去死吧: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这一年晚春,翔所在的地质队就开到了这样一片沙漠不像沙漠,戈壁不是戈壁的人迹罕至之处。春天是百花盛开的季节,这里的飞砂走石阻挡了百花的浪漫。一连几天,翔都没福气看见一朵能叫做花的东西。
眼睛的极度疲惫是单纯的蓝天抚慰不了的。绿色最是人生不能缺失的一种颜色。也许你会说比起生命,这些根本算不了什么。你错了,现在恰恰是因为视野里没有了绿色,生命的存在才受到了最严峻的威胁。地质队迷路了。和外界的联系完全断绝。什么线什么波发出去都如石沉大海,所有的联系设备都形同虚设。他们站在一望无垠的蓝天白云下,心里的感觉却好像置身于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里。桶里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这样的一种与世隔绝不是说说而已的。那种恐惧是局外人永远无法真正明白的。 没人知道自己所处的到底是几维空间。
给养送不来。那么就自力更生吧。凭什么,靠什么,想做一头牛都没有可能,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你能吃什么?无草可吃,自然无奶可挤,别奢侈地说什么牛奶,先维持生命吧。只有大把大片的沙砾和碎石,能当面包馒头烤白薯吗?水,越来越少,谁也不敢再浪费半滴;食物越来越少,谁也不忍再多吃一口。只要死不了,每个人都自觉地把自己的消耗保存到最低。低的不能再低。
仅剩的最后一头骆驼承载着所有人最后的希望。这里是一片低洼的谷地。有人畜的尸骨无声抗议着命运曾经对他们的不公平。这里的尸骨和你平时见到的尸骨完全两码事。你看见过风干的萝卜干吗?你想想大自然一手造就的木乃伊应该什么样?那么你知道了,翔现在看见的尸骨就是这样一具具被风干的东西。面对这些失去了生命的前辈,大概每个人心里都是一样的想法:难道不久以后我也会变成他们中间的一员?
惧怕是懦弱的表现。谁都想勇敢。此时此刻的团结一心是用不着领导们多费口舌的。到什么山唱什么歌。该冲该拼,人人心里自有章程。翔没有怕,他只希望那个万一真成了万一时,他的母亲不要那么悲痛。他们认准一个方向直直走下去,身边的景观不停变换,昼夜的交替看头上的太阳,夜晚的星空。翔曾听老人们说北斗星可以指方向。怎么指?好像他们现在行进的方向正好和北斗星相反。这也算一种指吧。只要一直沿一个方向,总有走出去的那天。不一定非要跟着星星走。当他们觉得他们终于逃出了这片死亡之地时,他们一起发现他们又回到了最初出发的原点。这样的打击不是人人都可以承受的。垂头丧气没有用。稍作休整,换了个方向他们又踏上了挣命的旅程。还是没有信号。天上能不能飞来一只鸟?地上能不能现出一条河?一朵花,一根草也可以……自从加入地质队,翔还没有看见过一次海市蜃楼,这会子,他特别希望能让他看见一次真正壮观的海市蜃楼。如果命中注定要他死在这片荒野,那么这就算是他生命最后的要求了。卖火柴的小女孩都可以在亲人的注目下幸福的死去,他希望他也能。
一鼓作气走了好久,命运给众人打了一针强心剂:这回没有再回到起点。虽然还是和外界联系不上,他们却好像看见了光明看见了希望。最后一头善良的骆驼为它们服务了一辈子的人做出了最后的牺牲。再不能帮他们驮运重物了。能扔的已经扔的差不多。只能轻装前进了。骆驼肉下肚,身上多了些力量。不过眼下最迫在眉睫的已经不是饿,他们断水了。如果还是走不出去,再有几天,牛头马面就要奉命来引领他们奔赴黄泉了。这么多的人结伴而行,黄泉路上不会寂寞,这是唯一的好。一行诸人,恐怕只有王一平是真正无畏无惧,坦然赴死的。翔不想死。
“骆驼刺。”不知道是谁大叫一声。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望向前方。真的。很久没看见任何植物的他们惊喜若狂。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们即将走出死亡的陷阱了?可惜骆驼能吃的东西,他们却不能拿来果腹充饥。桂林葡萄新吐蔓,武城刺蜜未可餐。时候不到,也没有刺蜜可吃。总算可以养养眼睛,翔已经心满意足。好像一下子有了盼头。不期而至的信心来的那么突然。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只是一丛骆驼刺会有这么大的魔力?有盼头总是好事,他不想深究力量的源头。那丛灌木带给他们的喜悦很快消失殆尽。依旧的没吃没喝没信号。绝望重新蔓延到每个人的眉梢眼角,躯干四肢。翔除外。他没有道理地认定他们会闯过难关。
绝望归绝望,再大的绝望也不会影响他们求生的欲望。生命的本能永远会伴随生命存在。过度的干渴已经让他们咽不下任何食物。每个人的嘴唇都不是嘴唇了。完全变成了另外一种惨不忍睹的东西。什么明眸皓齿,唇红齿白,统统扯淡。不信你把几个唇红齿白者扔沙漠里不吃不喝几天,看看他们的嘴唇是不是还那么迷人?
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会放弃,因为他们不想变成他们看见过的那些干尸。他们不屈不挠地行进着。权当当年的红军走在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路上。
“人!有人!”他们欢呼雀跃。夕阳余晖中远远走来一溜骑在骆驼上的人。
第十三章(10)
吉娜所在的商队犹如自天而降的神人。没有福音袅袅,没有仙乐飘飘。绝望中几个同类的身影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翔也没能忍住夺眶而出的热泪。
当年那个6岁的混血小姑娘吉娜,如今已经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妙龄少女。16岁离开家乡,她再也没有回去。走出大山。故乡离她愈来愈远。徒步走到一个可以通火车的城市。她没有目标地随便买了一张票随车坐到终点站。她和翔不一样的一点是她离家前就做好了一去不回打持久战的准备,也就是说,她比翔带的钱多。所以她下车以后还可以悠哉悠哉地找工作。未来如何她不知道,可无论如何也不会沦落到饿昏街头的地步。她很清楚漂亮女孩子出门在外有可能遇到的各种麻烦和艰险。不管是好人的帮助,还是坏人的关注,她都希望分的清清爽爽:什么样的可以接受,什么样的必须避免。对此,母亲活着时,早就千叮万嘱过一遍又一遍。吉娜并不过分担心。这一点,她也真的比同龄的女孩子成熟很多。
最初的半年,她没有离开她所属的省市。那个年代的女孩子所能找到的活,她几乎全部干过。她生在深山长在深山,母亲虽然疼她,却从来不会溺爱娇惯她,因为母亲没和父亲同归于尽的唯一目的就是把女儿养大,让她学会怎么样在没有母亲的陪伴下独自一人存活于世。母亲培养了她足够的坚强和勇气。也用自己一生的经验和教训教会了她很多求生的技能和应该遵循的做人道理。吉娜从来不怕吃苦。能吃苦耐劳的人永远不愁养不活自己。她大刀阔斧地规划着她理想中的人生,也小心翼翼地逃离着来自方方面面有形无形的危机。她凭着自己的聪明智慧一点点积累着。她像一只娇弱的小兔子,时时刻刻竖着她美丽透明的长耳朵。第一年过去,她手里有了一定的资金。于是她带上行李去了更远的地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她一边不计苦累地继续进行着原始资金的积累,一边耐心地寻求着适合自己停泊的港湾和适合自己发展的项目。光阴易逝,时光荏苒,顽强的吉娜像个穿行在阳光下的女侠。
机缘巧合下她来到美丽的鄂尔多斯草原,饱览了雄鹰高翔的草原风光和马奶酒侵染过的蒙古长调。她跟着偶尔结识的牧羊姑娘体验了一阵子的放牧生活。过足了草原的瘾。然后,她骑着姑娘送她的小红马,横跨草原,一路西行,最后来到了严冬过后的一座中苏边境小城。这里莫名的神秘和一些奇特的风景吸引了她。不久以后吉娜认识了她人生中第一个真正的朋友:杨丽。杨丽比吉娜大6岁。后来吉娜才知道原来24岁的杨丽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妈,大女儿已经9岁。最小的儿子3岁。杨丽是个只有母亲和儿女,却没有父亲和老公的女人。14岁怀孕,15岁做母亲,谁也不能想象这样的杨丽会有一个什么样的过去?吉娜没有问过。她相信杨丽是个很好的女孩。也许她有着不想为人所知的不一般的甚至是不堪回首的过去。谁没有过去呢?就像她自己,不也是一样?吉娜非常喜欢杨丽的三个孩子,特别是大女儿,长着一头火红的长卷发。跑来跑去,好像一团生生不息的火焰,到处撒播着光明和温暖。在吉娜眼里就是一个天使。每次她看见杨丽进门,总是热情如火地跑过去抱住杨丽的腰。杨丽却不像个妈妈,从头到脚都不像。像什么?像个姐姐。长相身段脾气性格心态,无一不像姐姐。虽然生了三个孩子,她自己却永远都像个孩子。从她身上,你绝对找不到丁点岁月留给她的沧桑。杨丽是个风风火火的姑娘。长裤马靴皮夹克,那个年代中国内地绝对看不见这样的穿戴。边境也一样,杨丽是独一份。所以她每次上街的回头率都不是一般的高。吉娜不知道她哪里弄来的这些服装?不过,穿起来真的非常英武。不知道的根本不知道她是个姑娘。杨丽从来不穿裙子。特别喜欢马,看见吉娜的马就爱不释手。她那骑士一样的打扮配上火红的蒙古马,真绝了。不过,她好像很爱惜这身服装。平时也很少上身。不穿时,她会把它们放在一个专门的地方。不许她的孩子们乱动。她身材不高,又苗条。按说这样纤弱的女孩应该没什么力气。真错了。杨丽虽然不是力大无穷,却绝对有力气。你看看她每次进门把大女儿高高举上头顶的动作就能够想见。既当爹又当妈,每日里奔波劳累忙生计。和孩子们相聚的时间很少。和孩子们的感情却很好。三个孩子平时跟着姥姥。9岁的老大已经小学三年级。她的三个孩子个个青葱茂盛,没有一点点单亲家庭孩子的坏毛病。比正常家庭出来的孩子还阳光向上。就像一个大姐姐带着三个小弟妹。吉娜说不出的羡慕。吉娜是在市郊林场做短工时认识的杨丽。结缘于一只蜜蜂窝。那天吉娜和杨丽一起去给伐木的男人们送饭,正赶上一棵树倒在离她们俩不远处,偏偏那棵树上有一只蜜蜂窝。树倒蜜蜂散。呼啦啦围住了离它们最近的送饭女工。一时之间吉娜不知所措,眼看着就要成为蜜蜂复仇的靶子。那样的结果是不堪设想的。就在这时,杨丽一跃上前把她扑趴在自己身下。直到男人们跑过来把蜜蜂赶跑。吉娜毫发未伤,杨丽自己头上却被蜜蜂蜇伤了好几处。那以后俩人慢慢成了好朋友。
再后来俩人同时离开了林场。杨丽把吉娜领回了自己家。杨丽家里专门有一个类似于仓库的桦木房。里面摆满了当时外面市场上绝对看不见也买不着的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多属于轻工业制品中的日用消费品。这间房子是专属于杨丽的私人领地。孩子们不经过杨丽的允许也不能擅自进入的。这就是前面所说的杨丽用来存放她那身骑士服装的地方。
“辛亮的商队快回来了。”杨丽很突兀地对吉娜说。
第十四章(1)
“什么?”吉娜不明所以。
"我原来是跑商队的,几个月前,孩子不是病了吗?我就没有跟他们去。据我估计,现在他们快回来了。“杨丽进一步解释着。
“哦。”说实话。吉娜还是不太明白。不过后来她明白了。杨丽所谓的跑商队,就是一帮人把一些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日用品通过某些手段某种渠道运到一些交通落后的偏远地区,换取一些在当地不值钱但是在外地值钱的土特产。无疑这是一种很辛苦很危险的盈利方式,而且还不能大张旗鼓,只能偷偷摸摸。不过吉娜还是很想试试。她骨子里似乎有一股天生的冒险主义精神。在家里休整了几天,杨丽开始领吉娜去各个批发市场转悠打听,踅摸行情。天天都要三更灯火五更鸡。杨丽告诉吉娜必须起大早。不起大早就算不会被人抓个现行,也别想弄到便宜的好东西。买卖双方心照不宣。东西准备的大差不差时,辛亮他们果然回来了。在一家小饭馆,吉娜第一次看见了远行归来的辛亮和他手下那帮人模狗样的哥们。一个个黑焦炭似的,油光发亮。和本地其他的常住居民大相径庭。不过看起来挺结实。直到跟着他们上了路,进入到条件艰苦的戈壁沙漠,吉娜才真正明白了他们为什么会变成那样了?大漠的风吹日晒,戈壁的烈日炎炎和其他地方是完全不一样的,那威力只有亲临其境的人才能了解。相信经历过那种环境的人再没有任何吃不了的苦。
出发那天,大虎依依不舍地抱住母亲的腰不舍得放手,大虎是杨丽的大女儿。吉娜不明白杨丽为什么会给女儿起这样一个男性化的名字,那么一个清秀可人,善解人意的小女娃,却被人一口一个大虎的喊,吉娜实在觉得有点搞笑,甚至有点残忍。一个大虎还不够,杨丽家里还有俩只虎:二女儿叫二虎,小儿子叫小虎。这倒好,三人成虎。一群虎崽子。希望将来长大成人后不要弄得一山难容三虎。吉娜曾经问过杨丽为什么,她只是笑笑,并没作任何解释。吉娜也就没有多问。后来她想,或许因为杨丽本人是一个大大咧咧的男儿性,所以也希望自己的孩子长大以后雷厉风行,别婆婆妈妈。于是就给俩女儿各取了一个充满了阳刚气的名字。叫起来也响亮。只是叫虎,并不像虎的大虎,此刻眼泪汪汪,仿佛生离死别一样抱住母亲,那头扎眼的火红卷发风中飘荡。黑头发的杨丽为什么会生出一个红头发的女儿?这也是吉娜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吉娜知道自己身上也有一部分洋人的特征,这不奇怪,因为自己的父亲是俄罗斯人。难道大虎的爸爸也是一个洋鬼子?杨丽身上真的有太多太多让人不理解不明白的地方。不过这些事关别人隐私的问题,吉娜是不会主动询问的。吉娜很喜欢大虎,看见她哭,自己心里也忍不住一阵酸楚。现在杨丽心里什么感觉,吉娜不知道。起码她在别人面前一直都是略带点玩世不恭的洒脱。现在她背对吉娜,吉娜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姥姥走过去,轻轻拉开大虎抱住杨丽的手。把她拉回院里弟弟妹妹身边。俩个小老虎可能还不太懂得人类这些所谓的离情别绪。母亲的离开对他们好像就没有太大的冲击。姥姥教他们说妈妈再见,他们就说妈妈再见。说完后依旧一副天真烂漫的欢快模样。不等母亲出门就又投入到他们各自的游戏中去了。只有大虎,巴巴地目送母亲的身影一点点远去。
一路旅途的艰苦并没有让吉娜产生太多吃不消的负面情绪。虽然她小小年纪,毕竟曾经有过远赴内蒙古大草原的经历。何况还有杨丽的陪伴。杨丽对她很是照顾。
一路所经之地的具体名称,吉娜一直糊里糊涂。她只看到不断变幻的山川景致和动植物,从无人的荒原到有人的绿洲,从有人的河套到无人的低谷,从雄伟壮观的黄土崖到无边无际的戈壁滩。见过各色各样的服装,吉娜说不出他们属于什么民族;听过各式各样的语言,吉娜不明白他们表达的意思。带来的货物一包包卸下,换来的货物一包包装上。随着货物的不断转换,他们的旅途也变得一天比一天轻松。因为他们带来的东西重的多,而换来的东西轻的多,所以,虽然距离出发地越来越远,心情却是越来越好。心情一好什么都好。沿途的穷山恶水也变得诗情画意起来。
行到一片风光旖旎的沙漠绿洲,吉娜俩眼放光。太美了。商量片刻,他们决定安顿下来,好好休整俩天再上路。吉娜还是不知道这些穿着花花绿绿服装的牧民属于什么民族。不过是什么民族对她来说并不重要。反正他们只是来去匆匆的过客。原计划第三天一早起程。谁知道临行前那夜的一个突发事件改变了商队的既定计划。当时男人们都已经睡下。吉娜和杨丽正在帐篷里清点货物数量。夜很静。静谧的夜空里猛不丁传来几嗓子撕心裂肺的女子的哭声。也不大象哭。是一种凄厉无比的说不出来的似人非人的惨泣。有一种催人泪下的奇效。睡梦中的男人们一下子爬了起来。
“咋了?啥情况?”吉娜顿时变了脸。杨丽比她坚强的多。拉着她跑了出去。湖边聚了很多人。一个湿淋淋的女人躺在湖边的草丛里,不知死活。月光光,亮如白昼。那些人叽里呱啦说个不停,声音大得好像是在吵架。一个男人跪在不知死活的女人旁边放声大哭,另外一个男人拼命拉扯痛哭的男人。看那样是不许他靠近落水女子。哭声是不用翻译,不分国界,不分人种和民族的。吉娜听得懂。可是到底发生了什么,吉娜还是一头雾水。
第十四章(2)
辛亮是精通各民族语言的奇才。也是商队的翻译官和联络员。
通过他的翻译,吉娜大致明白了所谓事情的真相:原来这个不知死活的女孩是本地的第一美少女。不幸被本地首富的儿子看上。吉娜不明白当时国家对少数民族的政策是什么样?更不明白那个年代一群(相当于过去的一个部落?)少数民族中的所谓首富能够富到什么程度?偏偏姑娘不识抬举地对首富儿子的投之以桃不肯报之以李。姑娘的父母又因为吃拿了人家的东西而变得手短嘴软,只能乖乖地把自己的姑娘亲自送上门去,听凭人家发落。姑娘软硬不吃。首富恼羞成怒。那么姑娘是不是要倒霉了?也是,也不是。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首富虽然脾气不好,他那儿子却是个有点变态的多情种子。这儿子是那种爱上一个女人一辈子不回头不变心的人,不过他爱上的女人眼里只能有他,他决不允许他喜欢的女人和任何她父兄之外的其他男人有任何形式的交流。换言之就像一个人养了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雀也好,人也好,都是他的私有财产。只能无条件接受他对你的好。姑娘非但不领情,也不和他成亲,更不许他碰。不让碰他也不勉强。她想自由那也是做梦,说什么他都不会放她走。因为他爱她,我想这绝对不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那种爱情。所以他只能把她留在自己身边。他别无选择。好吃好喝好招待。他把他认为最好的东西全都拿给姑娘。也不许别人对姑娘有丝毫不逊。姑娘心急如焚,无计可施。她的心上人也在外面急的团团转。
那天夜里姑娘终于抽冷子跑了出来。她想弄匹马和自己的爱人一起离开这里。哪容得她按部就班?真主没那么厚道。没等她喊出心上人,就被首富儿子发现。他带着几个人把姑娘追堵到湖边,看看无处可逃,姑娘一时绝望,狂嘶几声。跳进了湖里。于是就出现了吉娜他们看见的这一幕。跪在姑娘身边哭的是姑娘的心上人。拉扯他的就是那个首富的儿子。吉娜还在梳理情节,对号入座。杨丽早已按捺不住。跑到首富儿子跟前对准他的腰就是一脚。谁也没想到杨丽会来这么一手。吉娜惊呆了。围观的人惊呆了。辛亮他们也惊呆了。姑娘的心上人也惊得僵在了那里。姑娘已经醒了过来。睁眼看见自己的男朋友,忍不住泪如雨下。俩人抱头痛哭。首富的儿子妒火中烧,杨丽趁胜追击,继续施加拳脚,以巩固自己一鼓作气的辉煌战果。等首富闻声赶来时,杨丽他们已经带着姑娘和她的心上人和首富的儿子连夜离开了绿洲。给首富留下了不许追赶,否则他儿子会倒霉的警告。当然警告是通过辛亮口述,再经由围观人传达的。
一口气逃离了危险区域。看看前面是一个叉道多多的迷宫地带。他们把首富儿子弄到马上放了回去。姑娘小伙感激不尽,反正他们叽里咕噜说的什么除了辛亮也没人听得懂。总之不外乎一些老生常谈的感恩话。想也想得出。同行了一段路,俩人终于与商队分道扬镳,打马绝尘,自奔前程去了。众人这才想起声讨杨丽:
“杨丽,你几时变得那么失态?我都不认识你了。”首先发难的是辛亮。
“咋了?我救人有错吗?”杨丽不服气。可是吉娜总觉得杨丽的不服气是为了掩饰什么。掩饰什么?她说不清,只是一种直觉。后来她终于明白了杨丽那天夜里为什么失态的真正原因:原来杨丽很小的时候曾经认识过一个男孩,也就是大虎的爸爸。俩人也曾经有过青梅竹马的童年牵手和海誓山盟的少年相伴。这样大逆不道的早恋一旦被人发现,势必会遭到学校老师的大力棒杀和双方父母的联手打压。其实所谓的双方父母不过是杨丽的母亲和男孩的父亲,因为杨丽没有父亲,那男孩没有母亲。杨丽的父亲早亡,男孩的母亲早就离开他父亲回到江对岸的祖国了。男孩和吉娜一样,也是中俄混血。怪不得大虎会有那么一头火红的卷头发。十几岁的少年正值人生的叛逆期。于是他们双双效仿张翔,离家出走了。不对,他们比翔大了几岁,自然应该是张翔效仿了他们。谁也没想到他们竟然一口气跑进了深山老林,做起比翼鸳鸯来。大虎就是在老林里出生的。真是傻人傻大胆。能平安活下来,真应该感谢老天眷顾。俩个人都不会照顾那么小的婴儿。四目相对尽是愁。一筹莫展。天又渐渐冷了。再撑下去,大人不死,孩子也会冻死。俩个人万般无奈,只好偷偷抱着孩子回了家。此情此景,做父母的,除了把气掉的牙吞到肚里还能有什么办法?怕他们故技重施,也不敢深说深骂。诸事只能眼睁眼闭装糊涂了。装糊涂的结果是装出了二虎和小虎。俩个人毕竟年轻,难免意气用事。在一起越久,矛盾越多。后来闹翻了。杨丽就要和那男孩一刀两断。男孩受不了。就把杨丽引到郊外一处废弃的房子里关了起来。他自己也天天守在那里。直到俩家大人找到他们。那几天噩梦一样的折磨让杨丽刻骨铭心。所以
当她知道首富的儿子也像男孩对待她一样对待那位姑娘时埋在心里的火山就爆发了。这是好久好久以后杨丽亲口告诉吉娜的。
“救人没错,可也要分时机分场合,你可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你救的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少数民族一向民风强悍粗鲁。又是国家团结扶助的对象。要不是咱们人机灵跑得快,又挟持了那家伙做人质。说不定现在早已经横尸荒野。你难道不后怕?以后这条线也不能再跑了。……”辛亮口气慢慢缓和下来。杨丽心知理亏。低头认错,不再辩解。这一趟远行与其说是做生意来的,倒不如说是上天安排他们专门救人来的。
俩天以后,他们与地质队不期而遇。
第十四章(3)
“其形也, 翩若惊鸿, 婉若游龙。荣曜秋菊, 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 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 皎若太阳升朝霞; 迫而察之, 灼若芙蕖出渌波。……于是忽焉纵体, 以遨以嬉。左倚采旄, 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 采湍濑之玄芝。”
第一眼看见吉娜,翔心里涌起的是这样的句子。又有点像贾宝玉初见林黛玉的激动。似曾相识。前世今生有没有?心灵感应有没有?从古到今这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就像永远得不到答案的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那个论题。
翔长到22岁,除了小时候对杨柳曾经有过那么一点点朦朦胧胧的少年萌芽的异样外,再没对任何其他的女孩子动过心思,虽然他身边一直不乏少女热辣辣的目光,可他从来不曾有过丁点回应。他也知道在学校时,女同学背地里给他起过一个不怎么好听的外号:玉面冷阎罗。到现在他也不懂这个称呼的真正含义。不过他隐隐约约觉得应该跟他对女同学的注目无动于衷的态度有关系。对此,他不想多做解释。在他的字典里,爱情是可遇不可求的,也是水到渠成的。缘分到了,挡也挡不住。缘分不到,求也求不来。他的这种爱情观,客观地说,应该是深受其母的影响。同样六六清静无为的为人处世之道也不可避免地影响了儿子。
绝处逢生的感觉真好。天地豁然开朗。人生顿时有望。杨丽他们的商队从来没想过要靠外部力量供给给养,所以,在他们这里也从来没有过与外部联系断绝的困扰。自力更生是生存下去的首要条件。所以他们相信自己不用依靠任何外部的帮助也能顺顺当当把地质队领出绝境。自从地质队有了希望,翔就开始有了烦恼,他的眼睛时时刻刻离不开吉娜的身影。热切专注,说是一往情深也不为过。吉娜走到哪儿,翔的目光追到哪儿。
“诺诺,你有麻烦了。有大麻烦了。”杨丽一边悄悄指指眼睛不老实的翔,一边和吉娜咬着耳朵。诺诺是杨丽对吉娜的昵称。专用名。
“什么呀?瞎胡说。”吉娜早就发现了翔对自己的关注。女孩子在这方面自有天生的灵异。其实她对翔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好感。心里正自窃喜。暗暗享受着那一份来自异性的青睐。冷不防被杨丽一语道破。她的脸想不红都不行了。杨丽盯着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她不再逗弄吉娜。而是专心想起心思来。对男人,杨丽自认已经有了足够的免疫力。可是吉娜不行,她还是一个情窦未曾开过的小姑娘。容易情债缠身。为什么很多女人喜欢把情郎称做冤家?一般意义上的冤家指的是死对头,也就是仇人。而情人是有情有义必须真心以对的爱人。如此截然不同的俩种解释来源于同一个词。不合适吧?仇人等同于情郎?这样一想,是不是有点可怕?当然也不好这么解释。女人嘴里的冤家一般是指那个自己深爱的男人。给自己带来痛苦而又舍不得放手的似恨又似爱的人:望得人眼欲穿,想得人心越窄,多管是冤家不自在。惟其如此,才更显得不公平。恋爱中男女双方的感觉可以不对等,但是爱情还是应该平视的。你听见男人有喊女人冤家的吗?没有吧。一般说来男人爱上女人比女人爱上男人更快更容易。同样,男人忘掉女人也比女人忘掉男人更快更容易。所以恋爱中的女人比男人更容易受伤害。薄幸男儿遍地是,痴情女儿古来多。爱情本身不可怕。怕就怕爱的走火入魔没了自己。那痛苦足以致命。杨丽是真心喜欢吉娜的。她不想吉娜从此失去内心平静的日子。前车之鉴近在眼前。杨丽有些担心了。
天下之所以没有永远不散的宴席,是因为天下没有永远不坏的菜肴。桌上的菜肴变质了,筵席还有可能继续吗?吉娜即将离开,翔的心揪了起来。他垂头丧气躺在夕阳下的沙丘上。大睁着俩眼犯痴,心里乱糟糟的凝重着。几天的朝夕相处,也没能让他鼓起勇气去和吉娜说上一个字。人家马上就要走了。也许今生今世都没有机会再见,想到这里他又痛恨自己的懦弱。不懦弱又能如何?说上话又能如何?先别说姑娘不一定会理他,就算吉娜对自己有着同样的感觉。自己又能给人家姑娘什么承诺?什么道理都明白,可一想到再见无期,翔就止不住自己的心疼。有心去找吉娜要她的住址,便于以后书信来往,又怕人家怀疑自己不怀好意。看见杨丽防贼一样的目光他就不得不委屈地强行吞下一次次即将脱口而出的请求。有心把自己的住址告诉吉娜,自己又没有固定的住址。平时队里的来往信件非常不准时。自己又是临时工。翔越思越想越痛苦。他把自己从头到脚埋进了沙中,只留下俩只眼睛空望蓝天,转动着满腹愁肠。
吉娜骑坐的骆驼渐渐远了。翔怅然若失,黯然神伤。虽然他刚刚趁吉娜和自己告别的机会把写有地质队通信地址和妹妹通信地址的纸条偷偷塞进了吉娜的手里。翔还是说不出的难受。比起当初离开母亲还要无助。他不相信一见钟情。也没办法解释自己此刻的心态。他的理论已经说服不了他自己。22岁的翔从此心里多出了一个女孩。吉娜和母亲妹妹在自己心里所占的地位竟然旗鼓相当。而他对她的全部了解仅限于她的名字。他只知道她叫吉娜。
他不知道吉娜对自己有没有留恋?他不知道吉娜会不会看自己写给她的纸条?他不知道吉娜会不会看也不看就把自己的心血扔掉?不管了。听天由命吧。张翔不能只为爱情活着。他还有母亲还有妹妹,还有身为儿子和兄长所应该担负的责任。儿女情长且放心底。翔收回放逐的灵魂。重新把所有的精力投入枯燥乏味的工作。
吉娜,一路走好。
第十四章(4)
巫婆为什么要骑扫帚?杨丽为什么要戒男人?
吉娜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自然而然地把这样俩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放在了一起?巫婆骑什么吉娜并不关心,杨丽的幸福她却很在乎。杨丽身边永远不乏追求者。辛亮是众多追求者中最痴心的一个。吉娜也觉得辛亮不错。有情有义有勇有谋有作为有担当,而且能够把杨丽生的三只虎视如己出。可惜杨丽不为所动。态度非常坚决,没有半点含糊地加以拒绝。半分商量的余地都不留。而不像很多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女人那样,云遮雾罩,半推半拒,似是而非地给你一种东边日出西边雨的回旋空间。那是一种玩感情,把感情当作盈利工具的女人。吉娜不喜欢,也不认可。杨丽的态度,吉娜从心里佩服。既然无心就要绝了别人的念想。这才是真正对人对己负责任的做法。可是每每看见辛亮想要对杨丽开屏示好而杨丽假装没看见的时候,又多少有点替辛亮难过。她很想知道杨丽为什么会对男人这样?不了解病源怎么能对症下药呢?可这种有关个人隐私的问题,当事人不说,局外人是不好过问的。所以一直以来,吉娜只能心里干着急。毕竟外人眼里的郎才女貌还是打着折扣的。
杨丽看起来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其实不然,一起处的时间长了。吉娜发现,杨丽所谓的男儿气概女儿身是会分场合分事情的。在某些敏感问题上,她极为严谨。比如和辛亮他们一起跑商队的日子,是同吃同住同劳动的,环境使然,必须如此。可是杨丽洁身自好,滴酒不沾,无论男人们怎么劝说激将,全都没用。不在商队的日子,她只要出了家门,也绝对不会喝酒。再比如,旅途寂寞,心灵空虚,男人们会身不由己地讲一些荤笑话黄段子打趣取乐,或者和身边的异性打情骂俏,以满足身心的需要。杨丽就从来不给身边的男人任何调笑戏谑的机会。毫不夸张地说,杨丽所在的商队是所有私营商队里生活作风最正派的商队。开始男人们觉得不能接受,时间长了,又离不开她,因为杨丽虽然那些方面死板,可她雷厉风行的办事能力,豪爽大气的处事态度,又是其他能和他们玩暧昧的女人所不具备的。慢慢的他们忘记了她的性别,成了铁哥们。只有辛亮痴心不改地还在盼望她回心转意的那一天。
这一趟虽然凶险,利润却相当可观。吉娜一下子拿到了自己平时打工一年才能拿到的报酬。杨丽给她的三只虎买了各自心仪的礼物。吉娜也要买,杨丽不让。
“留着吧。别浪费了。以后要钱的地方多着呢。”吉娜还是偷偷给三个孩子准备了自己的心意。她太喜欢大虎了。不忍心看见那孩子脸上一丝一毫的失望。远远看见了杨丽的小院。这座位于城郊的类似于农家小院的居所,很多次让吉娜想起了自己出生成长的老家。这也应该是杨丽出生成长的地方吧。此刻它却院门紧闭。院子里寂静无人,只有几只鸟,悠闲自在地踱来踱去,仿佛置身于无人之境。篱笆墙上的牵牛花无拘无束地缠绕着蝴蝶的心思。靠近那间杨丽专属的桦木小屋,是一片没有章法的短木桩。那是冬天用来取火的。原来码得整整齐齐。现在东倒西歪。这里一只盘子,那里一只碗,这里一只袜子,那里一双筷子……花子窝都比这里有序些。一只鸟站在碗沿上,低头啄食碗底的残羹剩饭。怎么了?吉娜心里一惊。杨丽已经进了院子。
屋门虚掩,杨丽不容分说推门而入。
杨丽的母亲面色蜡黄躺在炕上,满面愁容。大虎手里挥着一把芭蕉扇,正帮姥姥打扇子。外面无遮无拦又有风,没有感觉太热。进了屋,看见大虎手里的芭蕉扇,吉娜才感到了扑面而来的热浪。大虎看见杨丽,小嘴一瞥,眼睛里泪光闪闪,一副马上要哭的模样。姥姥想要起身,怎奈力不从心,欠欠身子又躺了下去。杨丽慌忙上前阻止母亲。老人家一脸歉意:
“回来了?累吧。太热了。大虎,给你姨和你妈拿俩把扇子来。”
“怎么不开电扇?”杨丽抬起头望望天花板,吊扇纹丝不动地望着她。那个年头有电扇的人家并不多。这算是高级电器了。
“坏了。转不动了。”大虎怕妈妈不信,巴巴地跑到开关跟前,拧开吊扇开关。果然还是没动静。
“二胡小虎呢?”杨丽下意识地四下撒撒。没有二胡小虎的身影。
“午觉呢。”大虎指指内套间。吉娜进内一看,俩小虎正四仰八叉睡的满头大汗。
杨丽她们走后没多久,杨妈妈的风湿病就犯了。开始还能扎挣着爬起来,照应孩子们的日常起居。慢慢的越来越糟,又得不到及时的治疗。到后来,一蹲下就半天起不了身。再到后来,腰腿关节就像锈死了一样。动一动嘎嘎响不说,整个人也和瘫痪了差不多。等到大虎放暑假,就彻底动不了了。所以这半个来月就靠姥姥指挥大虎烧火做饭熬过来的。甭提多难了。
“真亏了大虎了。”姥姥爱怜地望着孙女。杨丽摸摸大虎湿漉漉的红头发。过去杨妈妈的风湿病也犯,可是除了难受,基本不影响生活。也没拖过这么长时间,更没有这么厉害。看来以后不能随随便便一走几个月了。杨丽心情沉重地打开吊扇开关的外壳,查找着毛病。
“大虎给妈妈拿保险丝来。”吉娜心说,一个孩子能知道保险丝在哪里?大虎没有迟疑,颠颠地跑进俩小虎呼呼酣睡的里套间。吉娜怕大虎找不到正想跟着进去。大虎已经拿着一卷保险丝往回走了。杨丽手脚麻利,一看就是习惯了家里没有男人,一切自给自足自担承的女人。吉娜心里酸酸的。三下俩下,吊扇修好了。热浪远遁,凉风习习,立时换了新天地。吉娜去了厨房,油干盐净,什么菜都没有。
“姐,我去菜市场一趟。大虎,走,跟姨出去玩。”杨丽实在顾不上做饭。也就没有客套。交代了母亲几句。和吉娜一起出了门。
“我去找大夫。你们小心点。先随便买点凑合着。等我倒出空来再说。”吉娜频频点头。兵分两路,各忙各事。一路的旅途疲惫直到回家一周后才得以释放。
第十四章(5)
雨季的天气过于任性,说风就是雨的霸道常常让不习惯设防的人吃透了了哑巴亏。彩虹当然美,没人不喜欢。可是一想到雨后才能看见彩虹还是觉得不是那么尽如人意。顶着今年雨季的第一道彩虹,杨丽拉着吉娜来到了临近界河边上的一丛灌木林。
说是临近,其实还有一段距离。雨后的天空清澈透明犹如九岁大虎的眼睛。江水滔滔,耳朵灵醒的人甚至可以听见匆匆赶路的群鱼的喧嚣。熬过泥沙俱下的浑浊,水面上的白云丝丝缕缕地狼狈着。望天,有故事抱住彩虹的腰身。不说那些了。对岸的哨卡慵懒地摆弄着长枪在身,昏昏欲睡的哨兵。
“就在那里,看见没有?那棵断头树边,”杨丽忽然指着斜对面一棵枯树桩子说起话来:“他们告诉我,他就在那里倒下的。”杨丽哭了。泪水一滴一滴滑脱眼眶。吉娜从来没看见过杨丽流泪。从认识她到现在,她一直汉子般坚强。看似毫无信仰的吊儿郎当里,时不时透出一脸猝不及防的忧伤,仔细看看,又什么都没有,于是吉娜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有几次,吉娜发现她一个人躲在桦木屋里对着那些奇形怪状的日用品不停地摆弄。那些东西都是国内一般市场上买不到的紧俏时髦货。杨丽却只是摆在那里当画看,不许人用,不许人动。吉娜知道其中必有缘故,女人的故事离不开男人。吉娜深信杨丽不为人知的故事里也一定会有个男人的身影,也许那个人就是大虎的父亲。是了,她现在所说的那个他一定就是她故事的男主角。吉娜一直想要知道和认识的那个人。
“我没能看见他最后一面。子弹穿透了他的胸膛。”哦,这样的结局是吉娜所没有想到的。她的心抽紧了。她看见杨丽的双手握成了拳头:“我真恨。不是恨他们,”她扬手指指对岸荷枪实弹静物一般的哨兵:“我恨我自己。我恨我自己为什么要和他闹?为什么非要离开他?如果我知道他是这样的下场,就算他再怎么折磨我,我都应该守着他。”
于是吉娜知道了前面已经讲过的情节和前面没有讲完的故事。杨丽被大人从郊外的废墟救回家中。男孩,也就是大虎的爹,跑了。不久以后,听说他和一帮子胆大包天的亡命徒混在了一起。他们打架为乐,走私为生。鱼找鱼虾找虾,杨丽不信她喜欢的男人会是坏人。所以,每每听见别人这样议论他们,她总是忿忿不平。在她心里,他是不容亵渎的。她去找过他几次,家里不见他的影子。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他的父亲心情复杂地劝杨丽忘记自己的儿子。重新找个好男人。把孩子好好抚养大。对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他已经无能为力了。杨丽不会喜欢别人。可也不能继续颓废。所有的勇敢坚强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她还有三个孩子,老母亲一年年老去,她耗不起也等不起。她决定不再找他。她收了心努力让自己做回一个称职的母亲和女儿。她下决心忘记他的时候,他却找到了她。准确地说,是她看见了他送来的钱物。那以后他每隔一阵子就会悄悄送回一些钱和一些东西。东西送来,敲敲窗子,听见开门声就自行遁去。这样,杨丽每次看见的就只是他送来的钱物。杨丽当然知道是他。人总会有些奇怪的本能。好赖,他还知道自己是三个孩子的爹。杨丽心里春暖花开。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见她,或许他以为她还在生他的气,还是不想见他。他哪里知道杨丽早在心里原谅他一万次了。夫妻没有隔夜仇,何况他们曾经是那么相亲相爱,如胶似漆的一对。她知道他干的这些事多么危险,违法乱纪姑且不论,最重要的是朝不保夕。今天活着,说不定明天就死了。脑袋提在手里玩命。她天天提心吊胆。夜不能寐。可她找不到他。这样下去早晚会出事的。小虎都会喊爸爸了。那时大虎二虎和小虎还都没有名字。孩子们不懂事,还不能明白爸爸这俩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有时,姥姥带他们在外面玩,会有爱戏谑的男人恶作剧地拿块糖或者一些其他吃食逗几个孩子喊他们爸爸。俩小的为了解馋当真就喊,让喊什么喊什么。都是熟人,姥姥不好发作。大虎已经懂点事了,她明白那样不好,所以她不喊。可她会回家告诉杨丽并问谁是爸爸?杨丽凄凄然无从作答。
忽然有一天,她听见街上人议论纷纷,说政府抓了一批走私犯,要在某某某处公审,公审以后一个不留,全部枪毙。她慌了。放下手里的活计跟着看热闹的闲人急急忙忙往某某某处跑。赶过去已经晚了。被正了法的走私犯们直挺挺躺在地上。她不顾一切,一个一个板着人头看。
他不在其中。
她缓过一口气。后来才知道,那些人根本不全是走私犯,什么犯都有,只有一个是走私犯。她还是不能放心,应该说是更担心了。她拼了命地到处找他。吉利旮旯翻了个遍。所有她觉得有可能的地方她都去过。到最后界河沿岸的一草一木全都混成了熟脸。没有不认识她的。她只求老天保佑找到他。从此以后守着他安安稳稳过日子。他还是不定时地往家里送钱物。杨丽不想要他的任何东西。可一旦几天没有他的消息她又从心里盼着他来送东西:虽然看不见他的面,可是有东西送来起码可以证明他是安全的。盼着怕着忧心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大虎五岁了。冬至月冬至日是大虎的生日,杨丽知道他一定会来。孩子们一睡下,她就等在门边。约莫子夜时分,外边响起了敲窗声,杨丽应声出门,一条黑影跳过篱笆跑远了。任她在后面大声呼喊,他都不曾回头。那天夜里杨丽收到了她最喜欢的那套马裤长靴皮夹克和一套漂亮的儿童服装和200元钱。
没等她找到他,他就出事了。
第十四章(6)
他们把他送回来,他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再也不能开口说话,再也不能亲她抱她安抚她,再也不能跟她吵跟她闹跟她使性子跟她发脾气,再也不能偷偷从后面抱住她的腰送他任何一分惊喜,再也不能挠着她的胳肢窝要她答应他任何一个无礼的请求,……
都不能了。阴阳相隔,也许他已经到了孟婆的跟前,正想泼掉她递给他的那碗浑浊的忘忧汤,说好了的,不管谁先走,俩人一定不可以忘掉对方。谁都不可以喝下那碗汤。也许他已经踏上再世为人的路,也许不久以后他就会找到她,也许他就此沦落为一个无家无业的孤魂野鬼……谁知道也许后面会有什么样的真相等着她?
他们有三个孩子,却没有那纸婚书,认真说起来,他是她的什么人呢?所以她还是感激他们把他送回来,虽然她从心里恨他们,不是他们他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三个孩子还没有过生离死别的感受,也还不知道人死意味着什么。他们甚至不知道躺在他们面前的这个人是谁?
“妈妈这个叔叔是谁?他睡着了吗?”大虎怯生生地扯扯杨丽的衣角。他被送过来以前身上的血迹已经被清洗,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下,所以躺在孩子们面前的是一个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男人,就像熟睡中的一个人。不会让人害怕。死亡的场景,杨丽已经在梦里看见过无数遍,哭过无数次,不过梦比现实看起来更残酷,血淋淋的扎心。这样的温和是她没想到的。送走那帮子亡命徒,没说一句道谢的话,她心里的恨堵住了她的嘴,她说不出那个谢字。
“是爸爸。“她把三个孩子拉到他跟前。指着他的脸一字一句地说:”记住他的样子。他是你们的爸爸。“
”他怎么躺在地上睡觉?“二虎好奇地蹲在他身边,小心观望着。小手试探地挠挠他的手背。他双手握成拳头的模样,紧紧的,好像里面攥着天大的秘密。杨丽多希望他可以挺身而起,把他的孩子抱在怀里,然后一家人美美地聚在一起。她还从来没有享受过团圆的幸福,他就走了。早知如此……世上无处可买后悔药。杨丽伤心地哭了起来。他父亲赶了过来。杨丽扑在老人怀里,嚎啕大哭。他才只有21岁。人生的路刚刚开始就要结束。为什么这么残忍?他父亲少年时没了父母,青年时失去妻子,中年再度丧子。早已是悲不自胜。泣不成声。孩子们虽然还是不明就里,但是因为受了大人的感染,也半惊半吓地跟着放起了悲声。大虎毕竟大几岁,懂点事了。她似乎明白了什么。所以她哭的很有内容。算是名副其实的哭丧了。
他的父亲想离开了。他是独身一人闯关东过来的。这里给他留下了太多太多难以承受的记忆,他无力在此继续未来的日子。人在悲伤的时候,故乡最是他想要依靠疗伤的地方。他想带着儿子回去和地下的父母团聚。死也要死在家乡。征得杨丽的同意后,他带着儿子的骨灰离开了这片爱憎分明的黑土地。
骨子里,杨丽不是唯物论者。她相信缘分。也相信很多别人批判过的东西。封建也好,迷信也好。人更多的时候,不过求的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安心。那些所谓神圣不可侵犯的宗教不都是那么回事吗?一个宗教一种神,你的神我的神他的神,形形色色的神高高在上于各自信徒想象中的天上。牛鬼蛇神也好,山精海怪也好,照我看来都是鬼画符,闲扯淡。真要有那么多唯我独尊的神,神仙世界早该神满为患不可开交了。我是无神论者,杨丽不是,当然她也不会听我的。虽然这个故事是我写的,我也没办法剥夺故事里人们的思想。域外浮光照大地,只是想象,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遮挡住太阳。杨丽需要的,别人给不了。如果你自己不果敢,谁替你刚强?所谓的信仰,不过是支撑一个人活下去的力量。杨丽也一样。她既然不能倒下去,当然就需要点什么支撑她勇敢坚强。
总有闲暇无事的日子。那样的日子里她常常会身不由己地信腿由步,停下来往往就是要了他命的地方。河那边是苏联,河这岸是中国。一河之隔,俩个天地。她有时会停下来听听四外的风声水声鸟鸣声。有时会坐在草丛里头脑空空地任灵魂出窍。忽然有一天,一个細小的声音炸雷般响在她的耳畔:
“他就倒在那里。”她大吃一惊。一个人站在她面前指着不远处的一截断树桩。她认识他。他和他是一伙的,那天送他回家的人里就有他。她不知道说什么。她还是不想理他。凡是和他的死有关系的人她这辈子都不想搭理。她过不了心里那道坎。那个人走了。什么时候走的她不知道。她沉浸在自己的遐思里。
迄今为止,吉娜还没有喜欢过任何一个异性。所以她很难设身处地想象杨丽内心的感受。她跑到那根枯树前,试图发现点什么有意义的东西或者痕迹。刚刚经过雨淋的树身湿润枯软,上面密密麻麻挤满了新鲜蓬勃的黑木耳。大小不等,深浅不一,迎光看去,层层叠叠,你挤我扰,透明纷繁,别有洞天。竟有一番说不出名目的奇异美艳。吉娜看得呆了。
“他叫李虎。”杨丽猛不丁冒出一句。吉娜明白了。李虎死后,杨丽的三个孩子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原来顺口乱叫的大丫二丫小三被大虎二虎小虎取而代之。大虎五岁才有了自己的名。不管别人怎么笑话,大虎很喜欢自己的名字。因为是妈妈起的。大虎最崇拜的人是杨丽。吉娜开始还觉得这名字怪异绕口,现在也已经习惯了。眉清目秀的小老虎。想想都好笑。随着杨丽的讲述,很多的疑问都有了答案。吉娜从心里替杨丽难过。
“你不能一辈子活在一个人的阴影里呀,姐。”
第十四章(7)
她还想说,辛亮真的不错。可她说不出口。她怕戳到杨丽的痛处。一般看似坚强的人往往都有不为人知的死穴。用盔甲武装起来的坚强其实不是真正的坚强。卸下盔甲你一定会看见累累的伤口。杨丽骨子里难道不是一个弱女子?永远别说不公平,上帝听不见。
杨丽给妈妈找了一个三代岐黄的老中医。早在一年前朋友推荐给她的。因为杨丽自己对中医不甚了解,也就忍不住对所有的中医都不太看重。当时不过是朋友一说,她一听。回家后看母亲身体还好,就把写有那中医地址的纸条束之高阁了。天长日久也就慢慢忘了这回事。现在母亲病重,她才重新想起。于是恭恭敬敬把人请了过来。开始也不过抱着试试看的念头。想着试几天如果不见效赶紧另寻能人。这次,她下决心尽一切所能把母亲的病彻底根治。针灸拔罐能治病?她半信半疑。没想到第一天就见效了。母亲脸上的痛苦减轻了不少,几天下去,竟然可以下地了。想不到这么神奇。真不是浪得虚名。杨丽心中暗暗纳罕。索性她让老中医留下来住进了李虎父亲走后空下来的旧房里,这样也就免去了每天路上来回奔波的辛苦。
母亲身体好转,杨丽一高兴,就把屋檐下的一窝黄嘴麻雀崽子掏了。送给孩子玩。俩小虎兴高采烈地把麻雀装进一只笼子,哈,俩冤家终于也有了休战讲和的时候。吉娜闲来无事,找了一把锈铁锹准备把院子里最向阳的一块空地开出来种点时鲜蔬菜。土质很好的,浪费了可惜了的。从小跟着母亲操劳惯了的吉娜闲不下来。眨巴眼的功夫已经松好了一大片。油汪汪地泛着湿气。俩只虎轮流提着麻雀笼子跟在吉娜屁股后面等着挖出虫子喂麻雀。大虎手里抓着一把青草正往枣红马嘴里喂。老中医在堂屋给母亲诊治。一副其乐融融的居家团圆图。
“蚂蚱。快抓住。”一只蚂蚱俩个人院子里捉起了迷藏。天空里云来云往,大块大块跑得疯狂,墨黑墨黑的,看起来总有一种气势汹汹的不客气。杨丽知道离雨不远了。她一边捡拾着晾条上搭晒的衣物,一边招呼众人进屋。吉娜嘴里应着,双手仍然继续不停地挖着,只听咔嚓一声,她手里的铁锹碰上了硬物。震得她双手一麻。她加力紧挖几锹,一个尖圆的东西渐渐露出了轮廓。锈迹斑斑,狼狈不堪,好像是一个巨大的炮弹壳子。不过还不敢确定,因为露出的只是一个角,大部队还在土里。一院子的人都被吸引了过来。大虎抡着一把小煤铲,杨丽也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了一把破镐头,一起加入了挖宝的行列。俩小虎也扔下蚂蚱麻雀跑过来看热闹。
“小心点。”人多力量大。那羞于见人的东西越挖越大。它斜躺在土里,慵懒肮脏,似乎刚刚从沉睡中惊醒,正一脸怒气,嗔怪这几个不识时务的人打扰了它的好梦。挖出来见人的部分能有一米多长了。还有不知道多少埋在土里,靠近弹壳的土质都给锈坏了。
“是炮弹。大虎领二虎小虎离远点,可千万千万别有什么危险才好,要不咱也别挖了。”吉娜忧心忡忡地劝阻杨丽。
“你领他们进屋,快下雨了。别淋着。我自己再挖挖看。我会小心的,放心吧。”杨丽抢过吉娜手里已经变得锋利的铁锹。吉娜把三只虎领离了危险地带,交代他们不许靠前。自己又折返回来。她实在不放心。就算真有危险,也要一同承担。笑话了,这也不是你死我活的敌我战场,非要坚守阵地,寸土不让。真要壮烈了,谁还能授予你英雄馆勋章不成?战死沙场真好汉,无谓丢命不值钱。有时候,好奇心真能要了人的命。此刻杨丽就被这股子好奇心驱使着,明知道挖下去没什么好果子,却还是欲罢不能。经了吉娜的再三劝阻,她变得小心了许多。不敢再贴紧弹壳直接下锹。她上有高堂老母,下有三岁幼子,可不能胡乱丢了性命。越往下挖,土质越是松软。吉娜提着镐头犹豫不决:那铁镐比不得铁锹,一镐抡下去,动静颇大,非同小可,再把炮弹惹恼了说起话来真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可不是闹着玩的,还是小心为上。
庐山真面包着一层黑土越露越多了。约摸能有一米半左右了。天阴的厉害,大团的乌云趾高气扬地蜂拥而来,太阳早不知躲哪里风流快活去了。风一点点刮得大了。门外不曾带伞的路人行色匆匆。篱笆墙上的牵牛花藤岌岌可危地摇摇晃晃。还有几只不知死活的蜜蜂蝴蝶兀自在花中不识时务地搔首弄姿。吉娜似乎感到了什么。她上前按住杨丽手中挥舞不停的锹把:
“别挖了。我总觉得不好。”
“不会吧?这么凉快,正好干活。”杨丽笑了。她虽然觉得吉娜有点小题大做。还是很感激她对自己的关心。抬头看看天,大雨即将倾盆。也好。歇会。俩人手拉手准备进屋避雨。当头一个炸雷惊天动地。震得人耳膜轰响。杨丽啊了一声。反正她长这么大没听见过这么响的雷声。吉娜也受惊不小。笑着吐吐舌头。俩人不敢怠慢。急慌慌往屋里逃窜。
“这场雨绝小不了。”针完灸完罐子也已取下。母亲正陪着老中医聊天。话音未落,又一个更大的炸雷威风八面地落了下来。
“不好,小红马惊了。”果然,正在棚里吃草的小红马,脱缰而出。它还太年轻,肯定没听见过这么凶狠恶毒的响雷声。在它心里,一定以为末日降临了。它惊慌失措地绕着院子狂奔乱跑。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伴着马的嘶鸣。如果人可以听得懂马语,那么它此刻的嘶鸣一定是在喊救命。
“轰——”这一声巨响盖过了所有的风雷之声。
第十四章(8)
晚了。完了。小红马完了。
马踏炮弹,炮弹大发雷霆。雷声消,雨点下。地上的鲜血很快被滂沱的大雨冲刷得干干净净。空空的弹壳回响着雨点敲打的韵律,空空的弹坑蓄满了浑浊的雨水。小红马的脑袋躺在无情的雨水里,大睁着俩眼丢掉了它年轻蓬勃的生命。身体四肢已经被炸得四分五裂,支离破碎。一屋子的人目瞪口呆,谁也说不出话来。前后不过短短几分钟,就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幸好院子足够大,炮弹离屋足够远,不然后果不堪设想。现在屋子好像还在瑟瑟发抖。醒过神的大虎先哭了。她心疼她的小红马。刚刚还喂过它呢。吉娜也流下了泪。是小红马把她从遥远的鄂尔多斯一路驮到此地的。没想到今天会落得这样的下场。老人家叹息连连。小家伙惊魂未定。这所有的一切也不过只是验证了一句话,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既是世事多变,理应把握人生。老人家阅历多多,自然能够从马类的旦夕祸福领略到人生的瞬息万变。
杨丽没那么多感慨,她只是感到后怕。试想,如果不是吉娜及时拉她住手,没准,此刻她已经血肉模糊,横尸当场了。她还没有和小红马同归于尽的资格。她还死不起。先知先觉不可能,后知后觉没有用,她感激吉娜的当机立断。是她的谨慎救了她一条命。
雨过天晴,今天的彩虹在杨丽眼中已经没有了丝毫的魅力。四方高邻纷纷跑过来打问刚刚的爆炸声来自何处。杨丽淡淡地指指死马脑袋边的炮弹壳。心说,不是明知故问吗?辛亮也来了。他和那帮子闲人不一样。他可不是打听闲事来的。刚刚的事故,他还没来得及知道。不过踏进院子,心里也就有了个七七八八。本来他是来找杨丽商量商队出发事宜的。他准备挨过雨季,再跑一趟。想征求一下杨丽的意见。没想到赶上了这档子事。
东一个蹄子,西一条腿,南一块臀肉,北一块肋骨,真真的惨不忍睹。大伙齐心协力把小红马的尸体尽可能拼凑完整。最是它那清亮美丽的大眼睛,至死还在无辜地圆睁着。什么是死不瞑目?死去的未必罪有应得。个人心里一杆秤。安息吧。
小红马葬在了未来的菜地里。那罪魁祸首的炮弹壳麻木地躺在泥水里。杨丽搭脚猛踹,它也只是洋洋不睬地发出类似于铜锣的几声回应。辛亮好奇地把它扶正在地上。它也煞有介事地让站就站。
“废物利用,能做个什么呢?”他左右端详着。
“冬天可以用它拷红薯。像不像烤红薯的炉子?稍作改造即可。不过你们家也不干这个。”他像在问人,又像在自言自语。
“送给我行吗?”一个声音从篱笆墙外响起来。是李虎的那个走私同伙。李虎走后,杨丽曾经不止一次遇见过他。开始还以为是误打误撞的无心邂逅。巧合的次数一多,就难免让人生疑了。杨丽越来越感觉,他是故意在跟踪自己。所谓何来?她不知道。不过凭直觉,他好像没什么恶意。那他为什么总盯着自己不放?杨丽心里有气,所以至今没和他搭过一句话。如今,他又鬼一样冒了出来。真是阴魂不散。谁也不知道他几时来的?
“你是谁?”辛亮打量着篱笆外相貌堂堂的男人。话里话外充满了敌意。
“我认识他。”吉娜怕辛亮误会。赶忙接过话茬。
“你要它干什么?”辛亮以为他是吉娜的朋友,就没再继续盘问。
“我有用。有大用。如果可以割爱,麻烦让给我,我可以出钱买下来。”他泰然自若淡定得很。大有反客为主的意思辛亮不好做主。回头望着杨丽。
“给他吧。”杨丽好像有点明白他要这壳子干什么用了。以她的本意,是万万不会给他的,给了他无异于助纣为虐。可是转念一想,不给他难道他就能金盆洗手吗?绝对不可能。既然如此,也就不妨给了他。说不定真就可以保他一世平安呢,保不了一世,保一时也算善莫大焉。杨丽不想世上再多一个自己这样孤苦伶仃的寡妇。
“谢谢,太感谢了。多少钱?”那人感激不尽。杨丽呼一下拉下脸来:
“哪个要你的钱?你想买,那我不卖。”看见杨丽斩钉截铁翻了脸,他有些慌了。不敢再说给钱的话。他好像很怕杨丽。
“给他!"杨丽示意辛亮。辛亮也很喜欢这个与人差不多大小的金属壳子。本来想自己留下派作他用的。可是杨丽发了话,又不好不给。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拉起炮弹壳。走一步退俩步地拖延着。其实他心里很想杨丽改变主意。如果不是弹壳上沾满泥水抱过去就可以。
“等等。”吉娜找了一块破毛巾。把弹壳内外够得着的地方擦洗干净。经过雨水冲刷清洗,壳上的锈迹早已松软斑驳。再用毛巾一擦。瓦光铮亮。能当镜子使了。辛亮恋恋不舍地抱起来。
“谢谢。”那人再不敢轻言给钱。接过炮弹壳欢天喜地去了。
“唉,便宜他了。绝对拿钱买不到的好东西。不止一头马钱。娜,你朋友要了干什么使?”辛亮终年经商,自小“投机倒把”惯了。很自然地一切都以钱来衡量。这一点倒和刚走那人别无二致。不过人还是挺仗义的。杨丽知道李虎的那个朋友也仗义。吉娜怕他再就这个话题纠缠不休,到时杨丽不高兴,他也会吃干醋。吉娜打心里希望他们俩个可以修成正果,携手一生。想至此忙岔开话题:
“他要自然有他的用。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别说他了。亮哥,你肯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是。下个月,我想再跑一趟。赶回来正好过年。”话题一转移,辛亮果然忘记了那个贪了便宜的小人。
“我听我姐的。”杨丽抱着小虎,若有所思。
第十四章(9)
“姐,你去吗?”吉娜自己是不敢把自己交托给一堆男人的,有杨丽陪着情况当然不一样,狼窝虎穴都不算什么。不知几时起,杨丽成了她的主心骨。
“看妈妈身体恢复得怎么样吧。”小虎趴在杨丽肩上,牛皮糖一样不停地扭来扭去,杨丽把他放了下去,他立时卸了笼头一样满院子撒欢儿。吉娜马上联想起这次回来时看见的惨景。忍不住深有同感地点点头:
“是呀,再不能那样了。”
“养不教,母之过。妈妈也一年年老了,我没有理由把教养三个孩子的责任全部推给她老人家。我自己已经够让她操心受累的了。她早该安享晚年,而不该做牛做马。你们说,我是不是该收心收手了?”她嘴巴说的是你们,眼睛却只是求询似的望着吉娜。吉娜不由自主连连点头。像受了催眠一样。
“安定下来固然好。可你靠什么维生呢?三个孩子和你妈妈都不是机器人,要吃要喝要穿要戴,起码的温饱和教育靠什么撑持呢?去工厂上班,还是居无定处地打零工?现在一个工人一个月能拿多少钱,你比我清楚。打零工更是朝不保夕。饥一顿饱一顿,或者抱在一起啃窝窝头就咸菜就算合家团圆了吗?这样的天伦之乐你想要吗?这样就算是好妈妈好女儿了吗?这样就算是负责任了吗?”辛亮心有不甘,振振有词地反驳着。
“我知道。我都知道。”这些事情,杨丽不是没想过。可是每次往深里一想,就忍不住头疼心乱想不下去了。她手里是有一部分积蓄,够她支撑几年的,可坐吃山空毕竟不是长远之计。一方面觉得对不起孩子对不起妈妈,一方面想不出合适的解决方法。于是一拖再拖拖了这些年。现在好像拖不下去了,不得不提上议事日程了。怎么办呢?找个辛亮这样的男人嫁掉?替自己拉帮套?笑话,感情是可以这样交换的吗?何况这辈子,她不想再有第二个男人,她也不想她的孩子再喊李虎之外的任何男人叫爸爸。继续餐风露宿东奔西跑?这样的日子虽然不像李虎他们那么危险,可也差不多,也同样违法,身家性命同样没有足够的保障。吉娜是个好姑娘,也不该跟着自己如此的颠沛流离。既然早晚都要安定下来,现在和以后又有什么区别呢?当然有,如果跑几年再停,腰杆会更硬一些,离孩子们挨饿的临界点会更远一些。再看看国家的政策好像也在慢慢往生产建设上靠拢,没有那么多名目繁杂的运动了。以后怎么样谁也不知道。不过有可能会在某些方面放开搞活,现在市场上不是也有些半合法半违法的小私营业主吗?据杨丽冷眼瞧来,相关部门好像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故意放了他们一马。只要一方不是过于明目张胆,另外一方也不会过多苛责。这背后是不是有点意思?如此这般,几年以后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堂堂正正经营点什么呢?真要可以,自己也就不必朝九晚五去上什么班了。这样想想,就更应该再艰苦几年,多积点攒点,基础打的更厚实牢靠点,没有本钱,政策再好也没有用武之地呀。她决定了。
“好,那你准备准备吧,只要妈妈的身体允许,我和娜娜跟你去。货物你准备,准备什么你做主,货钱你先垫上,走前一并给你。豁出去了。”这样最好,辛亮只是不想错过任何一次和杨丽在一起的机会,他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力尽了,心到了,到时实在开不了也只能认命。渠成水不到总比水到渠不成强。但愿得心到神知,天不负我。辛亮自行去了。
病情好转,妈妈的心情也变得阳光了很多。治疗之余,每天陪着老先生拉拉家常,扯扯闲篇。杨丽在家,孩子们也不用她来照顾,日子悠闲自在。看起来倒也惬意。那老先生,听说杨丽她们要跑外,而且沿途凶险,忍不住感叹不已。
“女娃儿太不容易了。还是学点防身技能为好。”
“那敢情好,问题是没人教呀。常年出门在外,我也揪心的很。生怕自己姑娘吃亏。不放她走吧,您也看见了,三个小崽子,一个个如狼似虎,吃馒头一顿能吃一小筐。擀面条至少要和俩大剂子面,累的人腰酸腿痛的,一眨巴眼功夫,光了。老老实实上班是养不活他们的。所以,我也是左右为难。闺女也是没办法。”
“你那姑娘是不容易。小小年龄就要担承这么多。我家也是丫头,和你家丫头岁数差不多大,到现在还挑三拣四没有定准人家。见天油瓶子倒了不兴扶的。和你家姑娘没法比。”
“那是她的福气呀,我可也从心里想这样惯着我的闺女。没办法不是。”
“我多少懂点防身术,她们要想学的话,我可以教她们一点。“
“那我问问。先谢谢您。”
“瞧您客气的。”
说学就学,俩人当真学起了女子防身术。老爷子的防身术是根据自己多年的健身经验加以创新研究出来的。并非一时的心血来潮。最初是出于爱女情深,专门为爱女创研的一套切实可行的女子防身技能。如今杨丽吉娜也是机缘巧合的近水楼台得了月。练了几天,感觉还挺实用。这东西绝非三天两头的花胡哨。靠得是持之以恒。可以随时随地见缝插针地练。上次的历险固然是意外,防人之心还是不能没有的。母亲的身体一天天复原。照眼下的情形,按期上路是没有问题的。大虎开学了。吉娜的菜长势良好。郁郁葱葱的心情也像高高的林带,一路逶迤南下。莫名其妙地,她眼前出现了一个男孩的身影:羞羞怯怯,欲言还休,热辣辣的目光一直目送她拐过一道道沙丘。不用回头,她的后背也能非常清晰地感觉到他恋恋不舍的少年情怀。他还好吗?
吉娜心里忽然多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牵挂。
第十五章(1)
扬扬的学业很顺利。杨柳的学业也很顺利。不顺利的是日子。北京离唐山秦皇岛都不算远。回家也方便。说穿了,北京就是躺在河北怀里的一个孩。所谓的京津唐。就是一溜三包子。可是扬扬还是非常想家。翔不在家,那么所谓的想家也就成了想妈妈的代名词。如果母亲能时时刻刻陪在身边,那就千好万好没有不好了。世间难觅十全十美。好事不能都可着自己。道理扬扬很是明白。自己的这点小缺憾,充其量只能算是幸福蓝图上不小心滴落的一点墨汁而已。无碍大局。杨柳遇上的才是真麻烦大麻烦——
独一无二的大花痴。说不定在全国也是首屈一指。反正在音乐学院是响当当的大角色。偏偏让杨柳给遇上了,天大的荣幸。你说幸运不幸运?天上下狗屎,污了爱干净的杨柳一身一心。算不算霉运当头?邪气的紧。那天琴房里练完琴一出来,只见楼梯拐角霞光万道,迎面冲来一位爷,双手过顶伸着懒腰,衣襟一高一低,衣领一里一外,裤脚一挽一放,鞋带一紧一松,大刺刺张着大嘴打着哈欠,眼睛半睁半闭,一下子看见了迎面走来的杨柳。他那俭省节约的小眼睛顿时睁大到最极限,精光暴射,摄人心魄,可惜杨柳迟钝没感觉。他那一毛不拔的大灯泡脑袋顿时上足了油,搁在黑夜里,更可以为国家节省能源了,可惜杨柳近视眼感光不好。不管杨柳怎么样,他老人家一见钟情,认定杨柳就是他前世缘定,今生巧逢的另一半。三生石上没白等,就是她了。从今天起,他要发起猛攻,他发誓一定要拿下杨柳。爱情堡垒不能含糊,哪怕是穷尽一生也绝不放手。你说杨柳倒霉不倒霉?要真是一时兴起,倒也罢了,怕就怕真是她命里躲不掉的克星。
那天起,杨柳一跃升格为那家伙猫抓老鼠故事中的小老鼠。那本是音乐学院独有的一道奇特风景。不过故事里的猫是固定不变的,变的是老鼠。那自诩为音乐才子的大光头,正是音乐学院鼎鼎大名的花痴头一名。据说,他确实才高八斗。精于作曲,擅长弹唱。灵感一来,妙思泉涌,一写一大把,一唱大半天,挡都挡不住。自然是劝也劝不拢。为什么要劝呢?那不是扼杀人家的创作天赋吗?嗨,那您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因为他老人家的灵感来的总不是时候,他是只有看见心仪的姑娘时,才会被爱情的灵光醍醐灌顶。接下来就是创作弹唱庆丰收缺一不可的三部曲。可惜他的三部曲至今没能谱到过第三部。姑娘到哪他跟到哪,姑娘停哪他唱到哪,完全不顾路人的侧目。爱情的力量大如天。看的人越多,他越来劲。姑娘躲进女生宿舍,他静立窗外献深情。一宿一宿的唱,唱的雄鸡忘记了打鸣。人家的天亮了,他的天黑了。唱哑唱累,鸣锣收兵,回自己宿舍梦黄粱。别人上课他睡觉。别人睡觉他歌唱。一年到头,黑白颠倒的时候多,正常作息的时间少。期中考试,期终考试,结果可想而知。人家不在乎。老师找他谈话,家长找他训话,苦口婆心没有用,声色俱厉毛毛雨。你有你的说辞他有他的道理。你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他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你说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他说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他妈妈哭天抹泪哭哭啼啼求他收心励志做一番事业,先立业后成家。他不屑一顾大言不惭回说人生短暂良宵苦短,没有爱情哪来事业。冤孽吧?
你说谁还有什么办法?他谈恋爱不犯法,他追女孩不违纪,抓也抓不得,打也打不得。你说他在别人的窗外唱情歌,干扰了别人的正常作息,那也只能好言相劝,劝得走,皆大欢喜,劝不走,一起倒霉。总不好绳捆索绑把他关进精神病院。已所不欲勿施于人。他没觉得。他认为他的天籁之音,谁能听到谁死而无憾。那些被无辜干扰的局外人完全是沾了他心上人的光。他到底爱上过多少姑娘?多少人曾经三生有幸成为过他的心上人?没人记得清,数不胜数。音乐学院除了院长属他最大。爹妈死了心,老师塌了地。随他去吧。大家伙唯有万众一心众志成城地盼望他老人家早日结业离校。那就烧高香了。南无阿弥陀佛。尊敬的观世音菩萨。为此,不管他专业多么糟糕,没有一个人敢难为他。谁敢在学业上难为他谁就是全音乐学院不可饶恕的罪人,谁敢让他留级谁就是全音乐学院不共戴天的仇敌。谁敢妨碍同志们为民除害的丰功伟业?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你敢吗?你敢吗?一路绿灯通行。等吧熬吧盼吧。乌云不会永远遮住太阳,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终于离他毕业只有一年了。这一年就是春天来临前的冬天,这一年就是黎明来临前的黑暗。要不怎么说好事偏爱多磨。恰恰就在这节骨眼上,已经平平安安好几年的杨柳姑娘红鸾星高照撞到了大音乐才子大超级情圣的枪口上。呜呼哀哉。
扬扬和杨柳情同姐妹,也可以说是情同母女。别管是情同什么。总之是情深义厚。自然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个倒霉,另外一个好得了吗?杨柳欲哭无泪,扬扬欲悲无声。一宿舍的姐妹均不胜其扰。既来之则安之。杨柳的办法是冷若冰霜,目中无人。无论何时何地,该干什么干什么。权当他是透明体。千万别叫别骂别呵斥,一理他就要坏事——这是众多不幸中弹者经过千锤百炼炼制出来的御敌良方。老前辈来之不易的谆谆教诲不可不听。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杨柳不是榆木疙瘩,开窍得很。功夫没有白费的,
情圣终于知难而退,偃旗息鼓,再次摇身蜕变成劣性难改的凡夫俗子。
第十五章(2)
六六望眼欲穿。
不同的人群在不同的地方过着同样的日子。有不停跋涉的脚穿越千山万水,不辞劳苦的追寻种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信念。活着的意义各有各解,就像这四季奔波的雁和燕,安安定定地一直住在南方不好吗?何必让自己活得如此辛苦?不知有多少兄弟姐妹的呼吸嘎然停止在未曾到站的路上。六六走在在春天的阳光里,望着来往穿梭的燕子剪割着温暖的空气。不明白它们到底想要些什么?自己想要的又是什么?
上要照顾张占武叔嫂俩的饮食起居,身心健康。下要照顾扬扬兄妹俩的饮食起居,成长教育。孩子们离开以后。六六身上的负担固然减轻了一部分,可她心里的负担却增加了一大半。几只燕子停在晾衣杆上,收拢翅羽不动了。想是累极了,饿极了,飞不动了。飞不动就停下吧。旅途的艰辛可以暂且告一段落,去年的旧巢,落满了岁月的尘埃,想要住下,还要衔来新泥,休整旧屋。不久,他们的孩子就会出生。寻食喂食长毛学飞,各司其职,各负其责,亲子配合,其乐融融。翅膀硬了,很快又要上路。短短的生命,长长的旅程。生命不息,奔波不止。六六感慨着,羡慕着……累则累矣。总归是骨肉团聚,生死一处。不像自己母子三人,五湖四海,各居各地,想要见上一面,何其艰难。多久没看见儿子了?音信皆无,四望茫茫。想要梦中一聚,都要恳请上天垂怜。他知道儿子心里的别扭尚在,不然他不会连封书信都那么吝啬。她不相信她养大的孩子真的会无情无义。毛衣织了一件又一件,也不知大小肥瘦是否合体?也不知几时才能穿在他的身上?在她心里,杨柳也算是她的一个孩子,虽然杨柳一直喊她姐姐。人活一份情,一个称呼有什么关系?上学期她给扬扬杨柳各带了一条手织床单,据说她们的同学都羡慕死了。所以,她又抽空织了几条,准备让她们送人的。她几乎把全部农闲之外的时间,都用在离家在外的游子身上了。兴国虽然行动不便,身体却非常结实。六六服侍得当,从未让他生过褥疮,长过痱子。几十年来,六六把他侍候的妥妥帖帖。他也把六六绑得严严实实。别人说他是不幸的有福人。他自己怎么想,没人知道。不喜不悲不说话,幸与不幸又能怎么样?别人的感觉毕竟是别人的。代表不了他。自己的苦乐自己尝,自己的冷暖自己知。谁敢说他不会比六六活得更长?人人都替六六喊不值,人人都替六六委屈。六六自己从来没觉得。她没有爱过张兴国,可是张兴国永远是她相亲相爱,青梅竹马的那个哥哥。她心甘情愿帮扶他一辈子。张兴国的生命是用六六宝贵的自由换来的。他存活一天,她就被禁锢一天。万一六六死在他头里,他将何以自处?一般说来不会的,因为他比六六年长不老少。可这样对六六来说也太不公平了。哈哈,人家自己没觉得不公平,外人操得哪门子闲心?只要别像刘曼丽那样啐一口唾沫,道一声活该就好了。谁欠谁的呀?连刘曼丽那样的混蛋瓤子都能有元元这么一个孝顺儿子。唉,那也只能说是命了。否则没道理。
张颖慧远嫁,刘曼丽寂寞无聊,想找个吵嘴拌架的都没有对手。元元对她百依百顺有求必应,也不干涉她的私生活,给了她足够大的私人空间。过去的老情人偶尔会有个把俩个的溜达过来试图温温旧火,奈何徐娘已老,风情不再。刘曼丽早已无心于郎情妾意的风流勾当。老婆母养在东院,自有六六这样的冤大头替她好生照应,养老送终。地里的活计儿子一力承包,她坐在家里等收成即可。剩下这大把大把的时间让她如何打发?刘曼丽可是天生闲不住的人。这不三凑俩呼的,她就在自己院子里摆开了长城。此长城非彼长城。不过,家家户户的长城连在一起,岂止万里?真真是万里长城万里长。这回可热闹了。元元脾气好。任凭老妈天天呼朋唤友,乌烟瘴气。他一点也不生气。只要母亲高兴就好。比起过去无理取闹,鸡飞狗跳的日子,打麻将的刘曼丽在元元心里已经算是非常完美,他已经非常满足了。还求什么呢?母亲想要他娶妻生子,他自己不想,刘曼丽也不能替他娶。唯一的遗憾是姐姐嫁得太远。想念起来无从得见。他只好把张颖慧三口人的合影摆在案头。想了可以随时看见。小家伙越长越像没有毁容前的文若愚了。这样的人往往情路坎坷。他相信姐姐一定会引以为戒,好好教育,防祸于未然的。张颖慧虽然没有正式工作,不过一家子过得还算幸福。只是住的紧巴。三口人挤在11平的一居室里。自己家里这么多空闲的房间,可惜没办法空中飞屋飞给他们住。住在城市有住在城市的好,住在农村也有住在农村的好。不可一概而论。看樱桃的信中,时时流露出浓浓的思乡情怀,元元也觉黯然。元元的诊所一天比一天红火。他的医术也一天比一天高明。慢慢的,人们淡忘了曾几何时的小神医张翔。风调雨顺庄稼好,无病无灾身体好。今年的庄稼一如往常的好。听说菩提岛上的香火重新旺了。被砸烂赶跑流离失所多年的菩萨重新被请了回来,重修了庙宇,重塑了金身。母亲的身体没过去那么健朗了。六六就想哪天抽个空带母亲去拜拜菩萨散散心。无奈兴国缠身,没等抽出空来,母亲的灵魂已经不告而别,自行去菩提岛上拜菩萨去了。
80多岁的老母亲无疾而终。人都说是大喜,没什么值得悲伤的。六六心里还是悲伤。老人家正牌子的儿媳妇是刘曼丽。婆婆的离世虽然扰了她专心致志筑长城的日子,她还是把不快埋在了心里。决定和六六占武精诚合作,像模像样地发送婆婆。张晓雯一家子回来了。张颖慧一家子回来了。 扬扬也请假回来了。翔能回来就好了。六六想。出丧那天,
翔真的回来了。
第十五章(3)
六六喜极而泣!
什么喜极而泣?是因为高兴坏了才哭的吗?非也,丧礼之上,哪个不是泪流满面?亲朋好友,悲聚一堂,远近借比,大放悲声,假惺惺吗?还真的不是假惺惺。占文媳妇兴业娘,贤妻良母,一生无过,忍辱负重,与人为善,上孝公婆,下护儿女。无怨无悔相夫教子一辈子。一个人能做到这样,临了临了,还不兴别人真心真意哭几声?六六到现在也没有学会嚎啕大哭,从小到大,都哭的那么斯文秀气,如别的娘们那般拍着大腿,扯着嗓门,一把鼻涕一把泪,抑扬顿挫地哭丧,她无论如何也学不会。愚钝之女不可教也。珊珊痛哭失声不是装模作样,亲闺女发自肺腑。瑶瑶拖儿带女跟在珊珊后面。元元金发碧眼手执孝棒。难得一见的洋孝子。不是亲孙子。却是好孙子。没人觉得是李代桃僵不相宜。大伙都觉得应该这样,可以这样。没人把他当外人。这比什么都好。这让元元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
六六亦女亦媳的双重身份,用不着大肆张扬,就算她不哭,她和她的母女亲情也不会有人怀疑。母亲走了,她很难过。又少了一个疼护她的亲人。想儿子盼儿子,她知道儿子不可能自天而降。哪个儿子不在身边的母亲没有过这样的痴心妄想?生活就是这样。母亲请一路走好。
“翔哥回来了!”云梅大叫一声扑了过去。六六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掐掐自己的胳膊。疼。很疼。真的是翔。是她的儿子回来了。老天对她太好了。六六脸上的泪珠一串串落在地上。说不清是喜还是悲?抑或真的是喜极而泣。本来正哭的人,因为遇上了突发的高兴哭的更厉害了,这样算不算喜极而泣呢?废话少说,知道不是梦,六六的心踏踏实实放进了肚里。翔怎么会突然回来了呢?说是巧合,巧的有点离谱;说是心灵感应,未免过于牵强附会。其实是这样的,
扬扬还有一年就该毕业了。想必已经敲定了实习单位。所以翔没有照例寄钱回去。而是决定请假回去一趟。除了给扬扬送钱,再就是了解一下她的近况,置办一些实习必备的行头。顺便再回家看看母亲。风尘仆仆赶到音乐学院。翔才知道大奶奶已经过世,扬扬请假奔丧去了。他顾不上歇脚寒暄,提上行李马不停蹄回了家。正赶上出丧。一条正街熙熙攘攘,人山人海挤成一团,素花白幔随风飘舞,纸钱遍地泪成行。母亲内心的震动他感同身受,因为他有着同样的狂喜。几年来强行压抑的情感一下子爆发出来,那份威力远比想象的更为惊人。翔的忽然泪奔并非为了失去长辈亲人的伤心。擦掉眼泪,他抱住云梅原地转起圈子,他把对母亲的满腔思念发泄在了几年未见的小表妹身上。母子间的心有灵犀何需点透?
一场喜丧因为翔的意外回归变得更加温馨和煦。亲朋散去,母子母女才得以真正团聚。几年的淬炼消减了翔心里固有的激愤,翔变得平和了,成熟了,像个真正的男人了。六六第一时间发现了儿子身上的变化。可喜可贺。彼此之间细问端详是免不了的。这一次,翔没等母亲张口,就一五一十地把离家以后的种种详详细细述说一遍,当然也是说给扬扬听的,他知道这也是扬扬一直想要知道的。上次去北京,他因为没有考虑清楚自己当时的去留和未来的打算,也怕扬扬告诉母亲,所以吱吱唔唔混了过去。这次一并还上。
“以后有事我会写信回家的。你们不用给我写信,我的工作单位居无定所,写了信也很难收到,收到了也不会准时,与其看一封过时的信函,不如不写。不过我过的很好。看看我的身体有多棒。”他自豪地亮出一身棱角分明的肌肉,笑得分外灿烂。
“哥,你真帅,肯定有很多小姑娘追你吧?”别看扬扬快要大学毕业了。可是在翔的面前,她还是那个一脸娇憨,无条件崇拜哥哥的小丫头。
“哪有?”翔想起吉娜,脸忽然红了。六六话很少,她本性恬淡,无论经历什么样的大风大雨,都不会过分张扬在眉目之间。大哭大喊,大开大合,不是她的做法。六六不知道,翔说的所谓经历,只是报喜不报忧而已。好运尽力渲染,危险一笔带过。像什么饿昏街头,迷失大漠之类的历险记他都没敢透露。他唯恐说出来母亲伤心,更怕母亲听了会反对他回去。别看母亲平日里不温不火,真要决定了什么,那也是多少马多少虎也拉不回头的。翔不想再惹母亲伤心,更不想再和母亲做对,何况母亲爱儿子有错吗?只是扬扬还没有毕业,他眼下还不能丢掉那份工作。所以,他只能搞些瞒天过海的小动作。善意的谎言必要时不妨偶尔为之。
“我现在的工作是周阿姨的老伴帮我安排的,也是她家收留了我。要不然,我还不一定会怎么样呢?”翔深有感触。
“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好好报答人家。”只要是儿子的恩人,相信所有做母亲的都会发自内心地感激。
文若愚只请了一天的假,丧礼当天就赶了回去。张颖慧母子留了下来。张晓雯一家没有走。扬扬因为学校有课,也在第二天赶了回去。正如翔所料,扬扬已经敲定了实习单位,下周就要和杨柳一起去实习了。俩人会去同一家单位,不用分开。也不用离开北京。所以六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放心。翔和元元久别重逢,有着说不完的心里话。翔决定留在家里,好好陪伴母亲几天,直到假期结束。不过他和张占武之间的关系没有得到丝毫的改善,还是冷冷淡淡的,远远看见就扭头转开,实在躲不过去就低着头匆匆离开。也许没有了初始的仇恨,想要谅解却万万不能。翔比谁都明白母亲心里的苦,他不是不想顺从母亲的心意。可他实在做不到。今生今世他可能都喊不出那个爹字。
翔只能逃避!
第十五章(4)
俩人的一举一动,六六全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她真想钻到儿子肚子里看看他到底是怎么想的?症结何在呀?他为什么那么排斥张占武?总得有个真正的原因吧。她自己想过一万个原因,好像都有理,又好像都说不过去。是恨吗?应该不至于。不恨吗?她可也亲眼目睹过儿子面对张占武时那凌厉如刀的眼神,是恨不得杀了他的。现在想想还忍不住后怕。那一刻,她真的好怕。儿子你恨错人了。就算有恨,也应该恨我这个做母亲的,而不应该恨他。他是你爹。他是你亲爹。没有他也就没有你。你不能恨他!他并没有主动招惹过你的娘。是我自己赖上他的。从头至尾都是我一厢情愿上赶着的。无论六六怎么说,怎么做,翔只认定自己的心中所想。她越替他辩解,他对他的成见越深。母亲在翔的心中是至高无上,不容玷污的。六六真不知道怎么办了。她矛盾至极。想帮上一把又无从下手,就像饿老虎对着肥刺猬。真是一道绝世难吃的菜。
担心无用就不再担心了吗?自责无用就不会自责了吗?多说无益就永远不说了吗?明知道会那样,还是要这样,人人不都是如此吗?已经发生了的,谁也没办法改变。还是那句话,如果事情可以重新来过,六六会做出另外的选择吗?恐怕还是不能。既然如此还说什么呢?六六只是替张占武难过。明明是自己放之不下的亲生骨肉,却只能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真的无所谓吗?她想帮儿子打开心结,又感到无能为力。几次话到嘴边,也还是咽了回去。慢慢来吧。相比之下,扬扬随和多了,也显得更善解人意。正是扬扬首开先河的一声爸,给了张占武活下去的勇气和继续等待的动力。正是女儿的通情达理让六六明白了翔的认可对张占武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是去年寒假的事了。张占武气喘吁吁找到了她。他一向都是个不动声色的稳当人,那会子却是那么的沉不住气。六六的心一下子提上了嗓子眼。她想不出会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能让他这样一个泰山压顶不弯腰的汉子惊慌成这样?
“扬扬喊我了。”六六这才发现他刚刚的慌慌张张已经换成了笑容满面,激动的和一个孩子没有俩样。平时的矜持不知道哪里去了。满脸的威严不翼而飞。眼里泪光闪闪。六六从来没看见过如此失态的张占武。他一连重复了几声。六六看看四下无人,上前抱抱他。她能明白他的心情。多年的愧疚像石头一样悬在他的头顶,那等待巨石砸落的日子该有多么难熬?真相终于暴露,报应终于来临,翔无声的审判和轻蔑像刀子一样割着他的心。他没有躲避,他坦坦然然领受着。明明白白的死去总比躲躲闪闪地偷生来得痛快。曾几何时他自己把自己当成了不可饶恕的罪人,曾几何时他坐在亡妻的坟茔上一遍遍忏悔着自己的罪恶,曾几何时他在兴国鄙视的目光注视下惭愧的无地自容……是六六的不离不弃让他慢慢缓过劲来。正是她的柔情似水,她的无尽包容,让他开始慢慢敢于正视自己的内心情感。他知道那情感原本已经存在,是自己不敢承认而已,是六六的勇敢打开了那道尘封多年的闸。喷薄而出的其实是他内心的真实。与别人无干。谈不上对与错。谈不上罪与恶。孩子的反应也在意料之中。他从来不曾怪他。孩子没有错。他没有在六六面前抱怨过一句。他觉得一切都是他应得的。所以,当他听见扬扬喊他爸爸的那一刻,他心里的激动是无与伦比的。他觉得这是上天赐予的莫大恩德,是他没敢奢望的厚礼,哪怕就此死掉也都值了。那一刻他只想找个人分享他无边的快乐,那个人就是六六。当然只能是六六。六六懂他,六六抱住他的那刻,他像个婴儿一般的幸福着。
是的,六六懂他。如果六六再不懂他,这世上还有谁是他知冷知热的人?他不奢求翔的谅解。父子握手言欢是他想也不敢想的。真有那么一天,说不定他会因为高兴过度一下子死掉的。并不是所有的幸福承受者都有能力承受。他记起老人们常常会说的一句话:没有受不了的罪,只有享不了的福。也许后面那句正是送给自己的。所以,对于翔的这次回归,他虽然高兴,却也做好了承受一切的充分准备。他知道翔不想看见自己,他知道他看见自己心里别扭,他也知道他回来不是为了他,他回来只是因为想他的母亲,他很高兴翔没有因为这件事怪怨六六,他能一如既往地深爱着他的母亲,他可以放心了。只要他对六六好,对自己怎么样都没有关系。这是他的真心话。为了不打扰翔和六六,为了不让儿子纠结,丧礼一过,他就拿着她为他准备的换洗衣物,悄悄回了县城。
儿子难得回来一次,六六不想给他过多压力。也不想因为他和占武的冷战给他丁点的责难。百丈高冰只能慢慢融化,岂在一朝一夕间,心急可以理解,拔苗实不可取。她不相信山前之车必入悬崖,会有出路的。她相信亲情是战胜一切困难的法宝。儿子早晚会有想开的那一天。她也感激张占武,她了解他为什么离开,他所有的付出她全部记在心里。一个是儿子,一个是爱人,都不可或缺,她不能没有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一个是好父亲,一个是好儿子,为什么一个好父亲和一个好儿子放在一起就成了仇人?老天到底是怎么安排的?如果命运非要让她二选一,她只能淘汰她自己!人呀人……目送着他渐渐老去的背影,六六的眼在流泪,心也在流泪。
她是那么希望有朝一日,在儿子眼里,张占武不再是一个罪人!
第十五章(5)
“妈,您保重!”
“到地方别忘了来封信。”
“走了。”
“哎。”
骨子里,人都是喜聚不喜散的。何止是人?云不聚团不能成雨,水不聚团不能成海,土不聚团不能成山,气不聚团不能成风……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阴阳五行,万物一理。不想散也要散,烧过头七,各奔东西。
官身不自由,不做官也一样不自由。走遍万水和千山,无非为了吃和穿。关于人的不自由,刘曼丽是这样解释的。张颖慧不以为然,也不屑和母亲争吵。说了她也不一定会懂。别管为了什么,反正她的假期满了。她只能回去。元元舍不得姐姐,外甥舍不得舅舅。刘曼丽急着恢复半途而废的筑城大业,心里巴不得母子俩快走。嘴里也就不肯挽留。却说是既然留也留不住,至亲骨肉何必客套。走吧,走了清静。老姑爷的假也将满,张晓雯只能夫唱妇随,云梅本来说好留下住阵子再走的,她是惟一一个无班可上的待业闲人,一听翔要和自己的父母结伴同行就改变了主意,也要一起走。依依惜别,该哭的哭,该笑的笑,该回的回,该应的应……此情此景,多活泼的人也都没办法不伤感。
挥挥手,带不走一片云彩,却带走万千牵挂。
很多坐惯了这种老式绿皮车的旅客一听见车行的哐叽声就容易发困,翔是这样的。做独行侠的日子沿路打盹当然没人干涉。问题现在翔不是一个人。所以,他就不好意思随便养神了。更何况还有个天真烂漫我见犹怜的小表妹陪在身边。纵有天大事,也要放一边,唐突佳人,天理不容。玩什么呢?
“小猫钓鱼吧?”多大了,还玩这个。翔忍俊不禁。犹豫着。
“怎么了吗?”云梅嘴巴撅得能栓俩头驴。
“没。我教你一样新鲜的好不好?“翔只想把她的注意力从黑桃皇后那里引到别处。
“你说吧?”一击奏效。
“跳棋会不会?”翔起身从摆的密密麻麻的行李架上找到自己的行李包,取下来,翻出新买的跳棋,递给云梅,再把行李放归原处。 跳棋这种游戏,好学易懂,老少皆宜。不大会儿,云梅就兴致盎然了。老俩口凑在一边观战。玩起来时间就过的飞飞快。饿了随便吃点,困了随便眯会,精神了接着玩。玩累了观观风景聊聊天。长途客车,不到大站不会停。不知不觉,也不知过了多久,看看车窗外已是灯火通明,车到四平,停了。下去几个男女,又上来几个男女。上来的几个人里,有一个40出头的男人背着一个10多岁的小女孩。看样子小女孩不能走路。应该是一对父女。跌跌撞撞挤上车来,看起来很是吃力,帮他们拿行李的乘务员不停地招呼大伙让个座。可是没人回应。所有人都无动于衷。好像蜡像馆里的艺术品(亵渎艺术)。这一会,他们的耳朵也都成了如假包换的摆设。男人,脸憋得通红,大汗淋漓,俩腿好像也有点不听使唤了。女孩趴在男人背上羞答答的不敢看人。眼看着就要坐在地上,云梅看不下去了,起身让出自己的座位。解放了。男人如获大赦般把背上的女孩半扔半放地放在了座上。
“谢谢。”
"谢谢。”
“谢谢。”
乘务员和男人和女孩异口同声地谢着云梅。一个声如破锣,一个声如云雀,一个声如游丝。云梅摆摆手示意免了。正赶上翔方便回来。见此情景,忙着把自己座位上的东西挪下来。拉云梅坐下。和翔,云梅是不会客气的。老俩口虽然没有高风亮节,可是女儿做好事他们也同样不会反对(从小都教育自己的孩子长大了要学雷锋做好事,现在长大成人的孩子要做好事了,做父母的又怎么好意思拦挡呢)。背女孩上车的粗壮男人,一屁股坐在行李包上,喘起粗气来。女孩也被折腾的够呛。她好像在家里一个人独处惯了,咋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陌生热闹地方,还有些不太习惯。局促不安地咬着下唇低着头。一只手扶住桌面,一只手放在膝头。恨不得把自己化为虚无。生怕有人注意到她。云梅扬手递过一只苹果。她慌乱不堪地摇摇头。
“吃吧,妹妹。别客气。”女孩抬起头,眼睛望向父亲,见父亲点头。才接过云梅给她的苹果。接是接过来了。不过只是拿在手里,并不吃。直到云梅再拿过一个苹果给了她父亲。汉子可不像他女儿这么斯文,苹果到手,三口俩口就下了肚,连核都没有留下。女孩看见父亲吃了,自己才小口开吃。小心翼翼吃了半拉,就悄悄把剩下的半拉递给了父亲。一看就不是吃不了,而是没舍得吃完,专门省下给父亲的。真是一个好孩子。看来他们的境况不是太好,囊中有点羞涩。以后再打饭,翔就留心替父女俩多买出一份。他知道女孩比较害羞,饭打回来就直接交给女孩的父亲。男人感激归感激,却从不拒绝任何人对他的帮助。来者不拒的让人有点讨厌。如果不是看女孩惹人怜惜,相信没有几个人愿意帮助他。云梅是个自来熟,
慢慢地,女孩和云梅的关系变得亲近起来。巧的是,这孩子和云梅颇有一点渊源,也叫做梅。不过不是姓云,而是姓赵,不叫赵梅,叫赵小梅。不是赵晓梅。她父亲叫什么,云梅不想知道,所以就没有问。云梅教她下跳棋。玩魔方。也玩小猫钓鱼。俩个人玩得不亦乐乎。把翔晾在了一边。翔并不介意,反而乐得轻松。他正好抽出空来多看看书,睡会觉。照顾一下俩位老人。
天一擦黑,翔发现小女孩有点不对头。她重新变得局促起来。手脚没处可放,苍白稚嫩的的面孔变得通红,目光哀婉无助,单薄的身体扭来扭去。她怎么了?云梅也发现了她的异常:
“小梅,你怎么了?”她嗫嗫嚅嚅半天回不出话来。一副说不出名堂的难为情。问了半天,姑娘才红着脸低低地对云梅说着什么。原来她是被尿生生憋成了这样。
第十五章(6)
这孩子真可怜!
翔家里虽然也有一个这样的残疾人,也就是他喊了十几近二十年爸爸的大哥张兴国。不过不一样。张兴国是一个男人,小梅是一个女孩,男女本身不同的生理构造,使得他们在日常生活中有着各自不同的方便和不方便,单就吃喝拉撒睡中的撒来说,比起女人,男人是大大的方便了。女人也就大大的不方便了。再加上六六方方面面无微不至的照顾,张兴国又是个闭门不出的男人,所以张家人从来没有机会看见过张兴国因为身体的不便所造成的生理方面的糗事。小梅今年14岁,因伤而残5年了。试想一个年仅9岁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一下子从天上掉到了地下,从天堂跌入了地狱。学不能上了,路不能走了。过去的伙伴,旧日的风景,一切曾经拥有的都失去了。该是怎样的打击?她的父母先就不甘心。到处求医问药,到处求神拜佛,到处求爷爷告奶奶……不止一次的离乡别井,不止一次地希望而去,不止一次地失望而归……
这次父亲带着她远赴他乡也是慕名前去求医的。小小年纪,饱经磨难。第一苦就是路上的不方便,每次出远门,她都不敢吃不敢喝,一天一夜要忍着,一天俩夜要忍着,不管几天几夜也都只能忍着,因为她不方便上厕所。也不能像男人那样随便转个身避开人拿个瓶瓶罐罐之类的家伙接满尿,倒掉冲干就OK了。她却不能。一是不方便,二是脸皮薄,带她出来的又是爸爸。一个大男人,一个小姑娘,想想也真够难为她了。此时此刻的内急真是十万火急。没处解决,没法解决,难以开口,羞于启齿。就出现了翔看见的那一幕。
“憋不住了?”云梅声音低得像蚊子叫。没关系,小梅听得很清楚。
“嗯。”她点点头。
“我背你去厕所?”云梅试探地征求她的意见。她只是摇头:
“不行。到了厕所,我也蹲不下。”云梅为难了。他们俩交头接耳,旁边的人听不见。云梅朝翔招招手。俩人压低声音商量了一下。
“这样吧。让你爸爸妈妈先出来。我妈给我带了一条大床单,我们俩用床单把她围在里面,我去找乘务员借个盆子啥的,实在不行就用个大茶缸,方便完拿到厕所倒掉冲洗干净不就得了吗?总比把人憋坏强吧?”云梅点点头。小梅红着脸同意了。她那个爹手忙脚乱地也想来帮忙。不过是越帮越忙。
内急风波顺利地得以解决。床单撤下,小梅脸上的羞红稍稍褪却。不过好半天,都没好意思抬头。马上就该分手了。小梅一行继续北上,云梅一家转乘汽车回家,翔转车西行。云梅一家先下车。翔和小梅父女还有一站路可以同行。等车进站的空,云梅把兜里带的吃食水果尽数掏出,转送给小梅,不如说是翔送的更合适,因为云梅包里的食物全是六六准备的。张晓雯两口子和翔各自诉说着离情别绪,以及各自的邀约。
“翔哥,你真的不去我家了吗?”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增加了彼此难舍的亲情。尤其是云梅,更显得难舍难分。
“没时间了。下次吧。反正我知道你家住哪里,想去也容易。以后有的是机会。改天你出嫁,别忘了通知我。”翔为了转移云梅的伤感,故意拿话调侃她。
“一言为定。不来是小狗。”云梅可没有小梅那么多的不好意思。说她什么她都能接得住。
“放心吧。收到你的喜帖,我保证第一时间赶到。”车开始进站。翔帮忙提起大包小包。做好下车的准备。
“小梅,你要好好的。看完病到我家玩。”小梅已经眼泪汪汪了。
走了云梅一家,车上好像一下子安静了很多。空气都变得沉闷了。其实并没有什么本质性的变化。内心的感觉而已。空闲的座位越来越多。小梅的爸爸也可以不用再坐行李了。翔坐在靠窗的位置想心思,车进站都没有发觉。
“哥哥,哥哥”小梅怯生生地拉拉翔的衣角:“到站了。”
“哦。”翔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到了吗?这么快。”
临下车的一瞬,翔改变了主意:“不下了。”小梅不解地望着翔。“没事,我想好了。先把你送到地方,我再走。”翔笑笑。从心里说小梅希望翔能够送自己,理智上又觉得没道理这样麻烦人家。如此一来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的父亲半推半就地客气了几句后也就顺势接受了。他大概是那种有光不占白不占的势利人。反正翔帮的是小梅也不是为了他,也就犯不上和他多做无谓的计较了。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小梅始终不肯喝水吃东西。翔是学医的,他深知这样下去对身体的害处。就想尽一切办法劝小梅吃喝。小梅只是摇头。翔无奈,只能盼望列车尽快到达终点站。也好早点结束小梅的苦难之旅。这孩子太倔太自尊。她爹又太那个了。父女俩中和一下就好了。
“看看,那林带气派不气派?知道三北防护林吧?”整齐划一的大树不停地越窗而过。小女孩满脸的向往。
“等你的腿好了以后,这些都不算什么。咱们国家地大物博,扯南扯北,什么样的好风景没有?从热到冷随你跑。”翔兴致勃勃替小梅规划着未来的美好前景。
“我怕好不了。”女孩明亮的眸子忽然黯淡下来。
“不会的。别这么想。我就是学医的。你这种情况我见过。一定能重新站起来。我这次之所以送你过去,就想看看你去投奔的大夫什么样?”不错,翔之所以改变主意,正是为了小梅的病。一路上,他细细查问了小梅受伤前后的详细情况和她现在的身体状况。他觉得这孩子重新站起来的可能很大。
“我想去亲自了解一下。放心吧。如果他治不好你,以后我亲自给你看。总之,心情很重要,你一定要好好配合治疗。如果连你自己都没有信心,那么什么医生都没辙。你要听话小梅,为了你爸爸妈妈这些年对你不离不弃的付出,你也不能灰心。”小梅不停地点着头。车上的旅客蠢蠢欲动。翔背起小梅。
终点站到了。
第十五章(7)
又转了几次车才到达目的地。
这是一座看起来不怎么起眼的边境小城。高楼大厦并不多。大部分的民居颇具农家风采。非常田园化。既没有上海广州那类生活都市的繁华喧嚣,也没有沈阳长春那类工业城市的浓烟滚滚。怎么看怎么慵懒,怎么看怎么悠闲,很像东北农村趿拉着破鞋,吸溜着烟袋,披散着头发,敞着怀奶娃的老娘们。空气清新,天空高远,太阳温暖,星星淡定,冬天雪白,夏天浓绿……也算是治病疗养的上好去处。
篱笆墙,原木屋,院子里种满了蔬菜,篱笆上爬满了青藤。这就是小梅要来的地方了。一个清癯高瘦的老者迎了出来。三绺花白的长须飘在胸前,一身裁剪合体的中式裤褂,家做的黑布鞋,寻常的老花镜,儒雅而不失淳朴。让翔一下子想起了自己的启蒙恩师李老先生。俩人确有相似之处。可惜李老先生仙游已久,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翔深以为憾。
“赵小梅是吧?快请进。”声音温煦如春风拂面。安顿好小梅,翔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厨房烧水。漱洗换衣,喝水吃饭。一忙忙了大半天。老先生也跟着忙前忙后。
“小伙子,歇会。赵小梅是你妹妹?”宾主落座,开始寒暄。
“算是吧。”翔含糊应承。
“累了吧。以后不用买饭了。自己做干净也节省。”
“明天我得走了。老先生,我想找您单独谈谈可以吗?”翔简单介绍了一下小梅的病况以及过去治疗的经历和进展。他只想借着请教的名义,探探老先生的虚实,他很想知道,他面前的这位老中医肚子里到底有几斤几两?能不能治好小梅的病?不管怎么样,他也要得个差不多的准信才能放心离开。小梅,不过是他一面之交的一个曾经的旅伴,他也不知道这么个素昧平生的小姑娘怎么会让他如此放不下。难道真就是一个曾经学医的人对病人的关心?还是小梅眼里时时流露的无助和善良激发了翔的怜惜?都是,都不是。管他呢。做好事总不为过吧。
“爷爷,您在吗?”来人已到门外。出于礼貌,翔站了起来。
“你坐着就好。是熟人。”老先生面露微笑。和刚刚展现给翔的微笑完全不同。不一样的微笑。这是一种爷爷看见钟爱的小孙女时才能有的那种情不自禁的怜爱宽容、慈祥大度的笑。果然是一位古灵精怪的小姑娘,8岁9岁最多不过10岁的样子,一头卷曲的长发火焰般飘散。高鼻梁大眼睛,肤色比一般的中国孩子要白很多。肯定是一个有着白人血统的小姑娘。有着一般混血儿童的惊艳。翔知道在这样地处边界的所在,有洋人血统的孩子并不稀罕。算是一种独特的地域色彩。
“爷爷,姥姥说让你和客人一起过去吃饭。”小姑娘看见老先生就喜逐颜开。
“是吗?姥姥咋知道我有客人呢?姥姥还说了什么?”老先生童心大发地牵着小姑娘去篱笆边的一棵果树上摘果子。翔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水果。大概是东北地区特有的品种。叶子卵圆形,树身低矮粗壮,多生枝杈,有点类似于灌木。也可能是一种落叶小乔木。
“刘奶奶看见有客人进了你家,去告诉我姥姥的。姥姥说,今天有客人来。所以做了很多好吃的菜。让爷爷快去,晚了就凉了,凉了就不好吃了。“小姑娘语速极快,思路清晰,表达的也明白。
“好好好。咱马上就去。累我们大虎了。”什么?这小姑娘叫大虎?翔吃惊得睁大了眼睛。怎么会?翔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想求证一下,又觉得冒然。老先生一眼看穿了翔的念头。哈哈笑了:
“你没有听错。她就叫大虎。是不是觉得奇怪?这么个漂亮小姑娘怎么起这么个名字?是不是呀大虎?”大虎不高兴了。她很喜欢自己的名字,看不得任何人对自己伟大的名字有任何质疑;
“你不喜欢我的名字?你不喜欢我的名字我就不喜欢你。”她像一只发火的小母鹿指着翔。
“我没有不喜欢你的名字。你的名字很雄壮,也很特别。我喜欢。”翔连忙上前讨好。大虎重新变得高兴了。
“小梅怎么办?”老先生问着翔。
“远不远?不远我可以背她过去。就怕她不去,这孩子有点怕羞。我去看看。”
“我也去。”不是敌人就是朋友。翔既然喜欢大虎的名字,大虎马上就把翔划归到了自己朋友的行列。 小梅果然不肯去。任凭翔怎么劝说。大虎小嘴巴巴的也跟着连劝加诱惑:比如今天的菜多么多么香,比如她家的花多么多么美。无奈小梅不为所动。大虎也没辙了。翔只能任她留下。
俩座院落相距不过半里。中间隔着俩条街。街上行人稀少。马路俩旁的商店冷冷清清。橱窗里胡乱摆放着一些五花八门的货物。隔着浑浊的玻璃门窗,隐约可见身穿工作服坐在柜台后面编织毛衣的售货员。不热闹不红火。真败兴。听说国家正在逐渐开放搞活,想来不久以后这里也会是另外一种景象。等到扬扬毕业,自己也该另作打算了。不是地质队不好,不是自己不喜欢,也不是惧怕危险,毕竟那不是自己的专业,不能放开手脚发挥自己的长处,他心底那个被迫中断的计划不能就那样作罢。翔胡思乱想着被大虎拉进一座小院。和刚刚离开的小院大同小异。长短大小差不多,结构布局差不多,土质差不多,种的东西也差不多。唯一的区别是这里多出了一间单独的小木屋。
“来了,他大叔?”大虎松开他朝老人扑去。老太太身边一左一右还有一男一女俩个孩子。正屋门帘一掀,又有俩个人走了出来。是俩个年轻女子。一个20出头,一个20不到。一个漂亮,一个美丽;一个泼辣,一个文静;一个个高,一个个矮。
“杨丽?吉娜?”翔呆住了。
第十五章(8)
可不就是杨丽和吉娜。
俩人笑颜如花地出来迎客。见到意料之外的不速之客,也僵住了。脸上的笑容仿佛画家一时失手不慎落到画布之上的败笔,慢慢地洇染开来,一点点破坏了整个布局。原来设想的结构已经面目全非。废了。重新来过吧。咋说也算是故友重逢,可喜可贺,可喜可贺。这才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呢。俩姑娘很快恢复常态,翔仍旧傻呆呆如在梦中。
“是你?”
“真的是你吗?张翔?”俩姑娘也愣了。翔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可是梦中的姑娘正活生生站在自己的面前。由不得他不信。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假的了吗?
“怎么?你们认识?”老先生也暗暗称奇。
“哎哟,妈呀,这世界忒也太小了吧?这事情忒也太巧了吧?这可真应了说书人的那句话:无巧不成书。你说是不是吉娜?张翔,你小子这是从哪疙瘩钻出来的,事先连个泡都没有冒,猛不丁跃出一条大鱼来,白日做梦似的。”杨丽一口地道的东北话连珠炮一般横扫一通。东北人说话本来就逗,语速一快更逗了。翔已经从天上落回地面,接上地气,人也有了灵气,眼珠子不再是直勾勾的了。皮影人有了血肉,梦就变成了现实。此刻,翔想说的只有一句话: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什么天意呀。人就是这样,总爱把很多匪夷所思的奇思妙想归功于所谓的上天。只要感觉是人力不可能完成的,就把功劳记在上天的头上。其实你问问老天,他会那么事必躬行吗?大好事都顾不上看目录,何况芝麻绿豆大的小好事,芸芸众生在他眼里算什么?人还是别太把自己当人。不用问,他什么也不会说。问天天不语是有数的,天自然什么也不会说,天要保持他故作高深的姿态,什么都说还有什么神秘可言?伪君子通常是会这样的。他会一边沉默,一边心说:管它谁做的,只要是好事,你们尽管往我头上砸,我不嫌多。露馅也没关系,本来我也没有说过是我干的,一切都是你们强加于我的。
就当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吧。翔实在高兴的无话可说。没容得众人进屋寒暄,二虎和小虎已经厮打在一处了。大虎拿出姐姐的派头,当仁不让地上前呵斥俩虎住手。俩虎眼都打红了。哪里还会听她的?她这个大姐丢份了。大虎气急败坏地眼瞅着妈妈,等待母亲帮她收拾残局。
“一个不让一个,一个比一个不省心,一不留神就打成一锅粥,这几个活祖宗,能把人气死。”杨妈妈气得不行。平时杨丽不在,真不知老人家的日子怎么过的?够不容易了。
“到底怎么回事?二虎说。”杨丽一把扯起一个,罚他们立正稍息后,开始调查事情的起因。俩恶虎立时成了俩病猫,让站就站,让说就说,刚刚的威风凶狠说没就没了。你猜为了什么动武?说出来笑死人。原来就为了一只花中飞舞的花蝴蝶。本来俩姐弟手拉手一起看花玩。这时候偏偏有只美丽的蝴蝶不合时宜地飞了过来。二虎顺口就说这只蝴蝶是女的,小虎一向喜欢和二姐唱对台戏,一听二姐说那只蝴蝶是女的,想都不想,脱口偏说是男的。一个咬住说是女的,一个坚持说是男的。二虎不甘心自己的权威受到挑战。于是来了个先下手为强。小虎不肯示弱,来了个离地反击。棋逢对手将遇良材,正打的势均力敌不可开交之际,被杨丽一把扯开。这也能打起来?你说气人不气人?最可气的是还没等杨丽做出最后的处罚决定,俩人又手拉手破涕为笑,和好如初了。听得众人光想笑。
听说大虎二虎小虎是杨丽的孩子,翔又惊得合不拢嘴了。他一直以为杨丽还是个未婚的姑娘。怎么看她也不像个做了母亲的人。谁看也不像。她却偏偏有了三个孩子,而且大虎马上就满10岁了。站在一起咋看咋像姐妹。谁能相信会是母女?孩子的爸爸呢?翔看来看去,没发现一个像是大虎爸爸的男人。这倒没什么,说不定是工作在外。最让人想不通的是吉娜。他不明白吉娜为什么会和杨丽住在一起?难道她们是亲姐妹?杨丽自然是姓杨,吉娜姓什么?翔一直不知道。认识她哪天起,只听见别人喊她吉娜。不知道她姓什么?也从来没想过她姓什么?姓吉?也有可能。吉姓虽小,毕竟百家姓里占了一席。如果吉娜姓吉,那么她就不是杨丽的妹妹。不是姐妹为什么会同居一室呢?翔的脑袋又大了。唉,头疼。不想了。不管她什么背景?不管她姓甚名谁?总之自己喜欢的是她那个人就对了。该知道的早晚都会知道。想那么多有什么用?
他喜欢吉娜他知道,吉娜是不是喜欢他,他就不知道了。记得上次分手时,他曾经交给她一张写有自己通信地址的纸条。那以后,每当有上面送给养的车过来,他都会有意无意地留心一下各人来往的信件。他是那么希望其中有他的名字。他是那么希望有谁会忽然在他耳边大喊一声:“张翔,你的信!”就是没有过他的。他失望了。他绝望了。他心碎了。经历过一次次失望的打击。他悄悄消化着心里的痛苦。自己给自己找出各种各样合情合理的借口。他不遗余力地替吉娜开脱着。其实是在替自己开脱,他不想他的少年维特之烦恼还没有开始就被判了死刑。这算什么呢?死也要死个明白,这样悄无声息地无疾而终怎么能让他甘心?吉娜不爱他没关系,他想听她亲自拒绝。他不想就这样算了。不甘心有什么办法呢?他连人家姑娘住哪里都不知道。想找都没个去处。海也太大了,针也太小了。无从捞起。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重新遇上他心爱的姑娘。谁说是老天无眼?
人喜群居,事爱扎堆。一顿饭没完,辛亮露面了。
第十五章(9)
“啊,张翔?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翔,他眨眨眼睛,愣了一下下,当发现翔有意无意扫向吉娜的目光,他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呵呵,来了好,来了好。欢迎光临,欢迎参观。”
“谢谢,请多多关照!”虚假对虚假,客套对客套。俩人玩起文字游戏来。
“我们这里几时来了俩日本鬼子?恶心。”杨丽听不下去了。
“张兄好有功夫,还真是个多情种子,穿千山万水追白山黑水,不简单,有一套。佩服,佩服。”辛亮看的是吉娜,说的却是翔。话中有话,夹枪带棒。翔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不自在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翔不知道怎么解释。
“我明白。不用解释。谁都有过年轻。”辛亮朝杨丽挤挤眼睛。似笑非笑。
“真的不是。”翔越描越黑,越解释越乱,越乱脸越红,越脸红越证明辛亮判断正确,越脸红越证明他心里有鬼。
“真的不用解释。兄弟,我懂。呵呵。一路辛苦了。”辛亮觉得好笑。
“你懂个屁?”眼看吉娜被无辜牵连,杨丽忍无可忍。搭脚踢过去。辛亮躲得机灵:
“呵呵。别急,别急。有话慢慢说。”辛亮觉得有趣极了,越发来了兴致。
“说你个头。你知道什么呀?就在这里红口白牙瞎白话。人家张翔根本不知道我们住这里。人家是送他妹妹来看病的。完全是巧遇。不知道别瞎说。”终于有人肯替他解围了。翔连连点头。
“这样呀。对不起啊,兄弟。误会了。还以为你看上我们吉娜了呢。不是就好,不是就好。”听他这样一说,不但吉娜觉得不好意思,翔的脸上愈发挂不住了。他和吉娜虽然是误打误撞撞上的,不过辛亮说的也不都错呀,他就是爱上了吉娜。一时之间,他还真觉得自己理屈词穷心里有鬼了。
“老弟,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吧?还在地质队?还是另谋高就了?”其实辛亮骨子里是个严肃的人。只是混江湖混久了,不免沾上了一身脱不掉的痞子气。说起话来容易给人一种阴阳怪气的感觉。了解他的,不觉得怎么样。翔和他接触不多,听他说话就浑身不自在,肉里扎根刺一样,抓不得,挠不得,还得忍受着,别提多别扭了。
“还在那里。准备明天回去。”
“是吗?我们也准备这几天上路。要不一块得了。也好有个照应。杨丽,你说呢?”
“怎么都好。我没问题。”话是那么说。杨丽心里还是有点担心。翔对吉娜的态度,杨丽一直都看在眼里。早在地质队时,她就发现了翔对吉娜不是一般的异性相吸。临行前翔的异常举动她也一一看在眼里。好在吉娜自己并没陷进去。后来离开了地质队那帮人,杨丽心里大大松了口气,以为此事就算完了。翔最后那刻追上吉娜说了什么,她也就没再追究。没想到,现在又神使鬼差遇上了。留心到翔热情似火的目光,她觉得事情有点麻烦。再要折腾到一处,不定生出什么是非呢。对辛亮明讲吧,又觉得没有必要多此一举,他那人本来就不是省油的灯,再把自己也拿不准的事告诉他,好像不太合适,也怕吉娜不高兴。有心拒绝吧,又实在找不出堂而皇之的理由。再看张翔,也不像是个始乱终弃的登徒浪子。想想吉娜也不能做一辈子老姑娘,自己也不是存心从中作梗想要坏人好事,无非怕吉娜受到伤害,如果张翔靠得住,如果他们能够两厢情愿,两情相悦,有什么不可以呢?总不能因为担心就不让她谈恋爱了吧?因噎废食肯定行不通。那就一起去?不是还有自己吗?俩双眼俩颗心就算有偏差,也应该不至于偏到阴沟里去吧?一起同路也不过几天,他要去的是地质队,绝不会永远跟着商队走。几天的时间用来谈恋爱,又能谈出什么子丑寅卯来?不信他能有本事把织女骗到凡间来?到时看情况再说。一切都还来得及。既然如此,那就放开胆子试试看!等会再问问吉娜的意思。刚刚吉娜不是也没有反对吗?她也不是三岁的小姑娘。自己没道理事事替她做主。为什么总是对她放心不下呢?人的缘分说不定真是前世注定的,不然真没办法解释自己对吉娜的感情。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又能怎么样?何况她还不是自己的亲妹妹。自己一辈子就这样了。总想她能比自己过得更好。不要像自己这样苦得连个盼头都没有。醒里梦里都想着怎么样让自己的孩子吃饱穿暖。孩子长大了,自己也老了。累不累?真累!身累,心也累!再累也得撑下去,连个靠头都没有。有心找个人相帮着一起过,自己的心又不肯配合:沧海以外难为水,巫山以外皆非云。看谁都不是那么回事。咋努力也没办法对其他男人产生足够走到一起的情愫。这种事没办法强求。只好认命。也许命中注定自己这辈子只能爱一个男人。
“姐,”吉娜捅捅杨丽的腰眼。哦,都吃完了。几双眼全盯着她一人看。翔正起身告辞。杨丽从沉思中醒过神来。
“就这样说定了。我也回去准备准备。杨姨,您留步,我走了。”辛亮抢在翔头里撩开大步先走了。
“杨姐再见,杨阿姨再见,大虎二虎小虎再见,”礼多人不怪。翔一向不是这么婆婆妈妈的。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和众人道别都一反常态:“吉娜,再见!”
“明儿见。”一只脚已经迈出了篱笆门,翔却忽然转身走了回来。众人不解地看着他:“杨姐,我,我想——我想把刚刚吃剩的菜拿回去一些,小梅还没吃饭呢。”这有什么?值得这样吭吭哧哧磨叽半天。杨丽翻出一只三层食盒来。拣几样没大动筷的主菜连盘子一起放进去。交到翔手里:“喏,给。”
“谢谢!”老先生和小梅的爸爸已经走出老远。翔快步追了过去。
“谢谢。”大虎对着翔的背影,维妙维肖学着翔的口气。
“死丫头。不学好。”杨妈妈一边笑,一边指着大虎骂。
第十六章(1)
岁月沿着墙皮一层层剥落,就像老太太曾经的黑头发一点点白了,风华正茂的让步拦不住时间的裙角,谁也别怪谁心狠手辣?今年花不谢,明年花何发?父母永葆青春,孩子怎么长大?时间停不住,翔又要上路,不能再拖了。
小梅心里什么都明白,眼泪还是不听话。她不能让任何人看出她心里的难过。夜黑着,光明躲在帷幕之后沉沉睡去,好好睡下去,永远不要醒来。她吃着翔给她热好的饭菜,味同嚼蜡,吃不出任何滋味,她只想快快吃完,好熄灭所有的灯盏,她想早早躺入黑夜的怀抱,好痛痛快快哭一场,她心里蕴积了太多的泪水。她不想别人窥知她的心思,她不想别人感知她的脆弱。上天把他送到她面前,又要把他带走了。昙花一现,不如不开;短聚长别,不如不见。泪堵声噎,她难以下咽。她看着父亲把残羹剩饭一盘一盘端入厨房,她努力平复着跌宕的情绪,不让泪水滑落在灯光熄灭之前。她的一举一动翔都看在眼里,他没有多想,他从自己的角度解读着一个孩子离别前的脆弱,他也有一个小妹妹,所以他自认了解女孩们种种奇奇怪怪的小心思,所以他假装看不见小梅眼眶里晶莹的流转,不能再借给她任何一个导火索,彼此生命的过客无法承诺太多的沉重,实现不了的空头支票还是别开,没有希望也就不会失望,暂时的冷酷未必不是长久的宽容。也许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的相守,最后一次的相帮……翔默默地把她抱入房里,13岁的孩子轻的像一片羽毛。她用细瘦的胳膊攀住他的脖子,她把黑发的脑袋埋伏在他的胸前,时间停下吧:留驻在这一刻就好。翔感受到了她的忧伤,孩子都是这样的,他还能忆起自己年少时对母亲种种不可理喻的依赖。离别的伤心对谁都是一样的难免。过几天会好的。
“小梅,明天我就不来告别了。别忘了我跟你说过的那些话。这个大夫是很好的,你要全力配合治疗,你妈妈还在家等着你。云梅姐姐也在等着你去她家做客。我希望下次有机会再见时,你已经健步如飞,不再需要任何人的帮扶。辛苦了这么久,好好睡一觉,歇几天。”从把她放到炕上,她就一直背对着他,面墙而卧,既不出声,也不回应。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听不见她的心声,他知道她很难过,知道她舍不得自己走。他不知道再说点什么?既然不能如她所愿留下来,那就什么都别说了,说什么都不合适,这孩子太过于敏感。为她掖好脚边的被子(截瘫病人下肢感觉迟钝,夜里最容易凉着)。再把暖水瓶放到她伸手可触的地方。
“我走了。”轻轻关上门,轻轻闭了灯。听着翔渐渐远去的脚步,小梅坐起身打开泪闸,就让黑夜作陪,就这样哭到天昏地暗。一个13岁的女孩第一次认认真真为了一个男人而哭。不会有人知道,黑夜会为她保守秘密。
“大叔,小梅就拜托您了。恳请您把她当成您的亲孙女。她家里情况不太好,如果钱不够,我以后会为她补足的。我只想她停止治疗的原因不是因为钱,您千万别生气。我知道您会全力以赴。大叔,您保重。我们以后一定会再见,我还有很多事要向您请教呢。”
三只虎还在睡梦中。大虎的红头发火火地铺了满满一枕头。杨妈妈正蹑手蹑脚张罗着早点。早点做好,四外才响起三三两两的鸡鸣。哦,城市里也会有鸡鸣?这里的鸡鸣让翔格外怀念一个有他母亲的小渔镇,母亲同样天天这么早起来张罗一家子的吃食,母亲的剪影在熹微的晨光里让翔百看不厌,温温暖暖地印在翔的记忆深处。
商队放弃了走熟的老路,另辟蹊径。这是杨丽和辛亮商量已久的结果。既然上次的历险是人为的选择,那么就一定需要选择了它的人来承受它所带来的后果。杨丽心存歉疚,救人固然没有错,毕竟是她的冒失给商队带来了不必要的损失。重开新路谈何容易?新路商机大,危机也大,可是认定了就要义无反顾走下去。人生在世说穿了无非也就是一次长久的冒险。怕什么呢?没有先人们前赴后继的一次次冒险,哪有古丝绸之路的繁荣?
一连三天的晓行夜宿和寸步不离的厮守,也有夕阳西下,也有彩霞满天,并没有出现杨丽臆想中的卿卿我我。来自男方的深情守望和来自女方的以礼相待都是原地踏步,几乎是毫无进展,是缺少向前一步的勇气?还是原本就没有那个意思?杨丽相信自己的眼睛。判断失误几乎不可能。翔的含情脉脉连瞎子都能感觉得到。吉娜又岂能浑然不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却没有燎原,火山的狂热闷在了岩石之下,这样也不错。爱情真的不那么甜蜜,九苦一甜都不到。晚点踏入那样的是非之地也没有什么不好,起码可以顺其自然地少受点煎熬。
翔虽然不像一般陷入情网的小伙子那样跟在姑娘屁股后面穷追猛打献殷勤,却也不失为一个风度翩翩的骑士,总会在吉娜最需要的时候悄悄出现在她的身边,没有半分张扬,好像是巧合,其实不然。不能说费尽心机,真也是用了心的。吉娜心里怎么想?翔不知道,不过没遭到拒绝,就算是有希望吧。时间不多了。如果还是这样老牛拉破车,他的爱情之花何年何月才能开放?翔有点恨自己不争气。不这样又能怎么样?总不能拉过姑娘直接表白说,吉娜我爱你吧?翔知道欲速则不达。翔也知道他没有时间再等了。翔心焦如焚。吉娜到底明不明白他的意思?她自己又是什么意思?去找杨丽探探虚实?
对,找杨丽!
第十六章(2)
“杨丽姐,”趁杨丽一个人去泡子打水的机会,翔跟了过去。一张口,舌头却打起蔫来。
“张翔,有事吗?”杨丽心知肚明,却故作不知。
“我,我喜欢吉娜。”翔开门见山。他真没想到自己这么有勇气。不过真难,比当面锣对面鼓还难。
“是吗?那你为什么找我?”翔没想到杨丽会这样说。
“我不敢。怕她拒绝。我要走了。我想请您帮我问问她的意思。行吗?杨丽姐?”翔不会花言巧语。求人帮忙都显得硬梆梆的。不过杨丽能听出他话里的诚意。她也不想过分耍弄他,尤其事关吉娜的终身大事,更不可游戏。
“感情的事谁也说不好。我就是现在去问,也未必一定能得到你想要的答案。如果你们俩有缘谁想拆也拆不开,谁想挡也挡不住。你的意思我肯定会转告她。接不接受就是她的事了。不过你听我一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都小着呢,来日方长。我也不想就这样冒冒然把她给嫁出去。你要真是好样的,就一定能经得起无论什么样的考验。如果你不能给她幸福,我这里首先就不会答应。男人大丈夫该干什么自管放心去。吉娜这里有我呢。”
杨丽这样的回答,翔是可以接受的。本来他就不该跟着商队走,他应该直接坐车去周姨所在的城市然后再转乘送给养的便车归队,那是唯一可行的,因为他不知道地质队现在所处的位置,不可能直接去地质队销假。遇上吉娜原本是计划外的巧合,因为不舍得离开,所以就不由自主跟着他们上了歧路。不过既然现在他已经知道了吉娜所居的城市,也就不用立时三刻等判决了。这也是他几天来温文尔雅没有过火的原因。杨丽说的不是没有道理。自己首要解决的应该不是感情的归宿。他自己的心他自己明白,爱了就是永远。问题是他现在能给吉娜什么?爱人就要让人幸福。穷光蛋的爱情能顺利进入婚姻吗?他要的不只是爱情,他的爱情需要稳定的婚姻作为载体,婚姻需要用心经营,光有心是远远不够的,他认为物质基础也是婚姻幸福必不可少的基石,总不好天瓦地被做婚房吧?就算人家姑娘不计较,愿意跟着他吃糠咽菜,他于心何忍?他喜欢的吉娜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姑娘,他信得过。
辛亮学着古人的样子来了个抱拳拱手。就此作别。翔满心凄楚,难分难舍。他留给吉娜的只有三个字:等着我。自顾自说完,也不管吉娜听后什么感受,脸上什么表情,只管硬起心肠,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商队。他不敢回头。他怕看见他不想看见的东西。一口气跑出老远。他才蹲到地上,自行调息。
吉娜做何感想?吉娜惊诧莫名。她没想到平日里斯斯文文的翔敢当着一群人的面说出这样有轰动效应的三个字。他是谁呀?他凭什么要她等他?她又凭什么等他?真真的莫名其妙。这不让人误会吗?不知情的还以为她是他的什么人呢。她会是他的什么人?她能是他的什么人?别人会不会以为他们俩正在谈恋爱,不是情侣能提这样的要求吗?哎呀,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了。干什么跳黄河?跳长江不好吗?听说黄河水是浑的,浑水怎么能够洗得清?什么人呀,不是害我吗?满心愤怒的吉娜却也隐隐约约感到了一丝说不出的快乐。她自己也不明白快乐何来?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一向镇定自若的吉娜此刻有点扒不开麻了。
“吉娜,你有麻烦了。有大麻烦了。”辛亮一副幸灾乐祸的样。旅途寂寞,正好拿小妹妹开涮。
“晕死。我有什么麻烦?”吉娜不服气。
“不信?不信你等着瞧。我看人绝对没错,一看一个准。你当那小子什么人?”辛亮一直以老大自居,此刻更是摆出惯常的过来人架势。
“吹吧。骆驼皮就快破了。”杨丽可不吃他那一套,她撇撇嘴满脸不屑。
“不信邪肚子疼,我告诉你俩,别把豆包不当干粮,那姓张的小子看起来文文弱弱的书生摸样,绝对是不好惹的硬茬子。到了黄河不死心,撞到南墙不回头,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货,今天你让他惦记上了,想脱身可没那么容易。我敢跟你们俩打赌。”本来是闲说闲聊逗个乐子解解闷。不想辛亮越说越认真,竟然煞有介事地当起了毛遂自荐的爱情顾问。
“惦记就惦记,你倒说说看人家有哪点不好?为人正派,相貌堂堂,敢作敢为,敢爱敢恨,打着灯笼找不到的帅小伙,吉娜为什么要躲?硬茬子有什么不好?像个爷们。谁不想找个爷们依靠?”杨丽咄咄逼人。
“啊我没听错吧?吉娜妹子,你当真看上那个小白脸了?”辛亮装模作样地假装吃惊。他语音怪异,拿腔撇调憋出女人味的男人腔,活生生一副太监的嘴脸。众人哄堂大笑。
“你……”吉娜平时非常尊重辛亮,也一心一意想要撮合他跟杨丽。没想到关键时刻他这么奚落自己。真看错人了。吉娜气得说不出话。踩着沙砾跑到一边生闷气去了。
“滚。辛亮,你有个当哥的样吗?吉娜平时怎么对你的?一天到晚光在我跟前念你的好了。你就这么报答她呀?恩将仇报,不是个东西。吉娜是我亲妹妹,谁欺负她就是欺负我。”杨丽见不得吉娜生气。劈头盖脑一通臭骂。骂的几个男人咧着大嘴傻笑。
“不逗了。说真格的,那个小子我看还可以,像是个靠得住的,能吃得了地质队的苦,就证明他某些方面还算过得去,起码不是个虚华浮夸之人,不妨考虑一下。”辛亮收起一脸的油滑气,认真起来。
“八字没一撇呢?且看吉娜自己的意思吧。吉娜,”杨丽高起嗓门大喊一声。
远远的地平线,托着一轮夕阳,夕阳的胸前,是吉娜跑动的身影。
第十六章(3)
“姐,救我——”
夕阳下不见了吉娜的身影。只有一声惊慌的呼叫擦着地平线钻进众人的耳膜。吉娜呢?不好!杨丽的第一意识是吉娜遇上流沙了。心里想着,嘴巴已经喊出声:
“是流沙。快。”气氛一下子严峻起来。杨丽顾不上多想,一马当先冲过去。辛亮略一沉吟,回身找了盘绳索,牵过一头卸了货的骆驼。想想好像还缺点什么,于是回过头大吼:“张琳,拿个货架。快当点,别墨迹。”
吉娜第一次遇上流沙,不知道怎么应对,手忙脚乱地瞎扑腾,流沙来势汹汹,很快没过了腰身,胸闷气短的感觉让她更加心慌:我要死了吗?她不敢再动。身体好像还在下陷。
“姐,快来救我!”杨丽已经赶了过来。
“千万别慌。冷静,听姐说,慢慢地,身子后仰,俩臂平伸,越轻越好,对,就这样。乖,坚持住。千万别慌!辛亮,辛亮,”杨丽一边安抚着吉娜,一边大声喊着队友。止住了下陷,吉娜心里的恐惧减轻了许多。杨丽是她的定海神针。
“麻痹,你快点。别扎堆。找死,滚远一点。别靠近。废物点心呀,你,白活几十年了。”辛亮骂骂咧咧夺过张琳手中的货架,使全力抛向吉娜。众人乖乖听着指挥,他一生气就会乱骂乱卷。众人早都习惯了他这些恶习。没人在意。救吉娜要紧。货架划了个抛物线,落在吉娜身边的流沙上,发出一种奇怪的声响,乱沙飞溅迷人眼。吉娜下意识地闭上眼,再睁开。货架没扔到地方。吉娜伸手去够,还差一点点,她想往前爬爬,刚一使力,身子又陷进去一截,“别动,吉娜,等会抓住绳子。”货架太重扔不远。绳子太轻,同样不打远。扔了几次都不行。辛亮抓耳挠腮急成了老君炉中的孙猴子。
“傻子,系上点东西呀。”杨丽气得跳脚。一语惊醒梦中人,辛亮赶忙抽出自己的烟袋杆系在绳头上。掂了掂,刚好趁手。双膀一较力,绳子飞旋而出。划了个漂亮的弧线,不偏不倚落在吉娜的手边。五指合拢抓紧绳索。辛亮他们加力拽。出来一点了,够到货架了,无奈沾了湿沙的绳子太滑,一不小心就会脱手,绳头上的烟袋也已经不见,想必沉入沙层了。
“不行,太滑,抓不住。”吉娜带着哭音让他们停手。
“绳子栓到货架上,系死扣。吉娜抓住货架。好,抓结实,别脱手。别急,别慌。没事的,好孩子。“杨丽耐心地教导着吉娜。这个男人眼里的女汉子此刻忽然变得温柔起来。辛亮他们头次看见如此柔情似水的杨丽,在这样的杨丽面前,铁块都能溶化。百炼钢成绕指柔。杨丽的声音充满了魔力,男人们都听得痴了。
“1,2,3,拉。”人多力量大。吉娜脱险有望。几个人没用骆驼帮忙就把吉娜拉出了流沙。吉娜不管别人,带着满身的泥沙一头扎到杨丽怀里呜呜咽咽哭起来。哭的众人心酸不已。哭的几个大男人眼睛湿湿的。憨厚的骆驼替吉娜流出了高兴的泪水。
“真的。你们看,骆驼流泪了。它上辈子一定是人。说不定是吉娜的外婆或者是吉娜的什么人托生的。”吉娜刚刚脱离险境,辛亮就故态复萌地开起了玩笑。他本意是想调节下紧张的气氛。可是没有人理他。他只好自我解嘲地笑笑。右手顺势摸摸腰带。摸什么呀?烟袋丢了。抽不成了。犯起烟瘾就得忍着了。忍不住就借张琳他们的。俩人合抽一袋烟,也不错。吉娜惊魂未定,杨丽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不怕,没事了。”
轻车熟路走得才快。新路上处处危机四伏。看哪儿,哪儿都不牢靠。被蛇咬过一次的吉娜从此怕起了井绳。不敢再擅自远离同伴,不敢再轻易涉入险境。她只是跟着杨丽,她不怕别人说她是杨丽的尾巴,杨丽到哪她到哪,真有危险,就算死她也要和杨丽死在一起。吉娜是个有着心伤在身的惊弓之鸟,童年时的那场大火一直在她的梦中燃烧,曾经有无数个夜晚,她在梦中的大火里醒来。村里不少人亲眼目睹了她父亲葬身火海的情景,没有人救他,也没有人想去救他:救他就等于害她和她母亲。每次,她从梦中惊醒,母亲都会这样把她抱在自己怀里,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哼着摇篮曲,重新把她送回梦中。摇篮曲中打开的梦不会有熊熊的大火,只有天高云淡鸟语花香:“风儿轻,月儿明,树叶儿遮窗棂啊 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声呀,琴声那个轻啊,调儿动听,摇篮轻摆动啊,娘的宝宝,闭上眼睛,睡了那个睡在梦中嗯……”母亲的声音轻柔甜美。这是她听见过的母亲唯一唱过的歌。关于母亲的记忆也就和母亲唱给她的歌连在了一起。她就在那场梦中的大火里慢慢长大。也慢慢读懂了母亲眼眸里经年累月的忧伤。慢慢的慢慢的,那场大火在母亲如水的温柔里逐渐淡出了她的梦。心里的伤口慢慢结痂愈合。直到母亲谢世。安葬了母亲。她也离开了故乡,离开了那个让她苦命多情的母亲一辈子痛苦并抑郁而逝的地方。对于她过去的这些经历,杨丽并不知情。这是因为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她的身世。不是她故意隐瞒,而是她不敢想,不敢提,不敢揭开过去的伤口。她想她这一辈子都很难再有重回故乡的勇气了。她庆幸自己遇见了杨丽。她和杨丽一见如故,杨丽身上特有的某些气质,总能让她想起自己的母亲。也让她感到踏实和安全。很多年以后,吉娜看过一部描写知青生活的片子。那里面有首让她听一次哭一次的歌。其中的几句歌词她也一直记得:
高高的白桦林里,有我的青春在流浪……
第十六章(4)
元元一直有个心愿——
选一处风景如画的海滩,建一座四壁雪白的庄园,娶一个心地善良的姑娘,生一群美如天使的宝宝。蓝天白云雪浪花,鸥翅帆影连天涯。一声爹,一声妈,温暖的阳光下笑意吟吟,浪漫的花香里醉意醺醺。夜涼如水,星月交辉,孩子们睡在身边,孩他娘躺在怀中……
这样的心愿美则美矣,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他心爱的姑娘永远都不可能爱上他,所以他所谓的心愿充其量也就是一个白日梦而已。每每想到这里,元元心里便会充满无边无际的惆怅。每次有机会去往海边,他都会在海滩坐上一会,躺上一会,重温一下梦中的美好,享受一下梦中的阳光。更多的时候,他会在农忙之余,诊病之余拿出他画在纸上的梦,细细品味一番。
奶奶死了,姐姐走了,母亲昼夜不分地打麻将,日子过得紧张而又悠闲。看好的病人越来越多。治愈一个招来10个,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多。出诊的机会越来越少,根本没有机会出诊,每天自动上门的病人看都看不完,哪里还能腾出空来出诊?这就苦了那些上了年纪,行动不便的老人家。他们来一趟非常困难。元元恨不得一天到晚连轴转,24小时一天变成48小时一天,太阳永远别落下,元元永远别疲倦。一个元元可以随时化身为2个3个4个无数个元元。需要多少元元就能变出多少元元。记得小时候看《西游记》,每次看见孙悟空拔一根猴毛变一群猴子,就羡慕的不行。元元要有那样的本事该有多么好?
后来他想出了一个折衷的办法,想着把自己家多余的房间腾出来,粉刷一下,改造成病房,免费供给那些个腿脚有毛病,行动不方便的老年病人居住。本来只是一个初步的设想,后来越想越觉得可行,于是便兴致勃勃去找母亲商量,谁知道劈头被浇了一头冰水:母亲一票否决!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刘曼丽的理由很充足,张家过的是正经日子,不是开福利院的。用不着你个傻小子给祖上积德行善。想住我的房子可以,一句话,拿钱来!有钱随便住,没钱靠边站。你自己累死累活也就算了,还要拉上你的老娘。傻不傻呀你,想我刘曼丽何等样人,怎么就会有了你这么个儿子呢我?这个你可怜人家无依无靠,诊金免收;那个你可怜人家子女众多,诊金免收;张三今天没带钱,看好一并给;李四手头有点紧,有了一起结。你说,你给我挣回了多少钱?那些心眼长偏的光看见你门庭若市了,没看见你光做冤大头了,还以为你早把金山银山搬咱家后院了呢。看看后院都是啥?吉利旮旯堆满了你的破草药,咱家的日头都让你拿过去晒药了。一院子草药味熏得你老娘我脑仁子疼。到现在连个媳妇也没有给我娶不回来,搞得我连个说话的都没有,看看人家左邻右舍的老娘子拖儿带孙,享尽天伦之乐,就我孤零零独一个,孙男嫡女没半个,只能靠打打麻将混日子。你个失德败行的东西,把什么精力都舍给那些不相干的闲人了,也不说允出点孝敬一下你可怜的老娘。老娘告诉你,你紧着告诉你那些不三不四不愿出血光想着占便宜的病人,明儿起,拿得出钱的看病,拿不出钱的滚蛋。没钱看得哪门子病?病死另托生,强如丢人现眼装孙子。……
刘曼丽骂骂咧咧,越说越来气。元元没想到母亲的口才如此的出类拔萃,母亲的目光如此的犀利如刀。六月里下冰雹,扫尽人间温暖,砸得元元透心凉。毫无还手之力,也无招架之功。元元垂头丧气,没着没落地低垂着脑袋一任母亲批判。他是没有挣回几个钱,挣回1个填进10个,看谁谁可怜,满世界都是值得同情的好人。可怜人偏爱找他这样的傻子,他拉不下脸来追在别人屁股后面要账。其实他心里也明白,真正可怜的好人是不爱欠债的,他们没有能力看病时往往不会找你看病。那些喜欢赖账的所谓可怜人并不是真的可怜,只是在利用他的善良,当面口口声声夸他好人,背后鄙夷不屑骂他2B。所以真正可怜的好人他并没有帮到多少,他帮的很多都是假好人,伪善人。母亲一针见血指出了他的软肋。也拒绝跟他一起做傻子。所以他无话可说。
听完母亲的训教,他蔫头蔫脑地来到了诊室。今天没有病人。不是说门庭若市吗,咋又门可罗雀了?那是有原因的,今天下暴雨,不然,元元哪有时间和刘曼丽商量空屋腾挪改造之事呢?母亲那里碰几个钉子本来是稀松平常,家常便饭,不算什么的,元元打小就习惯了母亲的谩骂式教育。可是今天母亲提出的问题和要求是他不能不考虑的,母亲说到做到,就算他想当成耳旁风母亲也不会答应,他看得出,这次母亲动真格的了。纵然他可以一直无偿地服务于母亲嘴里所说的那些孬孙,母亲也不可能答应。如果他置之不理,势必会闹出轩然大波。他的母亲不乏这样的能力。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早知道是这样,打死他也不会去自寻烦恼。怎么办?每当他心情郁闷,他都会去找二婶拿主意。
“你妈说的有她的道理。我也冷眼旁观了有些日子,这事你是该当个事,人生在世谁都有过不去的时候,当帮则帮没有错,不过也不能总让那些别有用心者钻空子,做滥好人是对非君子之风的助长。我知道你自己分的清楚,并不是糊涂分不清,只是不好意思照章办事,试想如果你不是自己干,而是在正规医院当大夫,会怎么样?你如果实在拉不下脸,就得找个人帮帮你。真要你妈出马你就完了,你自己也知道,她会泥沙俱下的一视同仁,把所有人都放在一个箩筐里筛一遍。要不要我帮你找个管账的?”六六真心想帮元元做点什么,略尽绵力也好。这孩子不容易。
“好。”元元非常高兴二婶能帮自己,他信心一下子漫上来一大截。与人打交道确实是他的软肋。因为他还没有学会在适宜的时候说“不”,不会说“不”的人生活里就会遇上诸多防不胜防的麻烦。
六六从来不是个轻易给人许诺的女人。做不到的绝对不会吐口,答应了的一定拼尽全力完成。纵然有特殊原因做不到的,也一定会在第一时间给承诺方一个实事求是的交代。这是她的做人原则。怎么帮呢?元元的诊所确确实实需要一个帮手。最好找一个头脑清爽,做事有条理,干净利落,当断则断,遇事可以拿得起放得下的女孩子,既要有王熙凤的能力,又要有贾探春的善良,还要兼有薛宝钗的委婉含蓄,说说容易,这样的全才哪里去找呢?找到了还不一定能给人发得出工资。六六凝神冥思,抬头看见了日历牌,明天是集日。对,明天不妨在诊所门口贴个类似于告示的招聘启事。看看有没有人应聘再说。
启事是六六亲自起草誊就的。六六起床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贴启事。一手漂亮的小楷,大气惹眼,骄傲地立在诊所匾额旁边,俯瞰着雨后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不到半夜,如注的暴雨就已经下得累了。雨过天晴后的水泥路面清新如洗。一个个特色小摊魔术一样变出来。朝霞万道,穿街越巷给世间万物上色添彩。早起的人们也像是久旱逢甘霖的作物,一个个红光满面,精神焕发。一切都显得蓬蓬勃勃,充满了朝气。传统的3天一集10天一会没有人打破,有的只是热闹和不热闹之间的区别。启事的作用很快初见分晓。元元招收管账兼学徒的消息一经传出,应征者络绎不绝挤破了半拉张家的门楣。元元不敢让母亲介入。他自己也没有空:坐满诊室的病人都在眼巴巴等他施针下药呢。此事就只能按照事先说好的交由六六全权负责。六六对自己阅人的目光还是极为自信的。唵嘛呢叭弥吽,阿弥陀佛。并非求神拜佛,只是表达情感的一种方式。求神不如求人。人不能办成的,只怕神也一样的无能为力。所谓的神通广大也就那么回事。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
在中国几乎没有不知道这个故事的孩子。代代相传的讲下去,直到世上再也没有了和尚。和尚住的是庙宇,庙里供的是神灵,神灵躲在泥胎中领受香火的熏陶,庙里的泥胎架不住雨淋,和尚的光头吃不住刀砍,和尚会走庙会塌,神灵的福音空空地飘满残垣断壁,狡猾的壁虎扔弃断掉的尾巴,凄惶地四外游走。只有撑起庙宇的荒山才有可能站成永恒的传说。
二天起,元元的私人诊所里多了个名叫桂桂的女孩。
第十六章(5)
桂桂是个走在人群里并不惹眼的女孩。
六六能在很多人里把她挑出来还真是不容易。会有那么多人前来应聘。这也是六六元元事先没有想到的。当然值得高兴,这起码说明元元的诊所在父老乡亲心目中还是有点分量的。能被人认可总是一件令人欣慰的好事。
收费管账,闲来学医,管吃管住,也就是半工半徒,半年之内不发工资。半年以后的待遇视诊所的效益而定。桂桂全盘接受,毫无异议。当六六宣布桂桂中选的那一刻,一屋子丫头小子的目光都呼啦啦转向她。别看这丫头低眉顺眼的天生一副菩萨样,那可是优中选优选出来的,能入六六法眼的丫头肯定不是一般的凡鸟。考察期都免了。对于二婶选出来的人,元元无条件通过,无条件信任。从此一切的金钱收支,往来账目,元元概不过问,亦不盘查。至于桂桂采取什么措施,起用何种手段,都是她的事,与元元无关。他要的是治病救人,其他的俗务能免则免。现在他终于可以全心全意为病人服务了。这才是他真正关心的。至于刘曼丽那里,山人自有妙计:她要的无非是银子,只要见天能让她看见白花花的银子,她才懒得劳动大驾前去坐镇指挥呢。有那闲功夫还不如多搓几圈麻将。谁管账均无不可,只要能乖乖把人民币管到她的荷包里,她乐得充傻卖愣躲在幕后做她的老太君。
桂桂一周七天可以回家俩趟。其他时间就住在张家。准确地说,是住在六六家。她住进了奶奶走后空下来的屋子里。桂桂和扬扬同岁,原是镇中的学生,随着高考的落榜,所有曾经有过的宏伟理想、人生蓝图也就心灰意懒地任其烟消云散了,因为她觉得没机会再实现的梦想如果还继续保留只能徒增痛苦。忘掉学校里的氛围,忘记做学生的心情,认命吧,妹妹。桂桂用自己死了半截的心劝慰着自己。然后曾经心高气傲的桂桂就顺天应命地留在了父母家里帮父母种种庄稼管管家。只想着等到合适的年龄,找个合适的人家,寻个合适的日子,呜噜哇啦嫁过去。拜过天地拜爹娘拜过相公入洞房。先做媳妇后当妈,送走婆婆做婆婆。把人生该有的几个角色熬齐整,就此混过青春,也就算万事大吉了。没想到盘算一定的人生忽然有了变数,桂桂死翘翘的心又活了过来。元元是当地有名的小神医。五官端正,人品高雅,救死扶伤,有口皆碑。在当时的农村,算得上是响当当的钻石王老五。虽然血统有点混杂,毕竟瑕不掩瑜。很多姑娘做梦都想嫁到张家。这次前去应聘的姑娘也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的到来纯属偶然之中的偶然。因为那天她根本没想去赶集,借比大丫死拉活拽硬把她拉去的,来到集上逛了一阵子,感觉索然无味,她吵着回家,又是大丫死求活求地求她再等她一会。于是,她就沒意搭撒地留在元元的诊所门口坐等大丫逛够玩够意兴阑珊后一起回转家园。等来等去没等来大丫,却等来了成群结队前来应征的姑娘小伙。她也不知道咋回事,稀里糊涂就跟着众人穿宅过院来到了六六的面前。六六不认识她,她却认识六六,她是通过自己的母亲认识了六六的。六六在她的心目中是个颇有传奇色彩的女人。她的身世,她的婚姻,她小小年纪独闯日本鬼子的兵营,她拒绝众多追求者却力排众议选了一个相貌丑陋变形的残疾人做了自己的丈夫,她待人诚恳,事亲至孝,好心收留的流浪汉竟然成了她的亲舅舅……六六做过的所有事情都让她感动。发生在六六身上的所有故事她都想知道。可是六六并不知道她认识她。她觉得很好玩。越想越觉得有意思。
听了六六简短解说的介绍,她才明白了这群人所谓何来?看看眼前这群志在必得的红男绿女,哪个不比自己精明强干?她觉得自己很难有脱颖而出的机会。要不要在自己的偶像面前丢这个人?没容她想明白是不是参加应聘,六六就出人意表地选中了她。桂桂说不出的激动:六六阿姨有眼光,自己没白崇拜她。为了她的慧眼识珠自己也没理由不留下。桂桂真的很高兴。她很高兴自己的未来终于跳出了自己设想过一万次的既定轨道,转入他途的结果是好是坏没人知道,她也不急于知道,急功近利不是她的性格,她只是莫名地兴奋自己终于可以不知道自己下一步的走向了。不知道才会有刺激,不知道才会有期待,白天不懂夜的黑,经过了黑暗的光明才会晓知黑夜的痛苦,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光明。她和别的雌性应征者不一样,她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嫁给这里的主人。她要实实在在把它当成工作来做,不需要任何有价的筹码,她的目的就是学习和工作,而不是婚姻。感情是无价的,不能拿来做交易。她不是机会主义者,却感激命运给了她这个机会。能来到六六身边,真说不出的惬意:青青杨柳蓝蓝天,弯弯桥影压水面……她兴奋不已,好像逃出了牢笼的祥林嫂,天蓝地阔,生活依然有盼头,未来依然有希望。
“二婶,”桂桂跟着元元喊二婶,其实她心里是不想这么叫的。无所谓了,不过是一个称呼:“您能帮帮我吗?”她和六六已经很亲了。六六是一个少言寡语却非常有亲和力的女人。男女老少都有得聊。
“有什么事你只管说,能帮的我责无旁贷,元元和我的儿子没俩样,只要为了他好。”
月半弯,挂中天。
张家的院子真美。世外桃源一样。叶笼寒烟月笼纱。能一辈子住在这里也不失为美事一桩。短短几天的相处,桂桂已经知道了她的老板兼师傅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了。稀有动物真空人。敢情他就活在他的童话里。这个有着一颗金子一般心的男人完全不懂得人世间种种的勾心斗角和尔虞我诈。或者说他懂,他什么都懂,只是不想涉足其中,不想应对,不想争锋,不想用自己的手发掘别人的丑恶,他宁可相信人人都是天使,世间皆是美好。这样的人不该活在人群中。这世界会玷污他,不,是芸芸众生的丑恶精华会玷污他。他虽然心怀美丽,却完全不懂世情。离开人群,他能自给自足活成一个神仙;投身人海,他会手足无措活成一个白痴。人人都有能力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上。他需要一个强有力的靠山,一个摧不毁的支柱,他需要别人帮他打理好一切,他需要有人帮他冲锋陷阵,他需要有人帮他把一切的丑恶摒弃于他的视线之外。他会有那样一个母亲也算是造物主权衡利弊后加以中和的结果,好像他母亲的存在只为了造就出一个完人。可是他母亲的精明却不能成全他,只能毁灭他。桂桂大约知道了他需要什么样的一个助手,给他营造一个什么样的氛围,她真的很希望她可以做他未来人生的隔离罩。即便做不成生活上的伴侣(几时起,她也想做他的伴侣了?),也希望可以成为他工作中无可替代的铁搭档。 精诚团结,创造美好。这样公事公办的话撂到私谊的桌面上就显得有点恶俗了。
“您知道他想亲手缔造一个世外桃源吗?”桂桂希望眼前的这个长辈可以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地预知她想说要说的话。她应该和任何人都没有代沟,最起码语言交流上不会有障碍。
“呵呵,我是他二婶呀,”六六有点明白桂桂想说什么了:“他妈不会同意的。”
“所以我需要您的大力支持。”桂桂的兴奋点,快够到嫦娥怀里的兔子耳朵了。月光如水,是那高处不胜寒的女人的泪。
“我当然也希望他的桃源里有我种下的一棵。”很多世俗的人都怀有理想主义的情结,何况六六这样半出世半入世的人物。
“是呀,太对了,二婶,我也觉得人活一世,除了挣够果腹的面包,不妨再来杯精神咖啡换换口味,对不起,我不该这样轻描淡写地俗化他的理想。总之一句话做点什么总是好的,能让这世界美丽一点就让这世界美丽一点,不能力挽狂澜也该略尽绵力,锦上添花也好,增光添彩也好,后代子孙也能住的舒服一点。我知道别人听见我这样说话肯定会笑掉大牙。我也只敢跟您说这些乌托邦的东西。您可别笑我。”桂桂从来不知道自己心灵深处还有这样和元元共通的特性。她不得不佩服六六看人看到骨子里的精准。那么多抱着嫁个金龟婿想法前来应征的女孩,六六一个都没有挑中,却一眼看中了打酱油的桂桂。这不能不说是缘分。
是不是一种预兆?
第十六章(6)
桂桂飞扬的激情不知不觉感染了六六:
“不就是空房子吗?除去有人住的。剩下的你只管拿去看着办。在他有能力租他妈的房子之前,我尽力而为。我所有的空房间都可以暂时做他病人的栖身之所。”六六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其实早在刘曼丽一口回绝了元元的要求以后,六六就有了这样的想法。没说出口而已。她也知道街上不少人家的房子都已经租了出去。理发店,杂货店,小吃店,雨后春笋般悄无声息地争相开放,都是无照经营。都是瞒天过海或者叫瞒上不瞒下。经营者和管理部门彼此心领神会。据六六估计,这成批的地下工作者很快就会浮出水面,转到地上来。听说土地也要马上包给各家各户了。叫什么联产承包责任制。听说安徽那边已经包下去了。老百姓的腰包也已经慢慢地鼓胀起来。钱一多,精神要求和生活水准自然也会相应提高。这是必然的。钱这个东西好人坏人都喜欢。自己也喜欢。钱多了不会扎手。可是元元的做法也没有错。这社会没有傻子也不好。自己就陪他做一回傻子又有什么关系?人家一个不相干的小姑娘都能有这样的觉悟,自己为什么不行呢?
“二婶,您真好。不过您放心,”
“我心里有数,既然我答应帮他管这个帐,就一定会全力以赴帮他管好。说穿了帮他也就是帮我自己。凡尘乐园也好,世外桃源也好,没有钱是建不起来的。傻子不吃不喝不穿不戴也会饿死的。相信合情合理的收费,谁都没理由反对。一切先进的设施都需要用钱来买,我们不会做黄世仁,不会做周扒皮,可也不会做某些人眼里的冤大头。只想揩油的绝对只能是一锤子买卖。用不了多久,咱的家居式病房就会有收入。您请好吧。”月光下的桂桂踌躇满志,成竹在胸。
“那我拭目以待。”年轻人需要时时的鼓励来提升信心,对此,六六不会吝啬。光有别人的鼓励是远远不够的,假若自己不努力,那么一切纸上谈兵的美丽框架都只能永远停留在空想阶段,就像天天喊着看日出的人却天天日上三竿再起床是一样的道理。
桂桂是个风风火火说干就干的实干家。白天挂号收费,晚上搬东运西拾掇杂物,六六元元一起行动,没人敢于惊动白天筑长城筑累了正躺在炕头梦周公的刘曼丽,只要她不来捣乱就烧高香了。后来张占武也加入了他们的战队。花了几个晚上,才把几间空房收拾出来。买涂料,买油漆,定做桌椅家具木板床,该花的银子基本都花了出去,该进的东西大多还虚位以待,荷包已经空空如也。慢慢来吧,虽然牛奶面包还在遥不可及的爪哇国,别灰心,会有的。能武装多少就武装多少。有志者事竟成。一间老屋粉刷下来,桂桂成了个白人,元元怕脏了衣服也为了节省洗衣粉和洗衣服的时间,干脆赤膊上阵,一条蓝裤衩便成了白裤衩。俩个人脸上涂满了白粉,跟妆没上好的三花脸差不多。六六手里正抓了刷子在做最后的扫尾工程。
“六六嫂子,还忙呢?”二合一的老婆不请自来。
二合一的老婆是对街美美理发店的老板娘。顾名思义,二合一就是美美理发店的老板了。一点不错。两口子都不是马头营的坐地户。而是马头营下属一个自然村的村民。二合一本来不叫二合一。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二合一本名二呆。祖宗三代穷的夏穿肉皮冬穿纱,吃了上顿没下顿,筷子敲碗响叮当。到了二呆这一代,虽然远离了万恶的旧社会,步入了幸福的新中国,却还是摘不下穷帽,脱不掉穷根。因为家里穷,做父母的穷其所有也只能拿出够娶一房老婆的彩礼,万般无奈给他兄弟二人娶了一房老婆。就是美美。这老婆名义上是给大呆也就是二呆的大哥娶的。那么美美也就不得不成了二呆的大嫂。都说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大呆夫妻双双倒也有说有笑,关上房门不失恩爱。独剩二呆伴随有气无力的二老爹娘,冷锅冷灶冷肚肠形单影只好不凄凉,恨不得对着月亮哭断肠。后来二老爹娘怀着对二呆的无尽愧意蹬蹬腿走了。二呆更成了一只货真价实的单飞鸟。娶妻生子更无指望。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混下去。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中秋节的温馨和美好是不争的。可惜二呆却只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父母死后,每一年的中秋节二呆都是自己一个人过了。人人都知道寡妇的日子最难熬,谨言慎行也难免门前的是非种种。岂不知光棍的日子也同样难熬。鳏夫寡妇,滋生是非曲直的俩大原料站。“想亲亲想得我手腕腕软,呀呼嘿;拿起个筷子我端不起个碗,呀儿呦……”夜里睡不着,二呆就跟着戏匣子学唱歌,常常是唱着唱着就钻到梦里娶媳妇去了。
再后来的有一年中秋节,二呆的嫂子不知道抽错了哪根筋,忽然觉得二呆一个人好可怜,就指使大呆把他喊到了自己家里喝起团圆酒。看见老婆这么通人情,大呆心里说不出的滋润。寻常高粱酒,家常下酒菜,一奶同胞亲哥俩。三杯两盏淡酒下肚,言谈话语间就少了很多生分。芥蒂消,亲情长,此消彼长。二呆心里热乎乎的。喝着喝着喝大了,眼神迷离了,心神恍惚了。喝着喝着就忘了身在何处,今夕何夕?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二呆呀二呆,你的婵娟今何在?二呆悲从中来,忍不住泪流满面。月亮悄悄躲到了云里。大槐树上的老鸹窝就在那一夜被秋风吹落,窝烂了,鸟飞了,几只小雏鸟叽叽喳喳叫的可怜。
“美美,美美!”
大呆一觉醒来,早忘了昨晚的情形,此刻酒醒神清,顿觉口干舌燥,喊着美美的名字要水喝。一喊不到,二喊也不到,三喊还是没有人,大呆无奈起身前去自给自足。屋里屋外静悄悄,鸡鸭猪羊也不知跑哪里去逍遥了。连只苍蝇蚊子都不见。别提多消停了。说不清为什么,没有一点道理,大呆就忽然感觉不对劲,他发疯般跑进卧室:只见自己的弟弟赤身露体四仰八叉正躺在自己的床上,自己的老婆一丝不挂正卧在二呆的怀里。看见了自己最不想看见的场景。该发生的不用说都已经发生,不该发生的天知地知他知她也知,大呆永远也不想知道。秽物满地,酒气盈屋。大呆仰天长叹,欲哭无声。大呆真疯了。这世界到底怎么了?他气急败坏地跑过去连踢带踹,恨不得立时三刻杀了这对不要脸的奸夫淫妇。奸夫是谁?她是谁?大错已然铸成,谁也无力回天。大呆哑巴吃黄连后悔引狼入室,悔不当初有用吗?二呆一不做二不休,决心不再礼让:做了小人事就做真小人,他妈的,老子小人做到底。大呆捶胸顿足,二呆模棱两可。美美满脸羞臊低头无语,看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从此兄弟俩的日子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清静。
围城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却想出来。钱钟书先生把婚姻比作围城。俩个字精确地表达了婚姻内外的某些男女所固有的一种心态。想要出来的自然是已经置身其中却烦厌了城内风景的丈夫或者妻子,想进去逛逛的多是有了心之向往的目标却苦于登城无望的男女光棍。大呆是进了围城乐不思蜀者,不想出来;二呆是尚未进去心之不甘者,只想进去。谁错了?都没错。错就错在哥俩看中的是同一座城。
大呆想死的心都有。翻过江倒过海,百味杂陈地寻思了一遍又一遍,臭水塘边徘徊了一趟又一趟。这条四季不干的臭水塘,曾经因为淹死了大疤瘌而远近闻名,被冠之以英雄塘的美名。他死在里面想来也没有什么不妥,他现在不也是臭名远扬了吗?去跟大疤瘌作伴也算死得其所。他不想青史留名,也不想轰轰烈烈,他只想老老实实过他小老百姓的寻常日子,这也不能了。他还活着干什么?倒不如成全了自己的兄弟。咬咬牙狠狠心想要一了百了的大呆,眼一闭跳入了臭水塘。噗通呛了几口水,这几口水把他所有的豪情壮志全给呛出了体外,他哭着嚎着又爬了上来。爬上臭水塘的大呆,顿生一种天地之大,何处存身的悲情。他湿淋淋地回到那感觉已经不是自己家的家里,美美四处寻他不到,正急得要死要活,看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一时无语,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默默地帮他烧好洗澡的热水,找出换洗的衣裤。那天以后,俩人之间的交流一天天少了。不得不说的话也简洁省略到不能再省的地步,谁也不提发生的事情,谁也不提二呆的名字。不提不代表没有发生。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吐了更难受。
生之为人何其难?死其为鬼何其难?
第十六章(7)
大呆还是大呆。
好死不如赖活着,死不了就得接着过。柴米油盐酱醋茶,少了哪个都觉得别扭。既不能反目成仇,也不能和平共处。说不清谁欠了谁的,几个孩子也说不清谁是谁的儿,做娘的说不清谁还能说得清?想杀了仇人的孩子泄愤都不知道仇人的孩子是哪个。孩子当然也不知道自己的爹是哪个?跟前的俩个大男人,不知喊叔还是喊爹,不知喊大大还是喊叔叔?兄弟俩成了附近一带茶余饭后的笑柄,其知名度远远超过了阿大阿二那一对双生活宝。有了大呆二呆,阿大阿二只能自动让位退格为昨日黄花了。应该是昨日败草。大老爷们儿,花什么花?人送雅号:二合一。至于这二合一怎么解,那也是人见人智,到底是哥俩好的像一个人?还是哥俩合用一个老婆?最可气的是美美,她对二呆的感情竟然超过了和她结发的大呆,这才是真正让大呆忍无可忍的。打也打过了,闹也闹过了。锅碗瓢盆换了一茬又一茬,大呆使出浑身解数也没办法把他们俩分开。伤心绝望之下,大呆破釜沉舟把二呆和美美一起赶出了家门。兄弟不要了,老婆也不要了。再也不许他们俩回家,再也不许他们俩看见孩子的面。二呆美美没了辙,只好四海为家,四处流浪,活像俩只丧家犬,富的只剩下爱情了,奈何爱情不能当饭吃,不会因为有了爱情,肚子就不会再饿。俩个相依为命的贫穷的富翁只好手拉手抱着爱情去讨饭。四处投机钻营打零工,只为混个肚儿圆。肚子饱了才能谈情说爱。不是吗?后来机缘巧合无意中帮了一位理发为生的老汉的大忙,多亏美美心眼活泛,她不求其他的物质回报,只求学得老汉的看家本领。老汉为了报恩,也就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俩个人也算争气,拿出头发吊房梁的精神不辱使命,很快把老汉的全套本领嫁接到了自己身上。长了本事的俩个人,几经思量,几经商量,打道回府,重回故里。不过没有直接回村里的老家,而是在马头营街上租下一间门面,美美理发店
正式开业。本来是臭名远扬的狗男女,理发店却出人意料开得红红火火。可能正是他们的臭名声帮他们起到了不可或缺的广告效应,名气加手艺,远客近客络绎不绝。如今恰是如日中天。美美算不上什么恶女人。细品起来,她也不失为一个心地善良的好女人。大呆二呆也都不算什么坏人。可是三个人凑在一起就成了伤风败俗的悲剧和笑谈。因为美美不守妇德的恶名在外,所以一般的良家妇女为了避嫌很想对她敬而远之。无奈美美心灵手巧,理发技术堪称一流,而且善于创新,收费合理。女人们抵得过千军万马的讨伐却抵不过漂亮发型的诱惑。一来二去的,不管是不是良家妇女都学会了自欺欺人地忘记她曾经是个一女事二夫的坏女人的事实了。天知道她算不算坏女人?
“美美呀,进来坐。”六六对美美没有成见,也没有恶感。反而觉得她挺可怜。纠缠于俩兄弟之间难以自拔,爹妈兄弟以她为羞,亲生儿女以她为耻。言刀语剑日日穿心,却只能装出刀枪不入满不在乎的寡廉鲜耻样。正如二呆在哥哥面前表现出来的那副破罐子破摔的泼皮无赖样。何谓对?何谓错?何为黑?何为白?世间事谁能说得清?都说身正不怕影子歪。有多少人能够做到名副其实?自己在一般众人眼里算是影子不歪的一个正经人了。但是如果把自己的情感生活原汁原叶宣扬开来,保不齐自己的名声比过去的美美还要烂上几多倍也不止呢。道德标杆的神圣不可侵犯六六已经从美美身上彻底领教到了。血雨腥风,如刀如剑,看得她不寒而栗心发冷。掩得住众人的耳目,你做你的清白人;掩不住众人的耳目,你就只能自认倒霉做你的过街老鼠。六六自认问心无愧,做人却也做得如此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面对道德的审判总不能理直气壮,总有欺世盗名心里有鬼的惶惑。她真的不懂这是为什么?
“这丫头挺好。不怕脏不怕累的,元元你给人家发多少工资呀?”美美心里的感觉没人知道。不过看起来也还潇洒,希望是发自内心的真潇洒。
“白干。”元元不会说谎。虽然他也觉得有点底气不足,可是美美既然问了,他也只能实话实说。顾左右而言他,打马虎眼,蒙混过关,他不会。
“不可能吧。我不信。桂桂,你真的白干?”美美真不信。她扭脸找桂桂求证。
“你说呢?”桂桂不置可否,也不作正面回答,任人去猜。
“我哪知道?瞧瞧这死丫头得瑟的不行了,他发你再多工资姐不眼馋,也不找你借。而且改天等你嫁人的时候,姐还给你添箱,信不信?元元,”美美不再费心思量。她今天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另有重任在肩。
“嗯。美美姐,你喊我?”元元脸上糊满涂料,露出俩个蓝眼珠子慢悠悠地在眼眶里转。好像一个动画时代的卡通人。
“嗯,你猜猜我今天找你什么事?”美美明知道元元木讷,却还是故意卖了个关子。
“猜不着。您说吧。”为了表示尊重,元元停止劳动。从高凳上转头盯着美美。
“你可算是老实到了娘娘庙。真不知姑娘们看上你哪点了?”美美只顾着和元元说话了,不小心踩到了一摊湿乎乎的烂泥,脚下一滑,差点摔个马趴。幸好六六及时拉住她。
“啊。”元元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算了。不逗你了。说真格的,有人看上你了。托我做冰人。我只好过来问问,说吧,说你想不想娶个漂亮媳妇?”美美开门见山,言归正传。
“不想。”元元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不会吧?我没听错?这世上真有情愿打光棍的人?我可没开玩笑,真有丫头看上你啦,人家可是要才有才,要貌有貌,才貌双全,闭月羞花,绝对的天生丽质,十乡八里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人品家世顶呱呱。过了这村没那店。元元你可想好再说,世上没有后悔药,你不要到时找不到毛巾来怪我。“美美很认真地推销着自己的候选人。
“找毛巾干什么?”元元又犯起糊涂了。
“我的元元大兄弟,你可真是个实诚君子,你说要毛巾干什么?要毛巾擦眼泪呀。”美美啼笑皆非,哭笑不得。这个元元,木讷的可爱。算得一宝。哪个姑娘跟了他,保证不会受气倒是真的。
“哦,我不会哭的。”元元恍然大悟。
六六有点上心了。张占武也忘了干活。桂桂支愣起耳朵。元元老大不小过30的人了,六六真有点替他着急,不想他再白白错过一个好姑娘。皇帝不急太监急,和尚不急庙急,她也不明白元元为什么不急。牛不喝水别人也不能强按头。刘曼丽都弃权不管了。自己算是哪根葱?何苦操这份闲心?闹不好还会被倒打上一钉耙。这样的亏吃得还少吗?元元是个好孩子,他的终身大事非同儿戏,一辈子的幸福呀,总不能为了和他娘制气就本末倒置吧?六六不是怕出力不讨好,问题出在元元身上。元元不用别人管他的婚事,六六也只能干着急,使不上劲:“元元,要不你跟人家姑娘见个面?愿意不愿意的以后再说。见一面总不打紧吧。”六六真的想极力促成。
“二婶,我真的不想。您看看我现在忙的顾前不顾后,顾头不顾腚,哪里顾得上花前月下娶媳妇成家?婚姻爱情都是很圣洁的事情。我不想随随便便为了结婚而结婚,那样岂不既害了自己,又害了人家姑娘。您说呢二婶?我知道您懂。美美姐谢谢你了。麻烦你帮我跟人道个歉。”话委婉,意决绝,没有一点点拖泥带水。美美虽然有点不甘心,可也觉得元元的话在理。强扭的瓜不甜,这种事只能顺其自然。
“行,我知道了。六六姐,你们忙着吧,我回了。明儿还要早起。”
桂桂悄悄松了口气,她真的不明白自己了。老板也好,师傅也好,人家娶不娶媳妇关你什么事?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元元的婚姻大事这么关心?
第一批病人住了进来。全都是胳膊腿有毛病的老弱病残,大部分是由儿孙家人把他们送过来,随带了自己家的衣服被褥,牙缸茶具。然后是千拜万托地说尽好话,无非是恳请元元用心给他们家老人诊治,一旦病情好转绝不亏待之类,等等等等。无一例外,几乎个个如此。元元理解病人家属的心情。所以,丝毫不觉得不耐烦。桂桂负责收取第一疗程的诊金和基本的生活费用。一切进行的很顺利。有条不紊。元元真的很高兴。元元不是救世主,是个也食人间烟火,也吃五谷杂粮的平凡人。他也需要别人的鼓励,也喜欢病人的感谢。也想在帮助了别人的基础上挣得基本的吃穿。他也有老母需要奉养,也有姐姐需要照应。他也既想做个称职尽责的好医生,又想做个恪尽孝道的好儿子。
元元的私人诊所终于初具规模。
第十六章(8)
长江后浪推前浪,自从有了桂桂的鼎力相助,元元再也没有了处处掣肘的被动,他越来越得心应手了。回过头来再说扬扬。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感情方面一直后知后觉的扬扬竟然改弦易辙谈起了恋爱。
扬扬谈恋爱?不会是真的吧?
是真的。消息绝对可靠。男孩是她大学里的同班同学,当然也就是杨柳的同班同学,姓崔名东没有字,现代的知识分子不像古代的臭老九动不动弄出一大堆酸不溜丢的名呀字的。罗哩罗嗦怪麻烦。人家崔东本着为国家节省汉字能源的初衷,嘎巴溜脆就俩字:崔东。简单明快,琅琅上口。看着省眼,听着顺耳。崔东爱弹冬不拉。冬不拉可不是咱汉家的东西。那是来自西域,有着异域风情的弹拨乐器。聪明的先生们大概已经可以猜到,崔东的故乡在哪里了吧?新疆是个好地方,天山南北好牧场,戈壁沙滩变良田,积雪溶化灌农庄……我从新疆来。不错。浓眉大眼五大三粗的崔东就是从美丽的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来的。他自己也高鼻深目,有着一半的哈萨克族血统。他炉火纯青的冬不拉弹奏技巧正是来自于他母系亲人的亲自传授。而且据说他父母的结缘也颇具传奇色彩。凭心而论,崔东不是个过目不忘的帅小伙。班里校里比他扎眼比他好看的男孩子一抓一大把。搞文艺的男人多少都有点眼高手低的自恋情结。律人严,律己宽。也就是俗话说的老鸹落在猪身上。所以,扬扬根本就没有想过在同行堆里找她的另外一半。她本意是想等毕业工作以后再谈其他,等一切安定下来,如果还想嫁人,那就不妨找个圈外人谈婚论嫁。换言之她压根就没想在学校谈恋爱。比自己大一截的杨柳姐都还是名花无主呢,她急什么?她不急有人急。
随着时间的慢慢推移,随着了解的慢慢增多,崔东对扬扬的感情已经从最初的木头对火石的冰冷对峙状态转变成木热火起继而成了燎原之势。一点一点累积,一点一点壮大。到了大二,当他明确地知道自己爱上了班里那个名叫扬扬的小姑娘时,他就毅然决然展开了对扬扬的爱情攻坚战。二万五千里,远着呢。他不怕遥遥无期,他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其间,他心爱的姑娘还经受了奇葩花痴的穷追猛打,身心饱受摧残,人也变得委靡不振,憔悴不堪。为此,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也恨在心里: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性。配吗?他可从来没有问过他自己配不配?这还是那只许州官放火的老毛病。没问过就是没有想过,也就是说他自己已经先把自己从那不配的队伍里剔出来了。崔东配扬扬=才子配佳人。天造地设。自我感觉忒良好,就不知道人家姑娘怎么想?唉,那花痴委实可恶,一帖揭不下的狗皮膏药。为了解救自己心爱的姑娘,也为了给自己营造一片万里无云的爱的天空。他悄悄找人把那花痴堵在校外某荒僻处暴打了一顿。虽然没起到什么关键性的作用,毕竟为扬扬也为自己出了一口恶气。当然,这见不得天日的丰功伟绩至今仍然只能埋在他的心底。恐怕永远没机会拿出来作为向扬扬炫耀的资本了。他追扬扬追的好辛苦。既不能为了追姑娘失去男子汉的尊严,又不能让姑娘感受不到他的热情和火力。想要拿捏得恰到好处,谈何容易?首先要跨越的是扬扬面前那座巍峨耸立的大山,那大山白雪皑皑冷气森森,那山路崎岖盘旋神仙难攀,纵有峰回路转也是不见人烟,那山顶云遮雾绕飞鸟难过。你我皆凡人,难上蓬莱山。凡夫俗子望而却步,正中山之下怀。随时随地24小时的严加看管,老母鸡护崽也不过如此,困难重重,前路漫漫。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几经突围,依然不见天日。崔东看不见希望看不见光明。那顽固不化的监护人,几乎让崔东泣血泪下,根本很难找到和扬扬单独相处的机会。见缝插针说说容易,哪里能找到可容你插针的缝隙?护花使者何许人?地球人都知道。那座大山不是别人,她就是亲娘一样照顾着扬扬的杨柳。崔东没见过对同学如此关爱有加的同学。他几乎动用了他全部的脑细胞,发挥出他全部的聪明才智,费心巴力地讨好着扬扬的保护伞。还要不显山不露水。他深知如果越不过杨柳这座大山,就甭想靠近他心爱的扬扬。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爱情故,一切皆可抛。
长这么大,崔东第一次实实在在爱上一个姑娘,容易吗?他对扬扬是认真的,绝没有一般风流才子逢场作戏的浅薄。他想要这个叫扬扬的姑娘做他一辈子的妻子。一生相随一生相守的妻子。他要的是白头偕老。所以他必须能够受得了折磨,耐得住寂寞,他必须有本事赢得姑娘身边所有亲人和朋友的认可,他需要他们的祝福,有至爱亲朋祝福的爱情才能天长地久。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情绵绵无尽期。他也明白爱情需要真心真意的付出,虽然有真情付出不一定能得到真情回报,可是如果不付出就更加不可能得到回报。哪怕血本无归,也要无怨无悔。不能死缠烂打,可又要不离不弃。只要姑娘没有明明白白拒绝他,他就还有希望。他不知道杨柳和扬扬是什么关系?是单纯无二的纯粹同学还是另有隐情?亲戚朋友旧相识?俩人都那么美,一个成熟稳重,一个单纯天真;一个严谨自律,一个纯情似水;一个敏感机警,一个多愁善感;一个如古典美人,一个如九天仙子。如诗如画,美不胜收。78届俩朵姐妹花。谁人不想摘?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简直瞎说,他心里的姑娘永远都不会凋谢。他不想摘下,只想守着,天可怜见,他只为守护他心爱的姑娘而生。恋爱中的男女,呼吸都是酸的。
半月那堪冷雨淋,残宵犹得梦依稀。哪天起扬扬的生命中多了个男孩的身影?不知不觉,如滴水穿石。没有哗众取宠的大肆张扬,没有轰轰烈烈的你死我活。缠绵奔放的冬不拉,淡淡忧伤的小夜曲。一次偶然的周末聚会上,扬扬第一次听见了崔东弹奏的冬不拉曲。琴声中有松涛阵阵,有流水淙淙,有莺歌燕舞,有骏马嘶吼,有飘动的篝火,也有欢快的月光,琴声一会儿雄浑激昂,一会儿低回婉转,一会儿音韵铿锵,一会儿又如泣如诉......青春勃发的情感之羽翼无梁可绕,唯有热辣辣地冲天而去。扬扬心中微微泛起丝丝涟漪,她若有所思地盯着弹奏的男孩和男孩怀里简单古朴的乐器和乐器上灵巧敏锐的手指,她试图从他沧桑的琴声里听出些不一样的弦外之音。
大学校园号称青春的伊甸园。艺术院校更是首当其冲的主战场。历经了风雨飘摇的10年WG,人们早已习惯了把自己的情感世界包裹在层层叠叠的钢铁盔甲中,当政治世界的枪林弹雨被主宰政治的伟人们大手一挥消弭于无形之中,谈虎色变的小资情调再次如沐春风生根发芽。再不用偷偷摸摸的卿卿我我,再不用鬼鬼祟祟地花前月下,光明正大地谈恋爱真好。至高无上的美丽是什么?爱情无疑是其中的一种。当然花痴那样的爱情还是能免则免。
随着花痴的毕业离校,扬扬终于熬过了她大学岁月最艰难险阻的那一段。
“扬扬,你哥来了,"室友长跑归来,给扬扬带来佳音。扬扬兴奋的不能自己:”真的,在哪里?“
”信了。喏,给,你哥的信。”空欢喜一场,气死,这家伙大喘气害人。她把一封信交到扬扬手里。有信总比没信好。能收到翔的信也是喜事一桩。她刚想拆阅哥哥的来信,室友一把按住她的手:
“不急。有人在外面等你。先去约会回来再看也不晚。”真服了。谁在等她?杨柳因为母亲生病,刚刚请假回家,就有人找上门了。谁这么大胆?扬扬貌美如花,追求者自然不少。不过鉴于扬扬本身钢铁一般的自律以及她拒绝圈内人的原则和杨柳不遗余力的严密看护,使得大部分的爱情浪子知难而退,改追他人去了。硕果仅存的几个也信心不足,站在高岗上,存观望态度。崔东例外,他一直勇往直前。杨柳虽然事事关心,却从来不会指手划脚,多加干涉。也从来不曾对她的追求者品头论足。除非扬扬开口相询。对于崔东和风细雨般的爱情攻势,扬扬最初并不晓得。扬扬开始知道崔东对自己有意是在大二最后那学期一个周末的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