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套车文学【导读,这个特别的版本,导读即是倒读,先读一篇文章的评论小辑,再读原文】
《师恩如山》留言小辑
土家野夫:师父写师父。
沧海月明:记得,便是报恩。七十岁的王继仍念念不忘八十岁的陈龄老师,钢城旧事,文坛遗风,读来依然温暖。
旧帆何叹江湖远,
自有波痕忆流年。
钢风铁雨裂冰梦,
一读斯文几哽咽!
唐云:没见王继这么深情写一人,这回写了。
任树德:王继王大爷王二流子老毬了,不过也入境界了。当你目睹拼酒掀桌子的王二流子时,会想到他居然会如此柔软?不过,写《师恩如山》的王大爷和火爆冲天的王大爷,翻转看两面,才是真王大爷,只不过柔肠百转于暗处,烈酒千杯对世人。批王大爷脾气太毬臭,一丁点火星就可能引爆拉娃不顾一切的不满或愤怒,于是开始呛人,打架掀桌子。从此以后,可以放心与他喝酒而不怕再有事故发生了,因为拉娃柔软(基本上相当于老毬)了。我是说嘛,几天不见拉娃动静,原来是哭着写出这样的文字,必须动员大部分美女去爱他,包括零零后。人不可貌相,现在看来,王大爷以前的缺点都没了,就凭《师恩如山》。这文章出自王大爷之手,多少让人有点意外,按他的脾性,把柔软和盘托出,变成另外一个形象,是有点露怯害羞的。我不知道拉娃鼓了多久的气,喊了多少“加油”,才敢动笔,或许,根本没有其他,就情动于中,喷薄而出而已。到时候真性情要表达,谁,啥,能关得住呢!
移红換紫:半夜醒来,愣是把王继老师的这篇长文细细看完,很感人。在那个人人都被组织当作螺丝钉安排好位置的年代,像王继老师一样通过个人创作奋斗、并被“师父”着意提携改变命运的故事并非孤例,但,成功者凤毛。而且,在那个极度打压个性的恶世,每个奋斗者最终也都是遍体鳞伤。
历下红拂:一口气读完,里面有一些情节曾经听王哥哥亲口说过。在为那一代人惺惺相惜不为任何利益提携后辈的情谊感动的同时,也很想知道那个徐书记后来怎么样了,尽管陈龄老师的“人活在世上,不是为了报仇,而应该是为了报恩。”会让人冷静(我想那是陈龄老师的主要目的),也会给人认命找一个理由,还是忍不住希望恶行会有报应。最近读了冯骥才《一百个人的十年》,想到父亲一生的坎坷,感慨万千,尽管每个人的命运与大时代紧紧关联,还是有许多人因为小人的作崇而毁了一生。好在王哥哥凭着自己努力和贵人的帮助,终于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事业和婚姻。
曾宪国:1⃣我看来,这是王继近年来写得最为动情的文字,文字朴实无华,好在一个人在世不是为了仇恨,而是为报恩。因此,动情而非煽情。好文,赞!2⃣这篇文章写得真的好,是我看你所有文章中感情最丰沛的,也能看出你们师生情谊深厚。文字也流畅朴实。一篇好文。
龚小萍:读完继爷的这篇长文,竟然是眼睛发涩鼻子发酸,忍不住要落泪。显然,作为野哥的师父,继爷是在传承!2020年8月1日,本来约好与继爷在重庆喝酒的,因疫情的原因,遗憾的错失。但我相信,我们终究会相见,会酒聚!
潇洒江湖:已经看完,陈龄老前辈对王继老师的惜才爱才、极力的栽培举荐,与后来王继老师为野夫所做的一切,多么相似?这就是道义的传承,善意的传递吧!祝愿陈龄老师健康长寿!
艽野:似乎好多年没读过小说了,王继老爷子的《八月欲望》《六月悲风》是我近几年完整读完的唯二的两部小说。他的文字和他人一样好玩,真实,自然,不矫揉,不装逼。文字读起来顺畅有趣无匠气,人又性情随意不卖老,以他老爷子的资历和年龄,实属难得。这一定不是所谓多年修炼的结果,应该是向来人如此,文亦如此吧。而写恩师的这篇文章却是少有的庄重。和王老爷子同在某个我待了五六年的微信群。其实我估计他是不喜欢人称他老爷子的,他一定是不服老的。我看他如顽童,如若我称呼,我还是愿意唤做“继公”,就像洪七公,武功高深,人如顽童。同处的微信群内大佬云集,之前我很少私加的,怕打扰他们。某天忽然群要散了,我怕失联后不再能仰望到他们的背影,于是赶紧一一私加了。虽无缘或攀不到与他们捉杯对酌和厮杀,但在这看不到尽头的暗夜里,跟在他们后面,仍是会感到一点光和热的,走夜路,不孤单。
张家恕:王继是条钢铁汉,听他大吼大骂大笑、看他门板样的阔脸和岩壁般的躯干、读他风风火火的文字、见他掀酒桌挽袖子哇呀呀要打要杀,就晓得他有多钢铁。可是,在亲眼认识他之前,为什么我一直认定他是个小白脸呢?
早就风闻他的事迹,风闻之际的想象里为何他是个粉白脸细眉眼浅色衬衣窄裤管轻飘飘的纨绔子?对了,想象中还有柳枝、月夜、江畔做他吟风弄月的背景。
认识他之后一切都反转了,就添了另外的想象,不,其实是不能想象!不能想象他如何风流“小”与“闲”。
千帆舞(新):继帅长文。糙老爷们儿的柔情,看得人“四条胡同”。
老程6·0 : 武钢出来的汉子,我现在叫老哥的继哥,旖丽的文字,述说一段深厚的感情,一口气读完,朴实无华酣畅淋漓。
龙:王继老师,你真是我的老师——四十多年前,当你调入《武钢文艺》后,从你手里接过拙作《沧海野人》五十元的稿费时,你说:‘这是本刊创刊以来最高的稿费……"诚然,我不是为稿费而写稿,而是爱文学,至今无多大建树,只出了两本书,羞于对王继老师提及。几十年过去了,你风风火火的形象仍刻在我脑海里!新年祝安!
刘耀仑:我在《长江文艺》时,编发过王继小小说处女作,写过小评《小小说不可小看》,与他小小说发表于同一期。不过,《武钢文艺》直至《长江丛刊》,尤其陈龄先生,对王继扶助最为久远,最为得力,最为全面,功不可没。读此文更是感动。祝陈龄先生早日康复!祝王继先生继续收获!祝作者与编者的情谊永远如此温馨!
如雪:昨夜读王继老师的《师恩如山》,今早读野夫老师的《师父王继》,再翻出陈郑曜《父亲陈龄》重读了一遍,不禁读得眼泪花花。世间最难得的就是一个“真”字,无论何时何地,处于何境,它都是一道永恒的光,照亮你的眼,温暖你的心,让你不迷茫,不绝望,让你死心塌地爱着这悲欣交集的人间。
梅赞:写得真好!致敬陈龄老师!
李菊:真情实感!郑老师一家都是大善人!
兰善清:王继先生这篇文章太让人感动了,他的命运与陈龄老师的命运如此小说般丝丝入扣,命耶天耶!恭祝陈老师康安,祝王继先生笔健!!好文,久久沉浸其中!师和徒都跃然纸上!
黄自华:陈龄老师说:人活着不是为了报仇,而是为了报恩。他把佛性、把人生阅读得太通透了。
江清明:我县王成启也是陈龄先生发现的。
严相英:送给陈老师鲜花!给陈老师点赞喝彩!
胡昌平:细微之处见真情!
师恩如山 (散文)
作者 王继
【本文原发公众号衣者褚】
一
陈龄老师于我是有大恩的人。年轻时代,当我苦苦挣扎着,力图用写作改变我的命运之时,每在关键时刻,都是他援手用力拽了我一把。没他的帮助,我的人生履历或将是另外一种写法。起初,我尊陈龄为师父,后来,他调到湖北省作协的《长江》大型文学丛刊、我离开武钢开始漂泊,忽觉具有武钢工人特色的“师父”称谓,与环境和时代都不匹配,于是,改称陈龄为老师。
2020年9月,陈龄老师的儿子陈郑曜写了《父亲陈龄》,他母亲郑因把文章发给了我,说“苍山夜语”公号很文学、影响力很大,能否请他们发一下?真没想到,转眼间,陈龄老师的儿子已成人并能著文了。当年,我和陈龄老师喝酒喝到熏熏然时,他常会放下筷子,伸出一个手指头,在桌子上画一个无形的地形图,这是他的老家,河南虞城某个村庄。然后他的手指会长久停留在一座同样无形的石桥上,长叹一声说:桥断了、毁了,我老陈家要绝后了。然后把重复多次的故事,又对我重复一遍。他的爷爷是位声名远播的中医。某一日因村旁河上的一小桥被毁,爷爷大惊失色道,风水坏了。我陈家要断后。我不太相信这些,但陈龄老师似乎一直活在他爷爷那句话的阴影中。此时他已有两个女儿,而他的弟弟也只有一个女儿,他俩都没儿子。因较为特殊的原因,陈龄老师再婚。后婚姻时代,因严苛的计划生育政策,他们夫妻历经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劫难后,陈龄老师中年将尽时终得一子。
读罢《父亲陈龄》,虽稍嫌文字有些稚嫩,但文通理顺、情绪也饱满,我把文章转给了野夫,并私信说明了原委,并强调能发则发,切不可勉强为难。我极不愿别人勉强我,自然也尽量不强勉他人。当天很晚时分,野夫电话了我,说:师父,说些啥子哟,陈龄是你师父,就是我师爷呀。你还记得吗,你带我去过他家的……我还真记不得带野夫去过陈龄老师家,野夫的记忆力一直让我叹服。我没跟野夫多说什么,很快撂了电话,因我有些感动,还有些莫名的“蓝瘦香菇”的感觉……
二
1978年9月的某个清晨,从漫长的夜和烟熏火燎中,疲惫不堪地钻出来,我轻叹一声:又熬过了一个夜班。洗了澡吃罢早饭,已是上午九点多钟。正准备回家睡觉,突然接到厂宣传科转达公司宣传处一个紧急通知,让我立即去一趟武钢文艺编辑部。于是,我骑车过工人村的家门而不入,直接去了位于红钢城的武钢文艺编辑部。见到我,陈龄老师问我,怎么才来?原来,他通过公司宣传处找我,已经两天了。没等我回答,他略有些兴奋地接着往下说,语速也较平日快,他的普通话不由自主就流露出了许多的河南味。
文革后,湖北省作协第一次组织了大规模的文学创作活动,在当阳县覆船山下的玉泉寺,举办为期两个月的文学创作班(笔会)。笔会时间几过半,受命为即将创刊的《长江》文学丛刊组稿的沈毅老师发现了一个问题,与会者的稿件样式繁多,电影剧本、话剧剧本、长篇叙事诗、短篇小说……长篇小说稿却仅有两部,而大型文学期刊的内容又以中、长篇小说为主。沈毅老师写给陈龄老师的信中,谈及了这一情形,陈龄老师立即回信,极力举荐了我和我的长篇小说。未久,创作学习班给陈龄老师发来电报,邀我携长篇小说稿去当阳玉泉寺修改。
陈龄老师说完,我有点懵,木木地望着陈龄老师,一时说不出话来。我知道,参加这个创作学习班的许多作家,文革前就声名显赫,都是我要仰视的人物,而他们的作品也都是经省作协的老编辑们初审后而入围的。我就靠这部仅陈龄老师等几人读过、而且被他评价为“尚未成形”“太过粗糙”的长篇小说就可以去参加这么高规格的创作学习班?
那天的黄昏时分,我即将去往火车站的时候,与前妻又爆发了一场大争吵。起因也如往常大多数的争吵一样,我被她反复地诘问:“你为什么就不能老老实实、安安分分做你的工人呢?”弄得无言以对。无论从小道理或大道理的角度,我都回答不了她的问题。前妻把两岁多的儿子往我怀里一塞,怒冲冲走了。此时,离武昌驶往当阳方向的火车发车时间,仅剩三个小时。而我转两次公交车到武昌南站,最快也需要一个多小时。我把孩子抱到距我家不远的母亲家,交待说我要出公差,留下孩子和母亲的絮叨,急匆匆赶往了火车站。
很多年以后,当儿子有了儿子以后,我和儿子聊天时说:你小时候,我基本没打过你。我显然是在夸耀我的父爱,一个因性情爆烈而闻名遐迩的男人,竟然没打过儿子。儿子冷冷回答说:小时候,你也基本没管过我。我被儿子噎得无言以对,天就这么被聊死了。
当时我并不知道,出公差是可以购买卧铺的,我买的是硬座。所幸的是,如今称为绿皮火车的硬座中,那天没坐几个人,当火车停靠几个小站后,车厢里几乎只剩下我一人,和我没吃晚饭的肚子一样空空荡荡。有望成功的兴奋,和担心失败的焦虑,让我毫无饥饿感,虽躺在火车椅上,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睡意。我翻身起来,从须臾不离的挎包中,取出那厚厚一摞在各种稿纸上写成的长篇小说。火车摇晃着在无垠的夜幕中穿行,夜风夹杂着些许的煤屑,从半开启的车窗“呼呼”涌进来,扑打在我因亢奋而潮红的脸上,也让我无法翻看稿子。我起身关掉了车窗。我手中的稿纸有900页,每页300字,长篇小说约有27万字,很巧合,27,这与我的年纪是同一个数字……
三
陈龄老师不善言谈且不苟言笑,黝黑面部上的线条粗犷而分明,严肃的神情再加上这张坚毅而生硬的脸,难让人产生亲近感。武钢文艺编辑部常有业余作者来访,大家围着各位编辑谈笑风生,似乎只有他不受干扰,默默地俯在桌子上读来稿。他是小说编辑,我写小说,有稿,自然是先投给武钢文艺。于是,我们就有了交集。和陈龄老师交往久了,我才知道他虽有副坚毅生硬的面容,内心却极其柔软。
此时,我已在省市报刊公开发表过二三个短篇小说,但我写了而被退稿回来的短篇小说却有一二十篇。当我和陈龄老师非常熟悉后,我曾问过他,这是为什么?他沉吟良久,才回答我:你想得太多、人物太多、情节纷繁……打井都只定在一个点上,东打一下、西钻一下,那不是钻井,是刨坑。短篇小说容量有限,旁逸斜出是大忌。虽然他指出了我写短篇小说的症结所在,我写出的短篇小说依然如故,退稿多到令我心碎,竟全部付之一炬。陈龄老师没有宽慰我,他笑着对我说:你小子喜欢设置那么多的人物、喜欢弄哪么多的情节,干脆试着写写长篇小说吧。我有些疑惑地望着他,不知他这是开玩笑、还是真话。
我是个俗人,写作的最初动机,只是为了改变命运。我不认命的爱折腾,又或许是深埋心中的逆反情绪。我上学、我上山下乡、我进工厂当工人……均是被设置好了的程序和轨迹,我内心一直汹涌着随时可能呼啸而出的冲动,去冲破被规定被固化了的生活模式。1977年,文革废止的高考恢复了。我是六八届初中生,实际上也就是个高小生。虽如此,我仍报名参加高考。除了上班,我所有时间几乎全用在复习上,每天睡眠都不敢超过五小时。高考临近,我去厂教育科领准考证,教育科说我的准考证已被我所在车间的徐书记领走。我又去车间找徐书记拿准考证,徐书记说,准考证我扣下了,你没资格参加高考!我问凭什么、为什么?他理直气壮告诉我,就凭他是车间领导;就因为我的资产阶级思想严重,一直不安心本职工作,所以就没资格参加高考……
天算不如人算。我的大学梦被无情喝断。我一个青年工人,除了每月四十二元的工资,何来资产?没资产又如何能混入这个阶级、拥有他们的思想呢?我不能搬起石头去砸天,我把我的愤怒我的苦闷甚至我的性欲,统统发泄在了长篇小说的创作上。陈龄老师的那番似真似假的话,给予了我某种启示。不试试,永远不知晓结果。没有想到的是,我以后的文学作品,竟然全是长篇或中篇小说。
浩劫之后,当阳玉泉寺里已没了和尚,大雄宝殿暂时成了省作协创作学习班的中心。大殿内院有两株生长了数百年的桂花树,我脚刚迈进内院,浓郁的桂花香迎面掩来,让我不由一个踉跄。大雄宝殿里已无住处,会务后勤组就把我安排在距大雄宝殿两三里路的一栋平房里。平房周边的田里,种满了红萍,一种有机肥。除了去大雄宝殿吃饭不太方便外,一切尚可。何况我需要的只是大块的时间。笔会距结束只剩下27天。27,这又是个的巧合。27天里,我必须要把27万字的长篇小说推到重写一遍。当省作协的沈毅、刘岱等老师提出要读我这部小说的初稿时,我拒绝了,我不想让他们看这个肯定会令他们失望的初稿。我向他们保证,两天后,他们每天可以读到我修改后的一万字。他们虽然有所怀疑,但应允了我的请求。27天里,我每天都完成了一万多字。沈毅、刘岱等老师读到10万字左右时,就基本首肯了这部小说,把她列入了《长江》文学丛刊创刊号,准备连载。因持续的亢奋状态,我晚上基本不睡觉……于是我的牙疼不已、牙龈肿胀。我没时间去当阳县城看牙,而牙痛又影响我写作,于是,我几次用刀片在牙和牙龈交接处,划开一条条小口子,放血。牙,不痛了。27天里我重写了29万字。但,牙疾从此也跟随我一生,从活动假牙、半固定牙、烤瓷牙到种植牙,我就一直和中国牙科技术一起进步着……
四
陈龄老师年少即有诗名,在各级报刊发表过不少诗作,尤其是《诗刊》发的几组诗歌,很有影响。后来也写小说,有中篇、短篇小说见诸文学期刊。几十年了,我至今仍记得他一篇小说的篇名《星期天,吃腌鱼之前》。他的短篇小说《老等上店》得了《百花园》年度小说奖,和中篇小说《小巷风情》被收入当年的《湖北小说年选》。他从矿山调到武钢文艺、又调至《长江》文学丛刊后,却更专注于文学编辑工作,似乎也更乐于做一个发现扶植作者的幕后英雄。这或与他的天性有关,忠厚善良、乐于助人。也出自武钢的武汉作家池莉,当她文名如日中天时,又有几人会知道,池莉的出道,曾得力于陈龄老师的识才、惜才和鼎力相助?
由于老作家姚雪垠的《李自成》二、三卷开始在《长江》丛刊连载,因版面问题,我的长篇小说处女作,被挤出《长江》创刊号,延后连载。这让我很沮丧。我说过,我是个俗人,写作具有很强的功利性,再者,我基本是由“三突出”(即在所有人物中突出正面人物,在正面人物中突出主要英雄人物,在主要英雄人物中突出最主要的英雄人物)文艺创作原则下,训练培养出来的作者。我的这部长篇小说处女作,自然具有这两重属性。换言之,这是部违背文学创作规律,编造痕迹很重,缺乏生命力的非文学作品,自然也没引起什么反响。1985年,我在英山县大山里的桃花冲林场,完成了中篇小说《觋》。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笔,我冲进了北京人艺编剧王梓夫的房间,几乎是含着泪对着他大叫:我突破了,我突破了,终于突破了“三突出”的枷锁……
忏悔是沉重沉痛的检讨和反思。我对我1985前的作品,一直持否定态度。否定自己,这并非是件轻松惬意的事,除了痛苦,还需要一点点勇气。我愿意忏悔,也因我觉得伯兰特·罗素说得也有道理:忏悔本身就是激情宣泄的一种方式。
当年,我还不具备这样的境界。我视我的长篇处女作为敲门砖。它也确实成为了敲门砖,而使这块砖变得更为厚重结实,一敲,命运之门旅即被敲开,是因了陈龄老师在某个文艺座谈会上的发言。他并没有去品评我这部作品的优劣长短,而是从另一个角度,说了这样一句话:这是1949年以来,湖北省最年轻(仅27岁)的作者写出并公开发表的长篇小说。这应该是一个纪录。他这话又被省领导拿到某个大会上,当文学成就讲了讲。这自然惊动了武钢的领导,于是,我的工作调动开始启动了。很快,调令到了车间。
车间领导不喜欢我,我能理解,因为我的存在,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虽然我上班工作的强度和环境,和十九世纪西方工业时代相差无多,但工人已进化到具有机器的特质,成了有机的齿轮和链条,齿齿相合、环环相扣,缺一齿少一环,一切都会停摆。某个工人不能上班,车间、工段、班组就必须进行较大的人员调整。而我又常被邀参加文艺座谈会、文学创作等活动,少则一天,多则五六天。初始,车间接到通知,还放我走,后来就当没接到通知一样,置之不理。如果不是陈龄老师找了公司分管宣传的孙振茂副经理,厂领导下令车间放人,我不可能去当阳玉泉寺写长篇小说。所以,当调我到武钢文艺的调令下到车间时,我以为车间会痛痛快快放人,因我走了,少了一个编制,厂里会补充一个人来。但偏偏不是。徐书记不仅不放人,且当着我的面撕了调令,放下狠话:只要我在,你就甭想走!我只有去找厂劳资科、厂导,他们或报以苦笑或宽慰说,再等等、再等等,我们做做工作。
万般无奈,我只有去找陈龄老师。他一直不说话,低头默默地抽着烟。我心里一阵阵发虚,高考的悲剧恐怕就要重演。细密的冷汗不由爬上了我的额头。抽了好几支烟后,我绝望地起身告辞。这时,陈龄老师突然开口对我说道:你走吧。回去后你该上班就安安心心上班,千万别跟车间吵闹,这事交给我……他这么一说,我那如氢气球一样悬浮着的心,缓缓地落了下来。几天后,我下了白班刚洗罢澡换了衣服,厂劳资科突然喊我去一趟。一进劳资料,科长就说,你明天就去武钢文艺报到。车间你最好就不要回去了。车间里你有什么贵重物品吗?我回答说,休息室的铁衣柜里有两套烂工作服,还有一个铝饭盒、饭盒里有把不锈钢汤匙、还有肥皂……科长拦断了我的话:都别要了。你走吧,其他的事,我们都会帮你办的。其实,我的衣柜里还有本文革前出版、被人翻看得稀烂的《悲惨世界》。出了劳资科,我听从劳资科长的建议,没回车间、而且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
我梦想成真,自然万分高兴,和陈龄老师成为了武钢文艺的同事,更是喜上加喜。但我仍然好奇,我的调令被撕、徐书记又放下狠话,不说最终我能否走成,起码会僵持很长一段时间,为什么说走就能走了呢?我再三追问下,陈龄老师面无表情、语气平淡地告诉了我原委。公司劳资处一位管事的,是他父亲部队时的战友。这位“战友”,就以劳资处的名义,给我厂劳资科打了个电话:我们调个人,你们都不给予配合,以后,我们怎么配合你们的工作呢?
五
1979年年末的一天,我从红钢城骑车去武昌《长江》丛刊领稿费,碰见了陈龄老师。他被借调到了《长江》丛刊。所谓借调,是因武钢方面不愿放他走,在他之前,开创武钢文学局面的作家李建纲老师和诗人王维洲等人,已先后从武钢调至省作协。领导们担忧,陈龄老师的离开,会使蓬勃的武钢文学创作出现断层。于是,他兼顾着两头的工作。稿费制恢复后,我第一次领到这么多的钱,两千元左右,相当于我两年多的工资。最有意思的是,2013年,有朋友发给我一张孔夫子旧书网上的截图,正是我签了字的《长江》丛刊的稿费单。我上网去看了看,孔夫子网为这张稿费单开价10元,我没买。
领了稿费,已近下班时间。我问陈龄老师,回不回红钢城。他说回。而且他也是骑车来的,我俩正好一起走。我来时,青灰灰的天阴霾着,我们推车出了省作协大院时,飕飕的小北风卷着小雨和细雪,落了下来。我兜里揣着钱,心里很火热,没感觉到冷。我对陈龄老师说,这么久了,我也没送过你什么礼物。今天我领了这么大笔稿费,送你点什么吧。他想了想说:这天太冷,咱们还得骑一二十里路,去买两件军大衣吧。我俩骑车到了武昌的商业区司门口,真就买了两件棉军大衣。军大衣27(又是27)元一件,我没带布票,恰巧陈龄老师身上带着布栗。我出钱、陈龄老师出布票,我们为各自买了件军大衣。穿上军大衣,我又说:咱们找个地方喝酒,庆贺庆贺。陈龄老师说:回去,到我那去喝、去庆贺。
陈龄老师与我一样,好酒。这也是我和他愈走愈近的原因之一。好酒不难,难得的是,陈龄老师能做一手好菜。毎年春节的某一天,武钢文学界各色人物,必在他家聚会,品尝他的厨艺。即使他离开武钢,这传统依然延续着。我从工人村搬到红钢城后,和他家仅隔了一条大马路,骑自行车到他家,只几分钟的事。蹭他家的饭成了我的日常。想蹭他的饭,我有个小技巧:陈师父,喝两盅吧?他立即答曰:喝就喝。我再说:走,去我家。他马上打断我:你那破手艺,去我那。陈龄老师愿意和我一起喝酒,我想无非是两个原因,我能喝,和他酒量不相上下,一餐两人喝两斤高度白酒,是经常的事;二者,他话少,我话痨,他好像也喜欢听我喋喋不休的胡说八道。我说到荒诞不经处,他或指着我说一句:你这小子!我说到开怀处,他或也开口大笑。陈龄老师不常笑,但大笑起来,非常可爱。方口张开,面部线条顿时变得柔和,饱满微凸的前额变得很圆润,跟寿星老头一样慈祥……有一天,我终于把他请到家里喝酒,天热,我们横在家门口喝啤酒,从中午喝到下午四点,喝掉了一整箱二十四瓶啤酒。临走,我问陈龄老师:再喝一瓶走?他说:喝就喝。我们又各喝了一瓶啤酒才散去。
2016年初夏,我和妻子开车从山东回重庆,有意选择途经武汉,也特意去看望了陈龄老师。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陈龄老师了。知道他生病,但并不知道他病重,已中风需坐轮椅了。遥想当年喝酒豪迈的陈龄老师,再看看眼前已行止困难的陈龄老师,我不由悲从中来,泪涌到眼眶里,我努力不让它落下来。生活残酷,生命亦脆弱。我强颜作笑,指着酒瓶说,我以为,这回我俩能痛痛快快喝几杯哩。他拭去泪,也笑了……
聊天时,我告诉陈龄老师。1988年写完第三部长篇小说后,我搁笔了27年(又是27,神秘的巧合)后,因了野夫的鼓动,也因了他那句“活着为了见证”的激励,我重新拾笔开始创作长篇小说《往事记忆三部曲》,第一部《八月欲望》今年就要出版,第二部明年也要出了。他说,往事记忆好、好。为了忘却的纪念。陈龄老师因中风,口齿不清,但思维仍清晰敏捷。他随口就说出了鲁迅先生的杂文名篇,和我总书名所想表达的意思,很贴切。《八月欲望》出版后,我立即寄给了陈龄老师。2016年初冬某一天的早晨,我还睡在被窝里没起床,突然接到陈龄老师的电话。虽然他口齿不清,因语速慢,我能听得真切。他告诉我,小说写得很不错,然后从立意、结构……他缓缓道来,说了很多专业性的看法。但说到小说中的具体人物时,他话的风格突然变了,情绪激动、语速加快:小说中死的几个人物,都死得其所,都死得其所啊!他们的死印证了那个时代的疯狂。作为文学形像,他们是站得住的、站得住的……说着、说着,陈龄老师竟在电话那端“呜呜”地哭了起来。我太理解陈龄老师的激动和哭泣了。WG中,他被人诬陷用汽枪射击LX画像,当时,这罪名足以被枪决,他所经受的苦难和折磨,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用后脑勺都能想象到。
2017年盛夏,《往事记忆三部曲》第二部出版后,我去武汉签书,又去看望陈龄老师。此时,他在东湖梨园医院住院治疗。2019年,我完成了三部曲中的第三部长篇小说,计划书出版后,即去武汉。我想让陈龄老师尽快读到这部描写武钢工人生活的长篇小说,特别想知道他对这部小说的看法。但是,一场疫情,让一切都变了……书未按计划出版,我也没能去武汉……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准备入职重庆文联时,文联派出了个外调组,去武钢、去湖北省作协对我进行调查。我万没想到是,一位帮助过我、于我也有恩的师长,竟似真似假地在我背后,很温柔很技巧地捅了我一刀。我当时无比愤怒,写了一封长信告诉陈龄老师,并说我想回武汉和这人对质并了却恩怨。陈龄老师回了封长信劝解我,信中有一句话,我至今仍记得:
人活在世上,不是为了报仇,而应该是为了报恩。
写毕于2021年1月3日
(2016年 我和陈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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