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重作者文中一目了然的阿拉伯数字。)

我的童年
(三)
记两位小学老师
供图投稿作者:邓祝仁
(1)
我漂亮的算术老师
我上小学的时候,数学叫算术。六年间,教我们班算术的有三位教师,全是女性。一二年级的算术老师早已了无印象,除了女性这一特征外,她的名字、她的样子,如今怎么回忆还是不甚了了。五六年级的算术老师虽然似乎还有点印象,但姓什么、叫什么,却吃不准,她上课不讲普通话,讲桂林话的声音倒清晰着。那时如果有视频,该多好!
现在要说的算术老师,从三年级教到四年级,叫伍菊芬。
用今天的话说,伍老师绝对是个美女。亭亭玉立,却不单薄,不骨感,恰到好处的丰盈、性感。她绝对领导着学校服装的新潮流。夏天,伍老师喜欢穿那时流行的碎花裙、背带裙或格子裙,皮凉鞋配白短袜,从你身边走过,会飘溢些许淡淡的香味。冬天,是黑色的呢大衣配大红围领,或黑底白花棉袄搭鲜红的围脖。总之,很扯眼的。
伍老师一般不给我们留家庭作业,书上的习题都在课堂上完成。上她的课,我们不紧张,脑袋、心中,余地很多。我们在写算的时候,她巡视,发现普遍问题,会叫大家停下来,请同学们提几点疑惑,她来回答,语调不高,不急,绝不像其他老师总是急切地考问、追问,搞得我们很惶恐,脑袋、心里被填得满满的。
伍老师的声音很甜,很脆,有节奏,听她讲课如同欣赏音乐,很快乐,我们非常喜欢她。
伍老师上课的另一个特点,是课件准备周详,动手充分,实感性很强,给人印象深刻。有一次上图形课,认识正方形,她不像有的老师不用课件,只在黑板上写几个字,画两个图完事。她准备了各色各样的实物,让我们认识、分辨。比如她先引导小朋友看实物,只见她取出一张红色的正方形蜡纸,比划着告诉我们,正方形蜡纸四条边都一样长,把两个对角折叠起来,它们的连线也一样长。这样,正方形和长方形的差别就很容易弄懂了。我们获得了很直观的印象,永志不忘。
第二天下雨,不做课间操,大家自由活动。我当时不知怎么了,突然爬上讲台,模仿伍老师头天上课的腔调、神态,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地演讲起来。同学们一个个望着我,我毫无畏惧,不怯场,居然把伍老师讲课的主要内容演示了一遍,情感全部投入,以至上课铃响了也没听见,直到伍老师走到教室门口,自己才知道冒失,吐了吐舌头,赶快爬下讲台。满以为这回将挨尅了。没想到,伍老师不仅没批评我,还问我把上节课的内容怎么记得那么牢。这是我在小学期间做得最出格、最癫狂的一件事。
我这次近似疯癫的举动过去没有多久,全年级算术考试。那天,似乎有神助我,做得很快,提前交了卷。伍老师问我检查了没有,做对了吗。我说,应该对吧。突然,伍老师把我拉到教室门口,悄悄说,帮她监考一下,她要上厕所,因为她有点拉肚子……这样,我代替伍老师当了一会儿小老师。因此,我在同学们中间颇得意了一阵。
或许有了这点经历,到初中二年级,我对学习平面几何尤其感兴趣,特别喜欢证明题,那些定理在课堂上总能牢记,做习题的时候常常会很快蹦出来。我居然代表学校参加过全市的初中数学竞赛。我以为,这全得益于伍老师。
上五年级,换了老师,就很少再有机会谛听伍老师讲课了。1960年小学毕业离校以后,连见伍老师一面也变得十分奢侈。后来,听说她病重去世。噩耗传来,我的心情很不是滋味,自言自语说,今后再也见不到伍老师了。一晃,五十多年矣。

(2)
永久地痛 慈母一般的语文老师
我最尊敬、情感最深厚的一位小学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去世已经很多年了。她创造了我人生中的若干个第一 次,我怎么会忘记她。
活了大半生,经历过的永久的、刻骨铭心的痛还真不少。这些痛,如烙印,如晒斑,留在身上,不可磨灭;如营养,如毒素,浸入血液,融进心底,潜藏大脑,朝夕与共,须臾不离。忘不掉,悔无用,不如写下来。
我最尊敬、情感最深厚的一位小学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去世已经很多年了。在她去世前的头一年,有一次同学聚会约请了她,她高兴地来了。可是,鬼使神差,我错过了这次聚会,失去了最后见老师一面的机会。后来,同学告诉我,那天,老师一再问我去哪儿啦,为什么没来……终于酿成了我一次永久的痛。这位老师叫黄勉玉,小学三四年级时担任我们的班主任兼语文教师,整天就和我们在一起。虽然是遥远的事,一件件、一桩桩却历历在目。黄老师创造了我人生中的若干个第一次,我怎么会忘记她。
那时,汉语拼音方案尚未正式公布,连老师也处于有选择的学习阶段,不要求学生学习,更别说考试。可是,黄老师不这样,她一培训回校,就利用自习课教我们读拼音字母、读韵母、读声母、读四声,“现炒现卖”地把学到的新东西在第一时间传授给我们。黄老师说:“以后全市都要用普通话上课,学讲普通话就靠汉语拼音,学会了汉语拼音,识字读书更容易。”
那时,《新华字典》还没有出版,加上桂林方言的原因,许多字的读音难以把握,同学们学起来并不容易,但觉得新鲜,学得高兴,老师觉得甜蜜,教得来劲。我的汉语拼音基础就是那时打下的。尽管在以后的岁月里,从小学到初中,学校里再也没有传授过汉语拼音知识,然而当 1957年下半年《新华字典》出版,1960 年代传到我所在的这个小城市以后,我能够借助字典查找生字词,预习课文了。在当时,这是一件比较新鲜的事情。我记得,我的高中同学中有几个还不知道拼音为何物,自然也不会查《新华字典》。从黄老师那里,我懂得了利用汉语拼音和使用工具书的好处。二十年后,虽然我得以考入大学中文系,但由于入学晚了三个月,错过了《现代汉语》音韵部分的学习,因此,我的汉语拼音知识仍旧是黄老师教给我的那一点,受桂林方言影响,碰到唇音、前后鼻音、翘不翘舌,比如肥回、挥飞、情琴、南兰、牛流、银人之类,我常常犯傻、出笑话。任同窗如何纠正,我就是正不过来。
黄老师喜欢利用文娱活动时间教我们唱歌,教我们识简谱,教我们根据简谱视唱。我那可怜的简谱常识,全部得益于黄老筛。因为在以后的学生生涯中,我再也没有碰到愿意或有机缘教我们音乐知识的老师了。尽管如此,我凭着这点皮毛,在 1960 年代那艰难的岁月里,有幸碰到了几个具有音乐细胞的同窗好友,度过了一段难忘的、艰难的“三楂树”岁月,《外国民歌200 首》几乎成了我们课余生活的全部,此系后话。
黄老师常常在上班会的时候给我们朗读《中国少年报》,使我懂得这是一份为了我们孩子的报纸,上面有许多值得我们了解的东西。黄老师说,这份报纸“一切为了孩子,为了一切孩子,为了孩子的一切”。当时我觉得这句话“挺拗口”,问她为什么。黄老师耐心回答我,一一作解释,尽管那超出了一个孩子的理解范围。从此以后,我年年订阅《中国少年报》,直到初中二年级。不知不觉,我养成了阅读报纸,关心大事国事天下事的习惯。高中阶段,我不管功课如何繁忙,每天一定坚持读报,许多重要事件、文章过目不忘,为此还得到班主任当着全班同学的夸奖。今天看来,或许这微不足道,但关注天下和阅读习惯的养成,在我的人生进程和心灵历练中,却是一件很重要、很有意义的事情。
最让我感动的,是黄老师像母亲一样带我看电影。由于家里穷,学校几次包场看电影我都没去成。一天,我看见学校通知栏上包场看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我缠着母亲给一毛二分钱看电影,我不想再失去这次机会。谁知道,这次电影不面向学生,是为老师包场的。我很沮丧。黄老师不忍心让我太难受,就答应带我去。到了电影院,我才知道,黄老师的爱人、孩子一起都来了。电影给我留下了深深的印象。我简直不相信,就是这一次,我便记住了导演蔡楚生、郑君里的名字,记住了演员白杨、陶金、上官云珠、吴茵、舒绣文等名字。至今电影片头“一江春水向東流”和“八年離亂”那几个繁体字还清晰留在我脑海中。电影散场已经深夜,黄老师又送我回家……。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和老师家人看电影,也是全班同学中唯一单独和黄老师上电影院看电影的学生。后来,黄老师还带我去过她家一次,她家住盐街中段。

最让我难以忘怀的是一次作文课。那天,黄老师在班上朗读、讲评了我的作文——《游七星岩》。本来作文题是“记一件有意义的事”,老师夸奖我“游七星岩”的作文题目定得好。我写爷爷带我游七星岩,写在洞里看到什么,想到什么,怎么高兴,等等。都是一些大实话。黄老师说,作文写得有意思。并问同学还有谁游过七星岩。居然没有一个小朋友举手。那时,七星岩尚未通电,得打火把游览,游人不能多。其实,我的作文只得了 4 分(5分制),不是最高分,缺点很明显,主要是错字较多,一些句子不通顺。课后,我问黄老师,为什么不得高分也可以全班宣讲呢?黄老师说:“老师讲评作文,不一定选最高分的,而是选有特点的,可以启发大家,让大家容易明白好在哪、失误在哪。”我的《游七星岩》就可以做到这些。从此以后,我慢慢喜欢作文,不怕作文了。有意思的是,25 年后的 1982年,我当中学语文老师,第一次上公开课,给学生讲评作文,也选了一篇中不溜的作文。居然好评如潮。一位老教师在评议会上说,她到这所学校,20 多年了,还从未听过这么好的作文评改课……感恩我的黄老师。上小学高年级以后,虽然和黄老师同在一所学校,但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很少。上中学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黄老师。后来“文革”爆发,听说黄老师被当作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和资产阶级教学权威来批斗,头被剪成阴阳头,我自己也被贴上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标签,自然更无缘相见。“四人帮”垮台之后,听说黄老师获得平反昭雪,而我则考进了大学,也就难以见面。再后来黄老师退休,她家拆迁,要见她就更难了。总之,从黄老师不教我们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黄老师教我们的时间是 1956 年 9 月1958 年 7 月,一晃,五十多年过去了!
(↑邓祝仁7年前的8月,独自一人前往贝加尔湖度假。在伊尔库茨克飞机场的摆渡车上无意中逗笑了一个嚎啕大哭的婴儿,整个过程被不知名的朋友记录了下来…… )

(v)教授邓祝仁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