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抢铺
在食堂开完欢迎会又吃过晚饭,食堂的后院响起了突突的发电机声,灯这才亮起来,有明白的知青说:“连部没电呀?”郑指导员走过来说:“线已经拉到二十连了,到咱们连也快。从明天起你们就按正常的伙食标准吃饭了,死伙,每月十二块从你们的工资里扣——你们每月的工资三十二,顿顿白面馒头。”
每月工资三十二他们早就听说了,跟北京刚上班的工人工资差不多;还有六毛钱房费,大家都没成家,连队提供的单身宿舍还收费,这有点不合理;但是他们发军装,从这点看比北京的同学强;每月伙食费十二块占工资的比例不小,可顿顿白面馒头哪里能做得到?北京每月每人的细粮还只是七八斤,这点在给家的信里就有得吹,但愿菜的水平不会低太多,每天都能见点荤腥;可不管怎么样他们挣钱了,并且省下是自己的,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满足的笑容。
吃完饭知青们拿着行李去分配给他们的宿舍,一路都有路灯,也有绿化,还有篮球场和单双杠,只是比城里安静得多,这里的月亮真的比北京的亮,知了的嗓子也比北京的高,每一只拎出来都是女高音,可放在一起却是噪音,要是能给它们分“声部”再选出个指挥来就好了,有领唱、独唱、对唱、重唱、轮唱、齐唱和合声,就会是真正的天籁小夜曲。
“蚂蚁对蚂蚁,王八在后尾(yǐ)。”有人喊。
这是他们小时候的游戏,走在后边的人立刻往前跑。
“溜溜对溜溜,王八在头喽。”有人喊。
走在前边的人立刻往后退,背包摞伞跑得直喘气。
“水桶对水桶,王八在当中。”有人喊。
有人往前跑,有人往后跑,乱成了一团也笑成了一团。
他们来到二十九连三排一班宿舍门前时都累得精疲力竭,有人说:“公鸡母鸡分开啊,不能乱串笼子。”这是一座土坯房,进门是一小间,算“外屋”,再分出左右两大间,都黑灯瞎火,就女生进了东屋,男生进了西屋。“有鬼!”男生这边有人怪叫,女生那边有人带着哭腔前道:“你们别吓唬我们好吗?”就有人检举:“是日本人干的。”——日本人是男生马立民的外号,因为他长了一撮天生的“卫生胡”,人还坏,刚才喊“蚂蚁对蚂蚁”的就是他。
男生这边的柴油灯亮了起来——有人发现了柴油灯并且带着火;女生这边的柴油灯也亮了起来——班长冯国庆在外屋把火柴递给了班副王玉苹——他们又形成了一条男女分界线,就像小时候在书桌上画的分界线一样,谁越线就会遭怼;可他们现在都长大了,有人还盼着突破这道分界线,好形成新的分界线,就是一男一女的两口之家,可连里要求他们二十五岁以后才能谈恋爱,还有七年!再说就连最坏的男生这方面的愿望也不强烈。
王玉苹举着柴油灯找到并点亮了另外四盏柴油灯——原来她们每个人的床头都挂着一盏马灯——带灯罩的柴油灯,也叫“气死风”,连队的安排真温馨,只是柴油燃烧不充分会冒出黑烟,让满屋都是柴油味儿。这是一间刷过白灰的土坯房,又矮又窄只够放五张木头做的上下铺,按南北方向摆放,下面睡人,上面放行李;铺长一米八,铺宽一米二,铺与铺之间有一米宽的过道,横向的一条空地有两米宽十米长,在向阳的窗户下面放了张桌子,桌子一边是书架摆着翻旧了的“毛选”和兵团出版的杂志《北大荒画报》,兵团真有人才;一边是洗脸盆架,五个印有“八一”徽章的塘瓷洗脸盆一字排开、里边整齐摆放着牙缸和毛巾,整个宿舍像部队营房。
女生们很快就判断出了五张床位置的好坏,第一张——靠门的地方略宽,可总有人进进出出,容易被打扰;第二张——挨着第一张那张,既能得到前后窗的采光,又不至于太受打扰,其优越可能算第二;第三张——中间那张,离南北窗最近,掌握通风和采光的开关,位置最好,这得给女生中最厉害的人,假如给个老实人,大家都坐在窗户前的桌子上吃东西、写信、打牌、聊天她就不用睡觉了;第四张和第二张的地位差不多,第五张最差,阴暗潮湿并且不通风。女生们处理问题的方式很温和,特别是北京人,做事讲究个“局气”,汪增美二十二了,年龄最长,她主持公道说:“各位姐儿,从今个起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一家千口,主事一人,外事咱们都听王玉苹的,可内事讲究个公平公道,咱们得商量着来,铺位你们看这样可好?从1号到5号咱们轮流睡,每周换一次。”大家都说好,就谦让着各就各位。
男生们也很快就判断出了五张床位置的好坏,日本人马立民抢先占领了中间那张,叛徒谢志远的反应也挺快,把自己和冯国庆的行李放在了马立民两边4号和2号的位置,剩下1号和5号就只能是林雨生和朱怀山的了,“这就是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哪。”他们俩说。
“老几个先别拆行李,你们说咱们这五张床哪张的位置最好?”冯国庆点了一支烟,坐在桌子上问。
马立民说:“啥好不好的,都是哥们弟兄。”他的位置最好,开始拆行李。
“你们想过没有?这屋冬天咋取暖?”冯国庆问。
这真是个问题,男生们问:“是啊,冬天咋取暖?”
冯国庆说:“要是搭炕1号就是炕头。”
林雨生笑了,说:“你们瞧咱?就是有命!”他就在炕头,也动手拆行李。
冯国庆说:“要是搭火墙5号最暖和,火墙在外头烧。”
朱怀山说:“上下铺咋搭炕?肯定搭火墙。”没想到他的位置最好,也动手拆行李。
冯国庆说:“要是用炉子取暖可就得在屋中间了,日本人那地方最暖和。”
马立民像被烫了一下,跳起来说:“这不就是‘水桶对水桶,王八在当中’吗?坚决不能在我这儿放火炉,再把我变成烤地瓜了。”
大家笑,看来哪个位置都可能不好,这时他们听到门外郑指导员说:“都十点了还不休息?你们不是问咱们东风林场怎么不见森林吗?愿意去看森林的明早在食堂门前集合。”
冯国庆吹了靠窗户的灯说:“是,郑指导,我们这就睡。”
女生们睡觉很麻烦,得打水洗脸洗脚,还得把床和被子铺好,没有枕头就用旅行袋代替,明天得做个舒服的,这时就听到男生那边有人唱:
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
女生们笑了,唱道
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
男声女声齐唱:
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仇,
千头万绪千头万绪涌上了我的心。
止不住的辛酸泪挂在胸……
这是他们离开父母在祖国东北边疆睡的第一个囫囵觉,并且有自己床和小空间,以后拉上蚊帐挑灯看书或偷偷写个情书什么的也没人管,心情大好,可这时候唱这首歌咋感觉这么贴切呢?就因为“天上布满星”屋里点着柴油灯吗?还是因为今后可能得在这阴暗潮湿的土坯房里过一辈子?女生们突然哭声大作,悲怆地唱道: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男生和着: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