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割麦子
蚊子咬得包总会好的,它让二十九连的知青们在惧怕和防犯它的同时增添了对它的些许怀念——被它叮的包稍好后他们就得下地干活了,代连长亲自带队谁敢怠慢?
头天下午代连长就对他们说:“人巧不如家什妙,磨刀不务砍柴工。你们去仓库领镰刀,都把它磨好了。什么叫磨好了?‘水浒’里的杨志卖刀你们看过吧?磨好的镰刀不说是削铁如泥,揪根头发放在刃上一吹就得断,别骑二里地都不咯屁股。”
知青们都熟读《水浒传》,看着代连长就想着他像那里面的哪个人,花和尚鲁智深?矮了点;黑旋风李逵?白了点,霹雳火秦明,他可比他有头脑;总之他是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一员干将,冯国庆就带着本班人马去仓库领镰刀,他问仓库保管员:“大叔,啥样的镰刀好啊?我咋看它们都一样呢?”
保管员说:“按统一标准出的厂没啥可挑的,关键在磨,在使,在爱护和保管,就和枪一样。”
知青们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完全是知青,而是没戴领章帽徽没配枪的兵团战士,冯国庆就对本班的同志们说:“保管员说得对,镰刀就是咱们的枪,必须好使。可镰刀多磨石少,这样,两人共用一块磨石,领好了到西河沟。”他们就两个男生或两个女生一对,最后剩下了班长冯国庆和副班长王玉苹,同学们就笑他们俩是一对。
三江平原不缺水,七星农场更是灌渠成网,他们就来到连部后边的西河沟,嚯,这里简直成了冷兵器时代的兵工厂,人们都一条腿直着踩在水里,一条腿弯着站在岸上,把镰刀刃向上立着放在膝盖上,用沾了水的磨石在刀刃上磨,一会儿就把一条裤腿弄得刮刮湿。都说只要有恒心铁杵磨成针,照这种磨法他们磨到“揪根头发放在刃上一吹就断”的程度得猴年马月,连长不会像指导员那样跟他们开玩笑吧?
冯国庆让王玉苹回宿舍取水桶,自己找个树叉用镰刀砍出个豁把磨石镶在上面说:“你们谁物理好?谁能说说这镰刀是咋做出来的?”大家都各忙各的没人理他。他又问:“谁能说说磨石咋能磨刀,刀咋不能磨磨石?”因为得两人换着使磨石,就有人走过来看,说:“老冯你这是干嘛?”这时王玉苹从河沟里提了桶水上来,冯国庆说:“本号开张,免费磨刀三把。”用京戏《红灯记》里的唱腔唱道:“我么喝一声,磨剪子嘞,抢菜刀……”还是没人理他,看来遇到困难他们不是团结一心而是个人管个人,因为每个人都有任务。
这两人合作的两把镰刀很快就磨好了,削树枝飞快,冯国庆薅下一根头发放在刀刃上吹,不行,可能太短了;王玉苹薅下一根长发给冯国庆试,也不行。日本人马立民看了说:“班副,你给班长一根肯定不行,你至少得给他一束。”王玉苹一想也对,一根头发太轻了,竟要用镰刀割自己的辫子,马立民说:“一束青丝定终身。”王玉苹这才知道马立民有多坏,就骂他小鬼子,追着他打。
等那一男一女闹够了,冯国庆召集大家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检查一下你们的镰刀。”拿过来边看边说:“这都磨出豁了,还不如不磨,割草会变成拔草。这把也不行,镰刀是两面刃,你磨成了一面刃,铡草啊?这把更不行,镰刀的刃是弧线,你磨成了几条直线,带拐弯。总之,你们拿磨石磨刀就不对,把磨石磨成了一条条沟;应当拿刀磨磨石,并且得把磨石固定,把刀握稳,角度得合适,用力得均匀。”
大家都说:“你学习不咋样干活还挺有窍门。”可他们累了,也觉得镰刀快不快关系不大,就都收了工。
第二天吃过早饭二十九连的知青们打着红旗下了地。那是在八月中旬黑龙江最北端的一个上午,成片的麦子好像和他们一样也是坐火车来的,它们会等在站里不出来,因为割麦子的最佳时间是早上九点到晚上六点,早下地露水还没蒸发,晚收工会下露水,就这八个小时麦子不潮湿,容易脱粒;又不会太干燥,让麦粒自动崩开,不容易颗粒归仓。而根据天气预报三天后有雨,一下就是一周,易容把麦子捂在地里,半年的辛苦就白费了。
“你们的镰刀磨得怎么样啦?”队伍停在地头,代连长问。
知青们说:“都磨好啦!”
“饭吃饱、水喝足没有?”
知青们说:“都吃饱喝足啦!”
“每个排有一个兵团职工给你们当打头的,就跟小说《金光大道》里的打头的一样,你们都得跟上,午饭有红烧肉,水是绿豆汤,女生上厕所就在麦垛里。”
知青们都看过浩然的《金光大道》,它是文革中最早被解放的几部小说,他们记得小说里割麦子的场面,抠门的地主这时候会给短工们好吃好喝,可他用的“打头的”没人能跟得上,就会让短工们少领工钱,这就是万恶的旧社会。有人说:“是,地主老财!”
大家笑。
农场割麦子的场面当然不会像过去地主,他们会在田间地头都插上各排的红旗,好展开劳动竞赛;还会用电瓶带着的喇叭播放鼓舞士气的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他们的“打头的”也会给他们做示范,说:“大家看着我。两腿前后分开,弯下腰,左手伸开拢着前面的一把麦子,同时右手拿着镰刀顺着麦子的根从前向后贴着地皮割,就这么刺啦——刺啦——重复动作。”
大家笑,想起了电影《朝阳沟里》那个“前腿那个躬,后腿那个蹬,滋喂滋喂不放松。”
打头的继续做示范:“一镰刀就是一捆麦子,抓一把麦秸,均分成两半,两手各攥住麦头,右手把麦头放到麦捆上,左手把麦头压在右手的麦头上,两手一起转手翻过麦个,使劲抽住,加上双臂用力抽紧后左右换手,左手拉一头,右手绕过左手的麦稍,再换一次手,右手五指轻轻一压,就捆好了。”
大家都不笑了,用麦子捆麦子,中国农民真智慧,可他们就是学不会。
一声哨响,二十九连三个排一百来号知青在一望无际的麦田里齐头并进,不到半个小时就见了分晓,冯国庆和王玉苹的“男女双割”杀到了最前面,它们的刀快、手快、还会分工——男生割女生捆,可他们排的综合成绩拉后,因为好几个人的镰刀都“骑二里地都不咯屁股”。冯国庆和王玉苹只好分开帮他们割,可全排十把镰刀只有四把好用,就只能四个人割六个人捆,割麦的两手泡,捆麦子的两手血。
就在“割麦子运动”的第三天,二十九连三排一班的战士们冲到了全连最前列,让他们看到了兄弟连——二十八连割麦子的场面:一辆巨大的康拜因收割机从一片金黄的麦浪里走过,身后是一条条黑色的土地和一捆捆捆扎好的麦秸,并且能做到脱粒归仓——这才是北大荒麦区主要的生产方式——农业现代化,也有人拿着镰刀割那些康拜因割不到的边边角角,哼着小调,采着野花,跟玩一样,他们怎么能这样割麦子?也太小资了?
小迷糊扈喜看到了大迷糊冯国庆,向他招手却不好意思跑过来,因为他身边有个高大的女生。
王玉苹也看到了扈喜,问:“他们为什么用收割机?咱们为什么用镰刀?”
冯国庆也在想代连长为什么这么做,说:“大概是想让咱们磨一手劳茧,炼一颗红心吧?”
“那姑娘认识你?”
“噢,我们俩上次掉了队,是一起搭车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