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霜叶如花
——读张有珩先生诗词集有感
陈道阔
有珩哥将一大叠文稿交给我,说想了却一个心事:出一本诗集,让我为他郎写一个小文章。
有珩哥虽然是个农民,扎扎实实的一个月领取政府百十元养老金的老农民,耄耋之年想立言留声,以为不朽,一点也用不着惊怪:他郎骨子里本来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文化人。
他郎比我年长七岁。在童稚时代,五岁可以是一代人。因为我姐夫杨运发先生与他郎是“发小”——小学同学,且过从甚密,我上初中的时候,他郎们二位是我懵童中的两大偶像。
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记得一个冬天,有珩哥一身中山装,脖子上挂一条很长的灰色围巾,用现在的话说,真是帅呆了。而姐夫总是拖着长长的裤脚,会踩在脚后跟下。就冲这点,我听到过家母不只一次的悄悄诟病。
姐夫师从外祖父学医,有书法绘画的潜才,画的一对孔雀贴在中堂,让我倾慕万分,也学着弄墨涂鸦,在家父的怂恿下,糊一壁子的彩纸。
而有珩哥读过私塾,不仅诗文底子深厚,还有表演的天赋。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后期,农村生产大队都有一个“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他郎穿着纽盘扣袍子,有板有眼地敲击着三脚架鼓,说说唱唱,风趣幽默,颠倒了那个时代我们乡下的芸芸众生,首先是我。
他郎那一代学子是我们家乡解放后方圆数十里著名中学(渔薪中学)的首届初中生。据说他郎是班长,以优异成绩保送进了荆州农校,毕业后最屁也是农技员,进入行政序列,吃皇粮。可是,他郎的尊堂大人特别溺爱这个玲珑乖巧的独生子,执意不让远行。他郎是个孝子,便放弃了继续深造的机会,回到乡野,虽然承欢膝下,却与辉煌的仕途失之交臂。
有珩哥和我姐夫虽然都只初中学历,却都读过很多的课外书,应该是那个时代我们乡下的顶尖才俊——起码在我的眼里吧。傻乎乎地听他郎们讲秦观和苏小妹、陆游和唐婉、《聊斋》里狐狸精和鬼怪们的爱情故事,以及对李白、杜甫、陆游等的诗词臧否月旦,成为我少年时代文学的启蒙。
倏忽间,毛主席他老人家亲自发动并领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姐夫已应征入伍离乡,当铁道兵去了“抗美援越”的战场。有珩哥则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紧跟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追涛赶浪,呼风唤雨,以他郎的文才和智慧竭诚投入,成为那个时代我们乡下叱咤风云响当当的人物,荣膺造反夺权后的区(下辖六个公社)革委会主要领导哩。
可是后来呢,天有不测风云——有珩哥真是被大大地忽悠了一盘:所谓潮水退去,看谁在裸泳。
亏他郎还以文化人自况。文化人都是些什么东东呀?瞧瞧人家,远的如一口一个“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拖个长辫子的前明重臣的后裔们不说,同代人呢?蒯某富、王某宾、张某生等,一个个咸鱼翻身,与时俱进而陆续新贵了。可他郎呢?硬是十足的“泥古不化”一根筋,只在深深的忏悔之中,不改行,不进城、不经商,于乡野口朝黄土背朝天尺蠖般地前行,真的是要老死于沟壑了。
据说满人以“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残酷屠杀定天下之后,两三百年过去了的民国初年,天下以满装旗袍为“唐装”“国粹”了,而岭南五华山中,还有不曾剃发易服的前明遗老(见刘迪生《汉魂》)。
——大约,有珩哥他郎,就是这种泥古不化、抱残守缺的“岩穴之士”吧。

我曾小心地问过他郎和嫂夫人如何生活。他郎说,种了几亩地,戟戟鳝鱼,收入万把元;腊月里写对联卖,也可收入万把元,一年两万来元,温饱就够了。
——不好意思啦,像有珩哥们——体制与“城邦”之外的农民——月入千把元的六亿之众,用网上的愤青们的话,真是严重地拖了我们大国崛起的后腿——不说远了,还是说说有珩哥的这本小集子吧。
弄文化就是烧钱。当权力与财富集于一身时便更见风采,《意志的胜利》、《阿里郎》等宏大叙事可见一斑,我们荆州的“关公”雕塑也是极品。我曾经问我姐夫,有珩哥并无权,经济也不富裕,为什么要自费出书?姐夫说,天门人都爱出书,他郎是从俗吧。不错,我们乡里读过几年书的人,许多人自费出书——这是个很诡异的文化现象。
说天门是文化之乡,一点都不为过。我曾对一个朋友(《竟陵风》主编胡华)说过,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天门每一个走乡串户的算命瞎子,都是荷马式的行吟诗人。天门的乞讨也多是有点文化的人,打“连花落”、拍鱼鼓道情筒子,根据户主的屋宇门楣或主人的衣冠形貌,唱词全是押韵的信口美言——此风沿袭至今,成为乡下婚丧喜事宴席场上“赶酒”的不速之客。
——编“对字话”,是天门人的绝活。所以我这个智商并不高的初中毕业生,都能混成个“作家”,窃想像有珩哥们,只不过没有一展芳华的环境和时运罢了。
可是,当人们都往文化圈挤的时候,我常常生出些怅惘之情。有意思么?东方自春秋结束、秦汉以降,始皇焚书坑儒,大统天下;武帝废黜百家,独尊儒术,司马迁被阉之后,真正的文化人应该断子绝孙了,以至于北魏史学大家魏收以贿成文。而到了最被推崇的贞观年月,李世民干脆将史官从属吏部,齐太史之风至此绝迹。两千多年来的帝王家天下独裁,皇家一次次修史,不管是《永乐大典》还是《四库全书》,不过在一次次地文过饰非。所以有人断言,书架上的历史,都是丛丛叠叠的伪史。
面对难得有真相的东方历史,读书人情何以堪?明代三才子之首杨用修便以为,“三代后无真理学,六经中有伪文章”。而我们常常以为常识的“文如其人”,其实也不如是。上官仪诗风婉丽,却以直死;李绅《悯农》千古绝唱,却乃巨贪;杨子云潜心周易,却附新莽;汪精卫五言慷迈,竟为汉奸……东方文人以“知时务者为俊杰”为格言,就知道我们的“俊杰”,都是些什么龌龊的狗东东了。
至于时下专家被讽为“砖家”,教授成了“叫兽”,以“屎尿”入诗臭味相投,文场文士的堕落,实在是没有底线的崩溃。
所以,有珩哥他郎说要弄一个集子,挤到这个垃圾堆上来凑热闹,我真是怕污了他郎一世的清称雅格。
不过,开卷之后,匆匆几瞥,多有惹眼之句。他郎在《咏油菜花》里说,“九月菊花难媲美,一年春色独占先。画图若是能工此,好景常看在眼前。”唯有农人得春意,看景人是景中人。那些“油菜花节”降履乡野田畴的看客们,恐怕是难得个中情趣的。
他郎的《钓鱼乐》三首,可谓乐出了一个读书人的至高境界:渭水之殊遇,尧舜之神往,范仲淹之情怀,陶渊明之雅抱……绿水红蓼,白鹭夕烟,情景相生,游扬化外,严子陵临流放情之态,也不过如此吧。
作为一个彻彻底底的农民,在这个号称市场经济的时空,正能量满满地混迹于滚滚红尘,还是要有些阿Q精神的。他郎的《自慰》应该是出自内心的浅唱低吟了:“无忧无虑即无求,往事如烟岁月悠。思耕心上田一垅,闲看门中月如钩。知足常乐人长寿,克已甘为孺子牛。人生莫把往事恨,沧海桑田白了头。”
“今日之日,霍霍栩栩。少忽瞩焉,已化为古。”拜读他郎的韵句,因为如前所述的“杵臼之交”的历史渊源吧,便倍感亲切,大有芳菲满齿之感。诗中的典章流影,古风扑面,往事如烟来,染成落霞去,他郎的文化积淀与故乡山水、故人情怀融汇贯通,也就在天门不胜枚举的民间诗人中,他郎的独有风格是显而易见的了。
“礼失,求诸野。”大约,正是有有珩哥这样不因五斗米摧眉折骨、执著酷爱古典文学的民间文化人——亦即“岩穴之士”吧——在,东方文化才会有烂漫春色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