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此文获第二届中国知青杯征文一等奖)
遥远的回忆
作者: 白鸽
荐稿: 叙永县作家协会
策划: 李腾双
制版: 春到百草园
我们一行,驱车去边城叙永,放眼望去,那些熟悉而陌生的山峰勾起我遥远的回忆。熟悉的是山形,山还是那些山;陌生的是山色,当年苍凉的黄土高坡已换上绿色的盛妆格外迷人。
眺望远山,不禁回忆起知青岁月我在叙永县终南山放蜂的情景。
那是1969年2月11日(农历1968年腊月25日),刚满17岁的我,作为泸州市首批知青上山下乡到“鸡鸣三省”的叙永县。第一年,我挣了1千4百多个工分,因为刚下乡不熟悉农活,每个劳动日只能评7分,这就是说,第一年我就干了200多个劳动日。第二年,我挣了2千多个工分,被评为县里的先进知青。到1974年,我们大队20多个知青通过当兵、推荐上学和招工走了一大半。因为我属于 “可教育好的子女”,仅管劳动表现好,还是“返城”无门。我苦闷、彷徨、迷茫,不知出路在哪里。
1974年8月,我去看望下乡在叙永县树坪公社的二弟,在终南山认识了养蜂人王平龙等人,对这些置身大自然的养蜂人的养蜂生活产生了浓厚兴趣。我想起知青朋友春生曾给我推荐过一本小说《人世间》,是苏联人写的。小说写一些退休的、一些被赶出政治舞台的将军、部长们,凑在一起用养蜂消磨无聊的时光,他们躺在草原上、躺在向日葵花海中,看蜜蜂在天空中划出一道道轨迹。当时我就向往这种自由的、充满诗意的养蜂生活。
1974年9月,我拜养蜂人王平龙为师,开始了追花逐蜜的养蜂生活,这是“另类”的知青生活。
我为什么要选择养蜂?在德勒兹看来,欲望是创造、生产、膨胀和肯定性的要素,具有解放和革命的力量,应当得到充分鼓励。作为一个知青,我不愿消沉为一根朽烂的“稻草”,生存的欲望如野火在苍凉的岁月里顽强地燃烧,我要通过一种新的劳动对象——蜜蜂,与大自然进行物质交换和精神对话,遍历大自然的美丽和人世间的酸甜苦辣,发掘潜藏在生命中的潜能,让自已的知青生活具有积极的意义。
我记得,那是1975年的夏季,我们的“蜂军”结束了在高县采棬花的战斗,转移战场。我们带领着“蜂军”穿越珙县,与云南威信擦肩而过,直奔叙永县的终南山。对我们这些奔波在路上的养蜂人来说,那真是“走不到的地方是远方,回得到的地方是故乡”。
我读柳青的小说《创业史》, “……接着,霞光辉映着朵朵的云片,辉映着终南山还没消雪的奇形怪状的巅峰”他对终南山的诗意描写至今难忘 ,没想到叙永县也有一座终南山。终南山的夏天,植被丰厚,山花烂漫,天气凉爽,是蜜蜂避暑越夏的好去处,每年的七、八月,不少养蜂人都会放蜂终南山。

(叙永终南山)
终南山的对面就是罗汉林,两山相对,风景各异。终南山在群山中突兀而立,巍峨峻拔,有一种“一览众山小”的气势。而罗汉林由低及高缓缓而上,高与天齐。关于罗汉林,有一个美丽的传说,一朵彩云从云南飘来,迷恋这里“青山不墨千秋画”,化作美女澡身,“澡身而浴德”,澡身后,舒展四体,斜躺在蓝天丽日下,美美地享受“日光浴”。故当地人形象比喻,罗汉林就像美女晒身。
在人烟稀少的终南山,我们只能在盘山公路边安营扎寨。在一块相对平坦的草坪上,我们砍来杂树,割来野草,加上塑料薄膜,搭起一个狭窄的窝棚。住在这个简陋的窝棚,能看见苍山如海波峰浪谷,能闻到山花芳香扑鼻,能听到野鸡的歌唱,在我心里,这就是诗意的栖息。
当天晚上,终南山招呼都不打,突然间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暴雨倾盆。狂风卷起窝棚上的野草飞舞,盖在蜂箱上的油毛毡也被吹得七零八落。一道道闪电突如其来,用灼灼逼人的亮光猛烈地撕裂夜空的黑暗。在忽明忽暗的夜空里,我看见大树在狂风中无助地动摇,那些雄性十足的山峦也在暴雨中惊慌失措,仿佛整个大地都在不安地颤动。在狂暴的大自然面前,我深感个人的渺小。我想,这是终南山给我们的“见面礼”,还是“下马威”?
为了保护蜂群不被倾盆大雨淹没,我们不管风狂雨骤,奔跑在风雨中,寻找吹跑的油毛毡,重新盖在蜂箱上,寻找石块压住油毛毡。与狂风暴雨“战斗”后,我们被暴雨淋成“落汤鸡”,躲在形同虚设的窝棚里颤抖,无可奈何地等待风停雨歇。
终南山的暴风骤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一会儿,骤雨初歇,雷声远去,暴风雨洗礼过的夜空,清澈透明。一轮皎洁的月亮从奇峰间优雅地升起来,它仿佛在问我们:养蜂人,受到惊吓没有?而那些星星,则向我们眨着诡异狡诈的目光。
刚才还在呼啸的终南山,一下子安静得无声无息。在万籁俱寂中,我看见淡淡的月光里,奇峰兀立,它们安静而庄严地站在那里,有一种震憾人心的静穆之美。终南山啊,你竟然这样神奇,刚刚才领略了你的粗暴与疯狂,转眼间又体会到你的温柔与宁静。在清澈如水的月光里,我看见月夜里的终南山,每一寸土地,每一条山路,每一道褶皱,都闪烁着自然之美的光辉。
结束了蜜蜂在高县的“棬花大战”,损兵折将的蜂群需要休养生息,终南山气候凉爽,满山遍野的山花,适宜蜂群的繁殖。那些“交尾”成功的处女王,变得体态雍贵举止沉稳,它们一圈又一圈地产卵,在工蜂房产下受精卵,在雄蜂房产下未受精卵,以此控制后代的性别,这在整个动物世界都是罕见的。经过二十多天的休养与繁殖,蜂群完成了新一轮的新陈代谢,新一代蜜蜂成为蜂群的主力军。
在终南山放蜂,最愉快的莫过于摇取蜂蜜。新一代蜜蜂更加勤奋地采花蜜,它们把亮晶晶的蜂蜜储存在蜂脾的上方,小心翼翼地用蜂蜡封存好,早早地为没有蜜源的冬天储存“粮食”。养蜂人养蜂,追花逐蜜餐风宿露为了啥?就是为了取蜜换钱来生活,就是为了尽可能多地榨取蜜蜂的“劳动成果”。我们用割蜜刀割开封存的蜡盖,利用摇蜜机的离心力取出蜂脾上黏稠的蜂蜜。看见摇蜜机里荡漾着金色的山花蜜,那是“人民币”在向我们荡漾的微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多甜蜜。
在蜂群里,工蜂最勤奋,雄蜂除了负责“交尾”外,百事不管,而且它们个头大食量也大。在摇蜜时,为了减轻蜂群的“存粮”消耗,我们用割蜜刀无情地割去雄蜂房盖,把那些好吃懒做的雄蜂消灭在“萌芽状态”。这样雄蜂房的蜂蛹也在离心力的作用下摇出来了。我们把那些白胖白胖的雄蜂蛹从蜂蜜里打捞起来,在油锅里煎来吃,这可是高蛋白啊,是对匮乏的物质生活的一种营养补充。

(养蜂人与蜜蜂)
漫步林间小路,野花夹道。我突然发现,山壁上有一株野百合花悄然绽放,它的洁白,它的静美,它的优雅,吸引了我的眼睛打动了我的心扉,在我的记忆深处镌刻下美丽的一瞬。我久久地凝视着它,它不管有没有蜜蜂来亲吻,也不管有没有蝴蝶来欣赏,它都要开放。开放是它生命的姿势,更是它生命的态度,它要用开放来证明,它是这荒山野岭里最美的花。
在终南山放蜂,我还看见,美丽的大自然背后是山民的极度贫穷。有一天,我们穿过林间小路,看见一些分散的苞谷地,地里的苞谷长得稀稀拉拉,灿烂的阳光照得苞谷叶发亮,发亮的苞谷叶在山风里有气无力地摇摆。生产队的土地上,瘦弱的苞谷禾只有半人高的就扬花吐穗了,周边还有一些长满野草的荒地,我在思索:这些闲置的土地在坚忍着什么,在渴望着什么?当了7年知青,我最大的收获是懂得了土地与庄稼、庄稼与农民、农民与社会的逻缉关系,听到了来自农民内心世界的声音。
在人迹罕至的终南山主峰下,突然看见前面有一座木板房,坝子里有两个光着身子的小孩。那个光着身子的小女孩发现了我们,像一只小鸟惊慌地飞进屋里。另一个小男孩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我们这几个陌生人。我蹲下身子,看见小男孩的右手指畸形地卷曲在一起,我好奇地问他,你这手指怎么啦?小男孩依然沉默不语。
这时,一个衣衫破烂的山民背着粮食回来。这个山民知道我们是来终南山的养蜂人,招呼我们坐。我关切地问他,你孩子的手指怎么弯曲成这样?他告诉我,终南山的冬天很冷,孩子没有过冬的棉衣,冻僵成这样的。他还告诉我们,他从长坝背回来的这点粮食,是政府发给他们的救济粮。那天,一二百人等候在公路边,看见运输救济粮的汽车来了,还没停好,大家一拥而上,爬上车去抢救济粮,抢到手才算数。听了山民的讲述,我在想,在这风和阳光吹透照足的终南山上,不知有多少卑微的生命在饥饿线上挣扎。
在终南山腰有一个道班房,在道班房对面有一蹲巨石,月明星稀的夜晚,我曾坐在巨石上眺望对面的罗汉林,我没有去过罗汉林,但我的蜜蜂飞去过那里。
我听道班房的老班长讲过:罗汉林是一个荒山野岭,有野兽出没。解放初期那里是一个劳改农场,关押犯人的。“文革”期间,劳改农场变成了“五七干校”,那些被“打倒”的官就关在那里劳动改造和接受批斗。

(叙永罗汉林)
凝视夜色茫茫中的罗汉林,看见那林中闪烁的点点灯火,我不由得想到特瓦尔朵斯基的诗句:
啊,这一带灯火照亮的林中,
有多少新村和新的居民。
他们不辞千山万水,
来到这些荒山野林。
有的是怀着幻想,
有的是按照命令,
有的是遭了不幸……
这诗句也让我想到自己的命运。命运让我成了一个追花逐蜜四处漂泊的养蜂人,但我又不是一个纯粹的养蜂人。我有我读的书,我有我交的友,我有别的养蜂人不曾有的迷茫与彷徨。在这大山深处,我是一个孤独的养蜂人。在终南山沉静的月夜,我默默地背诵起《金蔷薇》的诗句:
做一个自由的人、孤独的人,
在无垠的大地的庄严的静寂之中,
走自己的自由的宽广的路,
没有未来,没有过去。
摘下罂粟样瞬息即谢的花朵,
吸收像初恋一般的阳光,
倒下、死去、没入黑暗之中,
没有一次又一次复活的苦痛的欢乐
……
终南山是叙永县的一道绿色风景,也是长江上游的一道绿色屏障。在终南山放蜂,让我看到比贫穷更可怕的景象,那就是对植被的破坏,曾经树林茂盛的小山头已被砍伐成“光头山”。据我所知,一方面是饥饿的山民“偷伐”树木去山下换粮食度饥荒,另一方面,那是一个“以粮为纲”的年代,生产队砍树开荒,或种粮,或种茶。在那些尚未开垦的荒山坡上,还可见一些树木砍伐后留下的树桩,在我眼里,它们不是树桩,而是终南山的“伤疤”。
进入八月,苞谷成熟了。每到夜晚,我们就看见,远处的山坡上灯光闪烁,就听见山民敲打着铜锣的吆喝声。刚开始,我不知道他们在吆喝什么,后来才知道,苞谷成熟了,饥饿的野猪要来偷吃苞谷。那些山民,企图用粗犷而苍凉的声音吓唬来与他们争夺粮食的野猪。终南山的夜晚很静,静得来能听见蜜蜂夜间酿蜜的声音。蜜蜂辛苦啊,白天采花蜜,夜间酿蜂蜜。山民敲打的锣声很响,响得来撕心裂肺难以入睡。
1977年恢复高考,我才结束了东奔西走南征北战的养蜂生活。三年多的养蜂生活,我不仅看到了“江山如此多娇”,也看到了人世间的真善美与假恶丑;不仅看到鲜花绽放的多姿多彩,还看到蜜蜂酿蜜的千辛万苦。在三年多的养蜂生活中,我深刻地体验到养蜂人餐风宿露的艰辛,还有离乡背井的孤独。如果说,人生经历也是一种财富,那么,对我来说,三年多的养蜂生活,不仅充实了我一度空虚的知青生活,还是我的一笔宝贵的人生财富,即不可再生的创作资源。
那是回不去的过往,已成为亲切的怀念。国学大师钱穆说:“那些忘不了的人和事,就是你的真生命。”
2023年9月15日
作家风采
白鸽,1969年2月上山下乡到叙永县共乐区新华公社八角大队5队(现属于兴文县)。
1979年3月至2011年,在泸州市蓝田中学教书育人30多年。在职期间,被评为江阳区教育系统先进教师。
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泸州市作协报告文学专委会主任,政协泸州市第九届委员会文史研究员。有报告文学选集《一枝一叶总关情》《江阳的力量》《杜鹃花开》。长篇小说《啊、远山》。散文《在奶奶的乡场上》获2021年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散文《遥远的回忆》获第二届中国知青杯征文一等奖。长篇报告文学《高高飘扬的兵工旗帜》获2017年《泸州作家》年度文学奖。报告文学《脱贫致富带头人》获泸州作协“庆祝中国共产党建党一百年”征文一等奖。报告文学《知水善渡、润泽龙城》获泸州作协“喜迎党的二十大胜利召开”征文特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