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罐罐]
作者:牛庆国
一个茶罐罐,小孩拳头大的陶罐,村里人叫蛐蛐罐儿,但与蛐蛐无关,只与喝茶有关。
曾听村里的大人们教育孩子要好好念书时,总说这样一句话:“我的娃,好好念书,将来挣了钱给大(爹)称茶叶喝。”茶叶在我心里就一直很重要,因此,我工作后就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称了两斤茶叶给我父亲。后来,每每要回乡下去,我准备的第一份礼物还是茶叶,而且还要称好几份,有给父母的,有给兄弟姐妹们的,有给叔叔婶婶的,还有姑姑姑父的……无意识中,我似乎在告诉亲人们,我现在当了干部,我要好好给你们称茶叶。但有一次,我出差到了杭州,在龙井茶的故乡称了一些龙井茶回来给父亲喝,但父亲用熬罐罐茶的方法熬龙井茶喝,熬了一两次后说一点都不好喝,没有茶叶的苦味不说,还有一种菜水味,他后来干脆扔了,让我为那些龙井茶心疼的同时,也知道有些茶叶是不适合熬罐罐喝的。熬罐罐喝的茶叶,以大叶的粗茶最好。
乡下的男人们原来大都有喝罐罐茶的习惯,仿佛不喝罐罐茶的男人就不像个男人,甚至于我看到乡下的男人们那么黑,我不认为那是阳光晒的,或者风雨吹打的,我坚信那是酽酽的罐罐茶给浸的,茶把人从里到外给浸透了,浸成茶色了。当然,喝罐罐茶的人必须是成年男人,小男孩是不能喝茶的,小孩子过早地去熬罐罐茶就会被看成是惯得不像样子了。
喝罐罐茶的男人,往往是天还没有亮就起来,磕磕碰碰着去生火熬茶了,火还没生起来已满屋子是烟,长年累月的烟就把一孔窑洞或者房子熏得黑洞洞的了。如果是柴火烟还好,只是呛人罢了,而有时候因为柴火不好找而用干牛粪,那烟就让还睡在炕上的老婆孩子就更难受了,他们往往就用被子蒙住头顽强地坚持着多睡一会儿。因为喝茶的人喝完茶就要套上牲口去耕地了,之后他们还可以再睡一会儿才能到天完全亮,当然也有勤快的女人会跟着男人起来开始一天的辛苦。
喝茶的人,坐在炕头上的炉子背后,把一个茶罐罐架在炉火上,里面放了一把茶叶,倒了水。如果茶瘾小的人,看着茶叶被水冲上来了,就知道茶已经开了,把小陶罐端下来,把茶水倒在茶盅里,然后添上水再熬;如果是茶瘾大的,就用一根小木棍把被水冲上来的茶叶一下一下地压下去,让水再一次一次地冲上来,这样茶叶就会被水熬得时间长,茶也就酽了。有时,喝茶人如果一走神,茶水就会哗地一下溢出来,轰地一下把火浇熄了,烟和灰就一下子充满了屋子。这时,喝茶的人就赶紧取了茶罐罐,弯下腰朝着火炉下的气口处用嘴吹火,嘬着嘴,鼓足了气,一下,又一下地吹着,直到火又一次燃起来。而这时,灰土已慢慢落到了屋子的各处,也落到了人的头上、脸上、身上,茶盅里也就蒙上了一层烟灰。
茶是不能空肚子喝的,必须有垫茶的,那就是必须有吃的,这吃的一般都是老婆先一天晚上烙好的馍馍,一边吃着,一边哧溜哧溜地喝着。当然,如果这家的日子好,老婆还可以在男人生火的时候,就三下两下地烙上一张油馍馍热腾腾地端上来,甚至还打两个荷包蛋。
也有人早上不喝茶,起来先干活,干到中午才喝茶的,也有人在晚上喝茶。一般情况下一个人一天只喝一顿茶,只有个别人早上喝了,中午也喝。总之,喝惯了茶的人,一顿茶不喝,就感觉一天都没精神。因此,曾听说有一家人因为家境不好,称不起茶叶,男人只好熬了大黄叶子当茶喝。喝茶人是有茶瘾的。
乡下来了亲戚,人们就以茶招待,嘴上说着上炕上炕,主人已在准备生炉子、端水、端馍馍了。不过,现在喝罐罐茶的大多是老年人,年轻人已觉得太费时间,不愿熬了,喝茶也就学着城里人,用一只杯子泡了茶叶喝。即使熬罐罐茶,也不再用土炉子了,而是用电炉子,时间快,又干净。那些年,我一回到乡下,父亲就手忙脚乱着给我生炉子,让我喝罐罐茶,其实这罐罐茶已经变了,小陶罐里熬的是茶叶,但茶盅里已放了冰糖、红枣、枸杞、葡萄干,很像回族同胞喝的“三炮台”了,而不像以前茶盅里只有茶水。
有一次,我在县城南关的小摊上看见了一个喝茶的茶摊:一个铁皮小火炉,里面燃着石炭,火炉下的吹气口处安着一个手摇鼓风机,卖茶的人不紧不慢地摇着,火苗就像夏天的狗舌头,一吐一吐地闪着。炉子边上放了三四个小铁皮茶罐,谁想喝茶,就自带茶叶,自带垫茶的,坐在那儿熬,时间不限,你想喝多长时间就喝多长时间,喝够了,从口袋里摸出五毛钱放在火炉旁边,摸摸嘴,心满意足地走了,好像这一阵浑身已攒足了力气。
望着那个喝足了罐罐茶的人,背影越走越远,渐渐地消失在人群中,我忽然感觉那背影就像一个巨大的茶罐罐。
牛庆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甘肃省人民政府文史馆研究员。主要作品有《热爱的方式》《字纸》《我把你的名字写在诗里》《北斗星下》《持灯者》《祖河传》《哦,黄河》等。曾多次获甘肃省敦煌文艺奖等奖项,作品入选《大学语文》等多种选本,部分作品被译介到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