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山东济宁人。本名胡新兰。18岁因伤致残。河北唐山作协会员。华夏诗词文学社总编。诗歌万盛格律诗总编等。曾获《燕赵晚报社》举办的全国杂文大赛二等奖;陕西作家协会主办的首届路遥文学奖诗歌三等奖等。曾陆续在多家诗刊报社发表诗作。比如《诗刊》、《星星》、《绿风》等
第十七章(1)
“你是张扬扬?”
一个小巧玲珑的女孩在图书馆外的甬道上截住了她。婉转如云雀。典型的花腔女高音。声音里透出明显的敌意。不认识。从来没见过。扬扬想不出自己几时招惹过这样一个来者不善的女孩。女孩子自报家门。果然是声乐系的高材生。刚刚入学没多久的80级新生。小学妹。典型的湘妹子。半标准的普通话含有浓郁的湖南口音。丹凤眼,吊梢眉,不说话不扬眉,嘴角上挑,说起话来,眉飞色舞,五官充满了灵动。算不上倾国倾城,能让人过目不忘。特色美女。
“崔东,你一定认识。我喜欢他。可是他喜欢你。如果你对他没意思,请放手成全我。”没等扬扬开口。女孩已经跑远了。扬扬长这么大,第一次领教行事如此泼辣干脆的姑娘。如果真是情敌,这可是一个很不简单的情敌。绝对的不容小觑。有勇有谋敢爱敢恨还勇往直前。扬扬没有生气,反而心生敬意。
崔东?谁是崔东?崔东是谁?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她脑海里慢慢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像。冬不拉?是了。那个爱弹冬不拉的大男孩。有了冬不拉的帮衬,模糊的影子渐渐变得清晰起来。他喜欢自己吗?不可能呀,俩人连话都不曾说过半句,咋就擦出火花来了?要不就是女孩弄错了,另外还有一个同名同姓的崔东?越想越混乱,越想越糊涂。哪跟哪呀?咋就会凭空多出个情敌?没有情人,何来情敌?她冤不冤呀?没等她想明白,前面说过的那个大名鼎鼎的花痴就出现在了她的生命里,硬生生把她拉入了一个风花雪月的噩梦。一个处在噩梦中的灵魂还能想什么?无暇多想。什么都顾不上了。仅就那家伙一个人就把我们的扬扬折磨的焦头烂额,应接不暇。哪还顾得上什么崔东崔西崔南崔北的。整整一年半的大好时光就这样被花痴白白葬送,短兵相接的累累伤痕令扬扬怵目惊心。如果这样也算是谈恋爱,那么扬扬宁可生生世世不谈恋爱,太可怕了。好不容易上苍垂怜送走了瘟神。温暖的阳光重新普照大地,山水浓墨重彩,心情豁然开朗,扬扬这才回过神来留心到那个一直默默守护在她左右的冬不拉男孩崔东。
“谢谢!"这是她有生以来对他说起的第一句话。受伤的微笑凝在心底,憨憨的崔东热泪盈眶了。近俩年的付出终于得到了一个甜美的回应,一切的付出皆物有所值,一切的委屈皆烟消云散。就像孤傲的沙漠里独自坚守了千年之久的胡杨树,耐风傲霜,不畏艰难,不顾影自怜,不怨天尤人,狂对苍天,笑傲红尘,只为了一个信念而活,爱情原本是可以不这样的。听谁的烟雨唱谁的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心能耐住该耐的寂寞。
转过北疆苦寒的严冬,谁的耳朵听见了乌苏里江上轰隆隆的破冰之声,有欢欣鼓舞的生命跃上磷光闪闪的水面,拥抱朝阳。扬扬的心一点点松动起来。
还有不到俩天就要离开学校。该扔的扔了,该留的留了,该打包的打了包,该送人的送了人。无端端便有了一只手在揪她的心,扬扬心里不清不爽,总觉得错过了什么不该错过的风景,无语独倚斜栏,烟雨蒙蒙燕回巢。细思量,难相忘。这里还有什么呢?还有什么让她舍不下的?扬扬怅然若失。
“女士,我想争取到为二位践行的荣幸,不知可否赏光移驾?”是崔东。扬扬的心小小的跳了一下:难道我拒绝了一次次其他男生的临别邀约就是为了坐在这里等他的到来?扬扬看了看杨柳,杨柳模棱两可。不说去,也不说不去。
“那你稍等。”半小时后,一行三人在校外新开的西域风味的小吃馆落座。新疆味的普通话从新疆人模样的服务员嘴里钻出来,怎么听怎么缺了点严肃。崔东落实了主人的重担,一丝不苟尽着他的地主之谊。极有特色的新疆饭菜非常招摇地摆了一桌,只有那一摞叫做馕的类似于大烧饼的东西属于面食,其他的除了奶味就是膻味,一大盘肥嘟嘟油汪汪的烤肉串,一大盘肥嘟嘟油汪汪的羊杂碎,还有几盘说不出名目的同样肥嘟嘟油汪汪的食物,无一例外全是荤的,这咋吃?新疆人怎么这样?总吃荤的不利于健康。杨柳望菜兴叹,扬扬无从下嘴。太肥了。
“吃点羊肉串,只是看着肥,其实不算肥,肥而不腻很好吃的。尝尝,尝尝吧?”崔东可怜巴巴、几近于祈求地求着女神们给他点面子。杨柳盛情难却,接过羊肉串,本该大快朵颐,她却细嚼慢咽。扬扬掰了一块馕,只是不肯吃菜。
扬扬不是不想给崔东面子,而是不吃羊肉。喜欢人家姑娘,却连人家姑娘如此重要的生活习惯都不知道,这不能不说是崔东的失败。还是功夫不到家,工作没到位。扬扬不吃羊肉和别的不吃羊肉的人不一样。扬扬不吃羊肉不是怕膻,牛羊奶她来者不拒,只是不吃羊肉,为什么?很简单。因为羊曾经是六六的奶妈。六六是喝羊奶长大的,占文媳妇不是说了吗?咩咩就是六六的娘。六六对咩咩比对亲娘都亲。咩咩不幸仙逝以后,六六把她葬在了自己亲娘的旁边。也就是说,咩咩在六六心里的地位和亲娘是差不多的。咩咩死了以后,六六再没有养过羊,因为她受不了羊的死亡给她带来的痛苦。不养归不养,不过她还是对所有的羊都那么亲,不管走到哪里,只要看见羊的身影就会跑过去喂草喂料。六六也从来不吃羊肉。这事张家人都知道。出于对母亲奶娘的尊重,翔和扬扬打小起就拒吃羊肉。当然其他的张家人是不拒羊肉的,杨柳在张家生活过相当长一段时期,对扬扬的生活习性自然了如指掌。崔东无从得知也算有情可原。本想用家乡菜来讨好自己的心上人,没想到弄巧成拙,马屁拍到了马头上。不过眼下崔东还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他只是后悔不该请扬扬来这里,该去别的地方。看来她并不习惯吃这些肥腻的东西。真是的,有几个姑娘喜欢吃这些呢?笨死了呀,崔东。没脑子的东西。还是用心不够。还是自私,自己喜欢肉食,心里想念家乡菜,就带人家姑娘来吃家乡菜。这不成了打着请人的旗号行自己的方便吗?该打。这回可得长记性了。崔东心里很是懊悔。扬扬不肯吃,他也没有了品食的心情。只能讪讪地陪坐。不过扬扬心里还是挺高兴的。
刚刚还空着的邻桌不知几时被几个装扮不俗的男女青年给占上了。桌上杯盘狼藉,奇怪的是他们点的吃食和扬扬这桌的一模一样。不一样的是多了俩瓶洋白酒。哦这里也有白酒?几个人边吃边喝边聊便斜睨着眼睛打量扬扬他们。不大会儿,为首的一个提溜着一瓶酒熏熏地来到了崔东旁边,大咧咧地用身子把崔东往里一顶,顶出了半拉空位反客为主地坐了下去。然后他把倒满了白酒的杯子递给崔东:
“哥们,喝——喝点。”舌头比往常大了半截。崔东心里郁闷,手就不客气地推开了那人手里的杯子。恼了。那人顿时恼羞成怒,啪一下把杯子顿在崔东面前:
“咋的,不给面子?”屁股离座,脑袋前倾,一只脚踩在凳子上,细眯起俩眼盯住崔东。一张脸几乎贴到了崔东的脸上。他桌上的其他几位也跟着添油加醋齐声叫好:“打他丫逼的。不识抬举。”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新疆味的普通话们劝了这个劝那个,劝了那个劝这个,目的只有一个,别在我这里开火。可惜没人听他的。崔东不肯示弱地和那人对峙着。大战一触即发。殃及池鱼在所难免。扬扬杨柳对视一眼,双双起身欲拉崔东离开这是非之地。哪容得他们离开。谁怕谁呀?怕死的不是爷们。崔东也准备豁出去了。
“崔东,你找死,是吧?”那人已经把酒瓶子举过了头顶,看来是准备先用酒瓶子给崔东开瓢再把剩酒喂给崔东开了瓢的脑袋了。扬扬杨柳怕极了。因为过于紧张就没有听见那人在喊崔东。崔东自己可是听到了:“你认识我?”崔东明明不认识这几个“精英”,他们却能喊出他的名字。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是有备而来,是特意赶来挑衅的。崔东不是个爱惹是非的男人。他实在想不起自己几时得罪了这几位大爷。就像扬扬当初想不起自己几时招惹过那位天上掉下的花腔女高音一个样。
“要你管?孙子,招打吧你。”崔东也不是吃素的。忽然,店门口冲进一个人,飞脚踢飞那人手里的酒瓶子:“麻痹,我的事要你管?我爱的人你也敢打?活腻歪了,”是一个女孩子。花腔女高音。小学妹。
第十七章(2)
真是她。
不但扬扬杨柳看呆了。崔东更呆。谁也想不到这小巧玲珑的女孩子身手如此矫健。用武侠书里的说法,那是真正的练家子。人真的不可貌相。酒瓶子飞到地上粉粉碎。那人的手还举在头顶没放下。仿佛按照雕塑家的要求摆好的模型,如果不是眼珠子在转,你当他死人也无不可。
“你怎么来了?谁告诉你的?哥帮你教训教训这个不识相的家伙不好吗?”看来他们是一伙的。这样的女孩子能认识那样的一帮人。想不刮目相看都不行。看起来海水未必不可以斗量。只要你的斗足够大。
“不劳你管。滚蛋。再不滚别怪老娘不客气。你们也一起滚。记住了,以后不经过我的允许谁要再敢来骚扰他们,别怪我翻脸不认人。”该滚的蛋乖乖滚了出去。被清空了一块的店堂顿时安静了许多。女高音不请自坐。不怒自威地喊服务员上了俩瓶红酒。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看来这店里什么都有。崔东固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扬扬杨柳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奇怪吗?不错,他们都是我的朋友。都知道我追你。可是今天的事我并不知道。我没有让他们来帮我打抱不平,更没有让他们来帮我出气。信不信由你。你不爱我,我不怪你,因为感情的事不好勉强。可是我很想知道,她,”她抬手指着扬扬:“她哪里比我强?我哪里不如她?如果你能说得我心服口服,那么从此互不相欠,各走各路,我的独木桥和你的阳关道再无瓜葛。如果你没有办法说服我,那么对不起,我不敢担保以后还会发生什么。”女高音原来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光棍。
“你很好。她也很好。不是一种人,没办法放在一起比。我只能说,你很好,可你不是我肋骨中抽出来的那个人,我也不是你前世命定的另一半。咱俩只是没有缘,和你的好坏没有关系。谢谢你看得起我。也谢谢你今天特意赶来帮我们解了围。”崔东拿出他最大的诚恳表达他最大的歉意。再有个诚惶诚恐的表情就更好了。女高音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闷着头左一杯右一杯灌自己,也不劝别人喝。那些液体飞快地从瓶中转移到了她的肚里。一瓶酒很快喝了个底朝天。默默地站起身来,舌头依然很溜,
“祝你们幸福!希望你的人生不会因为有了我这个过客而黯然失色,认识你很高兴。放心吧,你们以后不会再看见我和我的狐朋狗友。走了。”声音尚在,人已无踪。来的痛快,走的也痛快。放在古代,他们的这个小学妹一定会是个名动武林的侠女。这来去一阵风,不知道算不算情敌的女孩每次都能给扬扬留下深刻的印象。扬扬从来没想跟她争抢过什么,却也让她一败涂地,这样无心的伤害希望她可以尽快忘记。如果没有自己的介入,不知道她会不会成为崔东名正言顺的妻子?自己介入了吗?好像没有吧。起码到现在为止,扬扬还未曾真正进入过恋爱。杨柳为证。这会子的杨柳正若有所悟地想着什么。透支了一个月的生活费,一大桌的羊杂羊肉却基本没动,可惜了。崔东真想打包回去热热吃,不过那会让人笑话的。特别是在心爱的姑娘面前,更丢不起这个份。今天事情闹成这样,已经百死难赎了,还想什么打包。崔东呀崔东,你可真够有出息的了。
“扬扬,杨柳姐,真对不起。”崔东局促不安地绞扭着自己会打马扬鞭会弹冬不拉的双手,不晓得如何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 “应该是我们不好意思,害你破费。后天都要各奔东西了。就在这里说再见吧。崔东,祝你好运。”杨柳代表扬扬致谢词。扬扬双眉微蹙,默不作声。心里有遗憾的想来不仅崔东一个人。扬扬也是满腔满肺的郁郁寡欢。怅然若失也好,若有所失也好。反正就该分手了。想来以后也很难再有相见的机会。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长江头尾不相交,妾和君子难相会。就此别过吧。珍重。心里滑过千丝万缕的难舍难分,不晓得杨柳有没有察觉。就把这绝无仅有的新疆味的普通话留存心底吧。只怕以后也不会再有这样的经历。
回来的路上,扬扬总觉得身后有人跟踪,几次回头看,又看不出任何的异常。饭店到学校并不远,短短的一段路却让人感觉险象环生危机四伏。杨柳拉住扬扬的手越拉越紧,很快变得冷汗涔涔了。俩人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同时加快了脚步。这里不是居民区,除了酒店饭店商铺还有几座古老的四合院,想找个藏身的地方都不容易。扬扬猛然想起母亲当作宝贝一样用来防身的那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如果此时有这么一把匕首拿在手里那该多好。一切就会变得完全不同。也用不着这样胆战心惊了。
又不是月黑风高夜,怎么连个过往的行人都没有呢?往常那些趾高气扬的各种车辆都死到哪里去了。关键时刻连个喘气的都找不到。恐惧是可以传染的,不用说话就可以。杨柳虽然手心冷汗直冒,表面看起来还是比扬扬镇定自若得多。毕竟年长几岁,多啃了几个窝窝头。情况不容乐观。眼看着即将山穷水尽。除过脚下奔跑的这条路,她们看不见任何的希望,忽然就柳暗花明了,生机顿现:她拉着扬扬弯身躲入了一处突兀而至的断墙拐角。这是一座老四合院的高墙,俩人原本是没有机会进到里面的,大概因为年久失修,这墙也就顺从天意地坍塌了一段,正好给扬扬俩人提供了一条绝佳的逃生通道。本来悄无声息的身后果然传来了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凌乱无序地从她们面前跑了过去。俩人下意识地蹲低了身子。
“快跑。”俩人没有返回原路,而是胆大包天地跑进了人家的四合院。因为再回去的危险肯定比进院的危险要大得多。俩害相遇取其轻。俩人高抬脚轻落步,蹑手蹑脚地模仿着谍战片里特工的样子。慢慢捱过一间间暮气沉沉的老屋。如果猜的没有错,这应该是什么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曾经的居所,这里肯定有过不为人知的辉煌。有过王孙公子的斗鸡走狗,有过贵族小姐的花前月下,有过林黛式的凄美爱情,有过康有为梁启超们慷慨激昂的聚会……别管有过什么。都成了不堪回首的过眼烟云。如今这里只有俩个误入歧途的小女子。俩人小心翼翼地穿行在庭院屋间,处处陌生处处新鲜,处处透出莫测高深的未卜先知,处处显出故弄玄虚的神机妙算。也可能处处都是未知的陷阱和险境。没有想象中的秋千架,没有想象中的喷泉池,没有想象中的二八女,没有想象中的古琴声。俩人四处张望,搜寻着类似于大门的出口。庭院深深深几许,到处是房间,就是不见出口,也不闻人声。没有人语也好,免除了主人家直面相向的责骂。擅闯民宅可不是什么光彩的勾当。传出去好说不好听。眼下没有了被人追逼的恐惧,却平添了误入迷途出不去的烦恼。
“你们是谁?”妈呀,尽管她们不敢高声语,只敢四目交汇,却还是不小心惊动了了天上人。天上人就站在她们面前,仿佛刚刚从王母娘娘的蟠桃会上赶回来,穿云踏雾仙风道骨。俩人大吃一惊,尴尬至极地望着天上人,事到如今,只能听凭天上人的发落了。认打认罚随便人家吧。谁让自己理亏在先呢?
“大爷,您别生气。”天上人是一位鹤发童颜的老大爷。身着打太极拳的老人们爱穿的那种宽松衣裤。看着古道热肠不像坏人,好人坏人也不是她们能够看出来的。坏人脑门上也没有标签,好人脖子上也没挂胸牌。谁都希望自己遇见的是好人。坏人也喜欢和好人打交道。因为通常好人要比坏人好对付。杨柳借路探路地陪着小心:“我们姐俩是音乐学院的学生,不慎被坏人盯上了。万般无奈躲入了您老人家这里。请您原谅也请您相信,我们不是坏人,我们没有恶意。我们只是……打扰您了。”俩人一躬到底。有气不打笑脸人,何况是俩个貌美如花的姑娘。
“这样呀,那就没什么。我那墙是坏了,不怪你们。我现在就领你们出去。”老人家没有半点怪罪他们的意思。人一宽厚为怀就越发显得慈眉善目了。
“麻烦您老了。”俩人感激不尽,称谢不已。跟在老人家身后,七绕八拐地穿行在迷魂阵一般的屋宅之间。北京应该还有不少这样的地方。首都北京的气量宽宏,包罗万象由此可见一斑。这院子太大了。俩人眼花缭乱地走马观花。终于来到了院子的尽头。
“好了,姑娘。”老人站在古老的雕花大门旁,目送她们离去。
“再见了,大爷。”门外阳光明媚,风和日丽。一改往日雾气蔼蔼的昏沉。俩人站在阳光下,仿佛做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梦。刚刚的一切都是真的吗?追踪她们的又是何人?
第十七章(3)
梦还没有结束。
俩人去到实习单位报到的第一天就见鬼了。
领导办公室出来,俩人一抬头,就如中魔咒地被定在了当下——
崔东迎面而来,嘴角含笑,气定神闲,不再是学生的装束,改穿了一身文艺阶层工薪装,从里到外都透着精神,越发显得正气十足,气宇轩昂。是活生命,不是死灵魂。肯定是崔东。世上不可能再有一个长相酷似崔东的假崔东。除非是他孪生兄弟。可是据扬扬所知,崔东的娘亲单生一子名崔东。崔东并无其他的兄弟姐妹。他爹既不可能出现在此地,也不可能如此年轻。眼前的这个是崔东本人无疑。他不是去某单位实习了吗?怎么会现身此处?公干?私务?还是另有玄机?
“俩位早,老同学变新同事了,没想到吧?”崔东紧走几步,做出要握手言欢的样子。
“真的是你吗?崔东。”扬扬心情复杂,说不出是惊异还是惊喜。
“如假包换。虽非同桌的他,却是同班的我。”崔东故作轻松,却是话里有话。有来由有典故。话说扬扬在自己班里除了崔东外,还有几个爱慕者。其中有一个曾经一度的狂热几乎可与花痴媲美。扬扬走哪他跟哪,可以说是如影随形。连杨柳这个门神都拿他束手无策,只能望其兴叹。凡是扬扬选的课他也一概选修,扬扬进图书室他也去翻阅资料,扬扬教室落座,他也正好坐在旁边。小伙子是典型的南方小白脸。人品操守马马虎虎也还过得去。虽然喜欢扬扬,虽然甘愿做尾巴,别人喊他跟屁虫他也不在乎,却从来不声不响,也没有任何过激的举动。扬扬不忍伤他,也不想耽误他。为了让他长痛不如短痛,只好直言自己不喜欢他。请他另选名花。开始他不信,也不听,还是继续跟在扬扬后面。别人就把他当成了只管耕耘不问收获的真情圣,很是感动了几个涉世未深的小女生,也挫退了几个蠢蠢欲动的伪情敌。原以为他将是扬扬未来日子里雷打不动的铁同桌,谁知道他只是默默地做了扬扬不到一个月的护花跟班就自动偃旗息鼓,改弦更张了。这是发生在花痴之前的一个小插曲。虽然只有短短的一个月,虽然只是一个小插曲,却为他博得了一个美誉:同桌。此同桌有别于一般的同桌,不能简单地顾名思义,不然怎么称得上是美誉呢?一个月以后他和另外一个班的另外一个高他一届的广东女生开始了他另外一段的罗曼史。广东人叫拍拖。每每看见他与新女友携手同游,老同学就会远远地打趣他:同桌,好好浪漫。开始,他的新女友没怎么在意,也没往心里去。以为那个打招呼的是她男朋友的昔日同桌呢。学前班,小学,初高中,到一个新学校多一批新同学,进一个新班级就会有一到N个新同桌:因为有俩人桌也有三人桌。俩人桌会有一个同桌,三人桌就可能有俩个同桌,再赶上调位等诸多意想不到的特殊情况,就可能会有N个同桌。没准哪个同桌和他一起考进了同一所大学呢。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小学同学变成大学同学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后来,喊他同桌的多了。女朋友才感觉不对:“你怎么那么多同桌?”他吱吱唔唔无言以对。好在女朋友了解到同桌一词的来历以后并没有生气。继续和他好了下去。直到大学毕业即将各奔前程时才正式和他拜拜了。分手词是这样说的:同桌,拜拜。也许崔东只是顺口一说,并没有其他的意思。既然同桌从来没在扬扬心里激起过涟漪,她自然也不会为了一个同桌而生气。谁还没几个诸如此类的同桌呢?
“那你怎么会到了这里?”一直默不作声的杨柳开了尊口。
“是这样。咱班的老瓦不是定好来这里实习吗?这里的某领导是他家的世交,偏巧他世叔临时被调到了另外的单位,靠山没了,他来不来这里也就无所谓了,我呢?嘿嘿,正好又想来这里,于是——”老瓦可是他们学院的名人。他的出名不仅因为他显赫的家世,更因为他的声音和南斯拉夫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中瓦尔特的配音演员特别特别像,老瓦这个称呼也源自于此,很多人几乎忘记了他的真名实姓。怪不得没有看见老瓦,原来是这样。崔东想找一个合适的措辞。
“于是你们俩一拍即合,做了桩互惠互利的肮脏交易?”杨柳没等他开口,便沉下脸来一炮轰过去。
“不是交易。杨柳姐。”崔东紫涨了面皮,无力地替自己辩解着。杨柳的话大大伤了他的自尊。他有些委屈。他喜欢扬扬是可表天日的正当感情,不能说卑鄙龌龊吧。喜欢扬扬当然也就想时时刻刻看见扬扬,想尽最大可能和她在一起。他的做法既没有违背良知,也没有违背道义,更谈不上交易,何来肮脏之说?话一出口,杨柳也知道自己语气重了。她不该这样说他。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崔东有什么错呢?情知失言,由不得和缓了语调,以示歉意:
“对不起,崔东,开个玩笑。你别在意。”有这么开玩笑的吗?
“没事的,杨柳姐。我知道你为了扬扬好。”知道就好。
“你快去吧。我们俩还要出去一趟。”一个台阶,三人下。扬扬莫名的活跃起来。前几日践行时小学妹的意外出现和分别后接踵而至的意外遭际所带来的阴霾一扫而光。阳光明媚,生活真好。
大学数年同窗,虽不是耳鬓厮磨,却还算彼此了解;虽不知全根全叶,却也知大根大杈。比梁山伯祝英台在一起的时间还长。没理由会比梁祝不幸。扬扬从没有轰轰烈烈谈过恋爱,那些小桥流水绕郎溪的小儿女情怀,也只是书本上看过,不曾有过确确实实的亲身体验。至于崔东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几时慢慢渗透到她窗明几净的心里的,她也无从知晓 。直到那天她忽然意识到大概可能,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他的那刻,她才一下子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和言不由衷的惆怅。她才知道原来他已经在她心里枝繁叶茂了。她与生俱来的矜持让她没办法采取主动,也没办法畅所欲言。她无力挽留即逝的风景,如果擦肩而过是命中注定的过场,她只能听天由命。她感情上的后知后觉和无为而治,注定会让她错过无数奇妙的风景。她甚至没有承继到一点点她母亲对于感情的勇敢。所以即使她意识到了爱情的来临,可是如果对方没有行动,她也就只能眼睁睁任其远去。既然崔东不愿不想不舍得错过她,
那么进入爱情便成了随缘而行的水到渠成。
也算是久经考验的不二人选。崔东守得云开见月明。有心上人和自己一起拉开爱情的序幕,一起展望爱情的美好,一起慢慢变老,世间最幸福的事情莫过如此了。人生至此,夫复何求?崔东呀崔东,还求什么呢?
扬扬幸福之余,总想着她亲爱的杨柳也能找到自己的幸福。她知道自从文若愚走出了她的爱情,她的心就慢慢荒芜成了人迹罕至的绝情谷,再也没有人能够走进去了。驻扎驻足更不可能。自以为阅尽绮旎风光,看透红尘俗情的杨柳,早已经心如枯井,死水无波了。她不想再踏入虚幻如梦的所谓爱情。不用警幻仙子提点,她已经熬过了凡心如炽的那个阶段。只想就此平平静静,度过一生。这是她为自己算计好的人生。身在红尘中,心在红尘外。出世入世原来也可以这么简单?
奈何天不如人愿。那场元旦文艺演出的最后一次彩排刚刚结束,单位的刘书记就找到了她:
“小杨同志,工作还顺利吧?”杨柳点点头,闹不清领导的葫芦里想卖什么药?她不想买药呀。什么药她都不需要。领导此举所谓何来?难道无缘无故地把她喊过来就为了问问她工作的情况?那是不可能的。她不会诚惶诚恐,也不会如沐天恩。她宠辱不惊地站成一根木头。
“小杨同志,有没有成家的打算呀?”领导和蔼可亲,脸上挂满如父如兄的笑容。杨柳双眉微蹙,没有回答,她警觉地抬头望着领导。
“小杨同志,是这样的,我们部里的一位老领导昨天听了你的独奏,被深深感动了。他中年丧妻,本已无心再娶,可是看见你以后,心生怜惜,就向我打听你的情况,我知道你没有男朋友就如实向领导作了汇报。领导想征求一下你的意思。我的意思你明白吗?不用我多说,想必你也已经知道我说的领导是谁。如果你没有意见,我就……”他停住话头,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杨柳。杨柳心里咯噔一沉。她已经知道领导说的那位领导是谁了。做梦她也想不到自己能和那位手眼通天的大人物有什么瓜葛。这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他死不死老婆关自己什么事?难不成我还要给他做老婆?漫说我已经心如死灰,纵然我还想嫁人,也断不会嫁给什么领导!想什么呢?杨柳心意已决:
“对不起,刘书记,”
第十七章(4)
“我不会嫁人!”
杨柳的回答着着实实出乎刘书记的意料。他本来以为这天上掉金子的好事,根本不会有任何悬念,那还不人人上前,个个争先吗?谁摊上谁还不烧高香?抢破头?庆幸自己三生有幸吗?杨柳也是凡人,一个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大学生,怎么可能不为之所动?怎么可能不受宠若惊?她这样说是放长线钓大鱼的欲擒故纵?还是当真就这么想?倘若杨柳偏偏不识抬举,他还真就没什么办法,那不就麻烦了吗?海口已经夸下,包票已经打下,到时他该如何交代,又该怎样收场?杨柳当头一棒,刘书记猝不及防。汗从刘书记的脑门渗出,他紧张兮兮地开动脑筋,思考着对策。
“刘书记,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还要准备明天的演出呢。”杨柳不卑不亢起身告退。
“等等。”失了风度的刘书记已经顾不上太多,他要竭尽全力说服杨柳。怎么能轻易放她离开?
“您说,我听着呢。”杨柳有些忐忑。
“小杨,你不要急着下结论,也不要急着回绝,好好想想。我是为你好,不会害你的。”刘书记语重心长。
“谢谢您。真的不用了。我是不会结婚的。请您原谅。”刘书记没想到看似一团棉絮的杨柳竟是一块难以斧斫的榆木疙瘩。领导什么眼光?咋会看上这种针扎不透水泼不进的女人?他知道自己有麻烦了。很头疼。
“小杨,你该不会也像咱们这行爱想入非非的某些人那样不自量力吧。脚踩大地心入云也只能作为偶尔虚拟的一种调节心理的手段,当不得真,也不能当真。心可以上天入云,人只能留在地上。既然如此何苦要费尽心机做那白日梦呢?不如趁着还算年轻,捞点实惠。踏踏实实过一种别人努力很多年也未必能够达到的生活,风花雪月当吃当喝?你别看那些人口口声声这么那么,他们心里想什么,我比你清楚,吃不到葡萄才会说葡萄酸,走不到黄河才会说黄河远。既然有这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送到你面前,你何乐而不为?何不伸手抓住?你不稀罕?有的是人想要。多少人做梦都想着能有你这样的奇遇,可惜他们祖宗坟上不冒青烟。她们天生的大脚板穿不上美丽的水晶鞋。你只是比她们幸运,你不要以为有人看上你,你就不是凡人了。你只是运气好而已。你想过没有,拒绝的后果是什么?得罪了领导,你以后还怎么在这行混?我要是你,绝不会白白错过这么好的改变命运的机会……“刘书记连哄带劝带威胁利诱地侃侃而谈。
“刘书记,对不起,谁喜欢就让给谁吧。我先走了。”杨柳没有耐心再听从领导的训教。她把领导尚未说完的谆谆教诲硬生生给他堵回到喉咙里,头也不回地出了领导的办公室。爱咋就咋吧?也不是军阀割据,民不聊生的万恶的旧社会了,领导也要尊重别人,总不能逼婚吧?总不能因为别人不愿意嫁给自己就把别人打入18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吧?杨柳不相信现在还会有不顾党纪国法,恃强凌弱的领导。她能想象自己身后刘书记吹胡子瞪眼七窍生烟的模样。她知道这大概不能算完。她不知道后面等着自己的会是什么?刀山火海也许不算什么,大不了一条命提前扔出来就是了。士可杀不可辱。人生苦短,不能对不起自己。她不想违心地活成一个行尸走肉。什么富贵荣华,什么飞黄腾达,杨柳不在乎这些。活着顶一片天,死后躺一片地,如此尔尔。自古艰难唯一死,既然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好怕?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杨柳豁出去了。任凭钢刀架在脖子上。她就是不嫁。
回到宿舍,她只是闷闷不乐。她不想把这件事告诉扬扬,她正享受她美好的爱情,何苦扫她的兴?也不想把这事告诉父母,父母年龄渐渐大了,很难经得起这样那样的打击,她不想再让他们为自己担心。姑且走一步看一步,其他的已经不在她能力范围之内,并非她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她鞭长莫及。风霜雪雨,都属正常,该来的怕也无用。她只做自己该做的。无愧于心也就是了。扬扬回来的时候,杨柳已经睡下。扬扬心里有点不安。过去俩人多是形影不离,须臾不分的。起则同起,卧则同卧,自从有了崔东,杨柳很自觉地慢慢淡出了自己的视线。这对于早已习惯了杨柳伴随身边的扬扬来说,无疑是一种缺憾。开始扬扬非常不习惯。可是恋爱毕竟是一种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二人游戏,并非规则如此,而是人情如此,第三者的介入总会一路遭遇红灯。就算扬扬不反对,崔东也会不自在。
扬扬小猫一样轻手轻脚,她没上自己的床,却躺在了杨柳的旁边。暖气烧的很热。屋里屋外俩重天。杨柳回转身来,把扬扬冻得冰凉的手拉入焐热的被窝。她是看着扬扬长大的,从当年的小女孩到现在的大姑娘,她的一举一动,她的所思所想。她都了若指掌。在杨柳心里,扬扬就是她的女儿,她就是扬扬的第二个妈妈。六六把她托付给自己。她自问已经尽心尽力,也算是尽职尽责了。也到了应该放手的时候。以后怎么样,谁也不好说。现在她不幸被人盯上,希望可以顺利抽身,如果不能,怕只怕以后也很难再有机会照顾扬扬了。她轻轻叹了口气。
“姐,你怎么了?是不是我把你吵醒了?”扬扬一脸娇憨,顺势把脑袋钻到杨柳怀里。
“没什么。累了吧?”杨柳尽量装得若无其事。她知道扬扬很敏感。
“有事你一定第一时间告诉我,这些年光让你照顾我了。我什么都没帮你做过。姐,我现在长大了,有能力保护你了。你可不能出事。“扬扬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说出这种话。说完就觉得自己乌鸦嘴。怎么可能出事呢?杨柳为人谨慎有度,从不招惹是非。是非又怎么可能找上她?
“崔东对你好不好?没有欺负你吧?希望你是真的长大了。是时候让你自己保护自己了,我不可能一辈子守着你,六六姐也不能。”跟交代遗言似的。扬扬以为是自己刚刚的出言不慎引发了杨柳的伤感。
“没有,他是个老实人,不会欺负我的,相信这一点你比我看得清。姐,我不要你离开我。你不会离开我吧?”扬扬喊杨柳姐姐,杨柳喊六六姐姐。从认识到现在,一直这样。都没觉得别扭。其实正如杨柳把扬扬当成女儿,六六又何尝没把杨柳当成了女儿呢?
“那就好。我也觉得崔东是个好小伙子。应该不会太混账。你好就什么都好,我不能对不起你妈妈的付托。不会的,我现在怎么会离开你呢?不过离开是迟早的,傻丫头,你总归要嫁人的。难不成你嫁了人也要我跟着?”杨柳故作轻松地掩饰着自己的忧心忡忡。
“当然。结了婚我们也没有理由分开呀。如果我结了婚你没有结婚,你就住在我家里,如果你结了婚我没有结婚,我就住在你家里,如果我们俩都结了婚,那就住借比。比邻而居。还是可以天天看见。你说好不好杨柳姐?”扬扬充满了孩子气的话,引得杨柳百感交集。
“好,就怕有人不高兴,会怪罪我霸占了他的心肝宝贝。”杨柳的心情莫名地复杂起来。
“敢,和我结婚的前提就是要接受你。这是不可更改的先决条件。没得商量。姐,咱俩要一起生一起死,死活都别分开。”扬扬一直是个说话讨巧的女孩,今天说出来的话却是怎么听怎么不吉利,不知道怎么了?
“你这孩子,又胡说了。什么死呀活的。对了,你准备几时带他去见你妈妈?”杨柳转移了话题。
“你不就相当于我妈妈吗?你见过了差不多就等于我妈见过了。你同意了也就等于我妈同意了。我妈不相信我还能不相信你?”话虽如此,杨柳的话还真说到了扬扬的心里。她也一直在想这件事。母亲的意见对扬扬至关重要。全世界的人都可以不同意,全世界的人都可以举双手加双脚反对,唯独母亲不可以不同意,全世界的人她都可以不在乎,唯有母亲她不能不在乎。因为太在乎,所以怕反对。万一母亲不同意呢?每次想到这里她就不敢再往下想,她从来没想过违拗母亲,得不到母亲的同意她宁可不结婚,错过了崔东她也不会再找别人。她绝对不会要一个凑合的婚姻。人是可以一辈子不嫁人的,却不可以随随便便嫁人。她可以不要婚姻,却不能不要母亲。这样的想法如果让崔东知道,不知道会不会伤心?人生不是二选一,人生会有二选一。扬扬可不想在这个问题上遭遇二选一的课题。这样的答卷太难了。
“傻丫头,我凭什么和你妈妈比?”
第十七章(5)
“我可不敢以你妈妈自居。丑媳妇早晚都要见公婆,你躲不过去的。你妈妈真要反对你该怎么办?怕了吧?”
扬扬对六六的感情,杨柳比谁都了解。不过以她对六六的了解,六六应该不会过多干涉儿女的婚事。她认为六六是个极为通情达理的女人,什么事都能够做到想他人之想的换位思考,绝不会无缘无故反对什么。她要反对什么一定有她足够的理由和不容辩驳的事实。不过只要扬扬或者翔看中的对象不是什么大奸大恶的主,一般说来六六都不会反对。崔东虽然算不上什么出类拔萃的人尖子,总还不失为一个品性淳厚的年轻人。六六应该没有理由反对,如果她猜的不错。崔东完全可以顺利通过六六那一关,此后就会进入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的阶段了。杨柳如此了解六六,难道扬扬不了解自己的母亲?不一样。杨柳旁观者清,扬扬当局者迷。事不关己,关己则乱。杨柳看得清楚。她并不担心这个。她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想借着逗扬扬的机会缓和一下自己内心的焦虑。
“姐,你帮帮我呗。实在通不过,我就削发为尼入寺院,青灯黄卷伴晨昏好了。总不能为了爱人反抗妈妈吧?别人也许能,你知道我不能的。”扬扬脱了衣服,软软地钻入杨柳的被窝,她决定今夜和杨柳同床共枕。每次心情不好她就会想家想妈妈,每次思念母亲她都会爬到杨柳被窝里过一夜。杨柳几乎成了母亲的代用品。小时候母亲搂着她唱的催眠曲她都还记得清清楚楚。恍如昨天。可能每个人骨子里多多少少都有点恋母情结。心情不好时,感情脆弱时,尤甚。她哪里知道如今的杨柳正面临一场前所未有的灾难。她不知道。杨柳自己也不知道。灭顶之灾吗?天知道。
“能不帮吗?我准是上辈子欠了你的。干脆下辈子你做我亲女儿得了。以后不许再说削发为尼之类的混账话了。像什么样子?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遇上点芝麻绿豆就想着遁入寺院尼庵,这世上还不早就和尚尼姑满地跑了。和尚不能娶,尼姑不能嫁,久而久之,人类不就绝种了吗?放心吧,你妈妈不会反对的,只要崔东不是十恶不赦的歹徒,我保他无虞。就算你妈一时反对,我们也可以想办法解决。何必杞人忧天呢?天不早了,明天还要演出,睡吧。”杨柳平时话不多,今天话不少。
“你搂我。”
“好,我搂你。”
第二天,已经做好出门去剧场准备的杨柳扬扬,还没有出门,就接到了取消杨柳演出资格的通知。扬扬不明所以,怒气难当,愤愤不平地和来人理论:
“太欺负人了。凭什么取消?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这节骨眼上捣乱,总得给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吧。你说,为什么?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我们总有权力知道吧?”
“我也不清楚,你去问领导,我只是跑腿的。爱莫能助。”
杨柳表现的格外平静。此事已在她意料之中。她平静地接受了命运给她的安排,是命运给她安排的吗?扬扬还在责问送通知的人。杨柳不动声色地谢过那同样不明就里的送信人,因为她知道错不在他。领导咋交代,下属咋安排,他并不知道其中的原因,他没有错,他只是照章办事而已。
“算了,扬扬。你和他闹有什么用?事情又不是他决定的。不去就不去。没什么。你别管我,快去剧院吧。这可是你实习期间参加的第一次正规盛大演出,事关你一生事业的前途也说不定。不能掉以轻心。去吧。别为我担心,说不定是领导临时给我安排了其他任务,我先送你出门。”劝了半天,总算把扬扬哄出了门。
杨柳虽然郁闷,并不太难受。如果领导想用这样的方式出口气,杨柳可以接受这样宽厚的惩罚,也认可领导的大度。只要能放过她,要她怎么样都可以;只要能忘记她,再大的牺牲也算不了什么。她多么希望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节外生枝。既然早晚都是一刀,她希望那一刀可以早一点砍下。可她不是别人。没办法预知别人的思想,没办法主宰别人的行动。她只能等。她静待命运赐予她最后的裁决。
惴惴不安地挨过了元旦,元旦无事。杨柳无事,领导有事。元旦是领导大忙的日子,有着应接不暇的各种应酬,可能正是这些大大小小的应酬让领导无暇分神对付杨柳。杨柳并不高兴赢得这样的苟延残喘。高兴不高兴由不得她。3号是杨柳的吉祥日。吉祥日没能给杨柳带来吉祥。杨柳在自己的吉祥日里迎来了刘书记的微服造访,不是如前的召见了。领导屈尊降纡,在杨柳看来和黄鼠狼给鸡拜年一般无二。
“小杨,新年好呀。元旦演出没让你去,没有什么想法吧?”领导单刀直入。
“谢谢领导体恤下情,知道我练琴辛苦,让我好好休息了一天。”杨柳依旧的不卑不亢。
“那就好。小杨同志,这俩天考虑的怎么样了?”领导旧事重提。
“刘书记,指的是……”杨柳故作不知。
“婚事呀。那天我跟你提过的。”领导循循善诱。
“哦,我的意思不是已经向您报告了吗?您真健忘。”杨柳死不开窍。
刘书记心中暗恼,不便发作。领导老大人偏偏就认准了杨柳这棵树,绝不更改,其他的树再好,他也不想吊上去。亚历山大。压得他喘不过气,只能低声下气来求杨柳。身为领导,既要要做到恩威并重,又不能显得太下作。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太难了。有什么办法?谁让自己站在了人家的屋檐之下,想不低头都不行。
“小杨同志,别任性。年轻人要学会审时度势,权衡利弊。我真不懂,别人打着汽灯都找不到的好事,你怎么就那么死心眼呢?你再好好想想。别急着回答我。这样吧,”领导话锋一转:
“这事暂时放一放,下午,你先陪我去出席一个茶话会。散散心,正好也借机考虑一下。我不逼你。这总行了吧?”杨柳一时猜不透领导的意图。为了不把事情搞得太僵,也为了给彼此一个台阶,她勉为其难地点点头,答应下来。
“刘书记,我能不能陪杨柳去?”听了半天依然一头雾水的扬扬适时地插了一句嘴。她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太明白刘书记所说的婚事是怎么回事?可杨柳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实习生,没理由陪领导去出席什么活动呀。这不正常。太不正常了。里面肯定有鬼。她不想让杨柳无端涉险。
“不用了。小杨一个人就可以。你歇着吧。”令出如山,容不得有人抗拒。领导的威严,更容不得下属的挑战。刘书记耐着性子。
“不是应该秘书陪您前去吗?”扬扬还是不放心。
“秘书有事,杨柳代劳不行吗?说不定明天的秘书就是杨柳呢。你是谁?管这么宽。”刘书记按耐了半天的怒火,终于找到了喷发的出口。
“扬扬,我同学,也是我妹妹。我们是一起来的。”杨柳怕扬扬吃亏,赶忙借着介绍打起圆场。
“哦。那就这样说定了。下午三点,你在门口等我。”刘书记踱起官步离开了。
“姐,你不该答应。我总觉得不怎么对头。内中定有蹊跷。你快点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什么婚事?谁的婚事?你几时谈婚论嫁了?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你的婚事和领导有什么关系?真急死我了。”扬扬一阵劈头盖脑的连珠炮。杨柳本意不想把这事告诉扬扬。她还小。她不想让她知道太多不阳光的东西。也不想她无谓担惊受怕。事已至此,想不说也不行了。于是她详详细细把整桩事情的前因后果原枝原叶述说了一遍。
“那更加不能去了。我觉得这是个欲擒故纵的圈套。他这是以退为进诱你上钩呢。我敢保证你今天会看见那个老东西。这个局是他们俩人联手设立的。就怕你进去容易出来难。不能去,装病吧。实在不行我替你去。”扬扬坚决反对杨柳前去。
“是不该冒然答应,你这一说我也觉得事有蹊跷,可能是个鸿门宴。可我答应了呀。临时装病下下策,鬼也不能信。你去我更不能放心。还不如我去呢。我已经难以抽身了,怎么还会再拉你下水?”杨柳还是决定破釜沉舟赌一把。
“绝对不行,你不能拿自己的幸福作赌。搞不好会赌上你的一辈子。”扬扬既不同意杨柳前去,又拿不出两全其美的办法。她急得跳脚。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会小心应付的。你安心在家等我。”扬扬拦不住杨柳。只能眼巴巴看她走了。走时活蹦乱跳,回来奄奄一息。
一语成谶,杨柳赌上了自己的一辈子。
第十七章(6)
杨柳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人事不醒了。
没有伤口,没有酒气,没有泪痕,没有痛苦,什么都没有了。也听不见扬扬的呼唤。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扬扬悲愤交加去讨说法。刘书记给她的说法是意外事故。扬扬请求他说的具体点时,他有些不耐烦:“谁也不想看见这样的事情发生,你找我有什么用?当时我们下了车,正要进入大厅,小杨却忽然转身朝马路上跑去。正巧有一辆小轿车疾驶而来,刹车不及,撞上了她。然后她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既然是车撞的,为什么没有伤?”扬扬说死了也不信。
“那谁晓得?你这孩子,难不成怀疑是我害了小杨。我和她无仇无恨,有什么理由害她?乱弹琴!”刘书记拂袖欲走。
“是什么单位的什么车?牌号多少?谁能证明是车祸?”扬扬拦住他的去路。一脸无畏地不依不饶。
“是棉纺厂的车,牌号我记不清了。你可以去查记录?俩个单位的司机都可以作证,我也在场。还有很多路人都看见了出事过程。不知道报上会不会报道。我可以走了吧?你要还是不信。可以去法院起诉。我随时奉陪。至于小杨,单位会秉公处理,对她负责到底的。”此时此刻的刘书记看起来是那么无私公正,大义凛然。扬扬心乱如麻,一时无语了。她哭着回到了杨柳身边。她感觉孤立无援,有心无力。她多想有个人帮帮她。崔东闻讯赶来,却不知如何安慰她。只能默默守着她。等她情绪平复下来再作商量。单位已经给杨柳的父母发了电报。赶过来还需要点时间。扬扬痛苦难当,她拉着杨柳的手只是哭。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想。除了流泪,她想不出其他的办法来发泄自己的悲愤。医院里闹哄哄的,单位派来的人也参杂其中,扬扬什么也看不见,她眼里只有无知无觉的杨柳。直到杨柳的父母赶过来,她还在哭。看见杨柳的父母,她扑过去趴在杨妈妈怀里泣不成声。就这样不吃不睡地哭了整整俩天俩夜。
到了第三天,扬扬不哭了。她安排崔东留下照顾杨柳和她的父母。自己跑回宿舍倒头睡下。醒来已是当天的黄昏。洗脸刷牙,漱洗已毕。去食堂打来饭,吃饱喝足。一眼看见杨柳的衣服鞋袜,日常用品,泪水又要往外奔,扬扬强行忍住,不让自己再哭。平息好情绪重新回到医院。床头柜上放着没有动过的还冒着热气的饭菜。崔东正劝慰俩位老人节哀顺变,多少吃点。单位的来人已经被杨家二老婉谢回去。扬扬靠着杨柳坐下,她心平气和,原原本本把她知道的一切滴水不漏说了一遍。她知道这是杨柳的父母急于知道的。她也明白别人说的他们未必肯信,只有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话才能进入杨柳父母的耳朵。
“伯父伯母,这事不能算完,我不会让我姐不明不白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我一定为她讨个说法。说法不是最重要的,姐姐能够醒过来才是最重要的。也只有她醒过来我们才能了解到事情的真相。大夫说没有希望康复对吗?我不信,我不信像姐姐这么好一个人会落得这样一个下场。真要这样就没有天理了。我坚信她一定会醒过来。她答应陪我一辈子的。她不会就这样抛下我们不管不问。伯父伯母,你们一定要挺下去。可不能不吃不喝。你们再要垮掉,谁来照顾姐姐?”一直备受杨柳呵护的扬扬在失去了杨柳这个依靠后,迅速回复了她骨子里原本的坚强。百折不挠,高压不垮,这才是真正的扬扬。崔东惊异于扬扬瞬间的脱胎换骨。那个她眼里心里娇小柔弱的小女生一下子变成了傲然于世的女超人。她有条不紊地说出了她的安排:杨柳父母均已离休在家,可以长期留在北京负责杨柳的日常看护。她和崔东除了照常完成既定的实习任务外,其他的时间就用来调查杨柳被害的真相以及必要时的法院起诉及一切的对外交涉事宜。
他们先去了出事地点所属公安局的交警队。查询了有关杨柳车祸的事发记录。和刘书记说的如出一辙。看来杨柳确实是出过车祸,她现在的身体状况也应该是车祸遗留的后遗症。看来要转移一下调查重点了。不能再把目光集中在车祸上。而是要查清楚是什么原因引起的车祸?可是从何入手呢?只能顺这根藤去摸那个瓜,那么接下来要知道的就是杨柳为什么要往路上跑?想要知道她奔跑的原因先要知道车上有什么人,发生了什么?问司机?司机会说实话吗?如果其中有诈,刘书记又岂能任凭扬扬调查?看来希望不大,就算其中有猫腻,刘书记恐怕也早就做好了一切的善后,只等他们去问去查了。该封口的封口,该斩草的斩草,怎么会给他们留下任何有用的线索等着他们去查出来对付他?天下哪有这样的傻子?如刘书记这般混迹官场多年的老奸巨猾者更不可能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给扬扬这班乳臭未干的后生小辈以丝毫的可乘之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试试怎么可能死心?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要做一百分的努力。流年不利,淡漠了红尘良机,已经没有知觉的杨柳,又将魂归何处?指尖轻轻滑过杨柳如玉的面颊,扬扬心如刀绞,那霍霍的疼痛飞速蔓延开来。她恨自己当时没能死命拦住她,以至于让她遭此惨祸;她更恨自己当时没能坚持陪她前往,至如今尚不知真相,只能被蒙在鼓里。姐,你醒过来看看我,好吗?好吗?我多想你和我说说话,哪怕一句半句都好,姐,姐。出事这么久了,扬扬依然没办法心平气和面对杨柳,每次看见她的样子,她的心都疼的厉害,她的情绪都很难控制。所以,如果不是非常想她,她都尽可能不来看她。都说是好人有好报,人们通常看见的却多是祸害一千年。以扬扬目前的阅历资历还没办法彻底想明白这些所谓的世故人情。想求个公道都那么难。姐,你等着,我不会让那些家伙好过。
小车队的司机刘恒就是人类劣根性连锁潜规则最牢不可破的一块顽石,洞悉了祸从口出的真谛后,他的嘴就变得只会吃饭了。惜墨如金是他修炼的最好的一门内功。如此这般,扬扬碰上他的结果就只能是头破血流,无功而返了。任你以何种口气试探,任你以何种方式迂回,他只有不冷不热公事公办的一句话:该说的我都说了,你尽可以去交警队查询。急不得,恼不得,扬扬沮丧至极。她几近于哀求的神情足以打动任何一个铁石心肠的男人,却丝毫没办法打动刘恒。崔东只好拉着扬扬离开了小车队的宿舍。
“别灰心,我们另想办法。”崔东不是个巧舌如簧的男人,没掌握多少花言巧语,安慰起扬扬来就显得捉襟见肘。反反复复总是那几句话。扬扬需要的又岂是单纯的安慰?
“崔东,你相信世界上真有铁板一块的人?我不信刘恒会是个没有一点柔软的人。我不相信他亲眼目睹了那些有违常情的阴暗事件会没有丝毫的触动。他这样的身份肯定是见多识广,久经过沙场考验的老资格了。如刘书记那般对上曲意逢迎和利用,对下肆意打压和欺哄,却没有几分业务能力的假大空,敢于这样让他事事参与,看中的无非也就是他的通达时务和守口如瓶。
“就是。你说我们查了这些天都查到了什么?只是知道了刘书记的为人和品行,却没有一点实质性的收获,对付他这样的机会主义蛀虫不是我们所能做到的,我觉得我们不妨换个角度试试,看看能不能打开缺口?”俩人对视一眼:
“他的家人。”
刘恒平时住单位宿舍。没人知道他家在哪里?问了几个同事,他们同样一问三不知。不比扬扬了解的多。连他一个宿舍的室友都对他知之甚少。因为他平时早出晚归,一般回来后不是看书就是倒头大睡,很少和周围人交流。同事照面无非礼节性地点点头,最多再来句“吃了没?”他和任何同事的关系都严格保持在同事的阶段。也就是说,没有和他仇深似海的,也没有和他交从过密的。别人都是拔起萝卜带出泥,他却是拔起萝卜没有泥。嘀铃铃孤家寡人独一个。真像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愁死人了。
“明天起,我跟踪他。他到哪我到哪。不信他永远不回家。”扬扬半发泄半赌气。
“晕,不上班了?再说,就算你天天都有24小时盯得住吗?他一个开车的,盯起来好难。盯到了又怎么样呢?他这样一个人,恐怕家里人都不会了解他多少。”崔东反对盯梢。
“难道就这样算了?我姐的仇就不报了?好好的一个人就这样白白牺牲了?”扬扬好不气恼。
第十七章(7)
“那哪能?离地三尺有没有神灵我不知道,可我相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再狡猾的狐狸也会有露出尾巴的时候。只要我们不放弃。来日方长呢,总绷着根弦不是个事,总这么绷着早晚会断,还怎么打持久战呢?你要完了,杨柳姐怎么办呢?要不,这个周末我陪你回家一趟?”
杨柳变成了这样,谁还有心思过什么年?春节期间,杨柳的父母没有回家,扬扬崔东也没有回家。扬扬只给家里写了封信,推说单位有演出任务,没办法回家。至今她也没敢把杨柳的事情告诉母亲。母亲知道一定会很难过。她已经够累了,扬扬不想再给她增加无谓的精神负担。崔东的事,她也只是半含半露捎带了一笔。她想让母亲事先有个心理准备。时机成熟再带他回家。现在肯定不是时候,杨柳的事已经让她一筹莫展了。她哪有精力再去应对母亲的盘查?不过杨柳是她的亲人,她为她做什么都天经地义,崔东可没有这个义务。何况此事牵涉非小,弄不好会惹火烧身,她没有理由拉着崔东一起陪葬。
“崔东,以后凡是和杨柳姐有关的事你尽可能不要出面了。你只在背后帮帮我就可以。”扬扬很认真。
“什么意思?你以为我怕受连累?”崔东很生气。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不想你白白牺牲,咋说你爸妈就你一个儿子,你要有点事,我能不能交代还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你父母老了以后指望谁?”扬扬解释着。
“不会有事的,以后别说这种话,别说杨柳和你情同姐妹,就算她只是一个路人,我也有责任帮她。能和你一起面对我很高兴。”崔东的坚持是人之常情,说心里话也是扬扬需要的,哪怕他什么忙也帮不上,哪怕他只是陪着她,也就足够了。她需要一副肩膀。也需要一个怀抱。
“虽然不能24小时盯住他,多留意他的行踪还是必要的。我们也不能4只眼睛全盯住崔东,那个老家伙才是正主,他混到今天不容易,肯定比刘恒更怕死,他这样的人看起来滴水不漏,其实缺口多多。他面临的诱惑比一般人更多更大,他需要的东西也会比一般人更多更大。刘恒对我们来说好像是无懈可击的铁板一块,刘书记对我们来说就透明多了。他起码的背景几乎人人皆知,他所有下属的记忆仓库里都有他的档案材料。调查起来更容易。唉,说一千道一万,我们现在也只是纸上谈兵。看看这些对手,不是老狐狸就是老刺猬,“不是扬扬气馁,他们的对手实在是不容小觑。
“这样吧,咱们兵分两路,齐头并进,你查老狐狸,我查老刺猬。一天一汇总,争取早日打开缺口。”
“加油!”
几天过去,刘恒还是铁板,扬扬节节败退。老狐狸却一下子露出了好几条尾巴,崔东不知道去抓哪一条。刘书记的关系网盘根错节,层层交错。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也有临时搭伙一拍两散的,有臭味相投惺惺相惜的,也有相互利用貌合神离的。他有俩个老婆,七个子女。二个老婆一个在职的,一个卸任的。卸任的为他生了俩儿俩女,在职的为他生了一儿俩女。卸任老婆带四个儿女在农村老家过农村日子,和他除了血缘再无其他关系,形同路人,他给他们的只是前夫和父亲这俩个称呼,他对他们最大的贡献也只是没让他那四个孩子变成私生子。仅此而已。他的寡情薄义在老家是人尽皆知,在单位也是人尽皆知,这要归功于他的死对头彭副书记不遗余力的大肆宣扬。据说他的前妻曾经在灾荒年月拖儿带女前来投奔过他,求他看在骨肉亲情的份上赏几个孩子一碗吃的,可他像陈世美打发秦香莲那样把她们打发走了。秦香莲没有怀抱琵琶控诉他,也没有越衙上告惩罚他,不知是不是因为无门无路找不到包公?总之她含悲忍泪离开了他,从此再没有找过他。据说彭副书记曾经专程去找过他的前妻,想利用她搞臭他,被他前妻拒绝了,因为她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牵扯。而他现任老婆是某高层要人的小姨子,也就是说他是那位要人的连襟。据说他现在的职位也因此而来,基于这层关系,他才对自己的老婆大人言听计从。飞黄腾达春光好,春风得意马蹄疾。偏偏他老婆的姐姐不幸于几年前一命呜呼。裙带关系靠得就是裙带,裙带断裂,关系何以维系?曾经的坚如磐石如今已是岌岌可危,曾经的固若金汤如今已变得摇摇欲坠。正值他心急火燎,苦于无力接续裙带时,此要人不早不晚就看上了他下属的杨柳。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他喜出望外地一口答应下来。杨柳的不识抬举给了他意想不到的当头一棒,让他陷入了措手不及的窘境。至于他和他的要人连襟达成了什么协议,做好了什么部署,就没人知道了。因为杨柳出事了。崔东的线索至此而断,后面的事情他不得而知。缺失的这段正是他和扬扬需要查清的。虽然没有直接证据能证明杨柳的遭遇和那位要人有直接关系,可起码脱不了干系。最不济也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现在下结论当然还为时过早,没有铁证如山根本不可能让他们低头,铁证在哪?虽然前路迢迢,困难重重,不过,崔东扬扬信心大增。
先放下刘恒。他们初步决定从老狐狸的老婆下手。因为老狐狸的老婆既然是某要人的小姨子,那么这件事她就有可能知晓内情,一切都出自她的授意和安排也说不定。老狐狸的老婆挂职于某政府部门,只是挂职。她平时的生活就是各种各样的消费消遣和享乐。属于社会主义社会的上流阶层。扬扬想不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中国的上流社会是什么样子?上流社会里的上流人又是如何过他们的上流日子?扬扬在老狐狸家的外围观察了几天,却连根狐狸毛都没有看见。看看日头,已经过了食堂开饭的时辰,赶回去也只能饿肚子。反正下午单位没有活动,干脆不要回去了。这些日子,鉴于她和杨柳的特殊关系,领导发了话,她可以不用天天坐班,一切以杨柳的恢复为主。所以她就算天天不去单位照面,也没人说闲话,何况她一个非正式编制的实习生。有她不多,没她不少。她也不是不可缺少的首席乐师。她正好借机开展她的调查行动。
肚子强烈抗议,她找了一家距老狐狸家不远的小餐馆,在临窗的位子坐下来,要了一碗炸酱面,边吃边留心着老狐狸家大门口来往进出的人。一辆车由南至北开了过来,停在了老狐狸家的大门外,是害了杨柳的那辆车,老狐狸这个时候回来干什么?不晌不夜的,没道理呀。手里的筷子忘记了挑面,进食的嘴巴忘记了咀嚼,扬扬目不转睛。刘恒跳下驾驶座,转至另一端,毕恭毕敬打开车门,老狐狸出来了,同时出来的还有一个人。是一个女人。一个扬扬印象深刻的女人。小学妹。扬扬呆住了。小学妹姓朱名佳淳。因为过去她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物,所以从来没把她的芳名告知大家。扬扬没想到此时此刻她会在此刻出现。那么她到底什么来路?和老狐狸一家又是什么关系?女儿?不对。她是湖南人,从她湖南味的普通话里就可以听得出来她绝非土生土长的北京人。长相姓氏都不对。随父随母都不对,老狐狸的老婆姓常,常香玉的常,和朱也不沾边。亲戚,这倒有可能。从朱佳淳对北京的熟识程度和她身边来往的朋友能够看出,她绝不单单只是个来京求学的女孩子那么简单。那天扬扬杨柳在新疆风味餐馆中的遭遇就证明了这点,试问一个刚来北京不久的女大学生怎么可能会认识那么一帮江湖气颇浓的男孩子?而且是一帮熟到可以背着她去为她出头露面两肋插刀的朋友。这岂是一般朋友所能为之?还有接下来追踪扬扬和杨柳的那帮人又是什么人?虽然那事已经成为悬案,可是扬扬心里一直认定此事和朱佳淳断断脱不了干系,纵然不是她主使,也很可能还是餐馆里试图为她出头的那帮人。杨柳也那么认为。本来以为离开了学校,从此再无和朱佳淳碰面的机会。没想到又在这里看见了她?好事?坏事?在此之前,朱佳淳给扬扬留下的印象一直不错,希望这次也不会是冤家路窄。更不会演变成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闹剧。这女孩非同凡响,绝非只有一只尾巴的小翠,封三娘之流,应该更有杀伐,她要和谁做起对来,其杀伤力是可想而知的。扬扬不想有这样一个敌人。可她眼下出现的太不是时候,太不是地方,太不可思议了。扬扬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其中的缘由,她百思不得其解。
车还在大门口,人已经不见了。
第十八章(1)
鸽哨悠扬,给北京灰扑扑的天空点上一抹亮色。桀骜不驯的轮廓无异于天马行空的放纵。都成过去了。杨柳的倒塌颠覆了扬扬心中碧蓝的天空。伤心的扬扬从此告别了青春少女的暖意融融。
朱佳淳不适时的出现打乱了扬扬的计划。大约半小时以后,老狐狸刘恒朱佳淳还有老狐狸的老婆,一行四人重新上车离开刘家,四只轱辘飞驰而去。扬扬俩只脚能力有限,再要追踪已无可能。她只好先行返回单位。崔东正在等她。
“还记不记得你那个斗志昂扬的女骑士?”没等崔东开口,扬扬迫不及待地抖搂出自己的收获,捉鳝鱼捉回俩长虫,是不是收获还不能断言。
“什么骑士?”崔东不知道扬扬说的是谁。
“湖南妹子朱佳淳呀。”扬扬保证崔东也想不到。
“哦,怎么想起她来了?她又找你了?”崔东有点紧张。
“没。是我见她了。鸟枪换炮了。”扬扬想起朱佳淳那一身特立独行的嬉皮士装束。这样的装扮是绝对不可能穿到校园里去的。校园外也是要被老爷爷老奶奶嗤之以鼻的奇装异服。朱佳淳是一个学民族唱法的大学生,未来的歌唱家,一举一动都要受到关注的,不晓得她毕业以后还敢不敢这样穿戴?
“你……你怎么想起来要去找她?你什么意思呀扬扬,难道你怀疑我和她……”崔东气得脸发红。
“我没有去找她。我是说我看见她了。别紧张呀,大少爷。“扬扬太久没有过这样轻松的语气了。
“哦,在哪里?你怎么会看见她?她不是应该在学校吗?你回学校了?”崔东还是不明白。
“不是。你肯定想不到我在哪里看见的朱佳淳。在老狐狸家门口。她和老狐狸两口子在一起。说不定现在还在一起。糊涂了吧?我比你更晕。我也不明白咋回事?他们一起坐车走了。我追不上,又觉得此事非同小可,就急着回来告诉你。你今天怎么样?有没有新的线索?”扬扬接过崔东手里的大包小包。他们说好了今天要去医院看杨柳的。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不更麻烦了吗?她来添什么乱?”崔东头发散乱,今天外面风不小,北京的春天风沙大,有时走在风里,吸口气恨不得都能吸进一嘴沙尘。估计每一个北京人肺里都不缺沙尘。
“你先别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说不定是好事。东,你的机会来了。考验你的时候到了。”扬扬突发奇想。
“扬扬,你……”崔东以为扬扬在打趣自己。
“是真的。你想没想过朱佳淳和老狐狸的关系?你想不想通过朱佳淳了解此事的内幕?很可能这就是老天送给我们的突破口。一个千载难逢的契机。从此势如破竹,继而打破僵局,最后真相大白。不是不可能。不过需要你出马,我恐怕不行。”扬扬初步设计了一个别开蹊径的美男计。利用朱佳淳对崔东未了的余情,先套出朱佳淳和刘家的关系,然后利用她这把尖刀直捣黄龙。最好她不负众望,能知道杨柳事件的真相并可以坦白告知,万一她对此事全然无知,也可以委托她代为打听,如果她和老狐狸一家的关系足够好,应该能够助一臂之力。当然如果她和老狐狸一家的关系非同寻常,那么她就更可能拒绝施以援手。
“利用别人的感情?不好吧?是不是有点……有点……”崔东不知道如何措辞才能让扬扬不生气。
“有点卑鄙龌龊?我也不想呀。不是没办法了吗?比起杨柳姐的……为了杨柳姐,卑鄙一次又何妨?要不我先去探探她的口风?我冲不过去你再上。我一个女孩子,算不上利用了吧?”扬扬理解崔东的顾虑。
“非拉她下水?这样好吗?好不容易才摆脱了她。我怕引火烧身,你应该看得出,朱佳淳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崔东很怕偷鸡不成。
“放心吧,我有分寸。就这样定了,明天我回学校一趟。”一遇上杨柳的事情,扬扬就容易情绪失控,一改平日的优柔寡断。崔东知道再说下去,她又会激动。便不再坚持。
校内校外的朱佳淳给人的感觉迥然不同。扬扬找到她时,她已经改回了清汤挂面的学生本色。扬扬甚至怀疑昨天的那个女嬉皮士是不是朱佳淳?一个人可以在两天之内有那么天差地别的巨大变化?如果不是曾经在新疆餐馆看见过朱佳淳非学生的装扮,扬还真有可能怀疑自己看花了眼。开诚布公,推心置腹,是扬扬今天的宗旨。为了杨柳,她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查清真相的机会。
扬扬的造访令朱佳淳始料不及。扬扬并不是她喜欢看见的女人。如果没有她,谁敢说今天崔东的女朋友不是她朱佳淳呢?她应该算是她爱情路上的滑铁卢了吧?她的初恋还没有成型就葬送在了她的手里,她是她一生的耻辱。朱佳淳是张扬扬的手下败将?想想都难受。有时气不过,她真想让她的那帮垃圾朋友去帮她出口气。不过她要真因为自己受到了伤害,自己又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如今的朱佳淳还没有修炼成一个够资格的坏人。有时她真想把自己的良心随便扔给随便哪只狗,可就是扔不出去。她很想做个随心所欲的坏人。她有着一千一万个坏人比好人好的理论和证据。她结识了一群人渣就为了把自己熏陶成人渣。不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吗?她怎么就是黑不了呢?她恨自己的爹妈给自己生就了这么一副无坚不摧又忠实无二的良心,想不要都做不到。狗都不敢吃。狗是忠诚的,遇上和自己一样忠诚的良心就容易惺惺相惜,下不了嘴。所以,活了二十多年,她的良心还好好地呆在她的体内,还是她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骨子里,她还是一个有良心的好孩子。所以面对扬扬时的心情就有着不足与外人道的复杂。
“你找我?真稀罕。有事吗?”虽然心里不欢迎,嘴上不能不欢迎。她可不想让人说她是小肚鸡肠。更不想给扬扬留下这样的印象。于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扬扬让到一个僻静处,她不想太多的人看见她和扬扬在一起。
“没事不能找你吗?很久不见了,别来无恙?上次的事亏了你及时解围,我还没来得及谢谢你。”扬扬都觉得自己言不由衷。
“呵呵,说吧,什么事?是不是想把崔东让给我?别看过去我视他如珍宝,现在还要不要他都难说了。”朱佳淳同样的言不由衷。
“不是。我是另有它事前来请教。”扬扬不想再拐弯抹角。
“说。”朱佳淳也没有太多的闲情逸致和自己的情敌废话连篇。
“你知道我现在什么单位实习吗?”扬扬想想利弊,没敢冒然直言。
“当然。怎么说他也是我这辈子喜欢过的第一个男人,如果说我根本不关心他何去何从,那也显得我太矫情。我是很想不闻不问,可惜我还做不到收放自如。拿得起放得下需要旷日持久的修炼。你去哪里我本来也无意过问,可是既然我喜欢的人喜欢了你,那么我也就没办法不了解你的行踪了。你我同为女人,又喜欢了同一个男人,那么我的心情和做法你自当也能理解了。是不是?”朱佳淳直言不讳。
“当然。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假惺惺说什么对不起。你认识刘书记?”扬扬切入正题。
“认识。你怎么知道?”朱佳淳深感诧异。她和刘家的关系几乎没人知道,她又不是什么名人,她的身世家世人际关系不可能像毛泽东之于杨开慧那样人尽皆知家喻户晓。她想不出扬扬是如何得知的。难道是刘书记告诉她的?不会吧,扬扬不过是一个初来乍到的实习生,不大可能在如此短的时日和实习单位的领导混成熟脸,打成一片。书记又不是业务领导,接触的机会肯定不会很多。怎么会熟识到把这些无关紧要的亲朋关系告诉给她呢?她想不出其中的原因。
“稍安勿躁。这问题等下回答你。那请问他是你的什么人?不知道方不方便说?”扬扬好怕她忽然使性子不肯说。
“方便倒没有什么不方便。不过你问这个干什么?”朱佳淳警觉起来。
“别紧张,随便问问,你是我的小学妹,他是我的领导,你想想这是不是一种缘分?所以就想知道我生活中的这俩个人是一种什么关系。你如果不敢说就别说好了。”扬扬把稚子幼童的那套激将法搬了出来。
“这有什么好怕。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男女暧昧。难道我还怕你知道了会害我不成?只是奇怪你对我的事怎么忽然上起心来。过去好像不是这样的。”朱佳淳不是个没心计的。只是平时不屑于玩心计而已。
“过去我根本不认识你,也不了解你。自从大二时你冒然找过我那次以后,我才知道了你这个人。你说我又何从上心呢?”扬扬耐着性子。
朱佳淳喝下杯里的最后一口水。
第十八章(2)
“也是。其实告诉你也无妨。他是我的姑父。我是他老婆的侄女。”刘书记是朱佳淳的姑父?刘书记是某要人的连襟,也就是说如果刘书记是朱佳淳的姑父,那么某要人也是朱佳淳的姑父,某要人的老婆也是朱佳淳的姑姑。也就是说,刘书记和某要人的岳父是朱佳淳的姑姑的爹,是朱佳淳的爷爷。可是朱佳淳是湖南人,那么她的爷爷也应该是在湖南才对,怎么都在北京呢?难道是从湖南嫁过来的?而且一个姓常一个姓朱,怎么可能呢?真乱。扬扬努力梳理着朱佳淳的亲属关系。无论如何还是撕扯不清。只得求助于关系网内的成员朱佳淳。
“亲侄女?不对呀,你是湖南人,你姑姑怎么会是北京人?”扬扬故意把自己的不知夸张到无知。
“那有什么奇怪?我爷爷找了俩老婆。我爹是我奶奶生的,我奶奶是我爷爷的原配夫人,结发妻子。我姑姑是我爷爷的小老婆生的。我奶奶和她生的孩子被留在了湖南老家,我爷爷到北京后又娶了我姑姑的娘,生了我二个小姑姑。湖南老家还有我奶奶生的另外一个大姑姑。我爷爷老了以后终于良心发现,开始思念家乡,想我爹和我爹的娘,心里的愧疚一天天壮大,就托人捎信到湖南老家想把我爹接到北京他的身边来生活,我奶奶是不能随子前来的,因为当时已经不是旧社会,一个男人不能再同时拥有俩个老婆。可是我爹是我爷爷唯一的儿子。也是朱家唯一的香火传人。所以爷爷可以不要原配老婆,却不能不要原配老婆生下的儿子。可是我爹恨他抛妻弃子,也舍不得他娘我奶奶,所以迟迟不肯前来。后来我爹娶了我娘,我娘生了我和我哥哥姐姐。我再喝口水,没了,”俩人坐下不久,朱佳淳就变戏法一样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只有着漂亮雕花外套的保温杯,拧开来咕嘟嘟牛饮了一通。是不是学声乐的都这么爱护自己的嗓子?听说他们忌口忌的特别厉害,这不吃,那不喝,不管什么样的美味佳肴,只要对嗓子有害统统拒之口外,对害嗓美食的抗拒能力超强,一个个都是名副其实的自虐狂。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歌唱家都是非常有毅力的人。扬扬心想,幸好我是学器乐的,不用受那份洋罪。今天扬扬眼里的朱佳淳尤其爱喝水,说几句喝几口,刚刚就看见她杯子举到头顶喝光了杯中的最后一口存水,此刻再喝,当然只能喝空气了。她好像比自己还紧张。
“说到哪儿了?哦,说我爹娶妻生子以后,遵照我奶奶的教导把我哥哥和我送来了北京。说起来我奶奶真是个好女人,虽然我爷爷喜新厌旧,忘情负义不是个东西,可我奶奶不念旧恶,不计前嫌,也可能是出于三从四德的封建礼教旧思想,不管她这个丈夫是个什么鸟,总归是她曾经的丈夫,曾经的天,一日为夫,终身为夫,可怜吧?我要是我奶奶,早把我爷爷一枪崩了,一脚踹了,哪有那么多的好言好语给他?天知道她老人家咋想的?总而言之,在我爷爷的强烈要求下,在我奶奶的默许授意下,我爸爸把他三个崽子中的俩个送到了他爹我爷爷的身边,替他尽孝,膝下承欢来了。我家的事腻歪人吧?“朱佳淳撇撇嘴角以一句反问的自嘲结束了对我的交代。
“还是不对。”扬扬又提出异议。
“哪里不对?”朱佳淳以为扬扬怀疑她在说假话,有点不高兴。
“你不是姓朱吗?那你姑姑也应该姓朱不是?怎么会姓常呢?”扬扬忽然想起刘书记的老婆姓常。
“这个呀?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虽然我爷爷姓朱,我也姓朱,可是有一个关键人物并不姓朱,那就是我姑姑的亲娘,那老太太不但姓常不姓朱,而且还是老常家的独生女儿,也就是说,她娘没给她爹生儿子,这就意味着她老常家到她这代就要断根了,所以她家的老俩口有点死不瞑目的意思,所以她嫁给我爷爷生下我姑姑以后,为了尽自己的一份孝心,也为了让她的老父老母可以安心上路,就让我姑姑姓了常。我爷爷既然已经有了我爸爸和我大姑姑俩个姓朱的子女。也就乐得大方地送了个顺水人情。”朱佳淳谈兴甚浓。
“那你小奶奶小姑姑欢迎你和哥哥来北京吗?你们一来不就争了他们的宠吗?肯定会影响他们的切身利益和在家里的实际地位,他们会不会有想法?”扬扬变着法子往朱佳淳的姑姑身上引,因为她姑姑才和刘书记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引到她才有可能引到杨柳。
“就算她们不同意,可是也得能拗过我家老爷子才行,我爷爷那个老混蛋刚愎自用的很,他要干的事,谁管得了呢?在他家,他是绝对的君主家长制,说风说雨都是他,他老婆孩子也懒得理他。和他别扭没好处。再说我和哥哥过来后要上学,在家的时间也不长,无非一天三顿饭,多添俩双筷子而已。她们高兴不高兴的都只能忍着。我哥哥因为不习惯北京的生活,也因为想我爸爸妈妈和奶奶,呆了不到一年就哭哭啼啼要回去,再加上哥哥的性子比较闷,不太会讨人喜欢,闹来闹去,爷爷受不了他磨,架不住他哭,就又把他送回了湖南。只剩下我自己一个人,又是个女孩子,她们也就从心里接受了我。俩姑姑算是看着我长大的,所以到最后我们相处的还相当不错。再后来,俩姑姑相继出嫁,她们的娘也扔下老不死的老爷子一命呜呼了。家里就剩下我们祖孙俩个相依为命了。我爷爷现在快100岁了,还活得悠哉悠哉呢,身子硬朗得像顽石,我湖南的奶奶也早就归天了。你别看我一口一个老不死的,我骂他是替我奶奶抱不平,其实告诉你吧,我心里蛮喜欢蛮敬重他的,为什么呢?因为他性子刚硬幽默,开朗大度,说一不二,敢作敢当,是一个够标准的男子汉,这样的人是很招女人喜欢的,怪不得他娶了大的又娶小的。他说我性子随他,所以惯我比惯我姑姑还邪乎,我要什么他给什么。你看我今天这么跋扈,多半是我爷爷宠的。还有一点忘提了,刚刚不是说了吗?我爷爷的小老婆因为我爷爷成全了她的孝心,让她的俩个女儿姓了常,她从心里感激我爷爷。其实这也是后来我爷爷坚持把我和我哥哥接到北京时,老太太非但没有反对而且对我们还相当不错的一个重要原因。昔日芙蓉花,今成断肠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常老太太应该是很明白个中道理的一个女人。没来北京前,我心里的常老太太一直是那种通常意义上的狐狸精。相处了这么多年,我可以凭心说一句为她开脱的公道话:她不算是我们认为的那种狐狸精。”大概朱佳淳很少有机会对别人说起她的家世乱麻,所以现在说起来就滔滔不绝停不住口,甚至忘记了扬扬是她的情敌。
“那刘书记是你大姑父还是你小姑父呢?”扬扬明知故问。朱佳淳说了一箩筐朱家故事,却很少有关于她俩个姑姑的。扬扬又不能打断她,更不能败了她的谈兴。她故作镇静地穿针引线。
“是小姑父。”朱佳淳哪里能知道扬扬心里的想法?
“那你大姑姑呢?应该是二姑姑。你好像和你小姑姑更亲。”芝麻开门。迂回前进。扬扬一步步接近着她想要打开的那道门。
“你说对了。小姑姑和我年岁差得少,当然更容易说得来。我大姑姑大学一毕业就嫁了人。大姑姑的性格外貌更像她亲娘,脾气也绵软温柔。小姑姑不一样,小姑姑长得像爷爷,我长得也像爷爷,脾气也如出一辙,所以我们俩比较臭味相投,更合得来。平时我也很少和大姑姑来往,也不喜欢去她家。”朱佳淳对她小姑姑的感情出乎扬扬的意料。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那你大姑父好,还是你小姑父好?“如果朱佳淳对杨柳的感情能像自己对杨柳那样就好了。
“都不好。大姑父总是一天到晚阴着个脸,不爱搭理人,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欠他800吊。小姑父随和多了,更容易接近,能够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我一个都不喜欢。如果他们不是我姑父,我一辈子也不想和他们来往。大姑姑死后,就更不来往了。你问这些干什么?真好奇怪。”迄今为止,朱佳淳仍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没什么,我只是好奇罢了。你大姑姑死了,那你大姑父又娶老婆了没有?”扬扬终于触及到了问题的核心。离杨柳惨案咫尺之遥了。 几个学生走了过来。几片残红飘落到眼前的石桌上。
第十八章(3)
“我管他呢。没有吧。如果娶了,小姑姑不会不告诉我的。既然她没说,那就是没娶。谁稀罕嫁给他呀?反正我看见他那不阴不阳的死相就倒胃口。他最好不要再把好人家的姑娘拉进他那个火坑活受罪。那才是缺德带冒烟呢。”
朱佳淳对她大姑父的再娶颇有微辞,这一点是扬扬喜欢的。不过综上所述,她对此事知之甚少,很可能一无所知。扬扬不敢抱多少希望。想想也对,她姑姑怎么可能会把自己家族里这样见不得天光的阴暗角落展示给自己的小辈呢?坏人也需要尽一切可能给自己的后代子孙留一个高大全的美好形象是不是?怎么才能通过她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直接问她,别说她不一定知道,就算真的知道,她也未必肯说。亲向亲,邻帮邻,官官相护没好人。别看她嘴里口口声声说俩姑父她都不喜欢,哪知道是真是假?亲不亲一家人。朱佳淳的话不能当真。她对她爷爷不也是一口一个老混蛋吗?可是心里又非常敬畏尊重喜欢自己嘴里的混蛋爷爷。如果不是听她亲口承认,扬扬还以为她特别讨厌自己的爷爷呢。以此类推,她嘴里不喜欢的姑父,天知道是不是也在心里喜欢?会催眠就好了。
“对了,你还没说今天来找我什么事呢?可别告诉我你只是顺路来看看我的。”朱佳淳这才想起打问扬扬的来意。她可不相信扬扬嘴里所说的那些。
“是回来办点私事,顺便来看看你现在好不好?当然也想顺便了解一下你和我们书记的关系。”扬扬开始觉得自己有点把事情简单化了。
“呵呵,是吗?”扬扬怀疑朱佳淳心口不一,朱佳淳又怎么可能会相信扬扬的顺便?
“是,你也知道县官不如现管。有机会和自己的顶头上司拉好关系,怎么说也比较有利于以后的工作,我可不想白白错过你这个大好的资源。”别说朱佳淳不相信她的理由,扬扬自己都不信。她只能以调侃为掩饰。
“呵呵,看不出你还是个功利之人。真的看不出。”朱佳淳半信半疑地打起哈哈。
“人是会变的。马上就要参加工作进入社会了,当然和在学校做学生有所不同。你以后也会变的。”扬扬真生气自己的语言逻辑功能。说了半天,还没有进入正题,没听到半句真正想听到的话。光扯闲皮了。
“也许吧。你想知道的我已经如实奉告。那现在我可以走了吧?”朱佳淳欲起身告辞。
“还有课?”扬扬心里很急。
“课是没有。不过,我留下来干什么呢?咱俩好像没什么知心话要说了吧?”朱佳淳抓起自己空了的保温杯。
“如果没课,何妨坐坐。我今天心情不太好,就算是陪我坐会。”扬扬真觉得好笑,自己几时无聊到需要找一个情敌作陪解闷了?
“崔东呢?杨柳呢?你还缺人陪伴?又不像我,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孤家寡人。”朱佳淳嘴里吹起鸳鸯腔,心里却是一喜:会不会她和崔东完了?所以才来找我倒苦水?
“他们有他们的事。哪能天天陪着我?有没有兴致听我也跟你讲个故事?”扬扬没有功夫再绕圈子。
“无所谓了。你喜欢讲就讲好了。左右我也没事。就当免费听书了。”情敌虽然也是敌,毕竟和一般意义上的敌人不同。看不见硝烟弥漫,听不见炮火声声。无声的对抗可能更折磨人。按理朱佳淳对扬扬应该怀有一腔刻骨的仇恨,起码也是敌视。如此彬彬有礼地对阵交锋委实少见。绝非少见多怪。而且她对扬扬一直都没有那种发自内心的抗拒。也许是因为她把自己对崔东的感情过于夸大化了。如果她对崔东是刻骨铭心的爱,就不应该不恨扬扬。不恨扬扬就说明她对崔东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爱。得不到的就是好的,大概是因为自己从小到大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很少有得不到的时候,所以才会因为得不到崔东才……谁知道呢?
“从哪里说起呢?”
“随便了。你从哪里说,我从哪里听。”
“话说,某文艺单位有一位刚刚大学毕业没多久的女孩子,在一次演出活动中,不幸被某位中年丧偶的军政要人一眼相中,此要人就委托他的下属也就是女孩单位的某领导帮他办妥此事,此领导——“
“等等,听起来咋这么费劲?我都听糊涂了。什么某领导某要人,此领导此要人的,师姐,能不能拜托你说的再简单明了点?我智商有限。”
“那就甲乙丙丁好不好?这样吧,看中女孩的某要人我们简称为甲,女孩单位的某领导我们简称为乙,话说乙领导听了甲领导的话,本来以为这是他巴结权贵的大好时机,试想甲领导地位尊崇,如此手眼通天的风云人物,他看中谁是谁的幸运呀。傻子都不会拒绝嫁给他。他不过从中斡旋一下,举手之劳吹灰之力而已,于是一口答应下来。第二天,他找到女孩。万万没想到,绝世仅有的一个傻子就让他碰上了,女孩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了甲领导的好意。乙领导费尽唇舌也没办法令女孩改变主意。乙领导万般无奈,碰了一鼻子灰回去了。至于如何交的差外人无从得知。只知道几天以后,他又找到女孩,旧事重提。无奈女孩始终不肯松口。乙领导万般无其奈,只能退而求其次,让女孩跟他去参加一个单位举行的活动。女孩也怕得罪领导不利于以后的工作,谁不怕穿小鞋呢?想给领导一个台阶下就勉强答应了。没想到……没想到女孩回来以后就变成了一个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的活死人了。没有了任何的知觉。据说是出了车祸,"
“乙领导也出了车祸?”
“没有,司机领导都安然无恙,只有女孩一个人变成了白痴。可怜她老父老母,欲哭无泪,欲告无门,”
“不对,既然女孩是和乙领导一起出去的,怎么可能只有女孩自己出了事呢?”
“女孩的朋友也这样想,找领导讨说法,领导说他们到了目的地刚刚一下车,还没有进到房里,女孩就莫名其妙跑向马路,撞到了一辆来不及刹车的小车。交警队的记录也证明确实是出了车祸。女孩的现状是车祸引起的。至于女孩为什么会跑?乙领导说不知道,司机也推说不知道,至于内情如何,就只有天知道地知道了。”
“绝对不可能!女孩没理由会无缘无故跑到马路上自寻死路。其中必有蹊跷。”
“我也这么想。可是没办法证明。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好好的女孩被人害成了这样。心里非常郁闷,正好有事到这边,就顺便找你聊聊了。”
“这么说,是确有其事了?女孩现在哪里?”
“在医院。”
“哦,是你朋友?”
“正是。是我最好的朋友,比我的亲姐姐还亲。你说如果是你遇上这样的事情,你会怎么办?”
“调查呀。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可能一点点线索都没有留下。天衣无缝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只要你方法对头,能力足够,我不信没有蜘丝马迹可寻。甲乙俩领导就是罪魁祸首,如果这样的王八蛋也能逍遥法外,老天爷都该引咎辞职了。没天理。你打算怎么办?”
“我势单力薄,能力有限,独力难支,难成气候。想来想去,我认识的人中,就你敢作敢当,所以,”
“我哪有你说的本事?何况我也不了解当事人,就是想帮你也无从帮起呀。”
“如果甲乙领导是你的亲人,你还会不会把他们绳之以法呢?”
“这个,怎么可能是我的亲人?我在北京除了爷爷姑姑,没别的亲人了呀,我爷爷不可能干这事,我姑姑是女人,难道是我姑父?不会吧?难道是我小姑父?”朱佳淳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她有点明白扬扬今天此行的真正用意了。
“如果是呢?”扬扬没做正面回答。她只是旁敲侧击地想看看朱佳淳的态度走向。
“真的是我小姑父?那恐怕我是爱莫能助了。他就是王八蛋,也是我姑姑的老公不是,他被绳之以法,我姑姑怎么办?不就无依无靠了吗?而且我如果参与了此事,万一被我姑姑我爷爷知道,我在这个家不就没有立锥之地了吗?我大学还都没有毕业,怎么能够自掘坟墓呢?你放过我吧。”朱佳淳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她心里隐隐约约想到了受害人是谁。也想到了甲领导是谁。
“那你觉得这样对受害人公平吗?你想想如果我们一个个装聋作哑,就可能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甚至更多的女孩受伤害,这样和我们自己亲手害人有什么俩样?你于心何忍?你良心何安?”扬扬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好了好了。你和我讲这些大道理有什么用?难道你指望我会变成铁面无私的包黑子?别说我不在其位,就算我有那个本事有那个能力,你以为包拯铡包勉就那么容易?站着说话不腰疼。”朱佳淳不知道是在生扬扬的气还是在生自己的气。她一改刚刚的和风细雨,一下子变得暴躁起来。
第十八章(4)
“我不对,别生气了,也许我不该这样要求你,你有你的难处。换成他们是我的亲人,说不定我还不如你呢。我只是身不由己,我……你能明白我心里的感受吗?我宁可那个女孩是我。可惜我不能代替她。我不想她无声无息被人害成这样,算了,你不会明白的。”扬扬没办法用语言表达自己的心情。
“我明白,我全都明白。可是对不起,张扬扬,我真的无能为力,我很抱歉。”朱佳淳两手一摊,眼睛望向别处。她不忍心看着扬扬,她怕自己忍不住会答应下来。
“没事。我不怪你。”朱佳淳的反应乃人之常情。姑姑姑父原是至亲,哪那么容易刀枪相向,反戈一击?换了谁,也很难做到大义灭亲。多少人能有那样足以灭亲的大义?如果她一口答应那才怪呢。可她是揭开事情真相的最佳人选。扬扬不想就此错过。
“先不说这个,你能不能跟我去一个地方看一个人?”扬扬略为沉吟,以退为进。
“去医院看那个女孩?”朱佳淳无疑是聪明的,她很清楚扬扬的用意。
“是。你想不想去看看她和她的父母?实在不想去,我也不勉强。”事到如今,扬扬也只能尽力而为。
“几时?”朱佳淳有些犹豫,也有些松动。
“如果你有空,就现在吧。我也想去看看她了。正好一起。”扬扬寄希望于朱佳淳看见杨柳以后的恻隐心。
“那,走吧。”朱佳淳想去证实一下自己的判断。
果然是杨柳。虽然有所准备,还是难免吃惊。朱佳淳内心非常震动。眼前这个女孩就是她记忆中静若处子,如诗如画的杨柳?她记忆中的杨柳可是音乐学院最养眼的一道美丽风景。此刻的杨柳就像一尊雪白的大理石雕塑,如果不是插着管子,很难把她当成一个活着的生命。活则活着,只是再也感受不到活着的快乐和痛苦。一切的喜怒哀乐都离她远去。来医院的路上,扬扬已经把杨柳和自己一家相识相知相依为命的过往点点滴滴说给了朱佳淳。她没有说出杨柳的名字。她相信朱佳淳已经有所察觉。朱佳淳很少说话,也不打断她,只是默默地听着。边走边听,听得非常认真,也非常入神。路上人来人往,各有各的轨道,各有各的归宿。南来北往的客,东奔西走的人。临近医院,俩人各买了一些水果之类的东西。杨柳已经吃不下这些了。是为看护她的父母买的。一个好端端的闺女变成这样半死不活的模样,俩老人悲不能言,心力交瘁,自不待说。扬扬每次来医院,都不忍看他们凄苦的眼神。特别是杨柳的父亲,杨妈妈是死过一次的人了,看得淡一些。安慰已经不起作用。朱佳淳的内心如狂风暴雨,其触动是前所未有的。她和杨柳仅有数面之缘,尚且如此。对于扬扬的感受她多少能够体会一二了。一边是自己的学姐,一边是自己的姑父。道义对亲情,孰轻孰重?她既不忍心无辜的杨柳无辜受害后连个公平的说法都讨不到,更不忍心因为自己所谓的大义灭亲导致疼爱她的姑姑家庭的变故。这件事万一真如自己和扬扬所猜所想,那么真相公布于世后的后果将不堪设想,俩个姑父的身败名裂是毋容置疑的,接踵而至的会是什么?丢官卸甲?锒铛下狱?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一切皆有可能。姑姑待她不薄,她又岂忍把姑姑置于万劫不复之地?她不想变成白眼狼。
“阿姨,我走了。”朱佳淳没办法多想。她再也呆不下去。起身和杨妈妈打个招呼,没理扬扬,匆匆走出了医院的大门。她几乎是跑着逃离了那个充满了来苏水气味的令她窒息的所在。她不敢再和杨柳照面,也不敢再向扬扬辞别。她怕自己回答不了她任何的问询,她更怕自己帮不了她任何的求助。但凡有一点办法,她都不会求到自己这个情敌的头上。她希望杨柳宽恕她的无能为力,也希望扬扬原谅她的自私自利。她只是个小小的毫不起眼的凡人。她没有项羽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大无畏,也没有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的气势。她没有勇气弃亲情,也没有大义可灭亲。她只能眼不见心静。她怕扬扬追过来。于是一口气跑出了很远才放慢脚步。扬扬并没有追她。她知道扬扬没有追她。她信马由缰地离开了车水马龙,不知道走了多久,抬头已经置身于陶然亭外。
北京的所有景观里,这是她比较偏爱的一个地方。不是因为“烟笼古寺无人到;树倚深堂有月来”,不是因为“慧眼光中,开半亩红莲碧沼;烟花象外,坐一堂白月清风”,也不是因为“秋山红叶风瑟瑟;碧水蓝天云悠悠”,她喜欢陶然亭只是为了这里有她喜欢的风流才女石评梅。爱情碰壁以后,这里更成了她流连忘返的静坐抒怀之地。在别人眼里,她是个狂放不羁的豪情女子。坦坦荡荡,不拘小节,甚而至于放浪形骸。连她喜欢的男人都是大碗酒大块肉,风吹草地见牛羊的西北汉子。不可能为了风花雪月的小儿女情怀忧郁感伤。她不屑于纠正她在别人眼里的所谓形象。她为自己活着。曾经一度她以为自己尽可以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想要什么就会有什么。历经的风雨多了,她才知道自己错了。一如石评梅之盖世才情,也只落得个和自己的心上人并葬荒丘的结局,何况她这样的籍籍无名之辈。叹漂泊如落花浮萍,且高歌,且痛饮,拼一醉烧熄此心头余情。不管崔东其人如何,不管有没有扬扬出现,伴他左右的都不可能是自己了。扬扬是不是障碍她很明白,所谓的情敌不过是她聊以自慰的借口,没有扬扬也不会是她,因为明白才悲哀,所以她心里其实从来没有真正恨过扬扬。在此之前,她唯一的人生挫败只是爱情。可现在,命运的翻云覆雨手却把她推到了这样一个大是大非的俩难境地。身是离开了,心却难安了。她坐在石评梅的脚下翻江倒海,任凭心中的滔天巨浪在良知道义和论理亲情间来回冲刷。左摇右摆的难以抉择始终难以抉择。如果扬扬能明了朱佳淳的这份痛苦,也许她不会再让她左右为难。离开了陶然亭,她没有回学校,而是回到了爷爷家,当然也是她的家,最不济也是她生活成长的安身立命之所在。熬死了俩个老婆的爷爷越发活成了一个自由自在的在世活神仙。打太极呢。她心里一动:何不问问爷爷?
她默默地在影壁下落座。看着爷爷长袖飘飘,长须飘飘,不急不缓,不疾不徐,脚跟立定时如青松抓岩,左右旋舞时如大鹏展翅,怎么看也不像个年近百岁的老人家。一套打完,气定神闲,潇洒至极。耳不聋眼不花,声如洪钟,鹤发童颜。一派大家风范,全无半分小家子气。
“爷爷。”她倒了一杯水递到爷爷手中。
“不是周日吧?”爷爷没想到她今天会回来。
“不是周日就不兴我回家呀?想爷爷了,就回来呗。”她拿出惯常的态势撒起娇来。
“我孙女几时变得这么孝顺了?”爷爷火眼金睛,她一进门早就看出她心里有事,他并不急于追问,她自己会说的。孙女的作派他心里有数。
“爷爷,如果您孙女我犯了罪,没去自动投案,却处处掩饰自己的罪行,妄图躲避法律的制裁,甚至不惜牺牲别人的利益,结果被您发现了。您怎么办?会不会大义灭亲灭了我?”朱佳淳充满期待地望着爷爷。
“一般的小罪还是掉头的大罪?”爷爷既没有惊慌失措,也不曾细问究竟,只是就事论事。
“不是小罪,搞不好可能会坐很多年牢,身败名裂是不用再说的前提。”如果姑父真犯了如她所想的罪行,她不知道法律会如何惩治他?她拼命调动自己所有的法律常识,给姑父做着形形色色有可能的判决。并选出其中一种说给爷爷。
“这个……”原来爷爷也不是永远的果断干脆。他也一样的会优柔寡断,难以决断。面对亲情,没有人可以做到毫无顾虑。没有挂碍是不可能的。
“怎么样爷爷?如果您不揭发我,我就可以逃过一劫。这样您还会不会把我押送到公安局?”朱佳淳步步紧逼,逼着爷爷给出一个答案。其实是她自己在逼自己,她在向自己讨要一个说法。
“淳淳,你这不是难为爷爷吗?能不能说得清楚点?我不相信我孙女会犯罪,也不相信我孙女会让我陷入这样的境地。告诉我到底是谁干了些什么?你发现了什么?是不是你姑父做了什么丧天害理的事情?咱们家,只要他们俩不让祖宗蒙羞,我相信别人都会清清白白。”老姜果然老辣,爷爷一针见血指出了问题的症结所在。朱佳淳哑口无言。
“爷爷。”
“说。”
第十八章(5)
“是这样的爷爷,小姑父单位的一个女孩在一场看似毫无破绽的车祸后变成了植物人,我怀疑此事和我的俩个姑父有关。只是怀疑,没有证据。女孩是高我俩届的大学校友。人很好。她的同班同学,也是她最好的朋友,找到了我,求我帮忙了解一下事情的真相。我心里非常非常非常的矛盾。我怕万一事情属实,没办法跟我小姑姑交代,更怕因此害了她,如果因为我葬送了她后半生的幸福,我岂不成了……真要那样,不但小姑姑一辈子不会原谅我,我自己也会内疚一辈子。如果听之任之,放手不管,我也同样会内疚一辈子。今天我去医院看了那个女孩。心里真说不出的难受。爷爷,假如换了是您,您会怎么办?”朱佳淳几乎要哭了。在爷爷面前,她没必要掩饰什么。
“你为什么会怀疑这事和你姑父有关呢?别急,慢慢告诉我。说清楚,我只有明白了事情的始末才能帮你做决断。走咱们进屋。”爷爷没有暴跳如雷。搁他年轻时的脾气,现在都能打上门去兴师问罪了。这些年,不知什么原因,换了个人一样。遇事不温不火。可能人老了都会这样吧。朱佳淳乖乖跟在爷爷身后进了客厅。这座老宅子有年头了。经历了无数的风风雨雨,几经易主,最初建它的主人早已经变成为历史的尘灰,没人再提了。爷爷不是老红军,也不是老革命,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商人。好像也没有在战争年代暗中帮助过革命。全身上下没有一点是红的。不过他也没有反对过革命,没有什么劣迹。解放以后遵纪守法,没有过任何投机倒把的行为。又老老实实把自己的店铺乖乖地交给了政府,顺利完成了公私合营的交接。所以WG中才没有受到什么致命的冲击。举家老少才得以保全。自己的儿女也没被冠以资产阶级的臭小姐被人批斗。钱财身外物的思想在老爷子身上得到了最为充分的体现。商人重利轻别离,他不是这样。所以他不应该是商人,年轻时他的举止作为很像一个跨马扬鞭的大将军,年老后的一举一动又神似一位阅尽红尘的得道高僧。
“爷爷,快教教我怎么办?我都快难为死了。”朱佳淳非常希望爷爷能够为她指点迷津,不过今天准备为朱佳淳服务的爷爷不单单是她朱佳淳的爷爷,同时还是她姑父的岳丈和姑姑的亲爹。兼有了那俩个身份再想身外无一物地帮她指明正确的方向,可就难了。比蜀道更难。爷爷虽然神似得道高僧,毕竟不是真正身披袈裟,头顶戒疤的老和尚。既然不曾皈依我佛,自然也难以六根清净。明知道眼前的稻草未必可以救命,还是要死死抓住不肯放手,这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求生本能。就算爷爷可以和她一起大义灭亲,倘若她朋比为奸的俩个姑父,采取苦肉战术,跪倒在爷爷面前,求他大发慈悲,饶恕他们,爷爷手里灭亲的大刀还能不能义无反顾地砍下去?都是未知数。她难,爷爷也轻松不到哪里。走一步看一步吧。如果可以顺顺利利逃过良心的谴责,她又何必多此一举?自然也就用不着寝食难安地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事是令人感叹。不过,你也不敢肯定是你俩个姑父所为对不对?阿淳,爷爷一直教你要善良向上,你也没有让爷爷失望。我很高兴我的孙女富于正义感。至于查证此事,我觉得还是算了吧?破案有公安局呢,如果你姑父当真为非作歹无法无天,自有法律制裁他们,到时你姑姑也无话可说。我们出手总是别扭,他们不应该栽在自己家人手里,你说呢?“爷爷完全是商量的语气。不过态度很明显。虽然爷爷的反应也在情理之中,朱佳淳还是有点失望。她不能说爷爷不对,也不甘心说爷爷没错。世间事原本也不是简单的黑白是非。她凭什么一定要求爷爷站在正义的一边呢?她不能摈弃亲情,难道爷爷就可以?
“我还是觉得很难过呀,爷爷,大姑父已经是花甲之年的老头子,姑姑死了,没人反对他再找个伴,找个老伴无可厚非,可他不应该再找人家的年轻姑娘来祸害,他看上谁谁就非得跟他呀?不跟就害人家,简直是岂有此理?您不觉得没有天理吗?就算这个姑娘不是他亲手所害,保不齐不会有下一个姑娘被他害死,难道我们就听之任之?假如这个被害的姑娘就是您的孙女阿淳呢?您还能这么冷静地置之不理吗?爷爷您要知道狗是改不了吃屎的,他一天找不到老婆,这种事就没办法杜绝。这个姑娘也许一辈子就这样了,可我实在不想再看见第二个类似的悲剧发生。爷爷,我真想……”朱佳淳没有再说下去。
“阿淳,你也不小了。爷爷很高兴你能有自己的见地,你想干什么可以去干什么,爷爷只想提醒你慎重。在下决心之前,一定要把各种利害关系考虑通透。不管你干了什么,哪怕你落得个众叛亲离,离开你的亲人里保证不会有你爷爷也就是了。这件事,爷爷的意思还是不要管。你还小,过于意气用事早晚会吃亏的。爷爷100岁的人了,还能护你几天?”老爷子语重心长。他的本意也许不是为了袒护女婿,更多的是担心孙女,怕她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自己的女婿自己明白,孙女乳臭未干,哪里会是他们的对手?
“爷爷,我没说自己要管。我不管也不想听见您说不管的话。态度是态度,行动是行动。起码要有个姿态。您放心好了。我不会贸然行事的。”朱佳淳给老爷子吃下颗宽心丸。
“那就好。那就好。”话虽如此,孙女的脾气他太了解了。老爷子坐不住了。送走孙女,他一时不等一刻地给自己的老闺女打了个电话。要她抽空过来一趟。俩盏茶不到。爷俩已经坐在客厅喝茶聊天了。
“爸,您没病呀?”
“你盼着我得病?”
“看您说的?您平时从来不主动找我,今天忽然接到您的电话,我能不害怕吗?急三火四的,还怪人多想?”
“我能有什么病?能吃能喝,能跑能颠。白天走得动,夜里睡得着。一顿一大碗干饭,俩小杯老酒。”
“那您急着找我什么事?”
“是有点事。我问你,你是不是在帮你姐夫找女人?”
“爸,我是他什么人呀?我能帮他找老婆?他找了老婆更会把我姐姐忘到九霄云外,我傻呀我?再说了我一个做小姨子的,怎么好管姐夫这些乱七八糟的花花事?传出去好说不好听,我不怕砢碜呀?看见了都装看不见,躲都躲不及,又怎么会去掺合?”
“元礼呢?他不是最爱干那些逢迎拍马溜沟子的事吗?一个指鹿为马,一个助纣为虐,都不干人事,我当时瞎了眼把你们俩姐妹给了他们俩个混账行子。白瞎了。他干那些事,别当我不知道。我心里清楚着呢?他不得好死也就算了。我真怕他将来犯出什么事来,连累你们娘几个。“
“不会的,爸,他不敢。他就是爱贪个小便宜啥的。杀人放火的事借他几个胆他也不敢。他从来不玩女人的。不像大姐夫。见天的沾腥黏醋,欺男霸女。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我姐姐活着他就不老实,时不时跟他下属单位的女员工暗渡陈仓。大姐的一半命就是被他活活气死的。我早警告过元礼离他远一点。”
“你只说对了一半。他也许胆子不大,可是他胃口不小。你也不想想,他一月多少工资,你一月多少工资,你们一月开销多少?对得上号吗?哪里来的那些钱?你们天天花的是干净钱吗?别以为你老爹就会天天坐在家里数星星,外面的事情全都俩眼一码黑。他们俩狼狈为奸干了些什么,我闭着眼睛也明镜一样。他自己也许不沾花惹草,可他会投其所好。你大姐夫这棵大树,他舍得不去乘凉?我的傻闺女,可别自欺欺人了。”
“爸爸,就算他做了什么。我有什么办法?他如果成心瞒着我,就是不想让我知道。知道了我也管不了呀。年纪一大把了,我不想凭空找气生。我乐得自在。”
“你是说你老爹吃饱了撑的?不该管?”
“爸爸,我哪敢说您,我是说我自己。您真是的,难道我还会指桑骂槐不成?跟您,我什么不能直说呀?用得着曲里拐弯吗?您不会无缘无故找我来。您到底听见了什么?”
“我听见什么不重要。他们俩干了什么才重要。举头三尺有神灵,你回去替我告诉那个王八羔子,以后失德败行的事少干,别贻害后人。还有就是,你回去帮我查清楚你大姐夫前些日子有没有招惹过什么女子?对人家女孩都干过些什么?不用敲锣打鼓,悄悄的打探清楚,我知道你和他身边那些狗头军师,牛头马面的都熟络。如果你相信你爹不会害你,那就问清楚以后回来告诉我。别问为什么?我自有我的道理。”
“那好吧。”
第十八章(6)
“人呢?”
“送医院了。”
“你傻呀,送什么医院?”
“我慢了一步,等我赶过去,人已经被抬到车上开走了。没来得及阻止。”
“你干什么吃的?让你留在门口为了什么?”
“我没想到她不上咱的车,直接跑马路上去了。根本拦不住。”
“砸了就是砸了。还强词夺理?”
“是我的错。”
“笨蛋,交给你什么事你也办不好。还要我帮你擦屁股。大夫怎么说?”
“醒过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夹紧你的狗卵子,别掉以轻心。再出岔子我可饶不了你。”
这是谁的对话?说话的俩个人是谁?常英脸一寒,悄悄退回自己的卧室。这些年,她学会了装聋作哑,享受生活。几个孩子也不争气。儿子成天和一班衙内混在一起。学业上也有一搭没一搭。连起码的文凭都懒得混。起初,她还努力地管教,给他们讲道理论人生。试图教育出几个像模像样的国家栋梁之才。哪知道,他们学业虽然不怎么样,歪理却是一套一套的。不但不服管教,还反唇相讥。时间长了,她干脆放手不管。刘元礼一天到晚顾着钻营,只要孩子混不到监狱,他就当天下无事。她知道这样下去,这个家早晚不保。大人孩子都好不了。可她深感无力回天。既然都不想好,那就混到底,过到哪天算哪天,走到哪站算哪站,混吃等死谁不会呀?花天酒地谁不会呀?游戏人生谁不会呀?看谁混得过谁?她干脆连班也不上了。哪里热闹去哪里,怎么享受怎么来。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混了下来。转眼人老珠黄,暮年将至。细想来,心灰意冷的恨不得马上就是世界末日,大家一起完蛋才好。当时听了那段对话,她只知道不是什么好事。也懒得去问去管。并没有多想到底是什么事?早就习惯了同床异梦,各不相干。他没有刻意瞒过她什么,她只是不想知道。肮脏事知道的越多,心里越不干净。她不想做垃圾桶,干脆选择不知道。老父亲一生耿直,看不得这些,她也从来不去说。为了怕父亲问起,甚至故意不回娘家。
树上结不了鸡蛋,天花坠不下人间。其实常英没有说实话,刘元礼和大姐夫平时都干些什么她心里比谁都清楚。知道归知道,可是只能装不知道。有些事是要烂在肚子里带到棺材里的。她也是那根绳上的一个蚂蚱,夫妻同体,同林之鸟,可以遇难各飞,小鸟怎么办?那些已经出了娘胎的小鸟,再也没办法回到母亲的肚里。她虽然不知道老父亲到底听说了什么?了解了多少?她只知道,她必须守口如瓶。知情不报不是她的本意,却是她不得不的选择。孩子虽然不争气,毕竟是她的骨肉。他完了,这个家也就倒了。树倒猢狲散是肯定的,问题是散往何处?一日夫妻百日恩,没有情还有彼此出力流汗辛辛苦苦搭起的这个窝。有窝就能遮风挡雨。窝没了,未来的日子将会更加的无望和难以捉摸。父亲说的这些,她心知肚明,也深有同感,却不能推心置腹。联想起那天偶尔听到的对话,她大致能猜到那段对话中所包含的故事了。刘元礼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也一目了然了。她的老公虽然是无所不为的贪官污吏,不过他对女人并没有兴趣。不用说,女孩是给大姐夫准备的。结果可能是鸡飞蛋打,打到了马脚。大姐夫表面的难以相与和暗地的骄奢淫逸,她比刘元礼更清楚。那种人能混得口碑良好,官声不错靠得是什么?他不靠露骨的阿谀奉承,也不靠低贱的趋炎附势,他惯常的姿势是面无表情,不苟言笑,阴冷严肃,正襟危坐。好像不结党营私,也不拉帮结派。他会适时适度地仗义执言,他会恰如其分地拔刀相助,仗义的对象,相助的人,都是经过他平时精挑细选继而存放心中的关系网里的上榜者。他会审时度势,更会察言观色,然后把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化成未来行动的纲领和教条。那张不动声色织就的网总会在他需要救助时拉他一把。而平时他是不会和任何人过从甚密的。他不会轻易的授人以柄。这样的一个人,想要查他谈何容易?她敢保证,查来查去,查到最后的落网者肯定只有她的老公。天天在水里游泳的大姐夫,衣襟裤脚连滴水都沾不上。就连他最亲近的同谋也拿不到对他不利的任何蜘丝马迹,最多只有一些没有法律效力的口头控诉,对所有这些控诉他都可以矢口否认。所以,她并不支持刘元礼和大姐夫同流合污,虽然他们是一丘之貉,俩只貉的智商级别却有着天渊之别,决不可同日而语,一只貉随时有能力把另外一只置于死地。另一种意义上的伴君如伴虎。自以为聪明的刘元礼早晚会被大姐夫玩死。说不定死的时候还在为对方数钱。可怜他自己并不明白,还是卑躬屈膝地任他驱使,只当他是一棵可以为自己所用的大树,一条可以帮自己开路的粗腿,岂不可笑?在大姐夫的字典里,亲人的界定是非常苛刻的,他心里的亲人恐怕只有他的父母和他的儿女,其他的都是棋子,都是相互利用的人际资源,连她这个唯一的小姨子都逃脱不了当棋子的命运,她就是被他当作一粒棋子下在了刘元礼的棋盘上的。裙带关系的确立给对弈的双方各吃了一粒定心丸。虎多了一只狐,狐有了一只虎。狐假虎威落到了实处。如此而已。老虎需要狐狸时,狐狸必须随叫随到,老虎不要狐狸时,狐狸只能缩在暗处原地待命。她为他感到耻辱和悲哀,他自己却沾沾自喜,无动于衷。所以她只好像放弃对孩子的管教一样放弃了对丈夫的谏言。
各人头上一片天,随他们去吧。
从父亲那里回来,常英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对她来说,想了解真相并不难,难的是了解以后怎么办?不了解还可以假装不知道,还可以求得个自欺欺人的心安理得,她宁可掩耳盗铃,她宁可一叶障目。一旦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她还怎么和他同床共枕,共居一室?已经同床异梦,各行其是了,难道还要离心离德,同室操戈吗?难道她连起码的貌合神离都不能再保持下去了吗?非得走到对薄公堂,风流云散吗?还是那句话,两口子可以分道扬镳,孩子们呢?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做那道起祸的萧墙。父亲可以不徇私情,她不能六亲不认。她不想也不能自己把自己逼到退无可退的那一步。因为她没有绝处逢生的运气,也没有重头再来的勇气。她决定尽量搪塞,能拖多久算多久。父亲问起来,只说尚无头绪也就是了。如果那个恶疮非要剜除,她也不希望自己是那双执刀的手。
一天,扬扬走在街上,看见前面围了一群人。是交通事故处理现场。她不是一个爱看热闹的人,自从杨柳出事以后,她却变得对所有的交通事故都有了兴趣。俩辆车撞在了一起。不是对撞是追尾。前车司机伤势较轻,后车司机伤势严重。过路行人议论纷纷。一个说,你知道那小子是谁吗?一个问,是谁?一个说,小声点。某衙内呀,某某某的大公子。平日里吃喝嫖赌不务正业,专爱糟蹋好人家的女孩,玩了又不要。别看他长的人模狗样,一肚子花花肠子猪下水。除了玩女人,最喜飚车耍酷,你看看是不是公车?他老子的。这回碰茬了吧?人管不了,天管。看他还神气不神气?活该。声音不大,是压着说的,扬扬离得近,所以听得很清。她下意识地记下了俩辆车的牌号。人送医院了,车被拖走了。看热闹的行人四散而去。转眼,路面上已是空空荡荡,只有斑斑点点的血迹招惹着四面八方的苍蝇。
这些败类,多死几个才好呢。她心里很恨地想。仗着娘老子的势,为非作歹,把什么都不放在眼里。越是首都,大官越多,级别越高,一个砖头砸下来,没准就能有幸砸到俩个高级领导人。官越多,官二代越多。鱼龙混杂,良莠不齐。谁碰上谁倒霉。犯了事,或轻描淡写一带而过,或稀里糊涂转嫁他人。听说有些人专门利用这些去邀功请赏。有专做替罪羊的,有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有替人哭丧求口饭的,有踩人肩膀登天梯的。虽说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还是多看些蓝天白云,少看点乌云遮月的好。如果不是杨柳无端端遭此劫难,扬扬宁可一辈子远离这些藏污纳垢之所。某某某?某衙内?不就是朱佳淳的大姑父和大表哥吗?这才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呢。报应!爽快。最好一命呜呼见阎王。不,最好剩一口气。对,就让他变成杨柳这样的活死人。也让他们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算是对他们所作所为的惩罚。早该让他们设身处地体味一下他们所害之人的欲哭无泪了。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比揪出四人帮更让人高兴。
扬扬阴霾了许久的心里终于透进了一线阳光。
第十八章(7)
北京的气候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更加不近人情。春天沙尘暴,夏天热死驴,秋天秋老虎,冬天尿成冰。北京这么不好,也挡不住全国各地的各色人等趋之若鹜。政治文化的中心,自然不可等闲视之。
扬扬从来没有刻意留在北京的打算。杨柳在北京出了事,她对北京的印象就更不怎么样了。不过就她的所学专业来看,当然是留在北京比较好。因为全国著名的各大专业院团都在北京,几乎所有的业务尖子,知名音乐家也多在北京。留下来更利于专业水平的提高。眼下她还没想那么长远,或者说还无暇顾及其他,她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杨柳的身上。本来应该如胶似漆的热恋也变成了不伦不类的似是而非。好在崔东理解她。他不在乎热恋情人变查案搭档。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并肩作战也是一种幸福。只要理解到位,就不会有怨尤。
那天出事的果然是常英的外甥。常英对她姐夫虽然印象不佳,甚至乐于幸灾乐祸,可外甥毕竟是她姐姐的儿子。爹是爹儿是儿,不可等同视之的两码事。她赶到医院,看见人事不醒的外甥时,忍不住潸然泪下了。然后外甥被送进抢救室。全院甚至全国的相关权威几天几夜紧急抢救的结果非常的不尽如人意,专家们废寝忘食日以继夜抢救回来的只是一个有生命的废人。命是保住了。再想飞扬跋扈是不可能了,再想恃强凌弱是不可能了,再想神气活现去飙车是不可能了。从此变得乖了。不会再叛逆,不会再造孽,真好。不知多少人在悄悄地拍手称快,曾经的受害人终于可以热泪盈眶地大呼一声苍天有眼了。
老爷子长叹一声,说是报应。他并不清楚自己外孙的胡作非为,他心里的外孙子还是小时候戴着红领巾拿着弹弓掏鸟窝的那个淘气小子,他把这一切全当成了老天对女婿的报应。不报自己报子孙,老子作孽报应到儿子头上了。幸好女儿看不见了,用不着再伤心欲绝了。
要人的儿子出了事,周围还少得了逢迎拍马的跟屁虫吗?无事都要献殷勤,有事更要鞍前马后做走狗了。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自家的亲戚反而无从插脚,只好各自打道回府空叹息了。某要人一直没有露面。刘元礼也没有公开出现在公众面前。这也用得着暗箱操作?
常英去姐姐墓前哭诉了一回,算是给姐姐报了个信。儿子出事,做娘的当然有权知道。知道了能怎样,还能肉身重现,哭天抹泪不成?看看天色渐晚,残阳如血抹洒在整整齐齐有名有姓的一方方墓碑之上。这里安睡的大多是北京城里曾经有头有脸的人物,活着未必相识,死后比邻而居。松柏的常青,不代表生命的永恒。有什么意思呢?常英转身出了墓园,只听得身后鸦声阵阵,阴风瑟瑟,说不出的一股子萧杀气象,常英心里冷气直冒。六月天的墓园也是阴冷的。一路上眼皮扑棱棱挑个不停。到家时天已黑透,上到二楼楼梯,就听得一阵杯盏破碎之声。她紧走几步,客厅里灯火通明,墙面上洇满了茶水的湿痕,墙角是四分五裂的茶壶茶盏,四外游走的茶水,饱满湿润,片片舒展的茶叶,地毯也湿了一片,到处都是碎玻璃,张嫂探头探脑地躲在门外窥视,没得主人召唤,不敢擅自进屋打扫。刘元礼一改平时笑眉笑眼的笑面虎模样,脸色阴沉像即将暴雨倾盆的天空,阴云密布,电闪雷鸣。摔碎茶盏只是雷霆大发前的一个铺垫。看见常英进门,越发的没有个好脸子了。
“看看你的好亲戚一个个都什么德性?他儿子自作孽关我什么事?我早说过了,那小子没个好,生生惯成个霸王样,不出事才怪呢。他不出事谁出事?叫我说活该。你那个好儿子也小心着,前车之鉴近在眼前,再不管,你外甥的今天就是你儿子的明天。不知道你天天在外花枝招展捣鼓些什么?闺女闺女不像话,儿子儿子不像样。我可不想别人指着我脊梁骨说我养了个不学无术的花花公子。麻痹的小强,你听见没有?你要学你表哥,绝没个好,不变成植物人也会进监狱。”
儿子屋里传出一阵震耳欲聋的舞曲声。这是儿子对老子表达抗议的一种习惯。常英坐在沙发上,听凭父子俩刀枪剑戟你来我往地厮杀。没有几个回合不能算完。俩女儿住校,饱不了这种亲人相残的眼福。俩父子闹了多长时间她虽然不知道,不过肯定为时不短了。很久没见他发这么大脾气了。如今她回来了,目标自然不会再针对儿子,她将会成为他新的火力攻击点。果不其然,风雨雷电全冲她来了。
“你说,他凭什么怪我办事不力?我又不是他儿子的贴身保镖,难不成一天24小时跟着他?自己教育失败拿我出气,我是他的出气筒吗?让我给他儿子转院,已经是最好的医院了,已经找了最好的专家了,已经尽了百分之二百的力了,已经全力以赴竭尽所能了,还往哪里转?自己装清高,假模假样的活二逼,想立牌坊就别当那个。俩样都想要,自己又不出面,光拿我当枪了,谁他麻痹傻呀。急了一起玩完。我怕谁呀?你那好姐夫早晚把我玩死算完,我上辈子欠了你们家的?你干什么去了?”
常英自顾自玩着手链,头都不抬一下。她从心里瞧不起这个男人。再瞧不起也是自己的男人。和她生儿育女过的男人。就像奴才并非生来就会侍候人,哈巴狗也不是天生的受气包,也需要一个渠道把从主人那里忍受的屈辱发泄出来。让他发泄一下也好。不然他会崩溃的。
“我能干什么?除了医院我还能去哪里?当然是去看我的好亲戚去了。”
“他儿子废了他心疼,人家的姑娘废了他眼睛都不眨一下,都是爹生娘养的,干什么呢?何况他儿子是自作自受,怪谁呢?这些年我忍气吞声还少吗?都是朱家的女婿,我也不比他少个鼻子缺只眼,说句大言不惭的话,我比他受看多了,凭什么就要我对他低声下气装小样?”
“你喜欢当奴才,谁拦得住?我早说过,让你离他远点,早晚引火烧身,还有那个刘恒,什么本家不本家的,我看你是养虎为患,早晚虎大伤身。等哪天进了老虎肚里,看你再找谁大哭大闹发脾气?与虎为伴是你心甘情愿的,与虎谋皮是你痴心妄想的,他什么人你难道不清楚?你甘愿委身为奴,狐假虎威,干尽些丧尽天良的丧天害理的勾当,信不信早晚天理昭彰,报应临头?到时悔之晚矣。不听就等着,等他把你埋进你自己挖的坑里吧。脚上的泡自己走的,怪得了谁?外头受了气,只会拿自己的老婆孩子发泄,你觉得这样就算大丈夫吗?”
“不找你发泄,我找谁发泄去?谁叫你是我老婆呢?你以为我看不出其中的厉害?你以为我不晓得你那好姐夫是一头吃人不吐骨头的恶兽?官场难混,我有什么办法?没有几个靠山,随时都有被人踢下去的可能。你娘们家懂什么?没有我赔尽尊严做奴才,哪有你花天酒地穷享受?”
“拉倒吧你,我宁可粗茶淡饭不享受,也不愿你没皮没脸地去攀龙附凤。社会主义的官是人民的公仆,不是人民的老爷。不想着为人民谋幸福,只想着多贪多拿往上爬。都像你们这样,国家还好得了吗?多厚的墙角都会让你们挖空。难道政府给你们权力就是让你们勾心斗角玩权术的?做人做得没一点人味了还做什么人?当官做得没半分良知了还当什么官?那封建王朝的七品芝麻官都知道当官不与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你们这些贪官污吏不惭愧?你辞职吧。我宁可你干干净净做人。”
“你疯了吧你?胡说八道什么?你儿子在屋呢。传扬出去别人还以为我是国家的蛀虫呢。你想害我去坐牢?服了你了。你懂什么呀?懒得理你。以后我的事你少管。管好你儿子就行了。别在外面胡咧咧。你姐夫的烂摊子我已经吃不了兜着走了,你可千万千万别再给我添乱。我死无葬身之地,你也好不了。”
刘元礼骂骂咧咧进了书房。常英忽然如梦初醒地追到书房:“元礼,我今天去医院怎么看见了你们单位的几个人了?他们不跟我打招呼我还不知道呢?他们说是去医院看同事,他们那个同事是你们单位的一个女孩,我从门口看了一眼,没看仔细。好像挺漂亮的一个孩子。听说也是出了车祸和外甥一个样。当着那么多人,我没好意思多问。你现在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其实常英早就从那天刘元礼和刘恒的一番答对中猜知了事情的大概。不过今天去医院第一次看见那女孩她还是感到震惊。她虽然隐约知道有那么一件事,可她一直在竭力回避,不想正面直对,如果不是今天偶然碰见刘元礼的下属,无意看见那女孩,她可能会一直糊涂装到底。她没想到那女孩会和外甥住在同一所医院里,难道是天意?
第十九章(1)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是人们最爱说的一句话。天意是什么?
天意让她看见了她一直拼命拒绝看见的肮脏内幕的一个角,尽管她一直小心翼翼地绕着那片垃圾场,怕无意脏了自己的脚,今天还是稀里糊涂被人拉到了垃圾场的围墙之外。虽然只有无心的一瞥,却足以让她怵目惊心。
那女孩姓什么叫什么多大了哪里人?她一概不知,她心里有鬼,她心里的鬼让她不敢问起这一切。因为她的老公她的姐夫正是这片垃圾场的经营者。她是垃圾场名义上的老板娘。虽然她从来没有走马上任,却也是不争的事实。赖是赖不掉的。将来清理起来,躲是躲不掉的。是她的亲人污染了这片蓝天,是她的亲人污染了这方土地。虽然类似大大小小的垃圾场还有很多,她家的这个不是唯一的也不是最大的,这又能说明什么呢?五十步笑百步,能成为逃脱制裁的借口吗?
尽管头上的灯亮如白昼,她还是置身于黑夜之中。她很清醒地悲哀着。她试图把这盏灯当成太阳,她试图把灯光看成温暖的阳光。无奈她心里黑白分明。昼夜的界限让她没办法自欺欺人。她想让自己在这假象中迷醉,她想一梦到底,却总有外力扯她的裙角。一次次提醒她,天黑着呢?老父亲臂力惊人,拉得她踉踉跄跄,心疼阵阵。站在自己同一阵营中的异心人面前,她心惊胆寒,只感到陌生。他手上的刀是用来屠宰的。垃圾场里横陈着她的亲人一次次灭绝人性的杀戮后遗留的残骸。
“不该你管的你少管,知道的太多会让你心里不舒服,了解的太多会让你活得不自在。你只管吃喝玩乐管好儿子,别人的事和你没关系。英,我太了解你了。你要明白我这么拼命打拼为的是什么?无非因为我爱你,想让你和孩子过的更舒心。为了你,我已经成了陈世美白眼狼,老家的那一摊子我硬着心肠不闻不问,你不是不明白我为了什么?”刘元礼知道让常英闭口的最好办法就是提起老家的老婆孩子。她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
“你——”
常英果真说不下去了。刘元礼的前妻和前妻所生的孩子就像一根根寒光闪闪的利刺,多少年一直扎在她的心里。动一动,疼一疼。刘元礼是先看见了她然后才回家和前妻离婚的。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她是拆散他和他前妻的元凶首恶,说明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第三者,说明如果没有她的介入那个可怜的女人现在还是他的妻子,虽然她同样也是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受害者。嫁给他以前她一直不知道他在老家还有一个窝,那窝里有他的老婆孩子。姐夫是知道的,却还是把她当作礼物送给了刘元礼,这礼物价值不菲,她不知道原来她是她姐夫最重要的一粒棋子,安放在哪里是要有讲究的。能把这么重要的一粒棋子下在刘元礼的棋盘上,说明刘元礼在姐夫心里的地位也是同样重要。她当时只是觉得刘元礼年龄大了点,别的方面马马虎虎也还将就。因为是姐姐姐夫的一力承担,父母也没有意见。她太相信姐夫了,如果不是因为对姐夫的过分信任,她怎么可能会不问青红皂白地嫁给一个有妇之夫?她就这样懵懵懂懂变成了他的第二任妻子,直到他的老婆孩子讨饭讨到他的单位,并在他政敌的推波助澜下闹得满城风雨,她才从鼓里清醒过来,不过米已成炊,孩子都有了。想倒掉重煮一锅已经来不及。他这才在她的大哭大闹中坦白了一切。她无可奈何地接受了他的过去。她没让他保证什么。也没让他和过去划清一起界限,保证是没有用的,可以和前妻划清界限,孩子他怎么能不管?那也是他的亲生骨肉。她没有那么毒,她不想那么做。可他就那么做了。他和他的过去做了彻底的告别。老婆是黄脸婆,孩子可是亲骨肉。她没想到他能断的这么干干净净。他是真正的陈世美。从这件事她认识到了他的本质。他对前妻的态度让她觉得可怕,也让她觉得寒心,有那么一阵子她看见他就会后脊梁冒冷气,他的做法也让她对那无辜的母子充满了无可名状的歉疚。她们走了以后,她曾经以他的名义给他们寄过钱物,她希望她可以帮她们度过危难,直到饥荒过去,人们不再挨饿,她才停止了自己莫名其妙的慈善之举。她不知道他是不是知道自己做过的这些?她没想过让他知道。她只求个心安理得。他的前妻成了她的心病。一家子谁都刻意避免在她面前提及此事。从此她恨上了她的姐夫甚至姐姐,她恨姐姐和姐夫一起欺骗了她,拿她的终身大事做了赌注。其实不用她恨,她姐姐自己早就恨上了自己,对姐夫的所作所为,姐姐是了然于胸的,也是上了贼船回不了头的。所以姐姐不但对此事耿耿于怀,也一直郁郁寡欢。所以才会早早撒手人寰吧。经历的越多,明白的越多,她对自己的丈夫越失望,也越能设身处地为姐姐着想了。她慢慢明白了很多事并非你想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的,有着太多的顾忌,有着太多的障碍,有着太多不足以与外人道的心领神会的潜规则。可这些和她的本性有着太大的冲突,她一天天变得自暴自弃起来。在所有这些她无法接受的事实里,他的前妻依然是她最大的心病。是隐藏在她内心深处的一个暗碉堡。
一触及就爆炸。每一次爆炸结束后,她就会被炸得体无完肤,面目全非。提及此事,她就无暇再顾及其他。所以他故意再一次旧事重提的唯一目的就是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忘记杨柳。
“好了,快去看看你儿子吧。我没空陪你,你姐夫不拿我当人,我不希望自己的老婆孩子也不拿我当人。我在外面够累的了。不想家里家外硝烟弥漫。家是港湾,是让我休养生息的地方。回到家我只想喘口气。不想再争吵。你出去吧。别成天闲的没事,胡思乱想瞎琢磨。”刘元礼坐在台灯下写写画画,不知道又在制造什么害人计划,那么全神贯注,甚至很快忘记了怒火满腔无处发泄的常英。常英心里滴着血,挣扎着回到自己卧室。
得知表哥出事已经是一周以后,表哥和杨柳住在了同一所医院,所以她打消了前去探视的念头。不是不想去看表哥,表哥是陪她一起玩大的青梅竹马,不管他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她还是很关心。不过她实在怕看见杨柳更怕看见扬扬。看见杨柳她心里有愧,看见扬扬她无言以对。还是不要去了。通过爷爷,她得知了表哥的出事原因和现状,由不得唏嘘一番。
“去看看吧。那孩子真是可怜,我看着心酸,作孽呀。”表哥出事以后,爷爷一下子老了很多,精神也委靡不振,每天也不打太极拳不出去遛弯了。觉也睡不安稳了,见天坐在客厅里守着一壶清茶长吁短叹。长此以往怕就没有长此以往了。必须想个办法。
“爷爷,您愁也没用。您不是常说,人的命天注定吗?既然是上天注定的,就是不可挽回的。你是不是觉得表哥很无辜?如果我说他是罪有应得,您信不信?我知道您不但不会信,还会生我的气。是不是爷爷?其实表哥真的是罪有应得。”朱佳淳知道爷爷为什么这么想不开。她可不想表哥的阴影把爷爷捎带了去。重病需重药,她只能冒爷爷之大不韪,刮疮疗毒了。
“你这孩子,你表哥和你一起长大的,小时候你们俩最要好,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他?”爷爷真生气了。生气是难免的。
"爷爷,您天天深宅大院里窝着,就出去也是这方圆左右,巴掌大的地儿,而且俩个姑父家的种种,您又刻意回避,不愿意多思多想。可是您知道不知道?表哥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离他老子的沼泽不远了。姑姑活着时管不了他们父子,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地得过且过,那会表哥怕姑姑伤心多少还有点顾忌。等到姑姑俩腿一蹬,没有了拘束的表哥可是摘了笼头。每天邀着几个恶少,吆五喝六骂日头,斗鸡走狗打群架,昼伏夜出聚众滥赌,诱拐良家妇女,坑害无辜百姓,公车私用,飚车立威,无法无天,无人敢管。这才惹得天怒人怨有了今天这一出,您说是不是他自己应得的报应?姑父干坏事还知道掩人耳目,他是肆无忌惮,从来毫无顾忌。这样的孙子死了活该,您还替他难过,爷爷您别怪我说您黑白不分。“虽然朱佳淳自己心里就替表哥难过,不过她还是硬着心肠专拣一些麻辣烫的刻薄话刺激爷爷。
“是真的?你表哥变得这么坏了?”老爷子很难相信他看着长大的外孙子会变成朱佳淳嘴里所说的样子。可是孙女不是个爱说谎的孩子,她有什么必要瞒哄自己呢?
“爷爷,您觉得我会骗您吗?”
第十九章(2)
“不信,是吧?“
”不信您去街头巷尾听听看,不妨多跑几个胡同多去几个公园,还可以去问问小姑姑。还有更过分的,他自己无恶不作不算,还带着表弟一起胡作非为。强子也差不多变成他那样的恶少了。他们俩都是圈子里小有名气的衙内。小姑姑不说,是怕您担心。您有天天在家感叹伤神的功夫,不如想办法管教一下您那个还没有来得及出事的小外孙子。小姑姑想管可是管不了。只能放任自流。为此,我姑姑都快愁死了。表哥一出事,她更是心惊肉跳,成了惊弓之鸟。唯恐有一天自己的儿子也会重蹈我表哥的覆辙。这可是小姑姑亲口对我说的。假的了吗?”
她想把爷爷的精神从黯然神伤的消极被动转移到大刀阔斧的力挽狂澜上来,她知道表哥表弟们都惧怕老爷子。从小看见外公就像耗子见了猫,服服帖帖的。没准外公还真能把表弟从摇摇欲坠的犯罪边缘拉回来。这样万一姑父出了事,姑姑就不至于绝望到底,丧失掉所有活下去的勇气。爷爷也就可以借此重振雄风,不会颓废无望地离开人世。她说的并不全是姑姑告诉她的,她那帮狐朋狗友里,不乏认识她表哥表弟的人。他们的劣行,她多是从那帮人嘴里听到的。不过她不敢实话实说,如果爷爷知道她交了这样一帮子垃圾朋友,气都会气死的。爷爷的生气分俩种,一种是吹胡子瞪眼的大吼大叫,一种是不声不响的不理不睬。前一种不可怕,他还能吹胡子瞪眼就表示他没有真生气,你还是可以教育好的误入歧途者。后一种就完了,那表示他对你已经彻底的失望,你是不可救药的了,已经不值得他再为你伤神费力了。
“怎么会这样?我老朱家的子孙都变成这样了?”老爷子喃喃自语。他一时没办法从孙女的讲述中回过神来。在他心里,除了俩女婿死性不改,不大走正路之外,他其他的儿孙还都是可教之孺子。本性不会太坏的。三岁至老,他们的三岁都是他手把手把过来的,他当时可没有看出他们其中有哪个会变成邪恶之徒。是他老眼昏花,还是他感情用事?
“爷爷,别总想这些烂事了。我陪您出去走走?”朱佳淳大力打了爷爷一棒后,又极力把他扶起来。
“也好。淳淳,你可别再学坏了。”老爷子望着青春勃发的小孙女,忍不住再三叮咛。
“放心,爷爷,我和他们不一样,他们学坏是因为他们离开了您,缺乏正确的管教和引导。我一直守在爷爷身边,怎么可能变坏呢?”朱佳淳挽着爷爷出了胡同。离他们家不远处,有个小公园。每天清晨和黄昏总会有一帮子退了休的老头老太太聚在树荫里下棋聊天锻炼身体。说穿了也就是打发时间。朱佳淳打小就跟着爷爷在那里玩,跟不少常去那里的老年人都熟。
“淳淳,你上次跟我提过的你那个女同学现在怎么样了?你表哥现在是不是和她一个样了?”朱佳淳没想到爷爷会提起杨柳。当时她只是随口说说,她以为爷爷早就忘记了。看来那件事在爷爷心里引起的震动不比自己小。爷爷不知道,她之所以至今不去看表哥,就为了不再看见杨柳和杨柳身边的几个人。
“她应该还是老样子。我没有再去看她了。”爷爷如果知道杨柳和表哥住在同一所医院,不知道会做何感想?
“你能不能带爷爷去看看她?”外孙子没有出事前,老爷子从来没想过去看看孙女所说的那个女孩。自打去医院看了外孙以后,他就时不时会想起那个从未谋面的可怜女孩了。
“爷爷,您真的想去看她?我劝您最好别去。”爷爷哪里知道朱佳淳的心思?
“怎么了?是不是她出院了?还是……”老爷子甚至开始怀疑有没有孙女所说的这个人。不会的,孙女没理由说谎。
“不是,是我看见他们不知道说什么好,人家托我帮忙,我连句回话都没有就悄悄跑出了医院,现在还怎么好意思去看人家呢?总觉得理亏,对不起人。要不是这样,我早就去看表哥了。”朱佳淳对爷爷没什么好瞒的。
“一半明白一半不明白。明白你为什么不去看那姑娘。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去看你表哥。看不看表哥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即便你不想去看他们,也没理由连表哥也不看了吧?”朱佳淳笑了。不怪爷爷糊涂。都怪自己没有说清楚。
“爷爷,是这样的,因为我表哥和我师姐住的是同一家医院,而且他们的病房靠得很近。不管去看哪一个都有可能遇见另外一个。遇见了说什么呢?人家如果老话重提我又怎么回答呢?就算我师姐不再要求我干什么,我也觉得过意不去。”朱佳淳希望爷爷打消让她一起去医院看杨柳的念头。
“你可以戴个口罩什么的。”老爷子出了个馊主意。
“爷爷,您可忒疼我了。六月天呀,天上下火的日子,您还怕我不够暖和,还要我捂上个口罩。哎哟,大夫护士可真不容易,多热都得在嘴上糊一块厚纱布。亏得我没学护理,没考医学院。不然遭老罪了。”朱佳淳几时也不忘逗爷爷开心。
“不能那么赶巧吧?她不是还要上班吗?我们爷孙俩轻易不去医院,好不容易去一趟就能和她碰头了?不能够。真碰上爷爷帮你挡驾好不好?”老爷子还是坚持去医院。真是个老顽固。
“爷爷,您就喜欢难为我。好吧,我舍命陪君子,为了爷爷得偿所愿,您孙女我豁出去了。”朱佳淳虽然也很固执,不过她这个小顽固遇上爷爷这个老顽固就只能甘拜下风。
“说去就去,那走吧,别耽搁了。”老爷子重新恢复了年轻时的痛快。看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还是对的。
“走吧。”决心下定,反而不那么为难了。
“淳淳,爷爷也不想你难做,这样吧,到了医院你只要把杨姑娘的病房悄悄指给我就行了。然后你去看你表哥,这样就可以免除和你同学碰面的尴尬了。你觉得爷爷这个主意怎么样?”老爷子洋洋得意。孙女是他的开心果。平时就是,不管心里多难受,只要和她呆上一会,就会闷气全消。这些年,如果不是因为身边有了这个小孙女,很可能他早就远离人世了。家里其他人多少都有点惧怕自己,只有孙女不怕他。她出言不逊他也从来不会生气。爷孙俩总能和睦相处。相安无事。小姑姑称之为,一物降一物。声言朱佳淳是上天专门派下来管制老爷子的。天降大任于斯人也。老爷子反而点头认可。
“行,就这样说定了。不过您可不能说漏嘴,我那同学厉害着呢。要让她识破了您的身份,她准保会缠得您无处藏身。她和杨柳情同姐妹。比亲姐妹还亲。她跟我讲过他们认识的全过程。杨柳在她老家插队,一插插了好多年,吃在她家,住在她家,她的小提琴也是杨柳手把手教会的。亦师亦友亦姐妹亦母女。总之是砸断骨头连着筋的那种交情。她妈妈待她也情同母女。你想想杨柳遭遇了这种事,她怎么可能不全心全意地帮她?我要不是被她们的情义所感动也不会如此内疚。如果真是姑父干的,姑父真的该杀。”爷孙坐上直通医院的公交车。朱佳淳怕爷爷路上无聊,就把杨柳和扬扬的关系择其重点讲给爷爷听。老爷子听的很入神。北京的交通事故一直居高不下,车尚未到站,前面距离红绿灯不远的地方就又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
“车祸真可怕。真把人撞死了还好,就怕死不了落得个终身残疾,一家子都跟着遭难。”
“可不咋的,你是没看见那天某某某的儿子就跟人撞了车,听说变成植物人了。听说责任还在他身上。赔偿都捞不着。”
“他老子有权有势,哪里会在乎什么赔偿?那小子坏到家了。我朋友的女儿就是被他害的北京呆不下,躲到了外地。撞死他大快人心,多撞几个这样的花花公子就好了。”
“谁说不是?你们别再外面乱说了。小心被他家里人听见,没你们好果子吃。”
“怕什么?许他做,不许我们说呀?权势再大又岂能堵得住悠悠之口?“
朱佳淳发现爷爷的脸色又变得凝重了。她知道是那些人的议论败坏了爷爷刚刚有点好转的心情。可是没办法,各人有各人的言论自由。她也管不了。好在车已经到站了。朱佳淳扶着爷爷下了车。直到进了医院,到了病房门口,老爷子都没有再说一句话。本来他还抱着一线希望,希望是孙女夸大其辞,把外孙子说得过于坏了,现在看来,孙女所言非虚。自己的外孙真的是……
“爷爷,看见没有,就那间。您自己进去,我失陪了。”朱佳淳跑得比兔子还快。老爷子稳稳心神,走进了杨柳的病房。看见病床上的杨柳,老爷子呆住了。是她?
怎么会是她?
第十九章(3)
这些日子,超出常理的怪事一桩接一桩,总让人有一种置身梦中的感觉。人生不能由人的意志来决定,很多事情也像是天降的意外,遇上了就遇上了,至于冥冥中有什么关联,只有天知道。老爷子活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也还是悟不透,想不开,没办法见怪不怪。就像此时此刻,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在此时此地重新看见这个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姑娘。
今天的二次重逢忽然令他意识到也许那天的初次邂逅并非偶然,一切看似无理的落子可能都是为以后故事的发展预先埋下的伏笔。不然就解释不通。她就是孙女的校友,那么求孙女帮忙的另外一个姑娘会不会就是那天和这位姑娘一起闯入他院里的那个姑娘呢?
“老先生,您是?”杨柳的母亲迎上来打招呼,招呼归招呼,可她并不知道自己招呼的这个人是谁?左看右看也还是面生,不认识,她实在想不出自己家有过这么一个亲戚,也许是夫家那头自己不曾谋面的远亲,于是她悄悄推了推坐在女儿床边打盹的老伴。
“您好。咱们并不相识,冒昧打扰,请原谅。我是您女儿的同学的爷爷,听说您的女儿出了事,今天正好路过这里,所以就顺便过来看看孩子怎么样了。没别的意思。我看看就走。”老爷子收摄心神,忙自我介绍。
“谢谢,请坐。您喝水。”杨柳的母亲紧着端茶让坐。简短的寒暄过后,老爷子望着眼前的姑娘,重新陷入深思。他记得那天他遇见俩位姑娘时,她们告诉他说是因为后面有人在追踪她们,她们避无可避,躲无可躲,才冒然闯入了他的院子。那么当时追踪她们的是什么人?会不会就是姑爷派去的人?不对呀,俩姑爷怎么说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就算做坏事,也不可能明火执仗地派人去追踪吧?那不是授人以柄吗?那么追踪她们的会是什么人?如此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没理由与人结怨。想不通。老爷子暗自叹息一声。多好的姑娘,就这样完了?还有自己的外孙子,小时候那么讨人喜欢,长大了竟然会变成社会的祸害,如今又自己害了自己。世间事真的很难说。他本来只是想看看有可能是被自己不成器的俩姑爷所害的姑娘,没想到却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走吧,再不走,真有可能再遇上另外那张熟面孔。如果那姑娘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一定会要求自己主持公道的,到时,岂不左右为难?这个公道他实在很难主持。想到这里,老爷子起身告退。未到门口,一个姑娘推门而入,俩人一照面,同时愣了一下:
“姑娘,真的是你?”
“爷爷,您怎么来了?”
俩人几乎同时认出对方。老爷子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想到了今天有可能会遇见扬扬。所以并没感到吃惊。扬扬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那个神仙般的老爷爷。简直神了。此刻相见愈发显得神奇。难道他真的是来无踪去无影的大罗神仙?要不没理由会在杨柳的病房里看见他。好不容易有了这样一次奇遇,扬扬怎么会轻易放神仙离开。她当然不会相信真有神仙。不过这事太不可思议了。她想弄个明白。不弄明白她怎能甘心?
“爷爷,”
“姑娘。”
既然已经碰上,老爷子不好马上就走。于是又坐了下来。杨柳的父母也搞不清到底怎么回事,只好一旁陪坐静听,他们也想知道其中的原委。老爷子明白扬扬想问什么,该如何告诉她呢?实话实说还是想法搪塞?不能说实话,瞎话怎么编?连个编瞎话的由头都找不到,他后悔自己大意轻敌了,没想到会真的遇上这姑娘。虽然孙女一再提醒,他还是没有放在心上。说是来看孙子的,无意中遇见了杨柳,太拙劣了。杨柳躺在病房里自己怎么可能遇见?何况刚刚已经对杨柳的父母说自己是她女儿同学的爷爷了,如今再换个说法,岂不让人误会自己是个满口谎言的老骗子?杨柳同学的爷爷是铁定难改的了。再编也只能在这个基础上生根发芽。还是不好,想自己活了这么一大把年岁,黄土埋到头发梢了,还要说谎话?岂不贻笑大方?一辈子堂堂正正,临了临了还弄个晚节不保?还是据实说,不妨打个马虎眼,能瞒多少算多少。
“爷爷,您怎么知道我姐姐出了事?还能找到这里?您可别说您是神仙。您要真是神仙,就帮我把姐姐救回来。然后带我们姐妹去深山修炼。从此远离红尘,不问世事,岂不美哉?我相信您不会骗我。”扬扬真希望会有这样的奇迹发生。上次可以说是老爷爷救了她们,这次还会吗?
“我是你们俩一个同学的爷爷,从她那里知道这姑娘出了车祸,被送进了这所医院治疗。至于她怎么知道的,我没有问。我今天是到这里看一个亲戚的,我亲戚也住在这里。所以就顺便来看看你姐姐,事先我也不知道出事的是你姐姐,看见她我才知道。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你说巧不巧?看来老朽和你们姐俩有缘。”老爷子盼着扬扬就此打住,不要再刨根究底打破沙锅,再问就要露馅了。一旦现了原形,后面又该如何?
“您能告诉我是哪个同学吗?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知道我姐姐出事住院的同学并不多。我想好好谢谢他。”想要扬扬不问是不可能的。
“朱佳淳。”老爷子黔驴技穷没办法了。既然不能说谎,就只能照实说了。该来的总会来。怕也不是办法。不管心里有没有鬼,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伤害已经造成,只是无从补救。如果负荆请罪,请求饶恕能让姑娘醒来,他不在乎颜面扫地。如果能以自己的一条老命换取姑娘的健康,他也毫不吝啬。既然来了,索性多了解一下事情的真相,看看始作俑者到底是不是自己那俩个不肖的姑爷?
“哦,您就是朱佳淳的爷爷?久闻大名,如雷贯耳,真没想到会是您。您的事我多少知道一点。太好了。既然您是朱佳淳的爷爷,那么您肯定也知道我姐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并住在这里了吧?”真的是如雷贯耳,扬扬绝没想到眼前的老人会是朱佳淳的爷爷。不用说他一定是来看他外孙子的,她已经知道那个人渣也住在这里了。冤家路窄。路窄了也有好处。路不窄怎么会遇见冤家?路不窄怎么会遇见朱佳淳的爷爷?狭路才好相逢。狭路才不用大海捞针。狭路才容易短兵相接。老爷子可以说是自己的恩人。没想到他同时又是仇人的岳父。不知这猝不及防的双刃剑会伤到谁?老爷子能不能一碗水端平?是亲三分向,扬扬还真的不敢抱太大的希望。朱佳淳的逃之夭夭已经给过她一次警告。
“我所知不多,姑娘,你能不能再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给我讲说一遍?”杨柳父母还不知道朱佳淳老爷子和害了杨柳的犯罪嫌疑人之间的真实关系。扬扬怕她们知道以后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说出什么过头话,做出什么过头事,影响自己的计划,所以并没有把朱佳淳的真实身份告诉他们。如今俩人听着老爷子和扬扬的对话就有点摸不着头脑。不过他们也没问。他们相信扬扬。于是扬扬把杨柳出事前后的经过重新讲了一遍。老爷子面色凝重,中途没插一句嘴。
“爷爷,事情就是这样。因为姐姐一直守护我,把我当小孩看,所以很多事情她不愿意告诉我,现在她变成这样,有些内情也就没人知道了。如果不是出事那天刘书记找到我们宿舍时我正好在场,只怕我说给您的这些姐姐也不会告诉我。我不想多说,爷爷您是聪明人,真真假假是是非非相信您已经心里有数。就算他们瞒得铁桶一样,也掩盖不了他们犯下的罪恶。”扬扬义愤填膺。本来事情已经过去了半年多,扬扬的心绪也早已平复的差不多了。可是今天说起来还是把控不住内心的激动。
“爷爷,我姐姐原来什么样子,您是看见过的,您看看她现在的样子,您说那些人该不该受到惩处?我没有权力要求您一定怎么怎么样?我只是恳求爷爷帮帮我们,起码我要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姐姐有什么理由无端端跑上马路?如果没有人胁迫她,没有人追逼她,她会跑吗?一句不知道就能把所有的责任推给老天?您信吗爷爷?您相信刘书记什么都不知道?更可恨的是他背后那个可怕的伪君子,杀人不吐骨头。爷爷,您不会也送我一句爱莫能助吧?”扬扬拼命地想要打动老爷子。她思绪混乱,把可以想到的都说了。
能收到什么成效就不是她能说了算的了。
第十九章(4)
“姑娘,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住在那间病房里的是我什么人?是他们的什么人?这也算是一种报应吧?推己及人,我很明白你的心情。只是造成的伤害已经无法挽回,就算真是他们所为,至如今就算杀了他们,也已经没办法让这个姑娘回到从前。我很痛心。其实是淳淳把我领到这里的,她因为觉得心里有愧,所以怕看见你们,就避开了。你别生她的气。我不是护短,她真的很善良,从知道这件事到现在都没有安心过。利害攸关,只怕我出面他们也断然不会说出实情。我没办法保证什么?我只能说我会尽力而为。”这是实话。
“谢谢您!”扬扬还能说什么呢?
朱佳淳也好,朱佳淳的爷爷也好,都没有责任也没有义务一定要帮杨柳讨取公道。何况这个所谓的公道要向他们的亲人讨取。其难度更是可想而知。将自己的亲人绳之以法,谈何容易?圣人也未必可以做到。何况孔夫子在扬扬心里也不过就是一个心胸狭隘的小气鬼。关于所谓的圣人圣语,扬扬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唯小人与女子难养的那一句。扬扬知道自己不能奢求太多,帮不帮都不能强求。更不能怨恨他们包庇自己的亲人。
其间,她去了一趟车管所,查证了朱佳淳表哥出事那天相撞的俩辆车的具体所属单位。一辆是某某某单位的公车,一辆是外省进京公干的公车,一辆是公车私用,一辆是公车公用。公车私用者属恶意飙车,公车公用者乃无辜受害。这些有什么用呢?最多只能说明那恶少是自作自受,别的全无用处。就算检举揭发也只能论他老子一个公私不分的小节之亏。忙忙碌碌多半年,至今毫无进展,还让崔东陪着自己像个无头的苍蝇一样乱钻乱飞。扬扬心里没有委屈只有沮丧。朱佳淳没再露面,扬扬也没再去找过她,朱佳淳的爷爷,医院一别后,也杳如黄鹤了。
杨柳醒过来的希望变得更加渺茫,如果不是这样,只怕她早已遭人毒手。扬扬每次去医院,都心存歉疚。看见杨柳身上插的管子,她说不出的难受,她不止一次征询过主治大夫的意见,也查阅了相关的资料。她不想那些管子永远插在杨柳身上。可是大夫并不同意。虽然医疗费单位出,可是总不能让杨柳住在医院一辈子吧?还有她的父母,为了照顾杨柳,从来没有回过自己的家。既然医院没办法让杨柳苏醒过来,再住在医院也就没什么意义了。倒不如把这笔昂贵的医疗费节省下来以备杨柳以后的生活所需。扬扬很想让单位给出一个具体的补偿措施,然后想办法出院。不管是租房子还是回老家都比住在医院好。扬扬和杨柳的父母商议了几次。也没有商量出一个实质性的可行之法。不过他们也同意扬扬的做法。
扬扬找刘元礼商量。他可能是心里有鬼的缘故,对扬扬提出的要求无不应承。看样子如果扬扬放弃调查事情的真相,刘元礼会更好说话。做梦吧,我不会放弃的。扬扬心里冷笑着。先要找一套合适的房子,在北京租房子,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房子没找到,朱老爷子先一步找到了扬扬。她提议让她和杨柳以及杨柳的父母一起搬到他家。他闲来无事也能帮忙照应一下。扬扬先表示了谢意,然后沉吟了片刻,推说回去和叔叔阿姨商量过后再回复老人。老爷子已经过了百岁生日,依然的精神矍铄,神采奕奕。
“爷爷,”扬扬望着老人渐渐远去的背影忽然喊了一嗓子。老爷子回头望着她:“姑娘,什么事?”扬扬想了想还是提了一个要求:“爷爷,您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我们单位的司机刘恒的情况和他家的住址?我想找他了解一下情况。不过您相信我不会胡来。我知道您可能不晓得,但是您女儿可能晓得。如果您觉得不方便,就算我没说。”
“姑娘,答应你的事我并没有忘记。我也一直在努力,不过事情进展不大。我拿不到有力的证据。所以也没有向你多说什么。司机的情况,我会帮你打听。等着吧。打听不到,我也会给你个信。以后你姐姐搬过来,你也就不用再担心我躲避你了。”
虽然没有证据直接证明杨柳是俩个姑爷所害。但是老头子几乎已经在心里认定了此事就是他们所为。离开医院的当天,他就找来了女儿。无奈女儿还是一问三不知。他也知道常英并不是什么都不知情。只是她有顾虑。他当然理解女儿的想法。也不好逼着她出卖自己的男人。他也希望女儿幸福安逸,他也明白一旦女婿出了事,定会累极女儿和几个孩子。作为父亲,也许他可以给女儿钱财,可是女婿的位置是没有人能够代替的。不管他成不成器,他对自己的女儿一直还是不错的。再说大姑爷,已经没了老婆,如果不是因为没了老婆,恐怕还不会惹出这场灾祸呢。如今几乎也算没了儿子。那样一个儿子还不如没有呢。就算他罪该万死,他也不忍此时此刻落井下石,别人也许高兴痛打落水狗,他这个做丈人的又怎么下得了手?事情也就得拖且拖地拖到了现在。女儿拖他,他拖扬扬。拖归拖,心里总还是感觉对人不起。当他听说扬扬有心让杨柳出院回家,而且正准备租房为家时,就有了让杨柳和扬扬一并住到自己家的想法。这也算是他平衡自己心理的一种办法,也算是对杨柳的一点点补偿。没找扬扬前,他先和孙女交换了一下意见。朱佳淳没反对。这事定了下来。才有了今天和扬扬的这场对话。他不知道最终扬扬能不能把杨柳带过来。他求的是心安。就算女婿难逃法网,他们家也依旧欠杨柳的。杨柳一天不醒,他们欠杨柳一天,一年不醒欠一年,一辈子不醒,他们会欠人家姑娘一辈子。他虽然不方便逼迫女婿俯首认罪,投案自首(逼也没用,难道他还指望他们会改过向善,重新做人吗?),不过帮扬扬做点本分的边缘协助应该还是可以的。他知道女儿和这些人很熟,她应该会知道司机的情况。
电话是淳淳打的,打完她就回了学校。送常英过来的是刘恒。老爷子灵机一动,假装无心地把话题扯到了刘恒身上:“你以后还是别用公车的好,免得别人看见了说长道短,又不是花不起车票钱,做公交车多好,何苦招人闲话?做人要站得正立得直,身正才能影子不歪。刚刚的那个小伙子给元礼开不少年车了吧?每次都是他送你。他好像话很少,倒有点像你姐夫。”
“元礼就是喜欢他嘴巴严,才一直用他,说他是本家,相信他胜过相信任何人。我看也未必,真要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我不信他还能坚持到底?把这么一个人放在身边,比定时炸弹还可怕。你做过的任何一点点亏心事,他都比你还清楚。他要想害你,还不是易如反掌?我说过元礼几次,少跟大姐夫狼狈为奸。最好是老死不相往来。然后把刘恒调离。他就是不听。我有什么办法?”
“是真的本家吗?元礼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他老家也是北京的?”
“天知道?什么本家?八竿子打不着,500年前都未必是一家。他老家是不是北京的,我也不清楚,好像不是北京的,这个人嘴巴是真严,这些家长里短从来不对任何人提起。问了也是含含糊糊,不肯老老实实回答。我才懒得理他呢。”
“看起来倒蛮有原则的。我让你帮我查证的事情,你帮我查了没有?我不信你什么都不知道。”
“爸,您说我如果知道还能不告诉您吗?他知道我对他的行事为人心怀不满,更知道您眼里揉不得沙子,您想就算他做了什么还能跟我打报告吗?瞒我还瞒不及呢。您是我爹,还会害我吗?实在是我一无所知。您饶了我吧?您总逼我,闹得我都不敢来看您了。”
“唉,你平时别懒得理他,该理还得理,有机会就多劝劝他,眼看快退休了。千万别在最后关头出什么岔子。那就真害人害己了。你还记得我上次跟你提过的那个女孩吗?如果我猜的不错,那孩子就是元礼他们俩联手害的。好好的一个闺女,活生生给人害成了那样。”
“女孩?没有呀,您从来没有和我提起过什么女孩。您只是问我元礼是不是帮我姐夫找过女人。我说不知道,您才让我回去查的。”
“哦,那就是我记错了。我准备把那女孩接到这里。把人害成这样,再要不闻不问怎么说得过去?多半就是那俩混账玩意做的孽。到时你也来看看。还是淳淳的师姐呢。唉,和你外甥几乎一模一样。”
第十九章(5)
杨柳的事,常英是知道的,但是她不能告诉父亲她知道。没想到父亲比她知道的还多,现在竟然还想把那姑娘接到家里。要知道请神容易送神难,这一接来再想送走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常英觉得此事不妥,可也不敢出语反对。她知道老爹的脾气,一辈子说一不二,认上什么是什么。只要是自己认定的事情,很难听取别人的建议。何况房子是他的,让谁住不让谁住,自然也由他说了算。住就住吧,他也是好意,无非想替刘元礼这个王八蛋赎罪。想赎就赎吧。反正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住几个人进来也添点人气,还能给老头作伴。因祸得福也说不定。如果女孩的亲戚朋友不甘心想替女孩出头,看见老爷子这样对他们,没准一感动就什么念头都打消了呢。说不定老爷子逼着自己帮他查证就是受了女孩家人的委托呢。如果能因此烟消云散倒也值得。只要老爷子不再逼着自己帮他查东查西她就谢天谢地了。怕只怕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无论如何还是别管为妙,只要老爹开心,随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了。其他的以后再说。
“您说咋办就咋办吧。只要您高兴,怎么都成。您去看过那女孩?”
“嗯,她和你外甥住一家医院。”
“淳淳什么意思?您不征求我们的意见没什么。您宝贝孙女的意思您可不能不在乎。”
“我知道。”
“您和女孩家人说过了?”
“说过了。”
“决定了?”
“没,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来呢?再说吧。”
实习期结束后,扬扬在母亲的再三要求下,安排好杨柳,回到了家里。熟悉的乡音,熟悉的氛围,门外迎候的母亲。回到了熟悉的环境,看见了亲爱的母亲,这些日子所受的一切委屈尽皆烟消云散。母亲温柔的怀抱拂去了一路疲惫的风尘。扬扬心里暖暖的。母女俩久别重逢,自然有说不完的心里话。
“妈,想死我了。”
“扬扬,你长大了。这么久不知道回家,我又抽不开身去看你,你哥哥也不在,有时想你们俩想得我闹心。你这孩子真是的。“
“妈,我更想你,很多次做梦梦见你,孤单的时候,心里难受的时候,就想起小时候妈妈唱着信天游哄我的日子。真的不想长大,长大了除了烦恼还是烦恼,再也找不到儿时的那种快乐,永远长不大就好了。哥哥没有回来过吗?妈,哥哥已经离开了地质队,您知道吗?”
“我知道,上个月收了他一封信。他是不是找女朋友了?我看他信里的意思好像是。你一定知道。”
“是呀妈,您还这么年轻漂亮就快做婆婆了。哥哥爱上了一个东北姑娘,不过还没敢向人家表白呢。单相思。看看你儿子多有出息?好不容易爱上个女孩还不敢告诉人家。不过他现在大概去找那姑娘了,您不会反对吧?”
“只要你哥哥喜欢,只要那姑娘没有大毛病,我有什么理由反对呢?你们俩都大了,妈妈也老了。”
“妈,您一点也不老,和我在一起别人肯定会把您当成我姐姐。还是那么花容玉貌,清丽脱尘。”
“晕,再不老,我该成妖怪了。还什么花容月貌,清丽脱尘,别人听见还不笑死?”
“笑,谁敢?”
“你这丫头,又贫。杨柳呢?很久没她的消息了。她还好吗?也回家了?”
“妈,妈妈……”
“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别哭呀,好好说。”
扬扬本意是继续瞒着母亲的。没想到母亲一提及杨柳的名字,她马上忍不住了。泪水扑簌簌流了下来。而且一发不可收。淅沥小雨转眼倾盆。她扑进母亲怀里放声大哭起来。惊飞了停在树上休憩的鸟,吓跑了卧在脚下假寐的猫,张占武闻声而至,元元桂桂也跑进了内房。
“姐姐完了。这辈子都完了。我这么久没回来就是因为她出了事。她被人害了。妈。”扬扬半晌才住了哭,语速极快地说出了杨柳的遭遇。说着说着又说不下去了。
杨柳的事终于在半年以后,传到了马头营。六六震惊异常,张占武感叹不已,桂桂对杨柳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没办法和张家人一样的感同身受。元元的心碎成了粉末。他一言不发,默默地回到诊室发起呆来。他爱杨柳,别人并不知道。多年的相思,多年的期待,多年的守望,她再也没可能明白了,更不可能接受了。他恨不得肋生双翅马上飞到她的面前。他湛蓝的眼眸,波涛汹涌;他澄净的心灵,迷雾重重。桂桂虽然不明白他的心思,却看得出他的心情已经晴转阴。看来她的老板和这个不幸的杨柳一定是最好的朋友。或许是知己。红颜知己?不能。他是个不善于和女孩子打交道的男人,估计没人能做他的红颜知己。因为他的内心太难进入了。他喜欢她?暗恋她?很有可能。她看见过他画的那幅海滨游乐图,画里面有个世外桃源般的别墅,别墅内外鲜花盛开,蜂蝶飞舞,再远一点是一片雪白的海滩,海面上海鸥翻飞,帆影连天,清波荡漾,磷光闪闪,雪浪花此起彼伏,太阳雨漫天飘洒。花丛中的翩翩少年牵着美丽迷人的姑娘……莫非画里的那个姑娘就是扬扬所说的杨柳?桂桂心里莫名地失落起来。日积月累的耳鬓厮磨、同甘共苦,已经让她从最初对他朦朦胧胧的好感变成了坚不可摧的爱情,典型的日久生情。慢慢滋生的情愫有时比一见钟情更可怕,更不容易消退。元元对杨柳是这样,桂桂对元元又是这样。同样的心生爱慕,同样的暗暗迷恋。不知道这样的爱情算不算爱情?一方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一方却懵懵懂懂毫不知情。就像现在元元为了杨柳伤心欲绝,而桂桂又为了元元黯然神伤,杨柳不知元元心,元元不懂桂桂意。天无情还是人无情?造化弄人还是人弄造化?岂非可悲可叹?
张占武挺拔了半个多世纪的背也慢慢变得弯了。岁月的风霜一视同仁,会在不同的地方给你留下不同的痕迹,那些看起来驻颜有术的常青树也是一样的,没有青春永驻的不老红颜。不过他们苍老的不是面容而已。在扬扬眼里美丽依旧的母亲,心里也落满了打扫不尽的沧桑。杨柳的意外遭变实实出乎她的意料,比二婶的离她而去更让她难以接受。二婶是慢慢老去,慢慢离开的,无论如何给了她一个缓冲接受的过程。杨柳还那么年轻。一个鲜灵活泼的生命转眼萎靡凋谢。让所有爱她的人情何以堪?扬扬已经伤心成那样了,她只能拿话安慰,不能再火上加油。半年多了,扬扬一直瞒着她,这孩子心里够能存事的。等扬扬情绪稳定下来,她才问了杨柳出事的具体原因和详细过程。张占武还是那么沉默寡言,这辈子他生了四个孩子,却只能是其中俩个孩子名正言顺的父亲,六六所生的俩孩子永远不可能人前喊他一声爹。不全是为了自己的面子,更多的是为了六六的名声。他有遗憾,无怨言。老怀可慰的是扬扬虽然不曾当着众人喊过他,却能在无人时坦坦然然喊他爹了。这份弥足珍贵的亲情也足以让他死而瞑目了。做人不能太贪心。扬扬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女儿,和她母亲一样的纯真善良。昨天六六给他端上擦澡水,扬扬竟然走过来,代替六六给他这个见不得天日的爹搓起背来,那么轻柔无双。搓得他老泪纵横,情难自禁,他生怕被扬扬发现,极力压制着内心的激动。六六看在眼里,心领神会地悄悄替他擦去脸上的泪水。心里感慨不已。有女如此,夫复何言?翔的谅解他不敢强求,不过六六会把翔的每一封来信交给他,她知道他虽然嘴里不说什么,心里其实比谁都更想了解翔的一切。儿子的一举一动都牵着他的心。兴国也是他的儿子,可是鉴于她和六六的特殊关系,使得他和翔同样地拒绝他的关心,甚至拒绝和他接近。从他得知了自己和六六的真实关系起,就再没正眼看过他。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自己种的苦果自己尝。俩人虽然看起来剑拔弩张,对六六却都是出奇的顺从。天大的事只要六六的一个眼神就够了。如果这个家没有了六六,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红颜祸水吗?不是。因爱生恨吗?也不是。兴国对六六从来没有过男女之情,她是他永远的小妹妹。六六喜欢谁都可以,爱谁都没错,他从来没想耽误她一辈子。可他就是不能接受爱六六的那个人是自己的父亲。而且俩人还有了骨肉。他这个事实上的大哥还是他们名义上和法律上的爹。
何等可笑?何等尴尬?
第十九章(6)
他却只能无条件接受。
没有第二个选项。不知哪天起,他忽然发现自己不再仇视父亲了。不知哪天起,他竟然不知不觉间接受并认可了六六和父亲的这种关系,不再觉得别扭了。只是他并没有把内心的转变表现在行动上,表面上他对张占武照旧的不闻不问,冷若冰霜。张占武则自始至终都觉得对他有愧。俩人还有一点出奇一致的地方,那就是同时都觉得对不起六六。兴国的饮食起居离不开六六的照顾,须臾难离。占武的饮食起居同样离不开六六的随时打理。兴国觉得是自己捆绑了六六一辈子,卧床多年,他从来没有生过褥疮,没有长过痱子,没有挨过一顿饿,没有受过一点冻。他一个眼神,她就知道他需要什么。他所有的要求,她从不拒绝。为了他,她不能出远门,不能串亲戚,不能不能什么都不能。为了让她得到彻底的解脱,他想过结束自己。没等他付诸实施,她一句话就打消了他的自杀之念:哥,别犯傻,六六需要你。从此他没再想过死。
张占武的负疚之情从他拥有了六六的那刻起就没有消减过。他觉得是自己的无耻和自私害了她一辈子,剥夺了她一生一世的幸福。如果不是他不可告人的鬼迷心窍,他就不会答应六六做兴国的名义妻子,如果不是因为他一时的情不自禁玷污了她的清白,她就还有机会离开兴国另嫁他人,喜欢她的好男人有的是,她又何至于一辈子活得如此委屈和劳累?甚至于不明不白受刘曼丽的侮辱。家家有本经,难念不难念,只有念的人知道。
“妈,赶集去吧?”
扬扬有日子没逛过故乡的集市了。好不容易回趟家,她决定自私一回,忘记杨柳几天,好好陪母亲过上几天乡村日子。九日是例行的大集也就是所谓的会,她起了个大早,一家子用过早饭,帮母亲收拾好厨房,娘俩一前一后出了大门。好热闹!这样的热闹在北京是看不到的。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红男绿女摩肩接踵,扬扬眼花缭乱,目不暇给,六六生性不喜热闹,逛集只是为了不扫女儿的兴。边逛边买,边买边逛,扬扬像个三岁稚子,看见什么买什么,很快俩只手都被买来的大包小包占据了。再买根麻花都只能噙在嘴里。
“回去吗?”六六征求着女儿意见。
“回。”不回拿不下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刘恒?
真的是刘恒。
铁塔一样的身躯,抿紧的嘴巴,冷冽的眼神,刺猬一样根根竖起的短发,白T恤,黑短裤,黑凉鞋。不用化成灰扬扬也认得。只见他不紧不慢走在人群里,没篮没包,两手空空,偶尔会在某个货摊前驻足观望,停停走走,走走停停,慵懒而悠闲,并没见他买任何东西。
“妈,您先回去,我有点事,等会我自己回去。东西放在这,您找人帮您送回去。”扬扬和母亲打声招呼,顾不上多做解释,盯紧刘恒的身影追了过去。人头攒动,想要盯住一个人并不容易。好在不算太难盯,因为刘恒走的并不快,也不知道黄雀在后,扬扬半点也不敢松懈。就这样还有几次差点跟丢。人多容易遮挡视线,不过人多也有好处,不容易露出马脚,也不容易让被盯的人发现。
一路跟随,刘恒离开集市,拐入南街一户人家不见了。是老商家。商大德就住在这里。扬扬不会记错的。镇子再大,各家各户的宅院扬扬还是能够分得清。商大德人不坏,好像从来没有做过缺德事,大奸大恶更谈不上了,坏就坏在他爹给他起错了名字。时不时惹得别人打趣。大德这俩字本身没有什么不好,就是和他的姓连一起就不好了。刘大德游大德张大德都很好,就是别商大德吴大德武大德。偏偏他就姓了商,祖宗传的,由不得他。张家和商家关系不好也不坏,不在一个生产队,平时来往也不多,一般也就是看见吃了喝了地打声招呼,按街坊排辈,扬扬要喊商大德一声大叔。在扬扬的记忆里好像也没喊过几次。这样的交情不方便冒冒失失闯进去,熟也不能进去,如果这会子闯进去,一定会引起刘恒的警觉,等到他有了防备之心再想有所收获就不大可能了。也不能离开,千难万难才有了这么针尖大的一点线索,扬扬不想放弃。既舍不得离开,又不能趁胜追击。扬扬停在老商家门口犯了难。
犹豫之间,李敏学走了过来。李敏学就是大孩,大孩就是大疤瘌的大儿子,大疤瘌是名人了,各位想必也不会如此健忘,臭了臭水塘的前革委会主任李大疤瘌,已经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多年。只有偶尔经过臭水塘时曾经名噪一时的大疤瘌才有机会从乡邻们的记忆中冒出头来喘口气。六六一家倒是忘不了他,因为六六唯一的亲舅舅就是大疤瘌死刑的亲手执行者,也是因为他才壮烈牺牲的。缅怀舅舅时总忘不了另外那个丑恶的灵魂。大孩是个好孩子,也很争气,没有步他老爹的后尘。而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尽着自己该尽的职责。如今已经长成一个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的大小伙子了,听说还娶了媳妇。弟弟妹妹也已经长大成人。扬扬心里一喜,迎了上去:“李敏学。”大孩愣了片刻,认出了扬扬。憨憨地一笑:“扬扬,你回来了?”
听着很熟吧?不错。大孩可是扬扬货真价实的同学。不但三年同窗,还做过同桌。虽然因为各自的性格使然在校时交流不多,同学毕竟是同学,走遍天涯海角,阅尽五湖四海,再相见还是亲密依旧的老同学。“是我。老同学好久不见了。还好吧?”“好好,走,去我家坐会。”
大疤瘌家和老商家比邻而居。扬扬等的就是这一声。她名正言顺地应邀进了大孩家。家里没人,可能都去赶会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高一声低一声的蝉鸣衬托着满院的寂静。大孩搬过一把竹椅放在葡萄架下的荫凉里,先请扬扬坐下,自己方转身去到井边压水洗脸。
“你先坐,我去给你沏茶。”
“我不渴,跟我还客气?快坐下歇会,我有事找你。”
“你说。”
“你还记不记得曾经住在我们家的杨柳?”大孩的脸色一下子变得不自然起来。他怎么会不记得那个差点遭了自己父亲毒手的漂亮女知青?他不太明白扬扬提及此事的用意,只好点了点头。
“你不要多想,我没别的意思。那你知道杨柳现在怎么样了吗?”
“不知道,那年她回来在你们家住了几个月以后就离开了,听说和你考入了同一所大学,那现在也该毕业了吧?没和你在一起?”
“是在一起。不过她已经不是你想象中的杨柳了。”为了求得大孩的相助,扬扬不得不忍着心酸,把杨柳的遭遇重新说了一遍。大孩听得很专注。脸上的表情随着扬扬的讲述不停地变化。
“情况大致就是这样。姐姐出事以后,我一直想查清事情的真相,还姐姐一个公道。可是茫无头绪地查了多半年,至今还是没有多少实质性的进展。当时的车祸目击者之一,也就是我们实习单位的司机刘恒,应该知道其中的内情,就算不全知道,也会知道一部分。因为他是刘书记唯一的铁杆追随者。司机兼保镖,跑腿兼管家。身兼数职,得心应手。颇得刘书记的欢心。刘书记也对他信任有加。听说刘书记干过的所有肮脏勾当,大都经过他的手,不是执行者就是参与者。他是了解事情真相最适当的人选。不过他铁板一块,守口如瓶,想从他嘴里套出点什么可难了,指望他自己良心发现从实招来更加不可能。”
“那是自然,他如果嘴不严,你们书记也不敢用他。既然他吃的就是这碗饭,当然也不可能轻易砸了自己的饭碗。”
“正是,站在他个人的立场上来说,他这样做原也无可厚非,可是站在道德的立场上说,他这样的做法就有了助纣为虐的嫌疑。他该知道刘书记让他干的这些事大多有违天理,一个真正正直的人又怎么可能与自己的上司同流合污沆瀣一气?所以我个人对刘恒其人的品行是有所怀疑的。至于他工作之外的兴趣爱好,为人处世,家庭情况,甚至家居何处,都鲜为人知。我更加不知。同事不知道还能说得过去,就连他的顶头上司刘元礼一家也不知道。由此可见他这人心机不是一般的深。能让他相信的人也不是一般的少。更不晓得他参与这些事情是被逼无奈的身不由己?还是甘之如饴的心甘情愿?“
扬扬依着自己的思维娓娓道来。她只想大孩帮忙帮的心甘情愿。
第十九章(7)
“照你所说的情形看来,应该不是被逼。从他把自己保护得这么好来看,他这人应该很老练,很多事情都可以防祸于未然,有没有害人之心不知道,防人之心绝对是有的。不过我还是不明白,”
“你不明白我和你费这么一番口舌为了什么?”
“就是。”
“别急呀,马上就到正题,那个刘恒现在就在商大德家里。而我和商大德一家并不熟,突兀上门似显不妥,所以才来求助于你。本来我这次回家只是为了好好陪陪我妈,尽点孝心的,想不到会在这里遇上刘恒,你说这世界是不是太小了?我希望这是上天因为可怜我姐姐给我的提示和暗助。”
“那,那我怎么帮你呢?你说我做。就算为了父债子还我也有义务助你一臂之力。”
“大孩,别这么说,你是你,你爹是你爹,人死万事休。咱不提他。我想拜托你或者你妈,最好是你妈,女人做这些比男人方便,没准喝杯茶唠会嗑就什么都解决了,帮我打听清楚刘恒是老商家的什么人?他家住哪里?家里都有什么人?来商大德家干什么?总之,只要是和他有关的,了解的越多越好。”
“那好,我尽力而为也就是了。你要不要先上我家房顶看看那人还在不在?”
“不了。他认识我。万一让他认出来反而不好。”
“也好。你先坐,我去商家看看。”
10分钟不到,大孩回来了。
“怎么样?“
“是有个男人,商大德正陪他闲聊。我听见他好像喊老商姨夫。”
“谢谢你大孩。那我先回去。这事就劳你费心了。我静候佳音。”
“我送你出去。”
“不用了。”
大孩不负扬扬所托。拿到了有关刘恒的第一手资料。刘恒,男,36岁。家住姜各庄。转业军人。为人严谨,精于格斗,行业散打冠军。司机。已婚,育有一子。父亲早亡,亡于三年自然灾害的大饥荒,活活饿死的,高堂健在。另有一弟一妹。商大德之妻是他母亲的亲妹妹。他只身在京。老婆孩子都留在老家。
姜各庄?姑姑不就嫁在姜各庄吗?希望可以近水楼台,扬扬决定去一趟姜各庄。瑶瑶姑姑比母亲只大了俩岁,平时关系处得极好。对扬扬这个娘家侄女(父亲和扬扬的关系,瑶瑶有可能并不知情,所以她也应该是把扬扬和翔这俩个同父异母的弟妹看成是哥哥的孩子,自己的侄子侄女了。扬扬兄妹俩也早已习惯了把她这个大姐当成自己的姑姑。)也关爱有加。平时扬扬忙于学业,很少去姑姑家。考上大学以后,去看姑姑的机会更少。所以今天看见扬扬这个心肝宝贝不速客,高兴的眉开眼笑。一口一个宝贝的叫个不停。
“我的儿,你可真是稀客。这么乖,想起来看姑姑了。”扬扬心里多少有点尴尬,可是又不能显露出来,更不能提醒姑姑,说我是你妹妹不是你侄女。好在俩人差了几十岁,姑姑喊她乖乖喊她儿,她并没有觉得太别扭。
阳光灿烂,心情也灿烂。
姑姑的婆婆是刘恒老婆的媒人,也就是说,她是通过姑姑的婆婆嫁给刘恒的。她是姑姑的婆婆的表侄女。由此,俩家的关系非常亲厚友好。这七绕八拐的复杂关系简直是打通扬扬任督二脉的灵丹妙药。她高兴极了。刘恒还没走。真是意想不到的收获。扬扬缠着姑姑去请刘恒。打铁要趁热,她怕夜长梦多,等他回到北京,再想把铁板融化就比登天还难了。刘恒携老婆如约而至。
“表姑,表嫂。”刘恒的老婆长相平平,顶多算得上五官端正,单看外表有点配不上刘恒,不过听姑姑说,刘恒对他老婆很好。特别是对他母亲尤其孝顺,他之所以不把老婆孩子带到北京,除了安全原因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就是因为他母亲不愿意去北京,所以他就把妻儿也留在老家,好方便照顾他老母。这样看来,他并非一个铁石心肠的冷血人。他那冷酷的外表下也有正常人的正常情感。有人性就好。扬扬心里有了点信心。
“来,快坐下。我介绍恒头媳妇认识个人,这个人是恒头的同事。瑶瑶,把你侄女请出来吧。”姑姑的婆婆精明干练地直奔主题。看不出是个古稀之年的老人。刘恒冷冽的眼神有点迷惑,他想不出即将出场的会是自己的哪个同事?他平时不善交际,又是个开车的司机,单位的同事他大多不认识,当然也不知道哪个是哪里人,偶尔碰到也只是点点头,过去了就忘了,脸都混不熟,别的更谈不上,有交情的同事几乎没有,表姑如此郑重其事地把他请来,不能只是见个面这么简单吧?他作风严谨,不会有男女问题。那会是什么事呢?他想不出。可是他老婆有点坐不住了。她一听是表嫂的侄女,侄女自然是女孩了,这女孩是老公的同事,表姑特特把他们两口子请过来,会不会是老公在外面胡搞?惹上了表嫂的侄女,人家打上门来兴师问罪了?两口子对视一眼,忐忑不安地落了座。单等着那神秘人物大驾光临。一探究竟。
扬扬闪亮登场。别人还没有多少感觉。唯独刘恒大吃一惊,不是眼前一亮,而是心里一慌,就算所有的同事他一概不识,也不会不认识扬扬。张扬扬是表嫂的侄女,这太让人意外了。他心里飞速转动着各种各样的念头,脸上却依然不露声色,稳如泰山。
“这是你表姑表姑父。”瑶瑶姑姑满脸是笑。一手拉着自己的宝贝侄女,一手指着已经落座的刘恒夫妻俩。落落大方地互相做着介绍。
“呵呵,在单位我最多喊他声刘大哥,回了家反而差辈了,刘大哥变成表姑父了。表姑表姑父好。张扬扬这厢有礼了。”扬扬故作幽默,她不想把气氛搞得过于紧张,免得引起刘恒的过分猜疑和警惕,能用亲情瓦解的最好别动刀枪,能不费一兵一卒的最好和平过渡。不伤和气地解决一切乃上上之策。扬扬努力争取有所突破。
“你好。扬扬。”刘恒心里已经明白了扬扬的用意,现在脱身不太现实,只好暂且留下,随机应变了。知道来者并非丈夫的情人或者讨债者,刘恒老婆又把提到嗓子眼的小心脏悄悄放回了原处。只要不是丈夫背叛了自己,其他的都不在话下。心情一放松,人也变得随和亲切起来,亲密无间地和扬扬打着招呼。
“有什么好好说,我们娘几个先出去,有事叫我。”屋里只剩下她和刘恒俩个人。
“表叔,不用说您也知道我想说什么想问什么,恳请表叔鼎力相助!”扬扬和刘恒打过不止一次的交道,深知他的顽固。
“扬扬,看见是你,我就明白了你的来意,可你明明知道我帮不了你什么,还要故意难为我。你不是不知道我不过是为五斗米折腰的篱下之人,一个司机而已。能说的早在北京时我就说过了。其他的我能知道什么?我眼睛看见的就是交警队记录上记述的。一字不多一字不少。扬扬,放过我吧,你逼我也没用。我也劝你趁早放手。没有用的,相信我。如果你不是我表嫂的亲侄女,我不会跟你说这样的话。”此一时彼一时,刘恒不能像在北京那样对待扬扬。哪怕只是为了妻子的情分。可叹这小女子不自量力,竟想替人强出头,也不想想自己有没有那个能力,真不知天高地厚。
“表叔,杨柳之所以变成今天的样子,到底是为了什么?您比我清楚。我想请您设身处地为杨柳想一想。假如那天车上坐的是您的妹妹,您还能如此冷静沉着吗?您不想讨个公道吗?您还会劝我趁早放手吗?表叔,扬扬求您了!”扬扬表情沉痛。扔掉刚刚强颜欢笑的假面。她多么希望此刻的刘恒不再是北京看见的那个刘恒,她多么希望此刻的刘恒能钻到她的心里看一看。
“扬扬。你真想听我说实话?”
“很想!非常想!”
“好,那我告诉你。如果出事的是我妹妹,我会和你一样想办法为她讨取个说法,争取把犯罪嫌疑人绳之以法。怎么争取?首先,咨询求助于法律部门的相关专家,看看需要一些什么样的证据?然后想方设法找到这些证据,当我竭尽全力依旧没办法取得任何有效的关键性的证物证据,那么我就毫不犹豫地放弃把对方搬倒的念头,转而为妹妹争取金钱方面的最大补助,先让她未来的日子有了保障再谈其他。等把妹妹的一切安置就绪。如果我还想让罪人得到应有的惩处,那我不会再通过法律渠道,而是采取私怨私了的方式了断这一段公案也就是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扬扬的明白是有条件的。
第二十章(1)
“您想让我摇身一变变成侠女十三妹,长剑一挥,怒斩尔头?可我只是个弱女子,谈何容易?就算要行侠仗义替天行道,也要等一切合法的通道行不通以后再说吧?只要您愿意仗义相助,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够把那俩个罪恶累累的家伙送进监狱的高墙。难道您真的忍心眼睁睁看我姐姐的一生就这样被活活葬送掉?”
“你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就是因为你不可能找到真凭实据,没办法依靠法律手段为你姐姐伸张正义,我才劝你趁早罢手的。相信我,你就是再调查20年,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太难了。倒不如先把你姐姐安置好,让她有生的日子有所保障为好。如果你冒冒然闹上法庭,就会俩头都落空,非但替你姐姐报不了仇,还会让她落得个失去大部分赔偿的结局。试问,她以后的开销将依靠何人?退一步,就算单位不拒绝给她应有的补助,可就是寻找各种借口拖着不肯给,你又能怎么办?再打官司?没有用。因为单位没说不给,就是经济紧张,账上缺钱,无从支付。你说你能怎么办?与其到时处处碰壁,不如现在顺水推舟。”
“难道就这样白白放过他们?任他们逍遥法外?还有天理没有?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看见杨柳我就忍不住心如刀绞,气愤填膺。恨不得一刀一个把他们全宰了。表叔,您是没看见杨柳现在的样子,如果你看见了,我肯定您不会像现在这么平静。表叔,这件事您到底有没有参与?您是不是怕我连您一起告,才这样劝我?我想听实话。”
“你这样看我?是不是别人也这样看我?”
“就我所知,是这样。”
“晕,我不想为自己辩解,也不想否认什么。因为我并不是那么一尘不染,手脚干净。我承认刘元礼不是什么好鸟,某某某更不是好人,我也不是好人。可我做人有我的原则,任谁也不能突破我的底限。那就是社会主义的墙角如果有机会挖,不妨挖几锹;私人的财物不能染指分毫!人命关天的无耻之举绝对禁止,更不能置身其中。刘元礼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贪官,他干的不法勾当里,大部分都是经济犯罪。我承认我有参与,也拿了好处和封口费。至于杨柳——”
“怎么样?”
“事前我只知道,某某某在那场元旦彩排时看见了她,同时看中了她,想要娶她做老婆。这种事,你知道换成一般女子,真的是巴不得有这样飞上枝头的机会,没想到杨柳一口回绝,一点点余地都不给人留。她的不识抬举激怒了刘元礼,也让他在某某某面前夸下的海口落了空。某某某恼羞成怒,不肯放手,发誓不得到杨柳誓不为人。至于俩人作了什么安排,我真的是毫不知情。打死我也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情。我当时以为,他们无非是想方设法说服杨柳就范,答应嫁给某某某。然后就完事大吉了。没想到,真的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那您能不能告诉我。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天,杨柳上了车,她上车时你也在场,我们一行三人就去了事先定好的酒店,活动是真的,并没有骗你,他们下车进了酒店,我守在车里等。大概半小时不到,就看见杨柳跑了出来,”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以为她会上车,哪知道她没有上车,而是冲向马路,可能是想拦车回去,或者去坐公交车,就在她横穿马路的当口,从前面的卡车后面冲出一辆小车,等到司机看见杨柳,已经刹车不及。就这样,杨柳倒了下去。我当时离得比较远,等我赶过去,那司机已经把杨柳送进了医院。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些。至于杨柳冤不冤,其中是不是另有隐情,只能靠个人的猜测判断,没有根据的事,我不想多说什么。杨柳是不是人害的,我也不知道。你心里认为杨柳不会无缘无故跑向马路,你有你的道理,我不想多做评断,但是你如果仅凭你一厢情愿的臆想和猜测就想把他们打落下马,不客气地给你泼盆冷水,不可能!相信我吧。”
“为什么?我可以找证据呀。这不正在努力吗?”
“扬扬,你太天真了。当然这也不全怪你,因为你根本不了解某某某的为人和处世手段,那绝对是一个心狠手辣,滴水不漏的硬茬子,你觉得刘元礼老奸巨猾?比起某某某,他算得了什么?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巨枭遇上小儿科。我敢保证,此事不但你我不知内情,就连刘元礼也不明所以,他也不可能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全都是猜测。除非某某某良心发现,主动去投案自首坦白交代,或者寄希望于杨柳能在某某某寿终正寝前及时清醒过来,否则没人能把他怎么着。但是杨柳醒过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不然她何以能够安安稳稳呆在医院接受治疗?神仙下凡也未必有本事唤醒她。某某某不会给人留下攻击自己的把柄。你懂吗?“
“您是说如果杨柳醒过来,她就会被人灭口?”
“你说呢?我在这座洗染池里泡了这些年,深谙某些官员的行事作风,如果你信我,我还是那句话,趁早罢手。你要充分利用刘元礼心虚理亏的心理,多替杨柳争取点实质性的利益,这才是你眼下应该做的,当然我也知道你已经在做了,而且你做得很好,必要时我会在这些方面帮你一二,至于其他的,我真是帮不上什么。然后搞好你的专业,有时间,多照顾一下杨柳,多看看相关方面的医学书,如果杨柳能及时醒来,一切自然也就水落石出,真相大白。鉴于杨柳之事,只要你能放弃上告,哪怕只是表面放弃,让他看出你不再与他为敌,那么我保证他会把你留用,而且以后会对你一路绿灯,也不会再为难你。你的男朋友崔东也会如愿以偿留在你的身边,这点我帮你跟刘元礼说。以后的事情就走着看了。等你安稳下来,事业地位有了根基,再想办法对付某某某和刘元礼也不晚。明年我可能会申请离开。”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在是非窝里打一辈子滚,出淤泥而不染的人毕竟少,能够近朱者不赤近墨者不黑的人更少,我也不例外,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夜路走多了难保遇不见鬼打墙,某某某的儿子就是最好的例证。那也算是天有眼吧?我想清清白白挣钱,安安稳稳度日,我不想我的后代子孙受到连累。有些钱是扎手的,还是不拿的好,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也懂。我走了也能让刘元礼安心不少,省得他为了保险起见再把我当了炮灰和替死鬼。现在我们俩是一根绳上的俩蚂蚱,只能共同进退,不能反戈一击,他知道我不会出卖他,也出卖不了他,就算我舍得一身剐,最多也只能惹他一身骚,拼个鱼死网破而已,所以如果我提出离开,他会暗自高兴。该说的都说了。就算我做过坏事,这会子坐在你面前的刘恒也是好人。我今天几乎把多少年的话都说了。何去何从,你自己掂量着办。”
扬扬没想到会是这样。刘恒的态度看起来非常真诚,反正她看不出有诈。从她这俩天对刘恒方方面面的了解,她知道自己原来对他的评判过于片面和武断,凭心而论他也算不上什么品行恶劣的混球。而且他出身部队,当过兵,扬扬相信这样的人不会坏到不可救药。如果朱佳淳爷爷那里在没有什么进展,也许扬扬真的要考虑暂时放弃调查和上告了。为了杨柳的切身利益,为了能够留在杨柳身边,姑且休兵罢战也不失为一种可取的策略。
“谢谢表叔,我会考虑的。一切会以杨柳为重,我相信您不会骗我。”
“不能说的话我宁可选择不说,也不会信口开河去骗人。对别人我都不会骗,何况是你。那你几时回去?”
“北京吗?还是我家?今天回我家,明天回北京。我不放心杨柳。回去以后我先把她出院的事情交涉安置妥当,然后敲定工作单位,听你的话,照顾好姐姐,努力工作,尽一切可能让姐姐恢复知觉,重见天日。只要姐姐能够恢复神智,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你呢?”
“我还没决定,回去你也不用刻意找我。我怕刘元礼起疑。有急事,你不妨在我宿舍的门上划一个记号,就划你名字的首字母Z吧,看见了我会想办法找你。最多半年,我就会离开北京,我已经在着手联系新单位,如果不出意外,我可能会去唐山。不管我去哪里,我的根都在这里,你永远都可以在这里打听到我的动向,如果你将来发现我欺骗了你,你随时都可以来找我算账。”
“您言重了。”
“那么我们北京见。”
“北京见。”
第二十章(2)
“为什么?我可以找证据呀。这不正在努力吗?”
“扬扬,你太天真了。当然这也不全怪你,因为你根本不了解某某某的为人和处世手段,那绝对是一个心狠手辣,滴水不漏的硬茬子,你觉得刘元礼老奸巨猾?比起某某某,他算得了什么?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巨枭遇上小儿科。我敢保证,此事不但你我不知内情,就连刘元礼也不明所以,他也不可能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全都是猜测。除非某某某良心发现,主动去投案自首坦白交代,或者寄希望于杨柳能在某某某寿终正寝前及时清醒过来,否则没人能把他怎么着。但是杨柳醒过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不然她何以能够安安稳稳呆在医院接受治疗?神仙下凡也未必有本事唤醒她。某某某不会给人留下攻击自己的把柄。你懂吗?“
“您是说如果杨柳醒过来,她就会被人灭口?”
“你说呢?我在这座洗染池里泡了这些年,深谙某些官员的行事作风,如果你信我,我还是那句话,趁早罢手。你要充分利用刘元礼心虚理亏的心理,多替杨柳争取点实质性的利益,这才是你眼下应该做的,当然我也知道你已经在做了,而且你做得很好,必要时我会在这些方面帮你一二,至于其他的,我真是帮不上什么。然后搞好你的专业,有时间,多照顾一下杨柳,多看看相关方面的医学书,如果杨柳能及时醒来,一切自然也就水落石出,真相大白。鉴于杨柳之事,只要你能放弃上告,哪怕只是表面放弃,让他看出你不再与他为敌,那么我保证他会把你留用,而且以后会对你一路绿灯,也不会再为难你。你的男朋友崔东也会如愿以偿留在你的身边,这点我帮你跟刘元礼说。以后的事情就走着看了。等你安稳下来,事业地位有了根基,再想办法对付某某某和刘元礼也不晚。明年我可能会申请离开。”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在是非窝里打一辈子滚,出淤泥而不染的人毕竟少,能够近朱者不赤近墨者不黑的人更少,我也不例外,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夜路走多了难保遇不见鬼打墙,某某某的儿子就是最好的例证。那也算是天有眼吧?我想清清白白挣钱,安安稳稳度日,我不想我的后代子孙受到连累。有些钱是扎手的,还是不拿的好,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也懂。我走了也能让刘元礼安心不少,省得他为了保险起见再把我当了炮灰和替死鬼。现在我们俩是一根绳上的俩蚂蚱,只能共同进退,不能反戈一击,他知道我不会出卖他,也出卖不了他,就算我舍得一身剐,最多也只能惹他一身骚,拼个鱼死网破而已,所以如果我提出离开,他会暗自高兴。该说的都说了。就算我做过坏事,这会子坐在你面前的刘恒也是好人。我今天几乎把多少年的话都说了。何去何从,你自己掂量着办。”
扬扬没想到会是这样。刘恒的态度看起来非常真诚,反正她看不出有诈。从她这俩天对刘恒方方面面的了解,她知道自己原来对他的评判过于片面和武断,凭心而论他也算不上什么品行恶劣的混球。而且他出身部队,当过兵,扬扬相信这样的人不会坏到不可救药。如果朱佳淳爷爷那里在没有什么进展,也许扬扬真的要考虑暂时放弃调查和上告了。为了杨柳的切身利益,为了能够留在杨柳身边,姑且休兵罢战也不失为一种可取的策略。
“谢谢表叔,我会考虑的。一切会以杨柳为重,我相信您不会骗我。”
“不能说的话我宁可选择不说,也不会信口开河去骗人。对别人我都不会骗,何况是你。那你几时回去?”
“北京吗?还是我家?今天回我家,明天回北京。我不放心杨柳。回去以后我先把她出院的事情交涉安置妥当,然后敲定工作单位,听你的话,照顾好姐姐,努力工作,尽一切可能让姐姐恢复知觉,重见天日。只要姐姐能够恢复神智,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你呢?”
“我还没决定,回去你也不用刻意找我。我怕刘元礼起疑。有急事,你不妨在我宿舍的门上划一个记号,就划你名字的首字母Z吧,看见了我会想办法找你。最多半年,我就会离开北京,我已经在着手联系新单位,如果不出意外,我可能会去唐山。不管我去哪里,我的根都在这里,你永远都可以在这里打听到我的动向,如果你将来发现我欺骗了你,你随时都可以来找我算账。”
“您言重了。”
“那么我们北京见。”
“北京见。”
第二十章(2)
“崔东!”
回到北京,扬扬看见的第一个人不是刘恒是崔东。崔东正远远地等在她的宿舍门口,扬扬喜出望外地跑过去,俩人忘乎所以地抱在一起。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岂不是点个卯就转身回来了?被窝还没焐热吧?为什么不多陪陪你父母?”
“想你了呗。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算算咱俩分开几年了?儿大不由娘,我妈她懂。知道她儿子归心似箭,我爸爸当初不也是这样被她手里的风筝线扯来扯去的吗?风水轮流转,现如今转到她儿子这里了。”
“你瞎说,谁扯你了?自己不孝,反赖到我头上,说不定你妈妈心里正恨着我呢。”
“那是一定的,我妈妈恨你恨得牙根痒,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你这个抢去她儿子的狐狸精。”
“你气我,你妈妈才不会恨我呢。你才是狐狸精,难听死了,不理你。”扬扬似怨似嗔地白了崔东一眼,眉如远山黛,脸若桃花红,肤如凝脂滑,目如朗星明,撩的崔东如痴如醉,情不自禁地凑近扬扬鲜艳欲滴的唇,扬扬心里一动,慌慌地闪躲开来。谈恋爱谈了这么久,俩个人至如今仅限于拥抱,都还没有接过吻。说起来,现在的孩子可能没办法相信。不信也得信,事实如此。之所以会这样,一是因为那时的青年男女远没有现在的孩子们开放,二是扬扬自身的性格使然。人有时是会这样的,越把感情看得重,越不愿过早进入肢体亲热的阶段。总觉得不结婚就这样那样是对感情的不尊重。崔东一激灵,从迷醉中清醒过来,忍不住脸上一红,讪讪地低下头去,不好意思了。扬扬以为他生气了。凑过去坐在他身边推推他:
“生气了?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没。是我不对,怎么还会生你的气?带了什么?我也有礼物送你。想不想看?”
“当然想,是什么?我看看。”
“你猜,猜出来有奖,猜不出重罚。”
“不公平,连个范围都没有,我往哪里猜嘛?”
“那好,我给出一个圈子,你就在那圈里猜。听好了,”
“别卖关子,快说。不说我打你了。”
“我说,是女孩子喜欢的东西,属于首饰。这好猜了吧?猜吧。只能猜三次。三次猜不到,算你输。”
“还是不公平,你明明知道我不喜首饰,对那些东西不在行。”
“公平,因为是你喜欢的一种首饰。”
“项链?“扬扬平时极少佩戴首饰之类的女性装饰品。这点可能是受六六的影响,六六天生丽质,从来不戴首饰,不施脂粉,打小奶奶就送她各种各样的精美首饰,可是她从来没有戴过,惹得喜欢首饰的瑶瑶珊珊只说奶奶偏心眼。六六就把奶奶送她的首饰转送给瑶瑶珊珊。俩人也不客气,照单全收。奶奶也不言语,只是笑着摇摇头。扬扬又是如此。不过她比母亲进了一步,有几种首饰她还是可以接受的,比如项链手链手镯脚环装饰性腰带等,总而言之一句话,就是拴住躯干四肢的装饰品她都可以接受。
“错了。再猜。”
“手链?”
“这个嘛,”
“一定是了。快说,对不对?”
“这个这个,哈哈算你对了。”
“对就是对,怎么还算?”
“对。”
“拿来呀。”
崔东故意用手在身上所有的兜里乱摸一番,然后装出一张苦瓜脸,说丢了。扬扬也装的若无其事,说丢就丢吧。我不在乎。崔东这才变戏法一样从扬扬自己的旅行包里掏出手链,显摆地在扬扬眼前一晃:“不在意还装到自己包里?真假。”扬扬没看见他几时把手链放入自己包里的,气的夺过手链,往自己手上套。是一条静美的玉石手链,温润光滑,晶莹剔透,扬扬爱不释手,她虽然不懂首饰,也知道这条手链绝非凡品,看起来价值不菲。不像是新买的。新买的手链会给人一种冷冰冰的生涩感,而这条手链却充满着柔情蜜意和绵绵无尽的温情。有一股温暖的气流触手可及。透过手腕胳膊传入心里。扬扬似有所感。
“我敢保证,”
“什么?”
“这条手链曾经戴在一个有过甜蜜爱情的幸福女人手上。一定不是新买的。老实交代,你从哪里得来的?谁送的?好啊,你敢把别人送你的东西转送给我?”扬扬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这回轮到崔东目瞪口呆了。眼前的扬扬浑身上下充满了莫测高深的神秘之气和未卜先知的圣灵之光。
“你是扬扬吗?还是神仙附体?”
“少废话。快说,这手链是谁的?”
“是你的。”
“还胡说?”
“句句实言。这条手链饱含了我父亲对我母亲的真挚情谊,饱含了我母亲对我父亲的隆情厚意,在我母亲手上戴了整整28年,现在我母亲托我把它转送给她未来的儿媳妇,并祝福我们百年好合,恩爱白头。听清楚了没有?不是我送你的,是我母亲送给你的。快点,转身向西,三鞠躬。”
扬扬当真转身向西,大大鞠了三躬。她心里说不出的感动。她很喜欢崔东的传奇母亲送她的这份珍贵礼物,同时又觉得这礼物太贵重了,她承受不起。
“来真的呀?也好,给你的未来婆婆三鞠躬也是应该的。如果不是她养育了我,你到哪里去找像我这么优秀的男朋友?”
“晕,没说你胖,你就自己喘起来了。不害臊。”
“臊什么?老实人,大实话。”
“好了,闲话少说,书归正传。该干点正经事了。走,去吃饭,边吃边说。”
“遵命。”
自从那天离开刘恒,扬扬的心情放松了很多,不知道是刘恒的话影响了她?还是她自己想开了?那是一次雷声大雨点小的拜访,完全没得到扬扬预先想要得到的东西,跟她想象的全然不同。回家以后,她把杨柳出事以后自己的所作所为和此次意外遇见刘恒的种种,一无遗漏地跟母亲学说一遍。又把刘恒的建议和自己的打算告知母亲。并征求了母亲的意思。然后带着一肚子刘恒转送给她的金玉良言离开了母亲。母亲依依不舍地把她送到车站,交代了又交代,叮咛了再叮咛,母亲可不是个碎嘴子,只是沾上杨柳她就破天荒变成了碎碎念。依母亲的本意她是恨不得跟她一起去北京看护杨柳的,苦于家里有个离不开她的兴国,只得作罢。
回到北京的第三天,扬扬征得杨柳父母的同意后,就一起受邀住进了佳淳爷爷的王爷府。成了王爷府中的假格格。听说这宅子最初就是一座王爷府。后来因王爷家道中落才一步步沦落为民居。刘恒也在同一天回到了北京。正如刘恒所言,扬扬崔东顺利地结束学业,留在了实习单位,有同学私下议论他们俩是走了狗屎运,捡到了狗头金,才能成为这个人人羡慕的团体的一员。他们哪里知道扬扬其实不愿意留下,因为杨柳是在这里出的事,她从心里恨这个地方,留下也多半是沾了杨柳的光,也是为了不离开杨柳。因为如果不留在这里,按照当时定向分配的大原则,她就会被分回河北,而崔东就会被分回新疆,那就会棒打鸳鸯俩离分,一旦分居俩地,他们俩的感情归宿就不好说了,恐怕很难再修成正果,因为异地恋的成功率实在不容乐观。杨柳的事同学中知之者甚少。这次回家,扬扬也借着母亲的询问把自己和崔东的事做了一个完整的报告。六六既没表示赞成,也没表示反对,她只是要求扬扬有机会把崔东带回家让她经经眼,考察一下的意思。母亲的要求很合理,并不过分,扬扬没有理由不答应。至于几时带回去让母亲过目,就得再说再论了。杨柳的事再小也是大事,自己的事再大也是小事。毕业分配她已经无可奈何地在杨柳肩上踩过一次了。她几乎觉得自己接受了因为杨柳而留在这里是一种卑鄙。她不想再让自己的心灵蒙上其他的灰尘。
有一点是扬扬事先没有考虑到的,那就是她搬入朱佳淳爷爷的宅院,崔东势必会常来造访,那么崔东和朱佳淳
见面的机会就会相应地多起来。别忘了这也是朱佳淳的家。人的感情都是处出来的,天长日久,瓜田李下,难保俩人不日久生情。朱佳淳本来就对崔东念念不忘,如今见面的机会一多,谁知道崔东能不能经得起考验?朱佳淳又不是什么歪瓜裂枣,扬扬未免有点担心,不过她知道担心也是多余,感情的事不好说,她只能选择相信崔东。朱佳淳回来的次数并不多,迄今为止,她和崔东还没有打过照面。不管他们了。是她的谁也夺不走,能让人抢走的,就不是她的,也不值得她珍惜。杨柳比她的爱情更重要。
“崔东,来,帮我把姐姐抬到院子里。”
“好唻。”
第二十章(3)
夕阳下的杨柳,面白如玉,美丽如昨,乌黑的长发瀑布般垂落,墨染的弯眉,秀挺的鼻,扬扬甚至能看见她鼻翼的翕动,听见她心跳的旋律。她把她弹惯了小提琴的手轻轻放在琴弦上,把着她的手轻轻拨动琴弦,悠扬的琴声如盘旋的精灵,飞满这古老宅院的每一隅。她相信她可以听得到。
出院以后的杨柳远比扬扬想象中的稳定。
出院没几天,扬扬就试着拔掉了插在杨柳身上的气管、尿管和鼻管。这些可恶的管子她老早就想拔除,气管会刺激呼吸系统产生无尽无休的痰液,尿管容易导致尿道的各种感染,从而影响泌尿系统的正常功能,总之插着那些东西弊大于利。还弄的杨柳像个垂危病人一样的没有尊严。虔诚的扬扬像个程序严密的机器人,一丝不苟地守着杨柳,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她拔管以后的一呼一吸。她学会了做各种流食,学会了喂食,学会适时适宜地清除她喉间的积痰。成功一样教给杨柳的父母一样。这样她不在时,他们就可以照顾她了。她走访了很多相关的专家,买来很多相关的书籍资料,结合自己的实践,总结出各种各样切实可行的规律。定时擦身,定时按摩,定时洗头,定时理发,定时翻身,定时排便……她不认为杨柳没有知觉,她觉得杨柳什么都知道,只是现在说不出,所以她不可以让她有一丝一毫的不舒服。活一天,她就要她堂堂正正地保留一天的尊严和美丽。所以她毅然决然重新为她留起了长发。她相信她总有一天会清醒过来,就像刚刚睡醒的正常人,睁开眼像过去那样喊一声扬扬,然后俩人手牵手一起去上班或者逛街。买到喜欢的东西,弹出满意的琴曲,心有灵犀地相视一笑。妹妹先行退场,回过头来再说哥哥。话说翔离开地质队,谢别了周阿姨,孤身一人坐上了去往边境小城的火车。上车前的黄沙飞舞遮天蔽日,下车后的天高云淡月白风清。一种风情很快被另一种风情取代。
杨丽吉娜都不在,想来正随着商队的骆驼走在大漠戈壁中餐风露宿,还有那个油嘴滑舌的辛亮。大虎看见翔就像故友重逢,亲热的不行,抱住翔的胳膊问长问短,火红的长发越发红得耀眼,活像一只斗志昂扬的火狐,这孩子亏她还没忘了翔。二虎小虎就冷淡多了,只是停下正玩的游戏,抬头看看翔,就又接茬玩了起来。每次看见他们俩好像都是在玩一些索然无味的说不出名堂的儿童游戏,可他们自己没觉得不好玩,不管玩什么,都能玩得不亦乐乎。他们俩最爱打架,是天生的死对头,同时又是天生的好搭档。打起来拼命,玩起来默契。就算打得死去活来,也不用担心,用不了几分钟,保证就会和好如初。谁也不服谁,谁也离不开谁。三姐弟中,大虎拥有不可动摇,神圣不可侵犯的绝对权威。二虎小虎都对他们的大姐服服帖帖,甘愿臣服于她的虎威下。大虎是天生的领导和主宰者。一年不见三只虎长高了不少。姥姥的个头却好像越来越矮了,不过因为她的老寒腿已经很少犯了,所以精神头反而比上次见时好得多了。
最高兴的是小梅,她想不到翔会来,她幸福的不知是哭还是笑,她很想笑,可是泪先流了出来。变化最大的也是小梅。14岁了。14岁的小梅和13岁的小梅有了颠覆性的变化,如果你没看见过她13岁的样子,如果她不说自己是小梅,任谁也想不到她就是小梅。翔初初领略了女大18变的神奇,她也是越变越好看。没有了13岁的青涩,没有了13岁的纤弱,如今的小梅已经完全长开了。身段苗条,线条玲珑,少女该有的曲线全都有了。出落的娇俏可人,眉目如画。除了还是不能行走,一切都不一样了。她又哭又笑地丢了矜持。翔拿出给她准备的礼物,她不看礼物,只是笑着流泪,弄得翔一时无话,束手无策。翔从小见得最多的是自己的妹妹扬扬,如今离开扬扬也已有数年之久,所以他实在搞不懂女孩子的心思,更搞不懂小梅心里在想些什么?
“傻丫头,你到底是哭还是笑?我都糊涂了。是不是不欢迎张大哥来看你?不欢迎我可走了。”他假意做出起身要走的架势,小梅外表虽然看起来是一个大姑娘了,其实骨子里还是个小女孩,她一听翔要走,立时急了:
“大哥,你别走。”话里话外带着哭音。刚刚还是高兴的流泪,一下子变成了着急的真哭。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翔不敢再逗她了。慌慌张张地坐下来,忙不迭安慰她:
“快别哭了。哥逗你呢?这次来了就不走了。你拿大棍赶也别想再把我赶走,不哭了。”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骗你小巴狗。”
“那你住哪里?”小梅很想翔和她住在一起。又不好意思直接说。再说这里也不是自己家,自己有什么权力支配呢?
“再说再定。不过今天肯定住这里。欢迎不欢迎?”翔是准备好留下来的,不过住哪里尚未定准,干什么也没最后确定。姑且休整几天。如果时间充足,他还想回家一趟,顺便去北京看看妹妹。
“欢迎。”小梅生怕回话回晚了,翔又要改变主意,也顾不得害羞了,急急忙忙追着翔的话音说了声欢迎。唉,她对翔的心思,翔丝毫没有察觉,根本没往那上头想过,在翔的眼里心里,小梅还是个孩子,离谈情说爱10万8千里那么远呢。翔心里只有一个吉娜,他早已认定自己今生非卿不娶的姑娘就是吉娜,不可能是别人。如果小梅知道翔已经有了爱人,不定多失落,多伤心呢。虽然她知道自己配不上翔,也不可能和他有结果,知道是知道,却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心。她才刚刚14岁。自己也清楚不该这么早有这样见不得人的想法。而且自己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是,没多少文化知识的残疾女孩。
“怎么没看见你爸爸?他去哪儿了?把你一个人放这里他放心吗?”打从进屋到现在一直没看见小梅的爸爸露面,只有老中医忙里忙外。翔觉得奇怪。
“我弟弟病了。爸爸回去了。”翔一提她爸爸,无意中勾起了小梅的思乡之情和对弟弟的牵挂之情。自己已经这样了。万一弟弟再有个三长两短,爸爸妈妈还怎么活下去?爸爸还会不会来接她?会不会从此不要她了?万一爸爸妈妈不要她了,她该怎么办?其实她有这样的念头时日已久,从她懂事以后,这种惴惴不安的想法就时不时出现在她的心里。所以每次爸爸带她出门,她的眼睛都会紧紧盯住爸爸,有时都不敢睡觉,生怕自己一觉醒来,爸爸会消失不见,她会沦为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慢慢地自生自灭。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不近人情的奇怪念头?她觉得这样想对不起爸爸妈妈,可还是会想。她还不懂她这种想法其实是一种缺乏安全感的具体表现。
“怪不得呢。别瞎寻思了。你弟弟肯定没事。告诉哥,你的腿有没有进展?实话实说。”这才是翔最关心的。
“嗯,你看看。我的脚趾头会动了。”小梅掀掉盖在腿上的床单,半闭着眼睛,似乎在用意念调动脚部神经。果然,俩只脚的脚趾出现了微微的抓动。翔心里一阵狂喜。他激动不已,不顾一切地抱起小梅,在屋子里疯狂地转起圈子。简直像个孩子。
“太好了!实在太好了!小梅,你一定会站起来的,继续努力。别忘了每天按摩,有酒没有,最好蘸着白酒。如果没有等会我去买。”小梅双颊羞红,心里充满了幸福。她真想让他永远这样抱着自己。抱一辈子。她幸福地闭上双眼。甚至没听见翔在说什么。直到翔问了第二遍,她才如梦初醒。
“有,爷爷就是这样教我的。他每天扎针前后也会帮我按摩。你看看院子里还有他帮我搭的锻炼支架呢,我天天都去扶着支架锻炼。爷爷人很好。比我亲爷爷对我还好。”看起来小梅对中医老爷爷很满意,提起他来就滔滔不绝。
“知道不?你是个幸运的小丫头。好了可别忘了爷爷。”翔也庆幸小梅遇上了老中医这样德艺双馨的好人。他也想看看小梅是如何锻炼的,就顺势把小梅抱到了院中的支架旁,轻轻把她放下,等她扶住支架站好以后,才敢放手。支架搭在荫凉里,是用打磨光滑的细木棒搭成的。木质细密温润,严冬也不会冰手。小梅扶住支架慢慢前行,走到头再转身往回走,就这样来来回回,既可以防止肌肉萎缩,又能够达到刺激运动神经的作用。这是一种相当枯燥无味的运动方式。没有足够的耐心很难天长日久地坚持下来。不一会,小梅已经满头大汗了。
“走,进屋歇会。”翔抱起小梅进了堂屋,老中医已经把饭菜做好。
第二十章(4)
“开饭了。来尝尝我的手艺怎么样?”老人同样的满头是汗。从开始由杨妈妈送饭到后来的自己下厨,老人已经习惯了自给自足。做起饭菜也早已得心应手。他本来是中医院的医生,退休以后本来准备自己开个诊所,却在他的诊所开业前被杨丽请了来给母亲治腿,他开诊所的本意也只是为了发挥点余热,造福于人,不至于闲来无聊,并非为了挣钱。也就欣然应约来了这里。杨妈妈的病情刚刚稳定下来,小梅父女又慕名前来。就这样一拖再拖拖到了现在。非但没挣到钱,反而倒贴了不少。他喜欢小梅这娃儿,他本人晚婚晚育,育有一女,宝贝一样,看见别的女孩也会自然而然心生欢喜。小梅这孩子尤其惹人恋爱,老爷子从心里想把她的腿看好,只要她能够重新站起来,倒贴他也乐意。
“您辛苦了。”翔把小梅抱到一张宽椅上,然后端来水盆让小梅洗过手脸。三人开始吃饭。老人做饭不像一般的男人喜大油大荤,饭菜都很清淡可口。同时又很讲究营养,每顿他都会针对小梅的身体需要专门为她准备一样特色营养菜。
“这一盘是小梅的。翔娃,你也尝尝。”他把一盘蘑菇炖兔肉推到小梅面前。这是全桌唯一的一盘全荤大菜。其他的就多以青菜为主了。小梅又把盘子推到翔面前。翔举筷夹了一块兔肉,又把盘子复推回去。
“好吃。香而不腻,嫩而不硬,还有蘑菇的味道,这是兔肉吗?我过去也吃过兔子肉,好像和这个不怎么一样。”翔细细品味着。
“是兔肉,不过不是一般的兔子肉,是野兔肉。这里离山远,进山打猎的少,废了好大劲才买来的,味道和营养价值非家兔肉可比。”老人脸上竟露出孩子般的得意和炫耀之情。
“谢谢爷爷。”第一次见面喊的就是爷爷,其实老爷子的女儿也只有20出头。不过老人没觉得别扭,按年龄小梅喊他一声爷爷也很合适。小梅乖巧地夹一块兔肉放到老人嘴边。老人摆摆手,连连推拒:“不行,爷爷老了。牙口不行,我多年吃素的肚子也消化不了。你自己吃,多吃点才能长肉,才有力气锻炼身体。这是你的菜,不许让了。”细说起来,小梅的爸爸不但治疗费没有给,连回家的路费都不够,不够的部还是老人垫的。他付给老人的钱连小梅的生活费都不够。他也从来没有计较。小梅的爸爸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就利用老人对女儿的疼爱装傻充愣,这一切,小梅心里都清楚,不过没有说出来。她暗暗发誓,如果老天能让她重新站起,她一定好好报答老人,像亲孙女一样孝敬他,为他养老送终。为了能够早日站起,她不顾一切地拼命锻炼。其实她这样拼命,不全是为了报答老人,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原因,那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有资格和翔站在一起。这是小梅装在心里的秘密。
“小梅,爷爷说得对,你乖乖自己吃。等你腿好了。哥带你去老林里打猎打一只狍子给爷爷。”翔信口开河地描绘着小梅腿好以后的打猎壮举。
“说话算话。不许骗我。”小梅兴奋的小脸通红。她仿佛已经看见翔带着自己奔驰在深山老林里追踪野兽的情景。头上鸟儿飞,地上野兽跑。他保护着她不被野物伤害,渴了喝清泉,饿了烤鹿肉,只有他们俩。好美!想想都能迷死人。这傻孩子还以为翔留下来都是为了她呢。梦醒的那天就是她心碎的那天。写故事的我越写下去越不忍心,我眼睁睁看着她跌入爱情的网中不可自拔,却没办法救她。她什么都还不明白,她沉在梦中幸福着,而我什么都明白,想帮又帮不了她,所以我比她更难受。我爱吉娜也爱她,俩女孩我一个都不想伤害。可是故事却不能由着我的性子发展。翔只能爱一个,小梅幸福,吉娜就会痛苦;吉娜幸福,小梅就会痛苦。现在吉娜对翔的感情还谈不上是爱,我也想过让翔转变心意,忘了吉娜,慢慢接受小梅。吉娜没有翔可以另选佳婿,小梅没有翔只能痛苦终生。可是翔很固执地不肯听从我的合理化建议,他比任谁都死心眼。他虽然也喜欢小梅,可他不爱小梅,在他眼里小梅只是一个楚楚可怜的小女孩,小妹妹,他只想保护她,医好她。我磨破嘴皮他也不相信小梅会爱上他,他觉得我是杞人忧天,他认为小梅只是个孩子,没有可能会爱上他。他眼里心里只有一个吉娜。他宁可选择放弃生命也不选择放弃吉娜。这就难办了。我只能尊重他自己的选择。不能包办。没有大团圆了。我懊恼不已。我无能为力。我好心疼。心疼这个同样死心眼的固执女孩。我也想让翔离她远点,别让她有所希望,断了她的念想。既然长痛不如短痛,就让她利利索索痛一场,别再往下陷。翔真是害人精。他正手持温柔的钢刀一点点割取小梅的生命,却浑然不觉,还以为自己是被害人的保护神。他天性如此,我无可奈何。他是张占武的儿子,张家的男人我一个也改变不了。我只能心疼地任凭小梅一步步走向无边的深渊。跌下去以后会怎么样?我不敢想。
“那当然。哥有骗过你吗?”钝刀剜心心更疼。翔一片好心。
“爷爷,我能好吗?"小梅再次向爷爷求证。傻孩子,天上飞鸳鸯,月下浴红衣,是你一厢情愿的假象,醒醒吧。
“能,一准能。”老中医的心明眼亮不是在情感方面,他同样不谙内情,也想不到小梅会喜欢翔,又如何能得出正确的断语?他医得好外伤,却医不好情伤。
错误的时间遇见正确的人,此其一也,
正确的时间遇见错误的人,此其二也,
错误的时间遇见错误的人,此其三也,
正确的时间遇见正确的人,此其四也,
小梅的情况符合哪个选项?自己想。
“真不走了?”
“真不走了。”
“好,准备干什么?”
“还没最后敲定。先原始积累,同时完成中医学院函授专业的全部课程。终极目标是开一所医院。这是我最大的愿望。我学了那么多年的中医,不想就此荒废,这也是我最喜欢的一种职业。治病救人是一种有成就感的事业,看着自己治好的病人从自己面前走过是一种说不出的享受。别人不懂,您会懂。”
“挺好。也比较现实。”
“到时,还需要您的大力相助。”
“老朽自当尽力。”
小梅安安静静啃着自己喜欢的兔肉,看着自己喜欢的人。这是她有生以来最幸福的可以载入历史史册的一天。弟弟的病再能及早好起来,一家子能够团圆就更好了。除了动情这一样勉强能和成年人沾点边,其他种种,她还停在一个孩童阶段,很多方面比她同龄的孩子更加稚气天真。这应该是因为她从未真正走上过社会的缘故。一叶障目,易喜易悲就是她不成熟的证明。说着聊着肚子差不多也饱了。
“小梅,要不要去方便?”老人说的很自然,看来平时他们习惯了。只是今天多了一个翔,小梅还是忍不住红了脸。翔乐了。
“这孩子,吃喝拉撒,人之常情,有什么可难为情的?走,哥推你去。”翔把小梅抱到轮椅上。轮椅是翔为小梅定制的。一种残疾人出门专用的特制轮椅,坐在这种坐垫能够随时抽出的轮椅上就不怕内急了。院子里有小梅的专用厕所,是小梅爸爸没走前根据老人的建议特别搭建的,由一个支架和一只中空坐凳组成。凳子是找当地的木匠特制的。方便时只要坐上凳子扶住支架就可以了。很方便。秽物亦可随时清理。翔感慨不已,真是一位难得一见的善良老人。他对小梅的无微不至,实在令人感动。
残疾人的日常生活没有那么多正常人容易营造的虚假美丽和浪漫。因为残疾人的特殊身体,人类日常生活中那些不雅观的难登大雅之堂的正常人不屑让人看见的举动就不得不呈现于人们的视野中,甚至不得不被放大拉长。这是没办法的。如果你觉得大街上的残疾人有碍观瞻,那说明你的内心有碍观瞻;如果你觉得你身边的残疾人丢了你的人,那说明你比残疾人更丢人;如果你觉得那些残疾人太丑陋,那说明你比他们丑陋。美是相对的,没人愿意追求残缺美,可是人人都要学会欣赏残缺美。
因为自己家里有个兴国,因为从小看惯了母亲对兴国体贴入微的照顾,所以翔做起这一切也很自然。没有丝毫的别扭。老人家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他越来越喜欢眼前这个朴实真诚的小伙子了。自己的老闺女倒也和他年貌相当,他能做自己的女婿就好了。
“翔娃,有女朋友了没有?”
第二十章(5)
“嘿嘿。”翔不知如何回答?小梅支愣起耳朵。老爷子说起话来一口一个娃,口音也不像地道的东北人。看样子他是西北人。
“没有?我给你介绍个怎么样?”老爷子是认真的。小梅不高兴听见这样的话,也怕听见这样的话,她心里有点生爷爷的气。
“不用了。我心里是喜欢一个。不过还没敢跟人家姑娘明说。”翔怕老爷子真给自己介绍对象,不得不说了实话。小梅听了心一沉,随即又莫名其妙地欢喜起来。她竟然猜想翔喜欢的姑娘就是她。而且越想越像越信以为真。麻烦了。
麻大烦了。
如此这般推想下去不就麻大烦了吗?如果老爷子继续追根究底问下去就好了。这样,会让小梅看见事情的真相,了解翔为谁而来?为谁而留?这样虽然她会非常痛苦,甚至痛不欲生,可也不会当真不活了。毕竟她对翔的感情还只是停留在一厢情愿的孩童式的单相思阶段,看似坚贞不渝,矢志不移,其实远没有那么坚不可摧。此时此刻如果引导得当,相信她会及时抽身,把这份感情慢慢转变成另外一种兄妹情。也就万事大吉了。偏偏老爷子一听翔已经有了意中人,也就打消了把自己的女儿介绍给他的念头,也就失去了追问下去的兴致。他的不好奇害苦了小梅。于是小梅就仍然沉浸在自己臆想的爱情长剧中越陷越深越跑越远了。这可如何是好?
杨丽吉娜风尘仆仆,眉梢眼角挂满了风霜。这次回来不同于以往,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她们这次是专程回来办一批计划外的急货。只回来了一半人,其他人将按原计划继续前行。回来的人没时间休整,一旦货物准备齐全,就要马上出发,本来应该留下杨丽吉娜,让男人们回来。苦于这批货多是女人用品,最好是女人采购,所以杨丽自告奋勇回来了。杨丽吉娜是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杨丽回来不用说吉娜也要同时回来。于是她们就一起回来了。
因为回来的匆忙,没顾上给母亲和她的三只小老虎买礼物,老太太自然不会有想法,女儿平平安安就是给她的最好礼物,大虎也不会因为没有礼物而心生怨气,能看见朝思暮想的妈妈就是最好的礼物,二虎小虎可不这么想,他们还太小,没有这么高的思想境界和思想觉悟。他们已经习惯了妈妈不在身边的日子,妈妈不在家他们并不是多么想念,他们之所以天天计算妈妈回来的日子就是盼着妈妈给他们带礼物回来,可是这次妈妈却两手空空进了门,俩只虎失望透顶,嘟着俩只虎嘴生大气,气得连妈妈阿姨都忘记喊了。气得大虎朝着俩人的虎屁股连踹了俩脚,碍于姐姐不可侵犯的虎威,俩人只好忍气吞声地喊了声妈妈,一副不情愿的样。杨丽自然明白俩只虎崽子的心思。也不挑破也不发火,自顾拉着吉娜去洗澡了。
翔跟着大虎进门的那刻,俩人刚刚洗簌完毕。故友重逢分外亲,翔明目张胆的高兴感染了在场的每个人。气氛一下子变得火热了。吉娜也说不出的高兴,不过她本性沉静,不喜张扬,显露出来给人看见的情绪总是打了折扣的。她不会让翔知道她看见他进门时情不自禁的耳热心跳和心底一阵阵翻涌的潮涨潮落。虽然她迄今为止还没有对翔转弯抹角的表白有过明确的回应,毕竟他只是通过杨丽表达过他对她的爱慕之情,并没有当面锣对面鼓地向她本人求爱,她不好说什么,也不好表现的太那个。她还记得最后一次离开翔,翔字字千钧说出来的那三个字:等着我!虽然这也算一种表示,可等着我没办法等同于我爱你。如果翔就想用这模棱两可的三个字来耍戏她呢?就算这三个字是翔当时的真情告白,谁敢保证他以后不会改变呢?如果他当时只是心血来潮的率性之举,那么他改变初衷以后,这同样的三个字就会具有完全不同的另一种解释了。她自认对男人不够了解。所以也不敢妄下断言。为了不让自己受伤,她宁可假装没有听见过那样的三个字。母亲的教训她铭刻于心。母亲的多情造成了母亲一生的多灾多难,也害死了母亲。她不想重蹈母亲的覆辙。她也很在意杨丽的意见,她认识杨丽虽然时间不长,可她对杨丽的感情并不亚于扬扬之于杨柳。都说女人善妒,特别是漂亮女人之间更不容易和睦相处,和同行是冤家一样的道理。她们这俩对是例外。杨丽对翔的介入几乎没表示意见。可能她是想保留意见等等看,看事情如何发展。如果翔只是因为身处大漠,情感寂寞,身边又没有其他女人,才对吉娜产生好感的,那么这份感情就未必经得起距离和时间的考验,一切只会是昙花一现,而后烟消云散复归平静,她也就用不着多费口舌提什么建议了。如果翔是真心实意的想和吉娜白头偕老,那也会有进一步的举动,她自会冷眼旁观,细探虚实,查看究竟,有了正确的判断才能更好地帮助吉娜。辛亮对翔的看法她也仔细考虑过。总之一句话,终身大事非儿戏,万万急不得。把一切留给时间,等到一定的火候,她相信一切自有分晓。
“我想跟你们一起跑完这趟,行不?”翔是认真的。
第二十章(6)
“如果我们一直跑下去呢?”杨丽抛出一个障碍球。翔的出现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她还是悄悄地高兴了一下。为吉娜。她心里明白吉娜对翔的好感。虽然她嘴里没说。并非什么话都需要说出来才能让别人明白,何况吉娜是个闷嘴葫芦。想让她竹筒倒豆子太难了。她的心思大半都要猜。
“不会的,我不会让你们一直跑下去。太累太苦太危险。这只是一个过渡。”翔不抓那个球,抛出了自己喜欢的球。
“小子,没嫁你呢?就想当家作主了?”
“ 姐姐你错了,我想当的是男人,顶天立地有能力保护自己女人的男人。”
“那你觉得你有能力保护我们家吉娜吗?”
“我有。”
“多做少说,让事实说话。话漂亮没有用。”
“姐姐说得对。我此刻站在这里就是事实。”
“你觉得这样就足够了吗?你站在这里吉娜就幸福了吗?”
“不够,我会努力,全心全意努力营造,争取让她做一个幸福的女人。”
“那我拭目以待。”
“您同意我和你们一起上路了?”
“吉娜不反对,我当然也不会反对。”
吉娜没言语是因为她一直在想心思。当知道翔已经离开了地质队,准备留在小城发展时,吉娜心里稳不住了。杨丽去哪她去哪,这辈子她不会离开杨丽,这是她走入爱情的前提条件,也是她未来的夫婿必须要接受的先决条件。她已经把杨丽当成了她唯一的亲人,自从妈妈离开她,她就没有任何亲人了,她不能再失去杨丽这样一个疼爱她的姐姐。也就是说她不会因为爱情离开杨丽。这也是她没敢对翔抱太大希望的重要原因,因为她知道翔不是东北人,她不相信他会为了自己留在东北,她也没理由要求人家留下来。所以她虽然对翔心存爱意,也不敢表露出来。没想到他会那么快离开地质队,而且是为了她?她心里说不出的感动。她有什么理由反对他陪她们一起上路呢?
接下来的几天里,翔跟她们一起出货进货也顺便联系下一批货物的买主。忙绿的日子是充实的。有爱的日子是甜蜜的。能够守着自己心爱的姑娘,翔浑身有使不完的力量。天是那么蓝,云是那么白,热死人的阳光好像也充满了人道主义的慈祥。汗流浃背的酣畅淋漓,让每一缕微风都显得珍贵无比。没有花前月下,没有柔情蜜意,没有激情相拥,没有缠绵悱恻,只是每天能看见她的身影,翔已经感到幸福无比。他每天早出晚归地忙进忙出,来来去去脚下生风,吃饭都恨不得俩口并作一口,他没有留意到小梅的失落。是不是处在幸福中的人眼睛里就只有幸福?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都是失意之人的失意之语,和翔无关,他丝毫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更不会觉得自己残酷。他来去匆匆,小梅看见他的次数越来越少,时间越来越短。小姑娘把伤心埋在心里,死命地锻炼自己的身体。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体的康复上,只有身体好了,可以走路了,她才能天天看见他,和他同甘共苦并肩作战,和他同出同进双宿双飞。自以为是的痴情才真是害人不浅,小姑娘哪里知道他最大的拦路虎并非自己的身体,而是一个大活人吉娜,谁错了?一个个都没错,都对对的。是造化弄人?说不清,如果小梅知道正有一场无休止的爱情酸雨即将淋到她的头上,她该如何承受?我本来极度痛恨王熙凤,如果不是她偷梁换柱的馊主意,又何至于活活拆散宝黛这一对璧人?可后来细一想,倘若没有王熙凤横插一杠子,又如何能够顺利了结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之间这一段以泪还情的风流公案呢?可见得一切早有定论,旁观者实不必过分的悲冬伤秋空自嗟叹。所谓的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也只是相对的说辞。也是无可奈何的自然而然,试问流水岂知落花有意?就算他知道,又岂能怪得了他?要知道感情是不能勉强的,什么理都是理,只要不是负情就没有对错。
直到临行前,翔才倒出空来叮咛交代小梅一番,无非是好好锻炼,安心等他回来之类的大道理。岂不知他嘴里的安心等他回来听在小梅心里恰是另一番滋味,起到了另一种效果?这也罢了。没有这些误会又如何能够成全阴错阳差这样的成语和成语背后的故事?
“哥,我会乖乖等你,你一定早点回来。”小梅忍不住眼泪汪汪了。
“放心,说不定没等我回来,我们的小梅已经健步如飞了。”翔拍拍小梅的手背安抚她。死者已矣,活着的人有命就有情。命是自己的,情是给人的。区别只在于,给的是谁?受的是谁?给的是非心甘?受的是非情愿?情投意合固然好,从古至今有几人?
翔走了,他的离开只是一个开始。古丝绸之路上遍地的黄沙,累累的白骨书写着古往今来无数冒险者不屈不挠的呻吟。翔踏着前人的足迹,追着向往的爱情,翻着历史的典故,写着自己的人生。前程似锦,来日方长。
杨丽没准备长期过这样餐风露宿的日子,这我们是知道的。她跑商队只是权宜之计,一边原始积累,一边等待时机。等到资金差不多,机会差不多之时,她自会安定下来,她之所以那么问张翔,不过是为了探探他的心迹,了解他的目的,看看他的为人,摸摸他的底细。总而言之一句话,就是想多了解了解他。了解的越多,吉娜的幸福指数就越大,上当受骗的几率就越小。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伟人的教导总是牢记心中的好。
“吉娜,跟紧我,千万别掉队。这一段最难走,过去就好了。”雨季的沙漠戈壁都是险象环生的,说不清哪里就会猛不丁冒出一片流沙,哪怕毫无凶险的熟路也保不齐会出现什么新情况,多观察多留心总是有好处。本来那次遇险以后新开的这条商路,经过这些日子以来的摸索总结,已经可以安然无恙了。他们依旧不敢掉以轻心。任何地方的雨季都是最让人头疼的。西域也不例外。
“你也跟紧我。”杨丽关照吉娜,吉娜关照翔。杨丽的嗓门嘹亮,吉娜的声音很小。小小的声音,大大的暖流。杨丽心照不宣地扭过头朝着吉娜笑笑:小丫头片子,那么紧张干什么?他还能凭空消失不成?虽然没出声,吉娜还是红了脸。一进大漠,翔就紧紧跟在吉娜身后,他这样可不是怕自己出危险,他是怕他的姑娘有意外。时刻准备着。几年前街头巷尾大红标语上时常看见的几个字,这会子送给翔是最合适不过了。同行的还有一个爷们,他也是杨丽的队友,辛亮的死党,张琳。辛亮自己回不来,可他不放心杨丽,只好托张琳和杨丽吉娜一起来去。翔和张琳见过面,只是不熟。不如他和辛亮熟。这是因为辛亮油嘴子爱饶舌,张琳话少的缘故。商队里男多女少多是光棍汉子,连杨丽吉娜都是女光棍。张琳却是有老婆的男人。这也是辛亮让他做护花使者的重要原因。有老婆的男人比没有老婆的男人相对来说更了解女人懂得女人,更知道女人需要什么,对女人也有了一定的免疫力。也就不容易打老婆之外身边其他女人的主意。保险系数大得多。这只是辛亮的如意算盘。杨丽从来没对他表示过什么,更没说过要嫁给他,可她偏偏就是不死心,不死心还不算,他竟然还把杨丽当成是他的盘中菜,在他内心深处,杨丽就是他辛亮的老婆,任何人不许染指。笑话吧?等到有朝一日杨丽做了别人的新娘,不知辛亮如何消解心中的起伏?杨丽不嫁人,他当然也不会逼着杨丽嫁给他,那样毕竟还有希望,还可以对张琳们说,她只是不想嫁人,她如果想嫁人,一定会嫁给我。所以不知道杨丽是嫁人好还是不嫁人好?杨丽嫁了人,辛亮肯定会伤心,可是也会死心,死了心才可能另娶别人。杨丽一辈子不嫁,只怕辛亮也会做一辈子的光棍了。这还是一笔说不清的糊涂账。不知道谁会误了谁?杨丽是打定主意不再嫁人的,奈何辛亮不相信。所以他愿意等待一个无望的结果,是他自己的事,和杨丽无关,也怨不了杨丽。张琳旁观者清,他也不止一次劝过辛亮,辛亮不听他也没办法。只好随他去了。人生自是有情痴,古来世间多情种,一个情种一个型,各不相同。辛亮托张琳并非所托非人。张琳是个值得信赖的好男人。如今有了翔的加盟,一路之上更可以高枕无忧了。
闲话少说书归正传,先让翔陪吉娜在路上走着。回过头来还说小梅。
第二十章(7)
“爷爷,你快去,小梅姐死了。”大虎气喘吁吁地进了院子拉起老中医就往城外跑。老人大吃一惊顾不上多问跟在大虎后面。这才是翔上路以后的第二天,小梅就出了事。真真是按倒葫芦起了瓢。人生在世难免多生枝节,有些枝节是意料之中的,有些枝节是意料之外的。小梅这次的意外遇险就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这天是星期六,下午学校不上课,当时的全日制中小学好像都这样,一周休息一天半。不像现在的一周双休。话说大虎放了学吃完饭,帮姥姥做完家务,就例行公事般到这边院里找小梅。小梅正扶着支架练腿脚。直练得满头大汗,呼呼直喘。大虎忙帮她坐上轮椅,端茶递水,休息片刻。小梅忽然向大虎报告了一个天大的喜讯:
“大虎,我空手能站5分钟了。爷爷是不是?”小梅高兴极了。她怕大虎不相信,忙大声让老人为她作证。
“真的吗?爷爷。”大虎欢呼雀跃,好像比小梅更高兴。她虽然嘴里还在问爷爷,其实心里已经相信了。
“真的。功夫不负苦心人嘛。我们小梅这么拼命,老天当然不好意思辜负我们了,是不是?”老人每天拿着表陪着小梅锻炼。这阵子除了练习常规行走外,又让她学习空手站立。开始小梅根本不敢撒手,唯恐一撒手就会倒下去。老人耐心地鼓励她克服恐惧心理。并贴身护卫她。慢慢的慢慢的,小梅松开了手。从最初的一刹那到10秒20秒1分钟2分钟到今天的5分钟。小梅一天天进步着。立的时间越长她越有信心。她失去知觉的双下肢似乎好像也渐渐有了点知觉和力量。虽然那种知觉和正常的知觉有所不同,虽然那种力量还微乎其微,虽然一切的进步还不足以让她扔掉拐杖和轮椅独立行走,她还是兴奋异常。希望就在前头,未来更有盼头,翔的音容笑貌时时刻刻浮现在她心中。梦想的一切都那么美好。
锻炼结束照例是俩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谈心唠嗑大摆龙门阵的时间。老爷子正在厨房帮小梅熬制活血散瘀的汤药。药方是他自行研究配制的,药草是他亲自挑选采摘的,结合针灸锻炼,进行辅助治疗。
“哥哥走了。我很想他。你想不想你妈妈?”俩人聊着聊着聊到了刚刚离开的三个人。
“那还用说?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我妈妈生了我们三个,她不辛苦就养不活我们三个。我好心疼我妈妈。”大虎小小年纪,却满腹满口的大人腔。好像坐在她对面的小梅只是一个小娃娃。
“等我腿好了,能像你一样跑了。我就陪着我哥去流浪。他到哪儿我就到哪儿,再也不会离开他了。一起挣钱养爷爷还有我爸爸妈妈弟弟。”小梅心里一阵向往伴随一阵惆怅。
“等我长大,我就什么活都不让我妈干了,光让她在家里享福,挣了钱全部交给她,她天天坐在家里数钱就行了。我长大以后最多就生一个小孩,不能多生。我要养我妈妈,生多了养不起,不生我妈妈没意思,我一出去工作,就没人陪她了。我要生一个女孩陪我妈。因为姥姥说等我长大她就不在了。不在了就是死了你知道不?你有没有看见过死人?我就看见过。”越说越没边,虎气腾腾,天马行空,拢不住缰了。
“我看见过我奶奶死。闭上眼不说话了,好像睡着了,别人说她死了,那会我还小。还会走路呢。”对过往的回忆勾起了小梅的伤心。
“别难过了。你一定能重新学会走路的。我们生下来不是都不会走路吗?不都是后来慢慢学会的吗?你就当自己是刚刚生下来的小娃娃,还没学会走路。”老人哑然失笑。这俩孩子。
“我都这么高了。怎么能当自己是小娃娃?大虎我比你大,是你姐姐,会比你结婚早,比你生娃娃早。腿好了,够年龄了,我就结婚。”小梅本来是个非常腼腆害羞的小姑娘,遇上大虎这个年纪幼小尚不知羞为何物的生猛侠女,也变得没羞没臊起来。
“你想和谁结婚呀?”大虎的好奇心被小梅的话语给充分调动起来。
“不告诉你。”说到真人真事,小梅还是没那么大的勇气。
“不说就不说,你结婚那天我自然会知道。我吉娜阿姨也会结婚的,她和我妈一样漂亮是不是?你见过她吗?还没有?等她结婚那天,如果你腿好了,咱俩一起给她当伴娘。”大虎好像看见了婚礼的热闹。
“不能有俩个伴娘吧?你当吧,我在旁边看。你阿姨跟谁结婚呀?订婚了没有?”枝头上的鸟儿敛声屏气,草丛里的蛐蛐敛声屏气,天空上的白云敛声屏气,院子里的瓜果敛声屏气。
“可能会和你哥。还没订婚,不过他们已经开始谈恋爱了。谈好了不就可以结婚了吗?”大虎的刀懵懵懂懂插进小梅的心脏。
“你听谁说的?”小梅残留着最后一线希望。
“我妈,你哥,我姨,我姥姥,都说过。你哥早就喜欢上我姨了。为了追我姨才来到这里,他都说他不走了。要和我姨结婚的。你不知道?你哥没告诉你?”大虎以为小梅会比她知道得早,没想到她还不知道。
小梅心碎了。她没想到会是这样?原来她喜欢的人并不喜欢她,原来她只是一厢情愿的单相思,原来一切都是她想入非非会错了意,原来一切都是自己凭空臆想出来的一场梦,原来他另有所爱,原来她是为她而来,不是为她而来,她只是自作多情。她只是自作多情。真笑死人了。
谈兴正浓的大虎,一下子没有了谈话的对手。小梅不说话了。不理她了。自顾自发起呆来。看脸色好像有点不开心。大虎莫名其妙成了一个丈二和尚,她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咋就惹了小梅?
“小梅你怎么了?为什么不理我了?我哪里说错了?你告诉我呀。”小梅不能说呀,说了可就丢死人了。她不能让人知道她喜欢翔,她不能让人知道她竟然单相思。她只能不说话。她可以不说话,却不能不难过。全塌了,全倒了,全惨不忍睹,面目全非了。梦醒了,情碎了。天昏地暗,她不想活了。
大虎知道自己闯了祸,可不知道自己闯了什么祸?反正小梅不理她了。大虎极力想补救自己的过失。怎么补?
“小梅姐,你生我气了?你告诉我哪里说错了?我改。”
“你没说错。我刚刚走神了。”小梅不能再保持沉默。大虎很聪明的。自己再不说话,她就该知道了。
“那就好了。我以为是我惹你生气了呢?我推你出去玩吧?”大虎为了让小梅尽快高兴起来。就提议带她出去玩。
“我不想出去。你自己去玩吧。”小梅极力推脱。
“走吧,外面空气新鲜,鸟语花香的,有利于你的身体健康,爷爷不是建议你多出去溜溜吗?“大虎发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努力鼓动小梅跟她一起出去踏青。春天踏小青,夏天踏大青。这是大虎的独家说法。
“那走吧。”盛情难却,小梅不忍过分拂逆大虎的好心。和爷爷打声招呼,大虎推起轮椅出了院门。往常,大虎也会偶尔推小梅出去遛弯。她知道小梅不喜欢去人多热闹的地方,就带她去偏僻无人,环境清幽的公园或者一望无际,满目青绿的田野。这天,她没有带她去这俩处,却奇思妙想地带她来到了母亲带她来过的靠近边境的城外江边。
“看见没有?那边就是苏联。我妈最喜欢来这里了。”杨丽平时来这里是步行。大虎却推着轮椅。所以她们去不了平时母亲去到的地方。只能停在宽道上,望远处的风景。江边风大,下面是一座陡坡。原来没这么陡,被大雨冲刷以后,几乎变成了小悬崖。有星星点点的花草点缀其间。还有一些破破烂烂的灌木,不体面地张扬着它们不三不四的风姿。没半分英武之气,简直丢人。还是大林带来得痛快,看着爽快。高耸入云快顶到天堂的地基了。江对面静悄悄的,没看见哨兵游动。
“哦,”小梅只是嗯嗯啊啊的胡乱应上一个字。她再无高谈阔论的兴致。偶尔应一下只是为了不失礼貌,以及不让大虎扫兴。大虎是个很好的孩子。她不能让自己的痛苦影响她的心情,更不能迁怒于她。她又不知道自己喜欢翔。她应该感激她及时唤醒了自己的梦。可是失去了爱情,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这会子的小梅心里只有悲伤,什么爸爸妈妈爷爷弟弟,她好像一个也记不起来了。她的爱情比天大,她比天还大的爱情夭折了,胎死腹中的绝望浓浓地笼罩着她。她只想快快摆脱掉这令人窒息的一切。趁着大虎爬树为她摘野果的当口,她推起轮椅把自己推下了悬崖般的陡坡。大虎惊得差点跌下树身。她稳住心神爬下树,慢慢绕下陡坡,轮椅已经跌倒坡底,小梅挂在半坡的灌木上。正挣扎着离开灌木的怀抱。
“小梅姐,你别动,千万别动,我喊人来救你。求求你了。”没等大虎看见人影,小梅已经跌了下来。
第二十一章(1)
“来人呀!有人吗?”大虎狂呼乱叫,抓耳挠腮。这里本属人迹罕至的多事之地,任凭大虎喊破嗓子也没用。大虎哭喊着爬到坡底小梅身边,小梅已经摔晕过去,手脚四肢被灌木上的小刺扎划的鲜血淋漓,大虎人小,从未经见过这样的阵仗,一时慌乱恐惧的难以自持。她又喊又摇又拽又拉,小梅依旧双目紧闭。大虎害怕了。以为小梅已经死了。就哭着爬上坡跑回家来喊爷爷。
一老一小赶到出事地点,小梅正坐在坡底的轮椅旁怡然自得地采摘野花,老人长舒了一口气。大虎喜极而泣,跳过去抱住小梅不肯放手:“小梅姐,你没死呀?吓死我了。我喊你,你都不理我。一直闭着眼。”小梅面色平静,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她把一朵蓝花插在大虎的红头发上:“我没听见你喊我。我睁开眼,你就不在。我只好坐这里摘花等你。”
“傻孩子,你小梅姐不是不理你,她刚刚一准是摔昏过去了。快回家,瞧瞧这些伤口,太多了,在这里包不了。大虎我先把你小梅姐背上去,回头再来弄轮椅。”
“我来拉轮椅。”
“不行,你拉不动,这里太危险,看再把你摔着。”
“我行。你看着。”
大虎抬起轮椅的俩只前轱辘往前走,着地的后轱辘就跟着走,抬轿子似的。老人见状就交代她小心点,歇着走。然后自己背起小梅绕着斜坡爬到宽路上,让小梅扶树而立。他下去帮大虎把轮椅弄了上来。几个人没敢再耽搁,直接回了家。挑刺,消毒,包扎。尽管小伤口只是消了毒,只拣那些不容易愈合的大伤口包了。还是把小梅包成了一个花里胡哨的大粽子。
原想质本洁来还洁去,没想到魂灵儿做了一番旅游悠荡荡又回来了。小梅只感觉心空空意悬悬,无所凭靠无所依托。没有悲伤了,只有茫然。肉体悬空的那一刻,她看见的不是翔的笑脸,而是父母的面容。她觉得自己错了。至于如何错了,她还说不明白,她只是觉得自己的一生不应该做这样的交代。死了又如何?别说翔并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死因,就算他知道了又能怎么样?难不成他会为了自己抛下爱情来殉情?殉了情自己就能和他魂魄相依了吗?这一世尚不能确定,更别说死后了。别人也只当自己是因为意外丢了生命,不过多几声徒然的长叹而已。就这样了结了自己,别说对不起爹娘了,对得起抛家舍业不求报答想尽一切办法给自己看病的爷爷吗?同样的,她也对不起翔,别说他不知道自己对他的心思,纵然他知道,难道他帮助自己错了吗?难道他帮一个人就该连爱情也要一并施舍给被帮助的人吗?如果助人为乐还要有这样的附加条件,谁还敢轻易对弱者伸出援助之手?这样幼稚无知,这样不通人情,死了活该。自己喜欢一个人也许不算错,可不能强求人家也同样喜欢自己。自己会错了意是自己愚蠢,凭什么迁怒于别人?就这样吧。该长大了。不是小女孩了。没有了爱情,自己就不活了吗?难道人生于天地之间,就只为了爱情而活?罢了罢了。掀过去吧。不要再做个让人徒增笑料或者徒添伤悲的可怜虫了。
以后的俩天,小梅很少说话也没有锻炼,吃得很少,睡得很早,看不见她黑眼圈的人也只能当她睡得很好。老人心知小梅的意外绝非偶然。他悄悄找到大虎,细细询问了俩人当天所有的谈话内容。虽然还是不明就里,不过多少猜到了一点。他没有说破,也不曾逼她锻炼或者怎么怎么的,他知道她需要调整。大虎是整个事情的惟一参与者和见证人。她当时正在树上,她亲眼看见小梅是自己把自己推下陡坡的。可是她想不明白小梅为什么会这样做?她不相信小梅是不想活了。一个人怎么会好端端去死呢?不可能。所以,她擅自把自己看见的东西给出了另外一种她认为合理的解释。那就是,小梅本来是想推着轮椅活动一下的,没想到轮椅不听话,非要往坡下走,小梅力气小,拉不住轮椅,就跟着轮椅掉下了陡坡,幸好半路被一丛爱管闲事的灌木托住,小梅才得以保全了生命,没酿出惨祸。否则自己就成了有嘴也说不清的杀人嫌疑犯了。好险。小梅好险。自己也好险。这只勇往直前的小老虎,根本没想过小梅可能是因为爱情失意自寻短见的。许多年以后,她在吉娜和翔的婚礼上又想起了这段陈年往事,才忽然意识到小梅当年的意外遇险可能另有蹊跷。那已是后话了。
第三天,小梅恢复了锻炼和正常的作息。爷爷还是她最亲的爷爷,大虎还是她最好的朋友,翔还是她最爱的哥哥,只是哥哥了,不再是其他,不能再是其他。虽然转起这个念头时,心还是霍霍的疼,泪还是哗哗地流。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为谁只有她自己知道?也只能她自己知道了。过去还妄想有朝一日可以与他同命运共呼吸,以后再不能这么想了。过去为爱情活,以后为责任活,也为自己活。
“爷爷,您好久没回家住过了吧?您为我牺牲得太多了。明天您回家吧,住几天再回来。您放心,我自己不会耽误锻炼的。”爷爷很诧异,小梅过去没说过这样的话。他是有点想家了。想老伴尤其想女儿。她们对他这种一无所求的付出不怎么理解,虽然她们没说什么,可是他知道。一家人之间自有不用语言也能让对方明白自己意思的办法。翔刚刚回来那会,他本来打算让翔代替自己照顾小梅几天,因为她可以自己锻炼,却不能自己针灸。翔可以。谁知道杨丽她们一回来,翔就忙上了。他的回家住几天的念头也只能自行打消。自己家距离此地并不远,徒步行走几个小时够了,一个上午可打来回,不过犯不上了,来去匆匆的。如果自己家住房宽裕,他早把小梅带回家去了。既然条件有限,只能来之安之,小梅的腿脚好不容易有了长足的进步,怎能够掉以轻心?这个时候她身边可不能没有大夫,而且她历劫归来,情绪刚刚稳定,也需要有个人陪在身边。大虎吸取教训,此后再没敢带小梅去过江边。直到俩年以后小梅恢复健康,学会走路,能够自己去那个地方为止。
小梅要求爷爷和大虎,不要把她出事的事告诉给翔。俩人答应了。可翔还是知道了。是姥姥在一次闲聊中无意透露的。翔震惊之余细问端详,姥姥说是意外,大虎说是意外,爷爷也说是意外,翔就当成了意外。没再多问,只是交代小梅以后一定要当心。小梅只是点头,没言语。这次回来以后,翔发现小梅有点变了。对他不再像过去那么亲,不再动不动就要求他陪,不再动不动就跟他撒娇,不再跟他无话不谈,不再要求他抱。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帮她按摩,抱她上床,帮她端水洗头,甚至帮她洗脚。虽然她并没有拒绝,可是她能感觉她的彬彬有礼,她每帮她一次她就不厌其烦地谢他一次。他觉得有点不习惯。他就想她是长大了懂事了有礼貌了知道感恩了。虽然他不需要她对他这么客气。客气的有点生分。不习惯归不习惯,有礼貌总比没礼貌好。除了抽空照顾小梅,翔把更多的时间用在与吉娜的相处上,换言之叫做谈恋爱。
本来这次回来,杨丽还打算接着再跑半到俩年,在翔的坚决反对下,只好改变计划,三个人紧锣密鼓盘下了一家繁华大街的亏损店面。正处商业街的南段,紧靠市一中。不远处还有全市最大的幼儿园。三个人是经过细细考察,通盘考虑以后才决定盘下来的。他们认为这家铺面之所以亏损,主要原因是所售货物不合适。学校门口卖五金,谁买呀?他们决定一个店分成三部分:学生用品专柜,奶制品专柜,稀缺物品专柜。学生用品除了卖一些学生必备的日常用品外,再想方设法进一些学生们不容易买到又非常喜欢的东西;奶制品专柜主要出售商队贩回来的奶制品,这可是本地绝对没有的正宗草原风味,不但孩子喜欢,大人也喜欢,个个家庭都需要,吃上瘾离不开的好东西;稀缺物品专柜专卖李虎的老搭档们走私过来的国内没有的稀缺生活用品,本来杨丽不同意设这个专柜,因为她不想和那些跟李虎之死有关系的人打交道,因为她看见他们就会想起李虎,可这类东西利润最高,花多少钱人都爱买,既然自己有这样得天独厚的近水楼台,何苦白白浪费?这样一来,双方都有好处,互惠互利有什么不好呢?在吉娜和翔的循循善诱下,杨丽终于勉强开窍吐了口。
中秋月圆,十月国庆,丽娜综合商店正式挂牌营业。
第二十一章(2)
这可是本市第一家有正式营业执照的私营商店。虽然这几年国内的经济形式有了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随着国家经济政策的慢慢松动,逐渐的放开搞活,私营企业私营摊铺也慢慢由地下转地上,人们从最初的小心翼翼趟着走,到后来的放下包袱大步行,眼界境界都有了意想不到的提高。现在的中国人和俩年前的中国人已不可同日而语。特别是广东的深圳经济特区,听说可了不得了。杨丽有个同学慕名去了深圳,一年以后他鸟枪换炮衣锦荣归,俨然成了不可一世的新贵,一身听所未听闻所未闻的名牌时装,骇的小城这些近似于农民的土市民一愣一愣的不知道说什么好。那时的富翁可不多,10亿人民9亿穷,还有1亿蘸大葱。那会子出一个万元户比当头扔下一个原子弹更有爆炸性。杨丽这个从深圳回乡探亲的万元户同学算是一个标准的暴发户了。当然中国人不喜欢标新立异,惯于随大流,博古通今者不少,敢第一个吃螃蟹的不多,那也是因为出头鸟容易被枪杀。所以虽然很多人内心里蠢蠢欲动,表面上却还是稳坐钓鱼台,继续持观望态度。老先生们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不忙不忙,等等再说。
杨丽本来也想再等等。在翔的积极鼓动下,也就挽起裤腿,半推半就下了海。人生自古谁无死,死也要死的壮烈,不淹死几个,怎么能知道大海的深浅?再说这些年也真跑累了。艰难险阻,危机重重,有今天没明天的长途跋涉她走怕了。她不想再离乡背井餐风宿露,天当被地当床只是挂在嘴上的浪漫,偶尔为之尚可,天长日久难行。她从骨子里想要过安稳的日子,守着自己的孩子和自己的老娘,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女人,起码也要做一个像女人的女人。
吉娜天性沉静温柔,更不用说了。跑商队原非她的本意,她最适合相夫教子,守护家庭,贤妻良母才是她的终极目标。她跑商队只是为了和杨丽在一起。她对金钱物质都没有太大的欲望,够吃够用足矣。翔为什么一见钟情爱上了吉娜?仅仅因为她的美丽吗?既然一见钟情的前是不了解不相识的,那么吸引自己眼球的不就只有外貌了吗?如果硬扯上其他未免显得牵强附会了。其实不然,美丽的外表固然是吸引对方的一个不可或缺的条件,可如果最初的喜欢只是因为外表,那么这所谓的一见钟情也未必能够天长地久。人的某些品行是可以通过外表透露出来的,你可以称之为气质,也不妨说它是气场。也就是说最初吸引你的除了外表还有和外表无关的那个人的气场。如果一个人徒有其表,那么你对他的一见钟情终会随着你对他的真正了解变成再见无趣,三见生厌,终至于弃之而去。只有内外兼修的人才能赢得对方发自内心的无绝期的绵绵柔情。仔细想想,吉娜除了外表的美丽还有什么能够吸引到翔?你会不会觉得吉娜和一个人很像?正是。正是吉娜身上散发出的和六六极为相似的人性的光芒吸引了与她初初相见的翔,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不是这样的?我觉得不全是因为变心而转情。有一部分恰恰是因为了解而放弃,并不是他变了心负了卿,而是他经过了解发现你其实不是他想找想要的那个人。所以他丢开你又去找他心里的那个人去了。抱歉。也就是说,翔寻找爱人的标准并非盲目的,而是有一个明明白白的参照物摆在心里,那就是他深爱的母亲。他是下意识地以母亲为标准在寻找爱人。他自己不知道而已。很多母子关系好的男人都是这样的。反之亦然。
丽娜商店的开业引起了空前的轰动。第一天的营业额大大超出了三个人的设想。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还有对于回头客的优惠都是必不可少的。辛亮的商队和李虎的盟友都是直接受益者。第一个月下来的纯利润等同于杨丽吉娜跑俩年商队赚取利润的总和。算完账三个人击掌相庆。
“今天一定要庆贺一下。”杨丽的提议在吉娜那里是永远的一路绿灯。翔也没有理由反对。弦绷得太紧会断的,挣钱是为了活的更好,光拼命挣钱还有什么意思?自己想开医院不就是为了治病救人吗?也可以说是为了让人们活的更好。挣钱的目的并非为了治病,如果你挣来的钱最后都送给医院了,反倒不如当初不挣钱保持健康的身体。是该放松放松了。
“赞成。我今天献丑给你们做几道家乡菜怎么样?”翔自告奋勇。
“当然欢迎翔老弟莅临厨房指导。今天的大厨非你莫属。”杨丽求之不得。正想全方位考察他呢?他愿意现眼不更好吗?
“我干什么?”吉娜做菜的技术也不差。
“你负责买菜淘米打下手。我封你做大厨的临时助理。”翔争取把吉娜留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光有美食还不够,秀色也是不可替代的一道大餐。
“去你的。我才不给你打下手呢。”自从和翔有了他二进小城的初次相见以后,吉娜开始接受他。俩人之间的坚冰日渐融化,俩人的关系日渐和谐,在别人眼里有点恋人的意思了。出双入对也习以为常了。奇怪的是,吉娜从来不知道小梅对翔的心思,也没有从意识里拒绝他嘴里时时提起的这个异性妹妹,她不反对他关心小梅,可是吉娜到现在也没有见过小梅。小梅对吉娜的了解也完全建立在盲人摸象的基础上,从最初的完全陌生到现在的完全拒绝,她很怕看见吉娜。所以每次大虎或者其他人提议推她去杨丽家都被她一口拒绝。她一辈子也不想去到有吉娜的地方,她也希望吉娜一辈子别到自己身边来。老死不相往来是最好的选择,可以让她避免受到更大的打击。
“那我给你打下手,你做大厨。”翔忽然有点伤感了。母亲一辈子都是独自一个人在厨房操劳,好像从来没有人给她打过下手,她也没有给别人打下手的机会,因为很少有人帮她做过饭菜。母亲这辈子活得太不值了。甚至没谈过一场正常的恋爱。死心塌地爱了那么一个男人。陪了那么俩个男人。
“不用。菜单拿来。我去买。”吉娜看天色不早,再晚菜市场该关门了。
“一起吧?今天提前关门?俩人等着杨丽的最后定夺。
“也好。权当给自己放个假。走喽。快当点。”银钱入柜,门上锁。三个人鱼贯而出。
“等等,老板,我再要一箱奶酪。”一个人斜刺里穿出,挡住三人的去路。
“不好意思啊,已经关门了。”杨丽不想再开门。
“昨天这个时候还没关呢。劳驾了。老板,送上门的钱都不挣?还嫌钱多了扎手?实不相瞒我是买了送我朋友的,他今天8点的票。如果不是急需,我也不会麻烦老板了。”来人是熟客。五大三粗的壮汉子。满身的条子肉,一嘴的蛮子腔。听说是在逃的杀人犯。翔忘记听谁说的了。好像也是一个顾客。有一天赶巧看见汉子在他们店里买东西,等他走后悄悄告诉他们的。那以后三个人都对他留了个心眼。每次他来买东西,都把警惕性提到最高,尽力避免和他直接冲突。三人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
“那好,大哥稍等。我开门。”杨丽开了门。店里光线已经暗了下来。她顺手开了灯管。轻车熟路捞出一箱奶酪。这种奶酪本来是没有包装的,是他们便于出售,特别定制的外包装。包装很漂亮: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长鬃飞扬。顾客反映良好。
“大哥,奶酪。68元8。您给66。钱给我,货给您。”杨丽口齿清晰,动作麻利。
“喏,钱。”汉子一手交钱,一手接货。单腿上车,单手扶把,骑上他的破车飞驰而去。转瞬消逝在夕阳西下的余晖里。
“跟这种人打交道总有点心惊肉跳脑后生风的恐惧感。”
“就是,原来不知道倒还好。真不如不知道的好。天天来往的人多了,谁知道谁是干什么的?都要清楚明白还不定怎么的呢?幸好我们三个人都在,我自己还真害怕。”
“我妈有一把特别漂亮的匕首,赶明儿回家借来放在店里。你俩就不会怕了。”
“你妈的匕首不能给你?还要借?”
“那可是我妈的宝贝,对她有特别的意义。我怎么好意思据为己有?”
“不用说一定是情郎相赠的定情信物了。你妈还挺浪漫的。赶明儿让他跟你一起来,我很想看看你妈妈。你这么爱她,她一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丽女人。”
“走吧。天不早了。”翔沉下脸,避而不谈自己的母亲。他知道那把匕首是张占武送给母亲的,提起那个人他心里还是忍不住别扭。
“走。我看以后我们不要怕麻烦,争取每天的钱每天清,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刚刚那个男人以后可能会给我们带来麻烦,还是安全第一,小心为上。”吉娜的第六感是非常准确的。
第二十一章(3)
“那就不等你妈妈的匕首了。明天我就把我收藏的蒙古弯刀拿到店里做钟馗。”这把弯刀吉娜是见过的,如今正陈列在杨丽的木板房里。这是一把非常漂亮的蒙古弯刀。这把刀却不是在内蒙古得到的,杨丽从来没去过内蒙古。说起这把弯刀还有一个故事。这把刀是一位来自外蒙,也就是蒙古人民共和国。刀的主人是一位地地道道的蒙古贵族。外蒙独立后,他几经辗转流落回中国。本想回到他出生的内蒙古大草原。不想意外染病。病死在西域荒漠异族的毡房。这把刀就是他死前送给收留他的毡房主人,然后杨丽又以物易物交换到手的。她一直收藏在她的木板房里,和她的那些宝贝放在一起,不许孩子们随便进入。
“那也好。”以后发生的事实证明了吉娜的先见之明,也验证了吉娜的直觉之准确。
“咱店里有你们俩位美女坐镇还怕什么呢?我再给你们俩敲敲边鼓,咱一不偷二不抢,打开大门做生意,有刀没刀的,谁还好意思干那没脸的糗事?”翔一直认为世上还是好人多,也可能他身为男子的缘故,体会不到女孩儿家与生俱来的那种鹿兔般的谨慎。
“这你就不明白了。越是漂亮女人越容易招灾惹祸,自古红颜多祸水你不会不知道?你以为漂亮女人都是天生的狐狸精?专会勾三搭四,毁人家庭,到处抛媚眼使性子,祸国殃民罄竹难书?其实漂亮女人多是善良无辜的。问题就出在她们的美丽上,和那所谓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差不多的道理。丑婆娘就没人爱打他们的主意。好花惹人怜是一定的。君子赏花只观不采,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很好。不过这世上不是只有君子,还有小人呢,小人爱花不光要看要赏,还想据为己有,不采下来他日夜不宁难甘心。更有甚者,如果他得不到那花,就宁可把花毁掉。害人之心不可有,咱多长个心眼防着点总是没错吧?”杨丽平时给人的印象是那种不拘小节的带刺美人。霍霍洋洋一阵风,大刀阔斧女骑士。没想到看事情还蛮独到。
“任何事都是有利有弊的。弃弊扬利方能立于不败之地。比如刚刚那个男人,既要如君子一般待他,又要如小人一样防他。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不惹事不等于怕事。女人出门在外想干点什么并不容易。首先要学会的就是自强自立自尊自爱。以情招人,以智待人,万不可以色事人。这样别人才能尊重你。”杨丽大步流星走的最快,说的也最多最快。很快进了菜市场,不多看不多问,直奔目标,需要什么买什么,挑挑拣拣,讨价还价,三兜子俩袋子,大马金刀转眼搞定。真是个女汉子。
“你心里在说我是女男人?我也不想这样。一个没有男人的家庭就得有个女男人。硬装也要装出来。很多事情你不硬气一点别人就当你是软蛋,欺软怕硬是小人的惯性,我是防小人不防君子。如果有人替你遮风挡雨,谁又愿意天天横眉立目?你听听邓丽君的靡靡之音,好听不?迷死人,媚死人。人人都爱听,还得偷偷听。越禁越想,越想越爱。多少男人都想抱住邓丽君亲几口,就为了她的柔媚是被禁的,等哪天她的歌可以公开传听传唱,只怕就没有这么多的人心醉神迷了。如果她一反常态硬梆梆,恐怕她的歌迷也会减少很多。人的心理千奇百怪。别的女人什么样我不管,也不学,我就要做一把刀,试问有几个小人愿意拿脑袋往刀口上撞呢?久而久之,自己都把自己当男人了。也许我骨子里真就是一个女汉子也说不定。吉娜天生温柔再想反其道而行之也装不成我这样。所以她才会遇上你这样的骑士。不是吗?你看看我妹妹早就习惯了我这个无理辩三分的姐姐,从来不和我做口舌之争。呵呵哈哈。“原来如此,翔确实没见吉娜逞过口舌之利,这很像自己的母亲。母亲从来不和人争辩,几乎可以说她是一个不会吵架的女人,那种拍着巴掌跳着高的牙尖嘴利之人碰上母亲这样的就只能英雄无用武之地了。可是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却都很尊重自己的母亲。可见,不会吵架未必一定会受欺负。世间之事原本难说得很。说着笑着到家了。
家里鞭炮齐鸣,开了锅一样的火爆,引得左邻右舍纷纷凑过来看热闹,不年不节这是咋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家里有儿子娶亲姑娘出嫁呢。几个人不明就里,分开人群进了院子。长鞭挂在树梢上还没放完,二虎举着竹竿,小虎捂着耳朵,俩个人一前一后四只眼盯着炮仗一溜溜炸响。兴奋得好像过大年。这正是过大年放剩的鞭炮,被这俩天地不怕的活祖宗不知道从哪里捣腾了出来。没有翻不到的地方,没有找不到的东西。姥姥气得跳脚骂。没人听她的。混账王八羔子。杨丽哭笑不得,上前一人一脚把俩人踢了俩个仰八叉。一眼照不到,天都能给你翻过来。围观的人群知道是小孩子玩把戏没什么新花样也就陆陆续续各回各家了。
“说,谁挑的头?”杨丽和风细雨,没有声色俱厉。二虎看看小虎,小虎看看二虎,都不说话,好像事先订好了攻守同盟。一向是这样的。杨丽对自己的俩崽子太熟悉了。熟悉他们的一切套路。她不想声嘶力竭地做无用功。大虎一准没在。大虎在家,俩人老实得跟猫一样,哪还敢胡闹?杨家只有大虎有本事驯服他们俩。杨丽也不明白大虎凭什么能把俩只小虎训教的服服帖帖。她常年在外,居家的日子有限,就算现在回家了,也是早出晚归,无暇顾及几个孩子的教育。以至于俩只小虎对她都很淡漠。只关心她回来带没带礼物,不在乎她是不是回来。以后该上点心了。特别是小虎。男孩子不容易管教,逆反心理强,更容易误入歧途走弯路甚至邪路。私放鞭炮不算什么,杀人放火就晚了。她知道再问下去也没用。
“放就放了吧。别生气。只当是俩神仙替我们庆贺了。”翔和吉娜一唱一和,一人扶起一只虎。
“我没生气。我只是担心他们长大以后怎么办。这么大的胆子,很容易惹出祸来。还是大虎让我省心。”杨丽下意识地四外看看。
“大虎呢?一准去看小梅了。”还是翔比较了解大虎。杨妈妈点点头:“我让她送去了几只粘豆包。没成想大虎前脚出门,这俩小王八犊子就给了演了这一出。真闹人。”姥姥这几年管几个外孙管得心力交瘁,头发也白得差不多了。大虎懂事早会心疼人,还好。特别是这俩个小的,诡计多端,胆大包天,嘎啦皮子滚刀肉。俩块软硬不吃的小滚刀肉。杨丽深感歉疚。
“看叔叔阿姨的面子,我今天暂且放过你们,以后再犯错定不轻饶。去喊你姐姐回家,也让小梅和爷爷一起过来。路上不得再生是非。听见没有?”俩个人本来已经做好了接受一切惩罚的心理准备,听母亲如此说,顿时喜出望外,如蒙大赦般撒丫子跑了。看来不怕挨打是一回事,挨不挨打是另一回事,能不挨打还是不挨打的好。不怕挨打不代表喜欢挨打。是人都怕挨打,何况孩子乎?
“小梅是个怕羞的孩子,恐怕不会来。我手痒技痒,去做菜了,有愿意打下手的来。”俩孩子一走,整个院子马上空了。
果如翔之所料,小梅坚决不肯离窝。大虎万般无奈,只好尊重她的决定。她真不明白,小梅哪里都能去,为什么就不喜欢去自己家?自己家是龙潭虎穴不成?是虎穴,三只老虎呢。可自己这样的老虎喜欢她还来不及,怎么会吃她呢?她虽然万思不得其解,却还是拗不过她。小梅没去她家吃过一顿饭,几乎成了大虎最大的遗憾,她甚至把这件事归咎于她做人的不够成功。童言童语。俩只小虎才不管这些,他们只负责把妈妈的指示传达到位。看姐姐恋恋不舍,婆婆妈妈的,俩人感觉好笑又不敢笑。玩兴冲头,有心出去疯一疯,同样不敢。他们非常尊敬自己的大姐。是尊敬不是怕。二虎小虎谁也不怕。姐姐对小梅真好,天天来照顾她。
“走吧,妈等着呢。”小虎是呆不住的人,又不好表现出自己的不耐烦。只好把一切推到妈妈身上。俩小虎怕大虎,大虎怕妈妈,妈妈怕姥姥。人小鬼大。孩子是最善于察言观色的。
“那我走了。等菜做好,我会让妈妈每样给你扒出一份,我亲自给你送过来。你等着我。爷爷,咱们走。”出了门才发现三只虎少了一只。一愣神的功夫,小虎不见了。
第二十一章(4)
“小虎呢?”老爷子茫然四顾,看不出小虎藏身何处?这些小把戏可难不倒大虎。大虎把二虎的小手交到爷爷手里。一猫腰一转身,一道红光闪过,也不见了。这些孩子跟灵猫一样来去无踪。连声音都没有。无声无息的。没有声音大概是因为没穿鞋子。三只虎有一个通病:都不爱穿鞋。只有在学校或者在冬天,你才能看见他们脚上的鞋子。出了校门,脚上就一无所有了。手脚出奇的快。一转眼大虎又出现了,手里拉着个小虎,变魔术一样。老爷子眼花缭乱。他既不知小虎去了哪里?也不知大虎从哪里把他找到的?自己小时候好像不这样呀?老爷子笑着摇摇头。
6月6是六六的生日,虽然一家子都知道这只是个假生日,虽然后来舅舅把六六真正的生日告诉了她,她还是习惯了过6月6,从来没过过自己的真生,想来黄泉之下的母亲也早就习惯了女儿6月6这个生日?6月6对六六来说具有特殊的意义。因为6月6和张占武的生日在同一天。正因为张占武是6月6来到人间的,六六才有了这个生日和这个名字。她和他是前世命定的缘分,是不可分割的一体,不管孩子们怎么看,不管翔如何不理解,六六依旧的一往情深,无怨无悔。
自从孩子们陆陆续续离开家,偌大的院子只剩下俩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彼此之间的关系早已经心照不宣,六六和张占武其实已经不用避人耳目了。可他们并没有像一般夫妻那样明铺明盖,还是一如既往各睡各的床,各住各的屋,平时各不相扰。只是隔三差五的聚一聚,无非是他到她屋里坐一会,她到他怀里躺一宿。他虽然日渐苍老起来,背也挺得不那么直了,在她眼里在她心里,他还是一座大山,他还是她的依靠。心情不好了,想念孩子了,守着他坐一会,靠着他躺一会,她就会平静很多。一个眼神,一个肩膀,一个怀抱,就够了。甚至不用语言的交流。有时语言是多余的。
“这是第一茬第一水的菊花茶,清神明目的,喝一杯。”六六每年都会晒制各种各样的药茶。第一杯永远是张占武的。6月6,9月9,距离六六的生日很远了。往年过生日,总可以一家子聚在一起,不管饭菜是非丰盛,总可以其乐融融。俩孩子离开家以后,再也没有一起过6月6了。今年,翔本来打算赶在母亲生日前回家一趟,因为杨丽他们的突然回归,也就没能成行,然后是跑商队,开商店,一忙忙到了现在。生日他只是寄来了一封信和一份礼物。六六不在乎自己过不过生日,不在乎孩子们给他买不买礼物,她只是想借着自己的生日看到自己的孩子。鸟大了要离巢,儿大了要离家。人人如此,家家如此,原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她只能把对儿女的思念埋在心里。这都不算什么。最让六六过不去的是杨柳的不幸。这件事就像个大秤砣从知道那天起一直沉甸甸压在她的心里。想去去不了,想接接不来。扬扬不答应把杨柳送回自己家,母亲已经够操心费力了,她不想再给她增加一层负担,最重要的是杨柳有自己的亲生父母,人家岂肯把女儿送给别人照顾?关系再好也不行,这么大的人情非同小可,欠不起也不放心。六六只好作罢。
“儿子去黑龙江总比在地质队强。”六六把一封信交到张占武手里。翔每一封的来信都在张占武手里,翔自己也知道,他只是假作不知。翔每一封的来信都没有提起过张占武,好像他的亲人里根本没有一个名叫张占武的男人。他不承认张占武是他爹,他也不能再把张兴国当成是自己的父亲,如此一来,他好像就成了一个只有母亲没有父亲的人。他的信里偶尔会提到兴国,不过是用只有六六才明白的一种代号。张占武开始不懂,需要通过六六的解释才能明白其中的意思。后来当然不用翻译了。不过有些掩饰不住的心酸。翔问得最多的是母亲,其次是元元。没有一次问及过他。他只能假意不在乎。好在六六明白他的难过,总能以自己的方式给他慰抚。
“这就是那丫头的照片?”很俊美的一个女孩子。张占武竟从姑娘的轮廓中看见了六六年轻时候的影子:“有点像你十几二十岁的样子。你看看。”元元说过这样的话,兴国也说过这样的话,元元说她还不信,兴国说她半信半疑,张占武也这样说,看来这姑娘真有和自己相似的地方。
“是吗?我自己看不出。你觉得这姑娘怎么样?配不配得上你儿子?”六六柔声细语,她想把儿子结给老子的冰融化掉。她一直在努力。
“你觉得可以就可以,我的意见没有用,他理都不会理,他根本不拿我当他老子,我在他心里什么都不是,他有提过我一个字吗?”张占武耍起小孩子脾气,他是沉稳如山的一个男人,一辈子失态的次数有限,小时候在母亲面前,老了在六六面前,这是俩个让他可以不用戴面具的女人,唯有的俩个。他和闽清的感情在邻里乡亲中也算有口皆碑的恩爱夫妻,其实他对闽清只有同情和尊重,闽清对他只有敬畏和顺从。六六不一样,六六从来没怕过他,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
“别这样。你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哪能和小孩子一般见识?他承认不承认又能咋的?他不承认你就不是他老子了?你不承认他就不是你儿子了?我承认还不行吗?再说了,承认不承认的,他也不能陪你一辈子,陪你一辈子的不还是我吗?想开点。慢慢来。”六六孩子样搂住他的肩膀。从六六这里,他才知道了何谓男女之情?偏偏这份感情又是见不得人的,是自己的自私让这份感情永远见不得阳光,他知道六六并不惧怕也不介意把这份感情公之于众,曾几何时她那么渴望可以光明正大地和自己出双入对,她那么渴望做自己名正言顺的妻子,是自己拒绝了她的心意,是自己不敢面对世人的议论和目光。所以她只能退而求其次做了自己名义上的儿媳妇,暗地里的黑情人,如果不是这样,翔又何至于视他为不共戴天的仇敌?他又何至于自食恶果?六六又何至于如此委曲?所以今天的一切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他怨不得儿子,更怨不得六六。想至此,他的语气平和了许多:
“没。我明白。没怪他。也不怪你。委屈你了,我对不起你,连个名分都没有给你,让你不明不白跟了我一辈子,别怪我。”他想说他后悔了。可他说不出口。说了也晚了。自己已是年迈苍苍的老人,还能有几天活头?何必再说这些没用的?因他自幼习武,又长年累月坚持锻炼,所以看起来远没有实际岁数应该有的苍老。谁都想不到他这个岁数还可以轻松自在地撂倒几个棒小伙子,还可以下地劳作,还可以徒步去30里外的县城,还可以不气不喘地把六六抱起来,岁数毕竟摆在那里。人强强不过命去。就让她留一个清清白白,毫无瑕疵的名声守着她的儿女过下去吧。自己恐怕陪不了她多久了。
“他会认你的,现在也只是嘴上不认,你以为他不提你就是心里没有你?如果他心里没有你,他早就问起你了。别忘了,他曾经把你当成爷爷尊敬了那么多年,爷爷一下子变成了爹,他总该有个慢慢适应和接受的过程吧,换成你你会怎么样?你以为他不知道我会把他的信给你看?他心里都明白。再说了,他这么倔像谁呀?还不是和你一个样?他脾气像你,长得不像你吗?”还真是,四个孩子中,翔最像张占武。翔和年轻时的张占武就像一个摸子里刻出来的,兴国像闽清,瑶瑶一半随父一半随母,扬扬就铁随六六。老年人最忌肝气旺盛,郁结于心,六六自然知道什么话能让他消火气和。
“他们开了个店?好像还挺红火?和那丫头处得也不错?样样都顺风顺水的?这就好。只要他过的好也就好了。记不记得我,提不提我,都不重要了。你说得不错,承认不承认,他都是我的儿子。杨柳如果不出事,俩孩子就都能顺顺利利的了,该多好。我还有一个心事,唉还是等他们结婚以后再说吧。“张占武欲言又止。这件事折磨了他一辈子,大姐的离世给这件事划了一个休止符,给了他一个喘息之机。休止符不是句号,这件事并没有完。随着孩子们的长大成人,它又阴魂不散地溜了出来。最近更是时不时冒出来搅扰他一下。
“魔咒?你说的是那个魔咒?”
第二十一章(5)
“正是。它一直是我的心病呀,刺在我心窝里多少年了。你若不信吧,它确实存在。你要相信吧,又没有道理。你说我该不该告诉给孩子?”张占武是准备有机会告诉给翔的,可他还想听听六六的意见。
“我觉得还是不说为好。说了不但会影响孩子的心情,也可能会影响他的婚姻,你想他如果知道了,他女朋友该不该知道?不告诉人家有欺骗的嫌疑,说了,万一人家姑娘因此不肯嫁给他了,他就会痛苦一生。不说他自然不用受这份难为,就算以后会生女孩,就算女孩会出事,那也是非人力所能及、非人力所能阻的无妄之灾。只能勇敢面对。真要追究起来,责任也在我们俩,怪不到儿子身上。退一步,你想想你们家族有多少分支了?山东老家是主流,这里仅仅只是一个枝杈,应验的概率本来就已经微乎其微了。既然都是不能定准的事情,何苦要人白白担惊受怕呢?我不想我的儿子徒添烦恼,也不想你杞人忧天。“张占武还从来没从这个角度想过。这样想也未尝不可。就像一个预言家预言未来的20年间某地会发生一场惨绝人寰的滔天大祸,一些人只当没听见,该怎么过还怎么过,该怎么活还怎么活,另外一部分人从此以后就天天担惊受怕,坐卧不宁,再没有了安稳日子。结果20年后,什么也没有发生。不信的人还是活的安然自在,相信的人却已经死伤大半,幸存者也心力交瘁,憔悴不堪。怪谁呢?当初,没人逼你相信,既然你选择了宁可信其有,就怪不得别人。幸好自己还没说。
“不过,这样是不是有点自私?对人家姑娘是不是不公平?”张占武多少还有点犹豫不定。
“不会,你这所谓的家族魔咒我一直知道,可我对你的感情从来没有因此减弱过半分。你见我有过动摇吗?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没有这种魔咒的其他家族难道就没有精神病的发生?人类的遗传基因复杂多变,各种各样的新型疾病层出不穷,各种各样的遗传隐患数不胜数,难道人类就因此不繁衍生息了?总不能因噎废食吧?为了儿子,我情愿担这个自私的名。说真话我还真没有觉得这是自私。别想了以后再说,反正还有时间。”六六也想好好考虑一下。
“嗯,就算我要说,也不会瞒着你。明天我去城里住。对了,有人找上门来,想租下我们县城的房子,好像也是准备开药房。我告诉他回来跟你商量过再答复。回来一忙竟把这事忘到脑后了。你说租不租?”
“是什么人?可靠吗?”
“不认识也不了解。不过他的人品,我们也不用多想,管他可靠不可靠,我们出租的是房子,也不跟他合伙做生意。不可靠也不打紧。你说呢?”
“话虽不错。总不想跟坏人打交道。还有房子那么大,他是全部租下?还是只要门面?”
“我还没来得及细问。要不你跟我去趟县城,见见那个人?“
”那倒不用,我只是在想,如果他全部租下,里面的东西怎么办?古玩字画之类的东西早该运过来了。租不租都不应该放在那里。其他的家具摆设不好动。连带着租出去,怕人不爱惜,损坏了对不起老先生。我想是不是光租门面,后面的院子还是留下的好。以后儿子结婚可以让他们小两口搬过去住。儿子不回来,我们也可以搬过去住,把家里的房子让给元元用。就是种地不方便。你这把岁数了,我也不放心你一个人住在县城。冷冷清清,孤孤单单,吃也吃不好,喝也喝不好。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身边也没个人照应。”
“这事我也想过,也是苦于家里的地没人侍弄,下不了决心。再等等看吧。听说以后就不光是这点自留地了,大地也要包给个人。真要包下来还是个难题,谁种呢?这点子自留地都够人忙了。地一多,忙不过来,不就撂荒了吗?“
“别急,我知道,听说秋后就要责任制了。最迟明年。你一个大老爷子还种什么地呢?我也老太太了。翔又不在家,兴国更不用说了。我想过,到时不如把地交给天宇,反正他一个大小伙子在家呆着也没事干,他家劳力多,捎带着我们的不算什么。一年俩季收下粮食,也是不小的收入,都归他家,我们只要够吃的口粮也就是了。你觉得怎么样?”天宇是瑶瑶的儿子,张占武的外孙,比翔大几岁,刚娶了媳妇。
“你舍得?”张占武自己都有点舍不得。庄稼人把地看得非常重。舍弃什么都不愿舍弃土地。土地就是庄稼人的命根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固然是累,可心里踏实。没有了地,就算守着大把的金银都感觉不对劲。
“舍得。有什么舍不得的。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活着吃口饭,死了占块土。还能带走什么呢?再说了,便宜不过当家,肥水不流外人田。要不是元元忙得顾不上,我都想过给他呢。天宇不是你的外孙吗?外孙里孙都是孙,也是你张家的骨血,虽然他不姓张,可在血缘关系上和你的亲孙子一个样,你那老思想也该改一改了。”六六确是一个洒脱的女人。绝没有一般女人的斤斤计较和功利思想。一向把物质看得很淡。她从来不会为了这些身外之物和人争破脑袋打破头。这点刘曼丽都不得不佩服。背地里叫她傻六或者傻狍子。又说她傻人有傻福。可不咋的,从小到大,她从来不和别人争抢什么,她有的,人要她都给。她不争,别人偏偏爱给她,奶奶疼她,有好的,总是先给她,亲孙子孙女反而靠后。张占武疼她,有好的,同样先可着她,亲儿子女儿也靠后。李老先生,一辈子辛辛苦苦攒下的家业,不给张三不给李四不给自己望眼欲穿的侄孙子,偏偏给了六六。把他的侄孙子气得吐血。岂非咄咄怪事?非也,非也,世上没有无因之果。一切的你来我往自有缘法。细究起来都有道理。公道不公道,自有天知道。
“你既然舍得,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到时就依你。粗茶淡饭守着你就行了。我也不想你太操劳。”这样也好,自己也没给过瑶瑶什么值钱的东西。能帮她过得好一点也是应当应分。
“那就这样说定。门面租出去,后面的院子我们自己住。既然我们自己住,东西就不必往回搬了。明天你先过去敲定,签好租赁合同。时间最好别签太长,别签死。”六六把自己能够想到的注意事项,细细交代着。
“为什么?”张占武有点不明白了。谁出租房子不想签个长长远远的死合同?好让对方无从反悔呢?最不济也能捞笔违约金。
“因为现在的形势变化太快太大,我有个感觉,用不了多久,房租会有一个你想不到的大变化,市场经济会越来越繁荣,大城市会越来越繁华,县城当然不同于京津广上,不过也会越来越热闹的。你信我一次吧。”女人总喜欢动不动把直觉搬上桌面,六六也一样。男人可以说女人不可理喻莫名其妙,但是你千万别把女人的直觉不当回事。
“还有一件怪事,你听说了吧?听说最近刘曼丽犯了邪,麻将都不打了,把所有的新老麻友都赶出了她家,天天偷偷摸摸在自己院子里东挖西掘,元元回家都得喊半天才给开门。没人知道她在捣鼓什么?你知道吗?”刘曼丽天生是那种喜欢兴风作浪的女人。安稳三天,手脚发痒。六六实在没办法理解她。
“哈哈,这你不知道了吧?兴国一准知道。”张占武心里生气,反而笑出了声。
“总不是挖宝吧?我来张家咋说也比她早了不少年,我怎么没听说咱家院子里有宝贝?”六六不相信院子里有宝,更不相信刘曼丽挖院子是为了寻宝。
“不是挖宝才怪呢?难道你以为她是在锻炼身体?或者挖土玩泥巴?”金银财宝不知迷了多少人的心窍。
“这院里有宝?我在这里住了快50年了,咋没听说?”六六还是不能相信。
“那是因为你生性恬淡,不好东家长西家短,不爱传老婆舌头,不爱到女人堆里饶舌,她肯定是听街上那帮子吃饱了没事干专爱闲打牙嚼舌头根子的老娘们说的。说张家大院埋有金银财宝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张占武小时候曾经就此事问过张老太爷。老太爷当即训斥了他。连说了俩遍无稽之谈。说是没影的事,让他不要听信谣传。张占武后来又悄悄问过老太太,老太太方把这传说的由头细细说给他听了。从此他没再提过此事。没想到事隔多年,这传说竟然重现江湖了。哈哈。可笑至极。
“到底怎么回事?你说呀?”六六迫不及待了。
第二十一章(6)
“你真想听?你好像不是这么好事的人吧?”张占武很奇怪六六的好奇。在他的印象中,六六从来不会主动打听这些道听途说的奇闻异事。
“晕,这是咱自家的事呀。再不问清楚,我怕她挖完自己家,不定哪天就该挖到咱院里来了。”刘曼丽这个人可没有不敢干的事。搞不好她还真能挖个洞钻到墙这边来接着打洞,找寻那些子虚乌有或者言之凿凿的金银财宝。让她停止荒唐之举的最好办法当然就是让她相信她现在所做的实为荒唐之举,想填洞就要知道洞在何处,要绝源就要知道源头何在。所以她必须清清楚楚地知道这谣言最初的源头。
“说起来话长,此事要从我太爷说起,话说当年我太爷落户此地以后经过几年的辛苦打拼,买下了一块地皮盖置宅院,不巧的是,看上了这块地皮的不只是我太爷一个人,我太爷经过竞争才打败了对手。多人竞价,价高者得,本来是天经地义的。无奈此人不甘心将自己看中的地盘拱手让人。也想出出心中这口恶气,于是逢人就说此地有宝。言称他亲眼目睹某江洋大盗将自己所盗之宝埋于此地,当时因月黑风高,心下恐惧,没能看仔细具体的藏宝之处,事后又怕人发现,没敢动手挖掘,也怕惹恼强盗招来杀身之祸,直到此盗认罪服法明正典刑以后,方兴起买地寻宝之念,原想等买下此地置好宅院再行挖掘,人不知鬼不觉,岂不妙哉?你想想这话能不能站得住脚?别说那死无对证的强盗根本不可能把宝埋在此地,退10万步说,就算真有大盗埋巨宝于此,焉知那大盗没把宝物取走?那人不可能一天12个时辰不吃不喝不睡的盯着这块地方吧?再退10万步就算宝贝还在此地,他既然声称因月黑风高没能看清埋藏宝贝的具体所在,那么他买下地来就应该先把宝贝挖出,再搭建房舍不迟,他却准备先建房屋再挖宝贝,难道他不怕房子正好建在宝贝的藏身之地吗?除非他事先就知道此地根本没什么宝贝。那所谓的掩人耳目就更不成立了,因为建造房屋就免不了挖地动土,挖挖掘掘是正常的,谁会怀疑呢?明眼人一听就知其中有诈,根本经不起推敲。偏偏人就爱鬼迷心窍,尤其事涉财宝,就更容易犯糊涂。那是宁可错杀三千也不放过一个的。不对。是宁可信其有,也不信其无。我太爷的手下败将放出此风不久,就转往他乡,不知去向了。这不更明白了吗?既然此地有巨宝,他缘何肯轻易放手?不是说人为财死吗?按说,事情就该到此为止,谣言也就该不攻自破了。偏偏还是有些好事之徒继续以讹传讹地添油加醋,偏偏还是有些财迷心窍者醒里梦里都想把张家大院掘地三尺。现在的张家大院就是当时所说的藏宝之地。事情就是这样。真不晓得她是听谁说的?你说是不是无稽之谈?更不知那大盗黄泉之下听见自己还有如此的英雄壮举会做何感想?“六六已经很多很多年没听张占武给她讲故事了。其实她并不关心刘曼丽挖不挖宝,她说的都是借口,她只是想重温一下儿时听张占武给她讲故事的那种感觉。小时候,她总是缠着他给自己讲故事。而他本来是个不喜多言的男人,唯独拿六六没办法。
“你觉得我会相信吗?别说没宝贝,就算明知道有宝我也不会去挖的。”
“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这些。谣言止于智者。”
“我算什么智者呀?她爱挖就挖吧,到时挖不出东西她自然会偃旗息鼓,这样活动活动筋骨总比她那样活动筋骨强,能因此忌了麻将也算挖到大宝了。不打麻将比挖到宝贝更值钱。这样,说不定还能让她儿子多吃上几顿热乎饭呢。”刘曼丽打起麻将就会天地人合一地忘乎所以,把一切麻将外的世界统统忘在九霄云外。什么儿子孙子外孙子,都不如麻将重要。细说起来,她的麻将瘾还是和元元的亲爹打得火热时染上的,那个洋鬼子可是个地地道道的麻将专家中国通,他虽然骗光了她的钱财,她却从来没有真正的忘记他。他一直藏在她的记忆深处。看见元元的蓝眼睛,她就容易恍惚迷离地陷入某种特定的歇斯底里。那个人是她一生洗不脱的耻辱,是她一生涂不掉的败笔,也是她一辈子忘不掉的记忆,丢不开的人。虽然她从来不承认自己爱过他。她也从来不曾在任何人面前提过他,所以元元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还一直认定他是刘曼丽收养的外国孤儿。
“元元真是个好孩子,想不到刘曼丽这样的女人也会偶尔做件好事。”
“你也相信元元是刘曼丽收养的?”
“事实如此,我怎么能不相信?”
“我不相信,你仔细看看元元的眉眼像谁?你是被他的蓝眼睛白皮肤高鼻梁迷惑了。如果他的眼睛是黑的,皮肤是黄的,头发是黑的,你想想他像谁?你再看看他走路的姿势,还有很多你不曾留心的小细节,都活脱脱像一个人。”
“我从来没听大哥说过。”
“大哥一辈子视她如珍宝,痴心不改,矢志不渝,怎么可能生她的气?更不可能背后议论她?维护她还来不及呢?何况大哥本来就是那种书呆子式的情圣。”
“这一点,元元还真像大哥,他要不是这外国人的长相就更好了。”
“外国人的长相怕什么?元元从小和我比和他妈还亲,我倒没觉得他长相别扭。只是不明白这孩子为什么不找对象不结婚?30多岁的人了,我都替他发愁。”
“这种事急不得,我看桂桂好像很喜欢他,干干净净的俩个孩子,走在一起也不错。小子比不得丫头,晚点结婚也没什么。”
“不一定能如你所愿,桂桂固然喜欢元元,可我总觉得元元心里早就有人了。你没看见他摆在桌上的那张画?那画里的姑娘像不像杨柳,可惜我发现的太晚了,也是觉得他和杨柳没可能,人家一个名牌艺术院校的大学生怎么可能……现在更没可能了。早知道杨柳会出事,我也许……算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提起杨柳六六就忍不住叹息。
不要以为六六和张占武可以天天这样四目相对闲唠嗑。才不是呢?不管张占武是不是天天在家,俩人这样亲密无间相对闲聊的时候并不多,可以说很少。只有在收到俩个孩子的来信时,他们才会破例聚在一起借着谈孩子谈别人抒发一下自己的情怀,然后相拥而卧做一夜真正意义上的夫妻。至于兴国是不是知道,那就不用问了。他什么都知道,但是假装不知道。任何事都可以从不习惯到习惯,习惯了就不会觉得那么别扭了,习惯了就麻木了,无所谓了。再说了,他和六六本来就有君子协定,他又凭什么别扭呢?老公本来就不是老公,老婆当然也就不是老婆。戏台是搭给别人看的,戏文是唱给别人听的,只有唱戏的人才知道自己生活里真正扮演的角色,戏中人只能是戏中人,别人可以假戏真做,他们不能。他们必须永远遵守游戏规则。他们只能永远恪守戏外角色的本分。六六坚定不移地遵循着他们的君子协定,兴国是不是有过动摇和后悔,就没人知道了。别人可以不清不楚,他自己不能不清不楚。他只能是君子。
“元元也好,桂桂也好,都会有尘埃落定的那一天。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去哪里安睡?和他红绡帐里做并头鸳鸯?还是各睡各床梦里水乡泛扁舟?我们虽然不晓得他下的是逐客令还是留客吟?六六身在其中,自是心知肚明。心有灵犀的默契不劳外人多加体会。
一夜无话,大虎牵着俩只小虎的小手把他们送到了学校,然后进入自己的班级,开始了新一天的新生活。扬扬也在咋夜几杯红酒的微醺里沉沉一觉到天明,没等到晨鸡报晓就已经恢复了原有的精神风貌。冀东沿海的日出和北疆边陲的朝阳有异曲同工之妙。并非只有海上升明月,才可以天涯共此时。升太阳也是可以的。
母子连心,母女连心,夫妻亦同心,82年9月9日重阳节,六六一家四口,分居各地,怀着对各自的思念,共有着天地之间的美妙转幻,朝阳跳出海面,海面就是金色了。六六给张占武准备早饭,扬扬帮杨柳梳头洗脸,翔帮着老人摆好碗筷。阳光透窗而入,晨鸟唱响枝头,露水悄悄滴落草尖,花香悄悄弥漫空中,各家各户的厨房里充满了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温情。生活真的很美好。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小梅,起来吃饭。”
第二十一章(7)
饭当然是要吃的。人是铁饭是钢,1顿不吃饿得慌,10顿不吃怎么样?20顿不吃只怕就要翘辫子了。没了命就什么都没有了,看不见美丽的风景,得不到美丽的爱情。留得青山在才能有材烧。所以无论如何先要学会好好吃饭。记住了丫头。
9月10日是小梅14岁的生日。爸爸妈妈都不在身边,这里没有人知道9月10日对小梅意味着什么?她很想有人给她过生日哪怕就像在老家那样,只有一碗简简单单的手擀面也好。她记忆中爸爸妈妈给她过的第一个生日,就是一碗飘着油花花的热腾腾的手擀面,面条上面撒一层绿莹莹的葱花,面条下面卧一个花朵般美丽的荷包蛋。妈妈坐在她对面,眼眸里充满了温柔,看着她一口口把面条吃下肚,把花朵般的荷包蛋开下肚,那温馨的感觉她一辈子忘不了。14岁的小梅闭上眼睛细细回味着记忆中她曾经回味过千遍万遍的那个熟悉的场景。什么是财富?这就是多少金钱也买不回来的人生最宝贵的无价之宝。可是今天这里没人知道她的生日,不然大虎和翔一定会张罗着给她过生的。她真想悄悄告诉他们:今天是我的生日。可是她不能。她明白自己已经欠下了一辈子还也还不清的债,她不能再这么不懂事地要求别人给她过什么生日。爷爷为了她,重阳节都不能陪自己的老伴享受一下登高的快乐,中秋节也只是匆匆地打了一个来回。为了让她不孤单不想家,中秋节大虎几乎一整天都没有回自己家,翔也早早地告别吉娜回来陪她观夜景,爷爷给她做了自己的家乡菜。大家都对她天高地厚,她还有什么不满足呢?一个生日过不过的又有什么关系?
想开了就不伤感了,经过了一番思想斗争的小梅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了平静,这孩子当真了不得,当初我还怀疑她一旦得知翔早已经有女朋友的消息会接受不了打击而丧失活下去的勇气甚至心理变态,得知实情的一刹那她也确实采取了最极端的动作,生死线上看了会风景,她终究拉着自己回了头,没有再自暴自弃地沉沦下去,不能不承认其实这孩子的内心还是蛮强大蛮阳光的。她内心储藏的正能量总能够让她顺利穿越一个个人生的低谷。忽然想起一灯大师对弟子慈恩说的一句话:慈恩,恭喜你,得证大道了。原话怎么样记不得了。大意如此吧。
小梅心平气和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她除了锻炼身体,加紧康复,还在补习功课,这些年她的学业一直是断断续续的,随着身体的一步步康复,翔要求她把这些年荒废的学业慢慢补全学好,以备恢复以后走上社会之用。掌握一些必要的文化知识是每个人都必须做到的,活到老学到老,漂亮话人人都会说,做起来其实不容易。翔给她找来了全套的中小学教科书和一部分文学书,以及医学书。她每天除了锻炼休息和偶尔的娱乐外,其他时间全部用在了枯燥无味的学习上。当然这也免除了很多她闲来无事的胡思乱想。
看看天色将晚,书也瞧得累了。便推了轮椅来到院中花树的光影里,时值晚秋,太阳早已不复盛夏的火爆,洒在人身上也慈母长姐一样的温柔了。小梅坐在东北的夕阳里,想不是心思的心思。清晰的雁鸣破空而来。好生齐整的雁阵。鸟儿画就的人字原是这么雄壮。小梅总看见书上说大雁成行,今天还是头一次经见。要回南了。竟是如此的艰辛,一路之上的千难万险,想想都怕,雁儿们却还是如此的勇往直前。做人的若要人人有此毅力,想来人生也就没有什么克服不了的关口了。想来不光人生于世多苦难,原来一切的生命皆是为了受罪来的。没有失败的痛苦哪能品味到成功后的甘甜?小梅若有所思,若有所悟。
开始有晚炊的香淳氤氤氲氲往人的鼻孔里钻,家家户户的炊烟袅袅娜娜飘散着家家户户的人气。往日里这个钟点,爷爷已经开始做晚饭了。今天院子里却寂静无人。小梅这才记起,打从她出了屋,似乎就没看见爷爷的身影。怪道她一直觉得缺了点什么呢。
“爷爷,爷爷,你在哪里?你没在吗?”左右不过这几个屋,小梅一个屋一个屋的查看,呼喊。没人回应。看来爷爷没在家。往日里若出门,他必交代的。今天怎么了?
9月10日也是杨柳的生日,扬扬跟管她的上司打过招呼提前半小时离开单位,跑了几家店铺才买到杨柳最喜欢的布丁蛋糕。那会的北京可没有现在这么多的蛋糕店。从出生到现在,都是别人给自己过生日,在家妈妈给自己过,长大成人出门求学离开家,就换成了杨柳。如果别人不告诉她哪天是自己的生日,她自己多是错过去也不知道。她从来没有过给任何人过生的经验,如今杨柳这样了,自然没人再给她张罗生日,她也俩年没过生了。今年的生日她没有忘,可也无心过。生日那天晚上,她守着杨柳,回想往年她为自己庆祝生日的情形,真想她再为自己弹一曲歌一曲。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欠了杨柳很多很多。那天起,她决定以后她要年年为杨柳过生,直到她醒过来。
杨柳喜欢的蛋糕,杨柳爱喝的红酒,杨柳爱吃的饭菜,她不许任何人插手帮她,一切都是她自己亲手完成,一切准备就绪,崔东也下班赶了过来。杨柳的父母在扬扬心里就像她自己的父母,熟络到毫不客气的亲昵,崔东和他们经过这一年多的接触也变得很熟了。搬出医院以后,杨柳和她的父母和扬扬都住在朱佳淳爷爷的宅院里,崔东则住在单位宿舍。朱佳淳偶尔会回来看看,和杨柳没住进她家前一个样。自从他们搬进来,爷爷每天都会走到他们住的这一进院落看看杨柳,也不多说什么。有时俩老头也会凑在一起下棋。杨柳的爸爸象棋比较拿手,没退休前是他们单位的象棋冠军,爷爷的围棋颇有功力。于是一下棋都想下自己拿手的,最后只得各让一步,轮流来,如果这次下象棋,那么下次就来围棋。不过自从他们搬进来老爷子不用自己做饭了。杨柳妈妈坚持自己做,开始她不太了解老爷子的口味,常常做得不合适,慢慢的也就心里有数了。扬扬过去从来不下厨,搬过来以后,只要在家,她也会学着做。她本来聪明,学什么都快,加之有心,厨艺自然也就突飞猛进。没多久杨柳妈妈就不得不甘拜下风了。崔东戏称她为美丽的家庭小主妇。
杨柳知道不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28年前的今天,她的妈妈把她送入了人世。谁想到28后的今天,她却什么都不知道了。扬扬把她扶靠在自己胸前,喂她喝了一点红酒,帮她吹熄了蜡烛,切了一小块蛋糕一点点放进她的嘴里,崔东今天一改曲风,演奏了一首扬扬也从未听过的充满了异域风情的类似于小夜曲的北欧民歌。曲调缠绵悱恻,柔曼妩媚,自有一种只可意会的美妙在其中。不知道他是弹给杨柳听的还是弹给扬扬听的?听得扬扬耳热心跳地嗔了他好几眼。幸好今天屋里没开电灯,只点了几根红蜡烛。光线朦胧,没人留意她的脸色。爷爷多少年如一日养成的作息雷打不动,他早早道了贺休息去了。杨柳父母在帮扬扬安置好杨柳以后也告退回了自己的卧室,扬扬则和杨柳同居一室。因为杨柳身边离不开人。本来杨柳母亲要和杨柳同室的,可是扬扬坚持夜里由自己看护。这样屋里就只剩下崔东扬扬和杨柳了。
俩人谁也不晓得说些什么。虽然杨柳什么也听不见。可是俩个人都不这么觉得,扬扬始终认为杨柳什么都懂,她的灵魂一直存在,她只是一时说不出,所以她不愿意在她面前展现自己的幸福。崔东从理智上知道他说什么做什么杨柳都不会听见,不会看见,话是这么说,真要当着一个女人和另外一个女人亲热,他还是觉得别扭,有被人窥视的感觉。只是一种感觉。于是俩人心照不宣地出了内屋,来到了院里的藤萝架下。这是供人夏天乘凉的地方,有几只精致的石凳围一张精致的石桌。
“扬扬,我们结婚吧?”扬扬没想到崔东会说出这样的话。虽然她心里已经初步认定了崔东会是自己的丈夫,可还没想过结婚的事。杨柳出了事,就更无暇细想婚姻大事了。何况哥哥还没有结婚呢,自己怎好抢在哥哥头里结婚?
“晕,我哥哥大我四岁都还没结婚呢,你还没见过我妈妈,就提结婚?”崔东也知道扬扬不会同意现在结婚。他只是借这话提醒杨柳带他去见未来的丈母娘。虽然,俩人早就确立了恋爱关系,可是没见扬扬的父母前,他心里总是七上八下没个谱。
“那就去见?”
第二十二章(1)
“你不怕我妈一票否决你呀?”扬扬故意吓唬他,她当然知道母亲不会这样。
“不怕。丑媳妇总得见公婆。我对自己有足够的信心。我这样的姑爷都不要,他还想要什么样的。我保证把我淘汰掉,她再也找不到对她女儿这么好的男人了。”崔东一直认定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扬扬的男人。
“大言不惭。我妈妈看人的眼光超级准,如果你不符合她的标准,小心她一棍子把你打出门。”扬扬暗笑自己会把妈妈丑化成这样。六六生性温和,就算不同意他们在一起,也万不会做出任何的过激举动。
“你就胡说吧。我早听杨柳姐说过你妈妈的品性为人了。如她那般温柔美丽,通情达理的女子,怎么可能会拿棍子对付我?看看你我就知道你妈妈什么样了?对了,是你漂亮还是你妈妈漂亮?”崔东对自己这位久仰大名的准丈母娘早就心生敬慕了,很想早点会会她。
“我算什么呀?我妈妈年轻时比我美丽一万倍。现在也比我美。我妈妈的眼睛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最有魅力的一双眼睛。她大半的美丽都在那双眼睛里。不会欣赏的人是看不出来的。我妈妈最美的不是眼睛能够看见的外表,而是人格的魅力。我一生最仰慕最爱戴的人就是我妈妈了,其次才是杨柳姐。我一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做了我妈妈的女儿,然后就是认识了杨柳。”这是扬扬的心里话。
“那我呢?我在你心里排第几?”不知谁家的老陈醋不小心让崔东喝了一小口。
“你嘛,最少也在第五位开外。”扬扬笑得意味深长。
“啊,咱妈第一,杨柳姐第二,咱爸第三,咱哥第四,我还轮不到第五?还有谁这么人五,比我这个未来老公的排位还靠前?我不服,我伤心。”崔东从没听说扬扬还有个比他更重要的亲人。
“傻子,听我给你排排,我妈第一,杨柳姐第二,我哥第三,我爹第四,元元哥第五,你自己说你是第几?”扬扬没说实话,崔东在扬扬心里的地位是排在张占武之前的。
“我哭。没想到我的地位如此低下,那以后有了孩子就更加排不上我了。革命的花朵,排第几都是应当应分,我豁出去了。”崔东故意装出一副可怜样。
“谁给你生孩子?”扬扬面红耳赤。一下子羞得抬不起头了。妈妈生她,她觉得很正常,没什么可羞的。小时候她并不懂得孩子是如何出生的,还以为女人长大了就会有孩子从她的肚子里或者其他什么地方钻出来,后来看见对街王家的老母猪一次能生一大窝小猪猪,她就觉得猪比人厉害,人一次只能生一个,猪一次可以生一群,参观完人家的猪子猪母,她颇有感触地回到家,对妈妈说,我长大了也要生9个。她这样说只因为人家的猪妈妈一次生了9个崽。当时一家子都在,把众人逗得这个乐。元元乐不可支地刮着她的小鼻子说她不害羞。她也没觉得害羞,那会的她可是什么都敢说。关于她一次生9个小娃娃的豪言壮语,直到她长大成一个懂得害羞的小姑娘,会发脾气时才没人再拿这件事笑她。因为那会她已经知道害羞了,她不但已经知道害羞脸红,还知道单靠女人自己是生不出孩子来的。只有杨柳还时不时偷着拿出来羞羞她。唉,她真希望此时此刻杨柳好端端站在她面前还像过去那样捏着她的鼻子羞她:9个?丢不丢?小孩子不知道何谓羞何谓臊,偏偏长大了就什么都知道了。还是不要长大的好。
“那我找别人去生?”崔东并不晓得她心里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当然也看不见她脸红,不过他能从她的声音中知道她脸红了。他喜欢看她脸红的样子,也喜欢听她害羞的声音。他平时并非一个轻浮的男孩,可不知为什么,只要和扬扬单独在一起就忍不住说出一些没廉耻的言语。心里蠢蠢欲动地想亲她吻她拥她入怀,压也压不住。怎么压制也还是想。可是又不敢。怕她生气,怕她劈脸给自己一耳光,怕她从此以后不理自己。他也想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君子不欺暗室的正经话。可说出来的偏偏就是流氓话。他们这一代年轻人的学生时代是承前启后的断档转型期。整整一代人都没有经受过系统完整的正规教育,生理卫生课也是空白。虽然上了大学,很多方面的常识都欠缺,很多方面的知识都空白。当然也许学艺术搞艺术的人和其他人不一样。比如崔东,打死他也不信自己对扬扬的神圣爱情和神秘冲动竟会是荷尔蒙在捣鬼。如果你这样告诉他,他一定认为你在亵渎他的爱情。他不能忍受你把他轰轰烈烈的美丽爱情和那些令人恶心的生理学术语相提并论。他会用他的冬不拉敲破你的脑壳。
“你敢?”扬扬怒道。
“不敢。除了你,我不会让任何其他的女人帮我生孩子。亲爱的扬扬,嫁给我吧?”他顺势把扬扬揽入怀里,扬扬让他撩的情不自禁,也半推半就偎了过去。这可是扬扬平生第一次偎在一个男人的怀里。俩个人的心砰砰跳的山响。
“今年春节,我带你回家。”扬扬附在他耳边喃喃细语,柔情似水,吹气如兰。崔东再也按捺不住,扳过她的脑袋,捧着她的脸颊,嘴巴凑过去。俩张嘴巴碰到一起,俩座火山撞到一起,俩颗心同时一震。扬扬顿时清醒过来,一下子挣脱他的怀抱:“你该回去了。路上小心点,我去照顾姐姐。”扬扬回身进了屋,又转身出来:
“这些菜都没怎么动,我亲手做的,你明天早晨开了电炉热热吃,就不用去食堂了。手电筒拿着。回去紧着睡,明天还要早起。走吧,我去关大门。”
送走崔东,回到屋里,扬扬依然感到俩颊火炭一样滚烫。她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在一个男孩子跟前如此失态,如此经不起诱惑,只怕会让他看轻。平时和母亲无话不谈,她知道母亲心里好女孩的标准是自尊自重,不结婚绝不要越过雷池。她今天的冲动算不算正常?还是不是个好女孩?她心里有点含糊。恋人之间拥抱接吻应该是正常的。心里虽然有了不该有的欲念,毕竟没有付诸实施,还好。8根蜡烛灭了一半,剩下的也快燃到头了。烛泪流了几大摊。她细细关好门窗。开始为杨柳做程序式的服务。擦洗按摩温水烫脚,喂饭喂水刷牙梳头,换上干净的内衣裤。温言细语在她耳边说上几句她正常时俩人临睡前爱说的话。最后道声姐姐晚安。灭了蜡烛,往梦里去了。
离开北京回东北,小梅还没有睡。她也同样的心潮起伏。本以为今年的生日会就此悄无声息地过去。没想到翔和大虎和杨丽和吉娜和爷爷给了她一个天大的意外。吉娜也来了。这是她和吉娜的第一次见面。此前,她一直拒绝想到吉娜见到吉娜,他从心里排斥她。对她充满了海啸般冲天的敌意。在她的内心深处认定是吉娜毁了她一生一世的幸福。她和她势不两立。没想到她忽然来到了她的面前。超凡脱俗,美丽无双,似九天仙子飘飘而降。小梅猝不及防地自惭形秽起来。没等别人介绍,她已经知道她是谁。原来她这么美。自己凭什么和她争?她奇怪自己竟然一点也不恨她,甚至连一点嫉妒都没有。小梅几时变得这么大度了?
“妹妹,对不起,今天才来看你。生日快乐!”她笑容可掬,平易近人。她怎么知道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小梅想不通。
“生日快乐!”翔本想第一个祝她生日快乐的,被吉娜抢先了。
“生日快乐!”大虎虎虎生风,也还是晚了一步。
“生日快乐!”这是大虎的妈妈,也这么好看。
“生日快乐!”消息是从爷爷嘴里透出去的。原来早在爸爸离开前,爷爷就已经知道了小梅的生日。只是没让她知道。爷爷想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就提前几天和翔商量好,经过精心的准备,终于有了今天这一场盛大的生日聚会。
“谢谢!”长这么大,小梅从来没过过今天这样的生日。蛋糕鲜花红蜡烛,丰盛的菜肴,热情的朋友。长这么大第一次吃蛋糕。长这么大第一次和家人以外的其他人一起过自己的生日。
“预祝我们的小梅早点站起来。别忘了我们的森林打猎之约。”小梅没有忘。这个在她心里曾经美丽浪漫的森林之约,早就在她得知吉娜是翔的女朋友那一刻变成了伤心欲绝的噩梦。今天翔旧话重提。小梅还是觉得心痛,不过却远没有她想象中的痛不可当。她知道她又可以无挂无碍地去赴这个约会了。她忽然觉得,
翔和吉娜很相配。
第二十二章(2)
人这一辈子,原有许多不应该想不开的想不开,一旦想开了,七窍灵通了,心结打开了,眼外的一切风景便也该美丽的美丽,该归位的归位,颠倒了的不顺眼便也自然而然相谐相配起来。才子配佳人甚好,鲜花插牛粪也好。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妙。一个才子偏有许多佳人,一堆牛粪也有一片鲜花。这是怎么说?稍安勿躁,你且顺其自然吧。
说了一篇闲话,转眼新年将至。丽娜店愈发的忙碌起来。翔是店里唯一的男劳力,逢年过节便只得放下老板的架子充作脚夫了。今天去这儿,明天去那儿,今天进这货,明天进那货,跑不完的路,忙不完的事,正好他负责的学生用品柜台越逢年节越清闲。花儿谢罢青梅长,倒也俩不误。赶巧这天家里有事,大虎把杨丽喊走了,翔进货未归,店里就只剩了吉娜一个人招呼打理,只忙得脚不连地,润润嗓子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新老顾客,你进我出,来来往往,热闹非凡。
“大哥,有日子没见了,哪疙瘩发财呢?年货准备的怎么样了?”
“大兄弟,是你呀?发什么财呀,凑合饿不死瞎活着得了。胡乱买点应应景。什么年不年的。对了,你家老爷子那个病整治的咋样了?”
“你大姑父呀,走了一个月了。”
“你看看,这是咋说的,8月15我还看见他了,我们爷俩好唠了一会嗑。那会看他精神头还旺着呢,怎么说走就走了?。人呀,真说不准。”
“可不咋的。就这么回事吧。我先走了。回头唠,有空来我家串门。”
“是了,大哥走好。”
东北人把年看得很重,大把的银子花出去也不心疼。省吃俭用一年,手脚大几天也不算什么。迎来了一个又一个,送走了一位又一位,耳朵眼里灌满了各色人等的各样搭讪。冬季里昼短夜长,刚刚还亮晃晃的大日头,不知不觉就沉落的没边了。吉娜忙活半天,耳边的人声渐渐稀少起来。喘息稍定,才猛然发现,天已黑了。这俩祖宗,影子也没见回来一个。虽然已无顾客进门,吉娜也不便就此打烊。只好开了顶头灯且等片刻,再作计较。说话间,进来一个人。
“老板娘,忙嘛呢?”声音听着不生,吉娜抬头细瞧,忍不住心头一震:怕谁来谁?是这个瘟神。千不愿万不愿,也只得放下手里的茶水,硬着头皮招呼他。
“大哥,要点什么?”对这种人,能不扯闲篇就不扯,只管开门见山就是了。
“老板娘,大妹子,他们俩个呢?去哪里躲清闲了?咋就累你一个?真让人心疼。”这家伙竟玩起肉麻来了,平时看他五大三粗,一脸横肉,像是只会说硬话。真说硬话倒也相宜,不似现在说起这种不伦不类的话,听得人鸡皮疙瘩落一地,浑身上下不自在,没得让人恶心。
“您要点什么?”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吉娜只当听不见他那些半荤不素的应酬话,就是不搭茬,只问他想买什么。
“非得买什么才能来?不买就不能来逛逛?我是看大妹子一个人怪寂寞就进来陪陪你,不好吗?出来混还不是为了吃喝?何必那么一本正经板着个脸?我也不绕弯子,哥有啥说啥,妹子莫怪。“吉娜怎么听怎么不对味。平时嘴贱的男人也有。你只要不理他也就过去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吉娜搞不懂他到底想说什么?只好忍住不让自己发作。
”别急。听我说,哥有的是钱,就是缺个知疼着热的娘们。哥不打诳语,你要能跟了我,我保你吃香的喝辣的,一辈子不受闲气,不比你一天到晚累死累活看人脸色站柜台强?不嫁我也没关系,你只要顺着我,时不时陪哥玩玩乐乐,放一炮给你一炮的好处,崩一锅给你一锅的便宜,上赶着的女人有的是,我是嫌她们不干净,哥就稀罕你,老早就有这个心,苦于没机会,当着他们俩,怕你难做人。今天赶巧他们俩不在,我们俩先小人后君子把这事谈妥,你看怎么样?哥是直肠子,你给哥一句痛快话:行还是不行?“吉娜气疯了,喊了几次别说了。都好像棉花团扔在泥墙上,没什么作用。她气得捂住耳朵,也顾不得措辞文雅了,一迭连声让他滚:“你滚!滚出去!这里不欢迎你!”
“哈哈,别这样,你这样假模假式的哥见多了。你也知道,哥是外地人,老婆不在身边憋得慌,你又不是小丫头,何苦装纯洁?女人吗?不就那么回事?浪费也是浪费。这不是守着宝山去要饭吗?别傻了。装什么呢?再耽搁,他们俩回来你再想我要你都不能了。来,跟哥走。”那家伙隔着柜台来抓吉娜。
“臭流氓,杀人犯,你快滚,再不滚,我喊人了。”吉娜边躲边喊,心里又怕又慌。想着别说狠话,别惹恼他,嘴不听使唤。
“喊吧,不看好形势,我能和你说这些?别说没人来,就来上三五个,实话告诉你,也不是哥的对手。你说对了,我不但是杀人犯,还是拆白党呢,那不识相的两口子,偏偏惹恼我,杀了一个,奸了一个,本来想顺手把那娘们也处理掉,没来得及,害得哥有家难回,四处逃亡,你说我还怕什么?你可别敬酒不吃,惹恼我没你什么好。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杀一个也是杀,杀俩个也是杀,杀十个我也只有一条烂命赔给他们,你不喜欢哥疼你,喜欢霸王,那好,今儿我就来个硬上弓,妹子想必还是个一掐一把水的嫩瓜,哥给你开了,等着。”说着说着,他俩手一撑,越过了柜台,直接扑向吉娜。
“来人哪,抓杀人犯。来人哪。”吉娜边躲边喊,手里抓起什么,往他头上砸什么。
“砸,我看你还有什么?就算你手里有枪,现在也来不及开枪了。来吧,大妹子,你做我的老板娘不比做那个小白脸的老板娘强?”他一说枪,吉娜反而冷静下来。真是慌不择路,不是有刀吗?店里现成放着一把蒙古弯刀都没想起来,真笨。就算没有刀,自己不是还学过自卫防身擒拿术吗?看看那家伙已经逼近,抓住了吉娜的右臂,吉娜一闪一避,腿一弯,肘一顶,死命踢出一脚,正中那家伙要害。只见他妈呀一声蹲在地上。吉娜没等他回过神,刀已在手。左手一抽,右手一拉,刀已出鞘。寒光一闪,刀已出手。血光一闪,那家伙已经变成了独臂大盗。吉娜反过刀身,刀背朝着他的头顶拍下。他闷哼一声倒在地上。吉娜怕他醒过来找出一团绳子,把他捆了起来。然后开了柜台,把他拖到柜台外面。然后店门反锁,跑到公安局报案。等吉娜带着公安局的人过来,重新开了店门,那家伙已经醒了过来。正痛的满地打滚,翔恰好进货回来,看见地上躺着的断臂人,仿佛明白了什么。也没多问,锁了店门,陪着吉娜,跟着公安局的干警,和那家伙以及他断掉的胳膊,一起来到公安局。那家伙先接受治疗,吉娜先接受调查,做记录。吉娜把事情的前后经过,以及对那人的身份怀疑,以及那人自己所讲的杀人之类的话,以及某顾客对他的指证一无遗漏地讲了一遍。
“谢谢你,其实你不用讲,我们也已经认出他了。你看看,”那警察拿出一张通缉令给吉娜看。原来那家伙真是一个在逃的杀人犯,原是某省某煤矿职工,平时喜欢喝酒闹事,赌博成性,因欠同事赌债不还,引起口角,继而杀人泄愤,逃亡在外已经一年有余,其间屡屡犯案,屡犯屡逃,一路北下流窜至此也有了一段时日。追缉他的公安干警也屡屡失手,他如果一直老老实实,不再犯案,只怕想抓住他也不容易。没想到他自己沉不住气,终至于落入法网。
“哦,那我们可以走了吧?”听着警察的讲述,翔后脊梁发凉,一阵阵后怕,以后可不敢把吉娜一个人留在店里了,真等出了事再哭就晚了。
“可以了,有事再找你们。幸好,我们盯他很久了。幸好,他身份明确,不用多做调查。不然,你要想这么快洗脱嫌疑绝对不可能,说不定年都不能回家过了。无论如何,谢谢你帮我们抓他归案。他可不好对付,你还真行!”那警察朝吉娜竖起一根大拇指。
俩人回到店里,规整货物,清除血迹,直到一切恢复原样,方才关门打烊。杨丽被大虎喊走以后至今未回,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没事她不会不回来的。吉娜越想越觉得不对。心里挂着杨丽,脚下生风,走得飞快,把翔远远摔在身后。翔只当她是被今天的意外吓着了,所以急着回家。
“吉娜,等等我呀。”
第二十二章(3)
“你不能走快点?”
“运了一天货,我都快散架了。一步都不想动了。”
“要不,你先坐下歇会,再自己慢慢回去。你不知道,我担心家里出事呀,今天是大虎把杨丽姐喊回家的,如果没事,她怎么可能至今没回店里?”
“这样呀?那我们快走。”
“你不累了?”
“不累了。我也怕祸不单行呀。”翔本来已经累得像一摊糊不上墙的烂泥,听吉娜一说,他也感觉大事不妙,想杨丽是个何等有大将风度的女人,断不会为了一点小事留在家里,她没去店里,那么家里肯定是除了大事。这样一想,腿也不沉了,脚也不酸了,神也不疲了,心却不安了。
家里果然出了事。
家里乱成了一锅粥。
杨丽不在,大虎不在,只有姥姥流泪把火地立在篱笆门边翘首以望。四邻八舍的老老少少正借着安慰看热闹。小虎是附近这一带大名鼎鼎的山大王。人们都习惯了他时不时上房揭瓦的劣行。只要杨家一闹动静,大伙儿就闻风而至涌过来看新鲜。
“他姥姥,你急也没用,摊上这么个不省心的孩子,有什么办法呢?”小虎是家家户户的大人教育孩子时喜欢挂在嘴上时时引用的反面教材。黑典型。
不是大虎不是二虎,果然又是小虎这个惹祸的精。吃过午饭,二虎小虎和胡同里的孩子一起玩骑马坐轿。轮到小虎坐轿时,不知为什么从轿上摔了下来,小虎不干了,非说是其中一个轿夫捣鬼故意把他摔下来的,那孩子不承认,于是俩个人大打出手。打到酣处,小虎信手拈起一块砖头,抛了出去,说不清是小虎百步穿杨的功夫到家还是那孩子的运气坏到了家,总之,那块砖头不偏不倚就落在了那孩子的脑门上,这下子可闯了大祸了,几岁的孩子淘气固然是淘气,哪里见过这等真刀真枪真血真流的阵仗?再也顾不上骑马坐轿了,顿时一哄作鸟兽散,各自回家找各家的大人打报告去了。那孩子当即鲜血直流,吓得抱着脑袋哇啦哇啦,大哭不止,二虎跑回家喊姥姥去了。小虎吓得呆立半晌,然后化作一溜青烟没影了。
等二虎拉着姥姥来到犯罪现场,小虎早已踪影皆无,只有头破血流的孩子还在头破血流。姥姥顾不得理会小虎去了哪里,急急找人把伤病员送进了医院。当时大虎刚从小梅那里回到家,见此情形,也没了主意。只能遵从姥姥的意思去妈妈店里把妈妈找了回来。杨丽先去医院给人家交付了医疗费,又再三的赔过礼道了歉。都是熟头熟脸的老街坊,谁不认识谁?谁不了解谁呀?孩子们在一起玩耍打闹,出点事本就难免,哪能当真的不依不饶?孩子不懂事,大人还能不懂事吗?彼此完结了各自必须的寒暄客套,杨丽本欲留下看护孩子,孩子的妈妈不让,说自己一个人留下就行了,大过年的,家里店里事都多,你快去忙吧。这点子小事不算什么,别老放在心上。去吧。杨丽已经从大虎嘴里得知小虎不见了,心里挂着小虎的行踪,也就顺势出了医院回了家。小虎当真还没有回来。姥姥正急得不行。杨丽真觉得对不起妈妈。忙着把母亲搀回屋里,安抚了一通。姥姥虽然生气孙子淘气惹祸,更记挂孙子的安危。就催促杨丽把小虎找回来。杨丽口里应着,心说等我找到这小王八犊子,看不揭了他的皮。于是和大虎兵分两路各自出马分头寻找小虎去了。原想他是因为自己闯了大祸,怕妈妈回来揍他才跑的,应该跑不了多远,说不定正躲在附近查探究竟,等妈妈气儿消得差不多就会乖乖回来的。你想呀,一个几岁的孩子能有多大的杀伐多大的胆?再作再淘也还只是个孩子。还能翻上天不成?哪成想找了他溜溜一下午,不但他自己没回来,寻找他的娘儿俩也一无所获。往常不管他去哪儿,只要大虎一出面,保管马到成功,这次不灵了。大虎把所有他可能去到的藏身之地都找了一遍,腿都跑细了,连个影都没见着。大虎都找不到,杨丽更没门了。
开始娘俩还不甚担心,随着时间的一点点流逝,心里的不安也一点点加大了。天色愈晚愈是不安。到后来就焦灼的什么似的了。姥姥也坐不住了。巴巴地站在门口等。大虎虽然平时对俩只小虎没多少好脸子,心里却是极爱这俩个小弟妹。长姐比母用在她身上极为合适。娘俩再次汇合时,大虎的声音里已经有了哭音:“妈,小虎会不会出事?”杨丽一边安慰着女儿,一边暗自思忖。她倒是不担心儿子会出事,她只是担心因为他不敢回来而不敢回来,那就极有可能随了那些流浪儿去讨生活。真要走到那一步,不但找回来不容易,就算能够找回来,怕也已经沾染了一身改不过来的坏习气了。可这些担心不能告诉大虎,她也是个孩子,告诉她她也没办法理解,只会瞎着急。她爱抚地拍拍女儿的肩膀:
“别担心,不会有事的。不过我们这样找也不是办法,我都一下午没回店里了,就留了你吉娜阿姨一个人,不定忙成什么样了呢?这孩子,咋就这么不让人省心?先回吧。说不定他已经到家了。”
到家了当然好,想啥呢。老天能那么容易随你心?只怕是不把人折磨够,不能算完。心挂几头的杨丽只盼着小虎快快回家,再也没有揭他皮的狠劲了。临近家门,杨丽忽然想起一个地方,她停了脚步交代大虎先回去帮姥姥做饭,自己转身朝城外跑去。大虎没有回去,而是跟在妈妈后面,一路尾随而去。天黑了,小小的大虎唯恐妈妈一个人不安全。她实在不放心。
杨丽只身来到城外的废墟,这里是当年李虎关她的地方。曾经一度是她深恶痛绝的地方。有相当一段时期,她一阖眼就会梦见这里,这是一片充满了诡异的所在,残垣断瓦,杂草丛生,蜈蚣蛐蛐随处可见,壁虎蟾蜍四外游走,不管是流浪汉还是流浪儿,谁都不会来这里落脚,惟其如此,当年心态失衡的李虎才会把自己心爱的女人囚禁于此。给杨丽造成了至死无法弥补的伤害。也给自己造成了至死也无法消除的遗憾。这里一直是杨丽心中的禁地,也是小城所有人心中的禁地,她当然也不可能带她的孩子来这里。传说这里闹鬼,她被关在这里时并没有看见过任何的山精鬼怪,也没有听见过一声的鬼哭狼嚎。有的只是不可名状的恐惧。阴气森森倒是真的。没有月亮时,幻影曈曈;月挂中天时,夜风飒飒。所谓的鬼怪多半只是人心里凭空臆想出来的魔障。自己吓唬自己。所以才有了那句心里没鬼死不了人的名句。心里没鬼的人想来也不会被鬼吓死。这么一个地方,小虎有可能躲进来吗?她希望不会。她找到这里也只是凭着一线难以捉摸的感觉,无非不怕一万怕万一的意思,她当然不希望小虎躲在这里饱受恐惧的折磨,她深知此地带给人的恐惧绝非一个孩子所能承受,因为她自己领受过,而且她还不是一个人,当时还有李虎陪着自己,被人分去一半的恐惧尚且如此难耐,噩梦般追随了她无数年,何况一个几岁的幼儿。
“小虎,你在吗?我是妈妈。”杨丽大声喊着小虎的名字。只有冷风呼呼。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杨丽摸索着走进废墟里的废屋,这些废弃的房屋将倒未倒,似坍非坍,白天看起来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夜里只能看见阴森森一片,说也奇怪,这么多年过去了,该倒的却至今未倒,仿佛一条苟延残喘的生命,总也咽不下最后的那口气,只是再也没有了生命的尊严,尚能遮风挡雨抵御严寒。东北的冬天是中国最冷的地方,这里的冬天是东北最冷的地方,白天有日头照着,还好。一到夜里,滴水成冰。滴尿为柱,夜里没人敢在室外撒尿。一个几岁的孩子如果在这样的夜里熬一夜,只怕等不到天亮就成冰棍了。杨丽爱子心切,心急如焚。不生子不知父母恩,自己小时候那么叛逆,比现在的小虎还不让人省心,小小年纪就跟李虎做出那种事情,让人指着父母的脊梁骨说长道短,不知父母当年是怎么熬过来的?现在想想恨不能抽自己几个耳光。
大虎实在怕的受不了了。她跑到杨丽身边,一把抱住母亲的腰身:“妈妈,我怕。”大虎身形敏捷麻利,风一样冲过来,倒把杨丽吓了一跳。她随即恢复了常态:“大虎,是你呀。把妈妈吓死了。我不是让你回去的吗?你怎么跟来了?你姥姥在家一定急死了。”
第二十二章(4)
“我看天黑了,怕你一个人害怕。就没回家。”
“不会的,妈妈是大人。不会那么小胆。来了也好。快找找。没有人我们也好回去。”
“好。”
“乖乖,以后别来这里。不干净。走吧。累了没有?要不要妈妈背你?”
“不要。”母女俩手拉手整个废墟内外翻找了一遍,没有小虎。这里沒有就表示儿子又多了一份安全,杨丽吁了一口气。拉着大虎出了废墟。回身看时,那废墟越发阴森可怖了。
古代女子结婚早,生孩子也早,母亲比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大10几岁不为稀奇。可现代社会,像杨丽大虎这样只差14岁的母女恐怕就不多了。杨丽本来就长得年轻漂亮,和比自己小14岁的女儿走在一起,没有不当是姐妹的,没有当是母女的。
“总算是回来了。”深一脚浅一脚摸索回来,没到门口,早就望眼欲穿的姥姥吉娜二虎已经急不可耐地迎了过来,只是没有小虎。
“小虎回来没有?”杨丽急于知道儿子的下落。看见众人一色的摇头,她的心更加沉到井底看不见天了。
“你先别急,暖和会子再说。谅必不会有事,想小虎这小子一向是个机灵的,万不会把自己白白放在冷风里等着受冻。放心吧。”翔以着自己对小虎的了解,忖度着拣些容易入心的话安慰杨丽。
“正是这话,别看我们急得一窝蜂似的,没准他正躲在哪个暖旮旯里受用呢。”吉娜也觉得小虎不会有事。大虎听了吉娜的言语,越发拿着棒槌当了真,转身竟往各房各屋的吉利旮旯里翻找起小虎来,二虎和小虎原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铁搭档,半日看不见小虎,也想的厉害了,看姐姐去找小虎,自己便也主动做了尾巴帮忙去了。
“完了,这孩子白养活了,没指望了。这冰刀霜剑大冷的腊月天,别说在外面冻一夜了,就一个时辰不也成冰棍了吗?”说着说着泪水便也争先恐后配合着感情流下了脸颊,这是吉娜认识杨丽以来第一次看见她掉泪,翔认识她的时间短,更没机会看见她流泪了。我们平时听惯了铁汉柔情这类话,殊不知诸如杨丽这般的侠女柔情更也是同样的难得一见。老太太早就偷偷哭过好几伙了。她心里虽想着孙子大概是凶多吉少,可一时看不见最后那不好的结局,就一时不敢往坏里头想,也不过俗话说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意思,她自己本来也是这般想,谁知现在听见女儿这么说,心里刀扎火燎一般,那一肚子的火气立时有了发泄的由头:
“快闭上你那张乌鸦嘴,就不会说句好话?我孙子福大命大,绝不能有事,从头到脚我也看不出他哪里有一星半点的夭寿样。”话是这样说,泪是那样流。姥姥的泪比妈妈的泪流得更欢。吉娜和翔反而不知说什么好了,他们本是寄居之人,现时节无论说些什么都免不了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身为局外人,莫说局内话。杨丽自然不会介意,难保老太太不会不借机生出一些嫌隙来。还是不必多言了。
“妈,姥姥,快来呀,快来看看你们的好儿子好孙子,滚出来,混蛋,你快把妈妈害死了。”几个人如沐福音,跌破了眼镜抢破了头地往声音来处跑:里屋暖炕边的粮食甏里,大虎正揪着小虎的脖领子往外薅,小虎双目朦胧,睡眼惺忪地正用手揉眼睛。咋看都像没事人一样,应该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敢情一家子找他找得找翻了天,泪流干,心操碎,他竟然毫不知情,粮食甏里睡了溜溜一下午。杨丽打翻了五味瓶一样百味杂陈,也不晓得想哭还是想笑,想哭也想笑,哭不出也笑不成,气满胸,恼满头,同时又伴随着欣慰,又想打他一顿出出气,又想抱他入怀亲几口。终还是失而复得的喜悦占了上风。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没出事就好,天幸地幸,不许再打了。”姥姥拿出她的老资格,护住孙子。给女儿敲响了警钟。她担心等会女儿饶不了孙子,再动拳脚,就紧着采取措施试图把未曾发生但是可能发生的干戈消弭于无形中。
“妈,您还护着他?再不管该捅破老天出大事了。真出了大事,再想管都来不及了。你们说说,他该打不该打?”杨丽并没想打儿子。她的话是说给小虎听的,这小子一肚子牛黄,虽然年龄尚小,也应该能听得懂一点。她只希望儿子能省心点,收敛点,老实点,平平安安地给她长大成人。
“该打,着实该打,只是这次就饶了他吧?小虎你知错了没有?知道不知道,你差点把小朋友打死,你想想你把人砸成那样,人家的爸爸妈妈心疼不心疼?你想想如果人家把你打成那样,你妈妈心疼不心疼?你再想想倘或你把人家打死,你怎么样?人家把你砸死,你妈妈还怎么活?以后还这么顾头不顾腚地莽撞不?”吉娜苦口婆心地给他讲道理。他今天一反往日桀骜不驯的顽皮样儿,也不揉眼睛了,也不犟嘴了,一副乖乖顺顺的样子,若有所思,频频点头。看起来倒也不像个五六岁的孩子。
“妈妈姥姥,我知错了。”千年的铁树开了花。哎哟,这可真是破天荒了。其实今天的事还真给了小虎小小的心灵一个大大的震动。他是皮是淘是无法无天,可他没想过祸害人,更没想给小朋友开瓢。那砖头随随便便就出了手,然后那血就哗哗钻出了脑壳,然后他就吓坏了,他只想跑掉躲开,他知道妈妈不能饶了他,他趁着众人忙乱的当口,到处躲藏,最后不知咋的就躲到粮食甏里去了。开始还一直开着耳朵聆听外面的动静,他想出去看看,又不敢,只听得来来往往的脚步声,说话声。甏里热乎乎的一股子温闷气。再后来,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幸好他没把甏盖盖严,真要把甏盖顶严实,保不准等他睡着,真能把他憋个半死。再后来,就在睡梦里被姐姐提留出来了。直等俩只脚完全彻底跨出梦境,才又重新想起了白天自己闯下的滔天大祸,也不知被他砸坏的小朋友怎么样了?也不知怎么善后处理的?好好听了一会子大人们的话语,他从来没这么认真听过别人说话,能听一半就不错了,往往是别人刚一开口,他早跑得没影了。像今天这样专注是从来没有的,小朋友没事,这才是他真正想知道的,他总算放了心。妈妈的高兴和泪水,姥姥的高兴和泪水,姐姐,二虎,小姨,叔叔,一干众人的表情或嘱托,他尽皆看在眼里,听在心里。倒也仿佛吃了一剂灵丹妙药,有了脱胎换骨的感觉,至于有效期的长短,那就不好说了。反正这会子是起了作用了。一个几岁的孩子,难不成你还指望他从此变身成一个老成持重的老夫子?那不笑话了吗?能有点作用就不错了。知足吧。
小虎之事尘埃落定,杨丽才顾上问及店里的情形。这一问不打紧,问完才知道店里出了那么大的事。吃惊非小:“天爷爷地奶奶,今儿个是什么日子?咋这么不顺?这还了得?小虎,看看你今天闯了多大的祸,差点把大伙急死还不算完,还差乎乎因为你害死了你小姨,倘或你小姨有个三长两短,你让妈妈以后还怎么活人?我的小祖宗,你以后可给妈妈省省吧。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画虎画皮难画骨呢。原来我只当那家伙是个亡命徒,没成想还是个色中饿鬼。菩萨保佑了。妈妈咱家有香没有?咱也上点香火,供供菩萨吧。也许皆是我不信鬼神之说的缘故,不小心冲撞了哪位神仙的大驾。您替我赔个礼回个话,念叨念叨吧。”杨丽竟也迷信起来。难怪她,今天发生的事太大了。
“我早说人不能没个惧怕的。没看见我自来供着佛呢吗?不过我还是觉得菩萨不在香火供,只要人人心里都有个菩萨,做起事来就不会没个章程了。那比供什么神佛都好呢。”杨妈妈不是个碎嘴老太太,这几句话说出来别有一番哲理。倒像个通晓佛理的哲人了。
“正是这话。我奶奶最爱烧香念佛。她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言语,我当时还小,没细想过这些禅理,今天听大妈一席话,当真受益匪浅。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我心头,人人有个灵山塔,好向灵山塔下修。大妈的话是不是这个意思?若能人人如此,何愁世界不能大同?”翔忽然觉得自己佛性大开,种种顿悟频现,也想坐下来参悟禅理了。
“你可得了吧你。哪里就少你这位得道高僧了?什么大同小同的,统统与你不相干,你最大的责任就是把我妹妹保护好。吉娜的安危就是你的安危,她要有点差池,我定不能饶你。肚子饿了吧?”饿了也累了更困了。什么也不想,只想倒头就睡。
第二十二章(5)
“别睡,空腹睡觉做饿梦,能把被子当大饼吃进肚里。”吉娜吓唬睡眼朦胧的翔。
“今天的正撇闲撇到此为止,我做饭,给我妹妹压惊。老天,这样大起大落的日子可不敢再有第二次。唬死我了。你们歇着。谁都别给我争。”话虽如此,吉娜自不能让杨丽独掌今日厨房之乾坤。她打下手打惯了。不想擎现成。老太太受惊过度,早已是筋疲力尽,此刻再也支撑不住,不但没精神再去争当大厨,连饭也等不及吃了,自去自屋空腹睡下不提。单说,二虎小虎经此一事,俱都长了一些耳提面命也学不到的心智。先把孙爷爷给他们的猴儿屁股改换了质地,活生生能够坐住了。翔的强心针过了时效,没等饭菜做熟上桌,也已经歪在火墙边睡着了。座钟响了九下。姐妹俩把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桌,桌边却只有小姐俩正襟危坐。头一遭不用大人催促,不用姐姐瞪眼,各自去倒水洗了手脸,接过妈妈盛给他们的饭碗,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地吃喝起来。过去他们在饭桌上可也是不忘争斗的。
“要不要喊醒他们?”吉娜实不忍把翔喊醒。
“不喊了。让他们睡吧。咱们先吃。”杨丽果断地做了决定。
“那把刀真好!”俩人咽下最后一口饭,竟没头没脑说出了同样一句不着边际的话,还异口同声。
惊得俩只小虎同时抬起了头。他们实不知此话何意?大虎看见过那把刀,也听见了大人们刚刚说的话,所以她知道妈妈说的就是从家里拿到店里的那把刀,小姨今天在店里遇见了坏人,正是用那把刀砍倒了坏人。
“送你了。不是它,只怕我妹妹今天难保清白。它可是你的恩人。等你以后嫁了人,就让它替我陪着你吧。女人身边有把刀就是不一样,特别是你这样的小美人。”杨丽复又玩笑起来。今天的事情太惊心动魄了,太折磨人了,她想轻松一下。
“你赶我呀?我就不走,这辈子赖上你了。”吉娜把大虎拉到自己怀里:“大虎,你想不想小姨离开你?”
“不要。我要小姨在这里结婚,妈妈,能让小姨在咱家结婚吗?”大虎最大的心愿就是让所有互相喜欢的人永远住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能呀,可是你现在和你小姨住一屋,你小姨结婚以后就不能和你住一个屋睡一个炕了,你让小姨住哪里呢?”吉娜的婚姻大事已经到了不能不考虑的地步。家里现有的住房似乎不足以再辟出一个新房来。买房?也不现实,他们俩眼下还没有这个能力。回翔的老家?吉娜已经公开声明不会回去,翔也没有回去的意思。唯一的可行之计就是把婚房安在大虎名下的另外那座院落里,也就是小梅现在住的地方。
“住在,住在,我想想,小姨结婚为什么不能和我住一起呢?因为小姨要和叔叔住一起,为什么要和叔叔住一起呢?因为要生小娃娃。我想好了,我可以把我的地方让给叔叔住,我去和小梅住一起。行吧妈?我去那边住,让叔叔到这边来。”大虎对自己的安排很满意,她得意地望着杨丽。她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安排了。
“为什么不让小姨住到那边呢?你想想哪边的空房多?哪边的地方大?哪边更干净?这边有你们几个小鬼,乱糟糟的,那边没人捣乱,是不是比这边更好?”杨丽没有直接否决女儿的提议,而是把俩边的利弊说给女儿听,她想让大虎养成一种根据现有条件自己做决定的习惯。应该说大虎优于同龄孩子的独立意识源于自己天生的性格和杨丽平时的刻意疏导。听了妈妈的分析,大虎马上明白了自己的方案并非最合理。
“那,那就让小姨去那边。可是我不想让小姨走。小姨,你自己愿意在哪边结婚?”
大虎很为难,她现在就已经知道人活着会面临很多自己不得不的选择。很多事情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你们娘俩给我安排好了没?在哪边结婚是吧?我还没想过结婚呢,等我想结婚时再告诉大虎,好吗大虎?”吉娜面含微笑,听着母女俩你一言我一语地为她安排结婚居所,也不赞同也不反对,她心里暖融融的,被一种说不出的幸福冲荡着,看看杨丽,看看大虎,看看听天书的俩只小虎,再看看酣睡的翔。直到大虎问到她的头上,才把她从冥想中唤醒过来。她想过结婚,只是有一种朦朦胧胧的大致轮廓,具体的结婚计划,她还没有细想。也没有和翔提起过。她总是觉得还早呢,结婚离她还很遥远,她才刚刚20岁,急什么呢?
“好。”大虎唯恐吉娜改变主意,忙着投赞成票。她原本就不高兴吉娜结婚,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是觉得吉娜结了婚就不会和自己这么亲了,就属于别人了。所以她希望吉娜最好不结婚,实在非结不可,也要越晚越好。
“我不同意。”翔忽然睁开双眼说起话来,吓人一跳。他醒了有一会了。听见他们在谈自己的婚事,心里一动,就假装没醒地听着,一字一句都听在心里。别的暂且不论,有哪个男人不想和自己心爱的女子日日夜夜耳鬓厮磨呢?怎么样才能时时刻刻一处厮守起卧?当然是结婚成家了。关于自己的婚事,他比在座诸人都想的更多。只是还没和吉娜和
母亲说起,母亲是个开明的女人,从来不以任何诸如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之类的无聊借口探寻自己的结婚意图,一切尊重自己的选择。这就是母亲的选择。至于那个爹,他从来没想过征求他的意见,他也知道自己不征求不等于母亲纵容他的不尊重,他深知母亲爱那个人的心和爱自己的心一般无二,虽然性质不同,所以母亲渴望自己对那个人的认可和尊重,虽然母亲永远不会逼他做什么。所以在他还不能对自己的亲爹有一个定论之前,他还不想匆匆走进婚姻的殿堂。因为他从骨子里还是希望能举行一个双亲都参加的婚礼,只是眼下他仍旧没办法从感情上接受那个爹。也从来没和吉娜提过自己的亲生父亲。就像吉娜从来没和自己提过她的父母双亲一个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她不说,他不会问。即便如此,当听见吉娜还没想过结婚和大虎赞成她不结婚时还是忍不住出声反对。
“那你想怎样?”问得好。杨丽的不动声色问得翔一时无言以对。想怎样呢?吉娜不想早结婚自己不高兴,假如吉娜现在改了口要求他马上结婚又如何呢?不顾一切和她登记结婚?显然不能。既如此,又何必惺惺作态假模假式说什么同意不同意?翔都不懂自己了。
“我想……我想先带吉娜回家一趟。”这临时起意转出的念头即时生下根来。翔突然觉得找机会带吉娜回去一趟非常重要,只是现在不得空闲。答非所问也算一种回答。
“丑媳妇见公婆是必须的,像我们家吉娜这样的倾国倾城也得见公婆吗?”杨丽打趣道。
“姐姐,你又来了。我算什么倾国倾城呀?不缺鼻子不少眼而已。你这样说我,没得让人笑话。我有姐姐一半漂亮就好了。”当真说起来,吉娜确实不如杨丽漂亮,可是杨丽不如吉娜美丽。一个是清丽脱尘,一个是惊艳入世,俩种风情俩种美,又何来的美丑之辩?根本无从比较。
“嘿嘿,谁有宝贝不愿意显摆显摆呀?”翔还没明白自己想带吉娜回家的真正用意,只得姑且含糊着。他只是觉得让母亲看看自己未来的儿媳妇是必须的。
“敢情你是准备向老佛爷献宝去呀?要不要我帮你护送?是该去见见公婆了。只是见公婆吗?好像还缺点什么?难道丈母娘丈人爹不该露面吗?”到现在为止,吉娜的身世还是个谜。没人见过她的父母家人。杨丽几欲问起,唯恐吉娜多心都没问,今天正好借机一探究竟。
“姐姐,”杨丽看见吉娜变了脸色。他们哪里知道吉娜对爱情对婚姻的渴望和恐惧?一分渴望,俩分恐惧,这才是她不敢轻言婚姻的真正原因。她一直想把自己的出生背景和离家前后的所有经历,告诉杨丽告诉翔,每每话到嘴边又咽下。想想就难受,提起就揪心,多少次的欲言又止,越发让这块禁忌成了不敢轻涉的禁地。她知道他们俩都想知道,只是碍于对她的尊重等她自己说而已。如今既是情所至,也是势所迫,总不能一辈子把它空过去当页白纸?是疤是痕都免不了一揭,那就揭开吧。
“我无父无母。”此话当真?谁能红口白牙诅咒自己父母双亡?假的了吗?原来吉娜是孤儿,怪不得她不愿提及自己的身世。杨丽和翔面面相觑。
第二十二章(6)
“给你们讲个故事吧。在一座大山深处,有相依为命的父女俩靠打猎和种植为生,父亲一天天老去,女孩一天天长大,忽然有一天,父亲从山里救回一个金发碧眼的高个子洋人,他长得很气派,伤得很厉害,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地方,听说他被发现时,已经奄奄一息只剩悠悠一口气了,就是这口气支撑到父亲把他救回来,他好了以后,留在猎人家里死活不肯走,因为他爱上了他恩人的女儿,女孩也爱上了他,老人看出他们的心意,虽然遗憾他是个洋人,还是尊重女儿的意思,为他们举行了婚礼。一家子互敬互爱,最初的幸福就像童话里写的那样,日子过得很安逸,可是好景不长,那洋女婿不久以后就彻底变了个样,换了个灵魂一样,开始酗酒骂人,好吃懒做,人活不干,老人后悔不迭,怎奈木已成舟,孩子都已经生了出来。不久以后,老人连病带气,怀着对女儿的担心,永远离开了人世,那做丈夫的没了拘管,越发变得没了样,醉酒以后的发泄也升了级,从过去的骂骂咧咧变成了可怕的家庭暴力,次次都往死里打自己的妻子,”吉娜眼里蓄满了泪水。
“妻子一边照顾年幼的孩子,一边照顾酗酒的丈夫,一边还要养家糊口,她身上伤痕累累,新旧交叠,永远等不到旧伤愈合,新伤就又来了。比起心里的伤,这些外伤也都算不了什么了。她欲哭无泪,欲死不能,因为她有孩子。她死了她的孩子怎么办?她无权放弃自己的生命。乡亲们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打他一顿?没有用,他喝醉的时候是没有人性的。杀了他,那是犯法的,谁愿意为了别人以身试法呢?孩子慢慢懂得了人事,那是个女孩。从她有记忆的那刻起,她的记忆里就只有父亲打母亲,母亲含悲忍泪操持家务,她记得最深的一件事就是父亲把母亲的腿打断了,母亲拉着一条断腿维持家计照顾她,她几乎是在母亲的泪水里泡大的。终于有一天,母亲一把火点了自己家的房子把父亲烧死在房子里,那火整整烧了半夜,乡亲们都看着,就是没有人去救火,因为人们都盼着那人早点死掉,”泪水流出了吉娜的眼眶。
“房子没了,人死了。年轻的妻子没有哭。那场火把她一辈子的泪都烤干了。人们帮她在废墟里重新搭建了一座新房子,帮她治好了断腿,送了她一些家常什物,娘儿俩重新过起日子来。做娘的原是为女儿留的这条命,她尽一切所能,把自己通晓的求生维生技能尽数慢慢教给女儿,供她上学,她已是心死一半的人了。等不到女儿真正长大成人就已经油尽灯灭,撒手西归了。做娘的死不瞑目,做女儿的悲痛欲绝,她实不愿再留在那伤心的所在,擦干眼泪离开了故乡,从此再没回去。“故事讲完,翔如遭雷击,杨丽半晌无语。吉娜低头垂泪。杨丽后悔不已,早知如此,说什么也不该提起这茬,致使她重历锥心旧痛。
“妹子,都怪我多嘴。害你再度伤心。”
“姐姐,别这么说。我也不是有意瞒哄你们,只是提起来难免有些难过,所以得拖就拖了。这事早晚要说的,嫁人也好,为妹也好,既是诚心以待,断没有瞒过自己来历的道理。说出来心里也少桩心事,少点负担。以后凡事也尽由姐姐为我做主。认识姐姐前,我原是孑然一身的无牵无挂无亲无故之人,认识姐姐后,姐姐自然就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承认我惧怕婚姻,皆也因为我母亲惨痛的经历萦绕于心的缘故,是以不敢轻谈情爱。多担待吧。”最后这句话该是说给翔听的。翔很惭愧,此刻只有满腔满腹的怜惜之情集结于心。他也不想多逞口舌之巧,只在心里暗暗发誓,在自己的有生之年断不使她再经受一丝一毫的委屈和痛苦。就算人生难免苦痛,那些苦痛也不能由自己加诸给她。
这边杨家发生的种种惊险,小梅并不知晓,爷爷也一直陪她在家。因是寒冬腊月,小梅康复的进度慢了不少。她老家也毫无音讯,既不知弟弟的病况如何,亦不知爸爸妈妈近况如何?离年越近越想家,想得她偷偷哭了好几次。连封信都收不到,急死人了。她又不想让人知道她想家。只好装得若无其事。她给家里一连写了10封信,都石沉大海了。爸爸不来,翔春节期间店里忙的转不开轴,只有大虎正处寒假,于是天天过来陪她,说话看书写作业,也玩玩跳棋之类的安静游戏。只是苦了爷爷了。为了她,爷爷到现在还没能确准哪天回去过年。捆了爷爷这么久了,连一年一度的春节都不能让他回家,小梅委实过意不去了。
“爷爷,你明天回去陪奶奶过年,您放心,哥哥不在家,我自己也能做饭。我自己锻炼。至于针灸,就停上10天半月的也算不了什么大事。您看看我现在都能站这么久了。没准等您回来,我就会走了呢?”
“别心急,还是等开春天气转暖以后,再练习行走。我有信心,不出意外你明年定能恢复。我曾经看见过俩个截瘫病人,都是外伤,伤的都是差不多的第一腰椎。区别就在于,一个伤了以后是用门板轻挪轻放送到医院的,一个却是抬胳膊抬腿几经抬挪送到医院的,前者很快康复了,后者却永远残废了。你明白吗?有没有受到二度伤害是以后能不能恢复的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想来你属于受伤以后保护的比较好的。所以你一定能够康复。能看着你重新站起来,爷爷也不算白活了。”老人一辈子行医,临床经验之丰富想也想得到。小梅没有不信的道理。
“我听爷爷的,爷爷也要听我的。明天您一定回去。安心过个好年,回来时给我带点好吃好玩的,就算您疼我了。然后再专心给我看病。就这样说定了。”自己一个人咋都能糊弄过去了。何必带累爷爷和自己一起孤家寡人呢?
“这事等你翔大哥回来再说。不把你安置好,我怎好放心回去?”爷爷自有主意。
“不,您不回去,我不敢再劳动您给我治病了。”小梅固执起来也失了平日的柔顺。
爷孙俩说着唠着等着,他们哪里知道杨家发生了那么大的事?直到夜至三更,翔才心潮起伏地回到了这边。看看爷孙俩还在点灯熬油地等着他,这才凝摄心神把今天发生的事情,粗略讲述了一遍。只把吉娜的身世瞒过没提。由不得又是一番唏嘘感叹。
“唉,人生在世,风雨难免呀。小梅坚持让我明天回去过年,我有点放心不下她,你又那么忙?总得想个办法把这孩子安置妥当,我才好回去。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这事我早想过了。也和杨丽她们商量好了。只是还没顾上和您商量。也差小梅一个点头。”
“快说出来听听。”
“明天一大早,我就把小梅送到那边,这样大虎就不用天天俩头跑了。几个孩子凑一起也便于照顾。我也不回家了。大伙一起过年也热闹红火。小梅你说这样好不好?”
“这样敢情好,我也能安心回去了,就是怕麻烦人家。”
“瞧您说的,外道了不是?我整个赖在杨家,还要劳您为我做饭,我都没觉得过意不去,您一个见天为我们无偿服务的活雷锋,反而说起这个来了。岂不让我无地自容?小梅,爷爷能不能放心回家过个团圆年,就等你一句话了。”
所有这些人,没有一个小梅不欠的,再多说未免显得虚伪。什么叫大恩不言谢?这就是了。该回家过年的回家过年,该回店操劳的回店操劳,转眼就是腊月30了。单等太阳一落山就是除夕了。东北的春节原是非常热闹的,跑旱船,扭秧歌,踩高跷,二人转,五花八门,一应俱全,各色活动层出不穷。东北三个省呢,岂能处处如此?小城的春节就算不上火爆。别说比辽宁呢,就和翔的老家相比都算得冷清异常。年前超级忙,人也累坏了,银子也挣足了。总这样忙谁也受不了。熬到腊月底,终于可以长喘一口气了。各单位各部门,多都关了门。一般照例都可以歇到正月初六。养足了精神再去打拼。杨丽吉娜翔三个小老板自然也不会例外。不是一家子的一家子,头一遭凑在一起守岁,倒也别有意味。炭火旺,人气足,谅那年兽也不敢进前,守不守的,只是应个景。瓜子榛子落花生,噼噼啪啪只闻得一阵破壳之声,夹着众人的言谈话语。随着夜渐深,鞭炮声从稀稀落落的偶尔变成了此起彼伏的密集。
“烟花!快看!”透过结了霜花的双层玻璃,依然看得见外面夜空里绚丽夺目的各色烟花焰火。
第二十二章(7)
“姥姥,咱家的花炮呢?拿来我放几个。”急于亲自动手与人一较高下的小虎,找不到自己家的鞭炮烟花,缠着姥姥打磨磨。一连几天的瞬间成熟又被现在的孩子气压了回去。谁也别想让一个几岁的孩子变成一个永远不犯错误的小老头。那才可悲呢。既不能提倡,也不可仿效。孩子就是孩子。童心童趣童真。别剥夺。孩子们的精力多半被那带响的好吃的好玩的东西勾了去了。什么家长里短、国家大事统统都和他们无关。长辈过年老一岁,孩子过年长一岁,前者悲哀,后者欢欣。自是不一样的心境。杨家一干人众却也分成了大小不等的几个团伙。杨丽吉娜和翔自成一组,大虎小梅天生的臭味相投,二虎小虎没出娘胎就开始搭档了,出了娘胎自然还是搭档。姥姥自成一体,成人组呆一会,少年组呆一会,儿童组呆一会。杨丽心知本组其他俩位成员急需单独相处的机会,也就识相地不时找个借口离开。小梅表面看来和大虎聊得甚为投机,心里的酸甜苦辣也就不好深究,唯自心知了。
“我真想现在就带你回家。不知咋就那么归心似箭了?可惜买不到票。真遗憾。你想不想见见我妈妈?”从打知道了吉娜的身世,翔带她回家的念头就一刻比一刻强烈起来。他很想母亲可以最大限度地接受吉娜,像疼爱自己和扬扬那样疼爱吉娜,哪怕把对自己的疼爱都给了吉娜他也高兴。
“我有点怕。”普天之下的准媳妇,不管丑俊,大概都怕首次见公婆。怕不被认可?怕被否决?就算婚姻失败,原因也应该出在俩人之间的感情上,而不应该是其他的环节出问题。如果连公婆这一关都通不过,那就未免失败的太一塌糊涂了。
“怕什么呢?这有什么好怕?我母亲最是随和大度的一个人。”转念一想,母亲在自己心里固然是至善至美。可吉娜毕竟未曾与母亲见过面,半面之缘都没有,怎么能知道母亲的这些好处呢?
“怕她看不上我呀,怕她觉得我配不上她儿子。”看似玩话,何尝不是心里话?做父母的总是觉得自己的儿子千好万好,配什么女孩都屈才屈料的。老婆老公别人的好,闺女儿子自己的好。连黄鼠狼子都觉得自己的儿子不骚,何况是人?
“不会的。才不会呢。我看上的,我妈妈绝没有嫌弃的道理。否定你就是否定她儿子,否定她儿子就是否定她自己。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翔口若悬河振振有词。
午夜将至,街上的鞭炮声已经密集到了让人忍无可忍的地步。什么巡海夜叉,值班功曹想来都不堪其扰地逃到隔音效能好的隐秘所在去了。中国的除夕夜,真是说不得。孩子们齐聚窗口观赏除夕夜景,除了鞭炮就是焰火,有什么好看?吉娜是不喜热闹的。
“我只是不想你母亲讨厌我。”翔的道理未必不是歪理。吉娜还没听见过这样新鲜的理论。照他这样说,天下的婆婆对儿子选定的女朋友都只能赞同不能否定的了?她还是感激他,她明白他这样说无非是担心自己会有不必要的思想负担。
“怎么会呢?”翔认为吉娜的担心是多余的。像吉娜这么好的女孩,魔鬼看见都会心生怜悯的。何况善良如天使的母亲,肯定是疼她爱她都犹恐不及,怎么可能会讨厌她?
“我没有妈妈了,就想有个妈妈像我妈妈一样疼我。”吉娜过早丧失父母,心里原是比别人缺着一块。既然有了杨丽这个姐姐,她也就爱屋及乌地把杨妈妈当成了自己的亲妈,把几只虎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总是不一样的,杨妈妈对她多的是客气,总让她有一种不好亲近的距离感。孩子们还小。她也就愈发思念起自己的母亲。有了翔,确定了男女朋友的关系,她又自然而然想到了婚姻,想到进入婚姻以后,自己的生活中就会多出几个新的亲人,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就是丈夫的母亲,自己的婆婆。丈夫的母亲也就差不多等于是自己的母亲。吉娜和别的女孩不一样,她是很希望有个婆婆的,她希望自己的婆婆可以接受自己喜欢自己,可以弥补自己没有母亲的缺憾,越渴望得到认可越害怕遭到拒绝。这种心理一般父母双全的幸运儿是很难理解的。
“我保证你会有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婆婆。你这杞人忧天,多思多虑的习惯可是得改一改。”他本想接着说我可不想你做林黛玉,多学学史湘云吧,史大姑娘是我最欣赏的一个红楼人物了。又怕吉娜没读过《红楼梦》,怀疑自己故意在她面前卖弄学问,就把后面的话重新吞回肚里了。在中国,不知道《红楼梦》的人可算是凤毛麟角的稀有动物,不过吉娜是深山老林里走出来的女孩子,又有着异族血统,万一偏偏没读过《红楼梦》呢。
“我很自卑的。有你给我壮胆,可能我就不会那么怯懦了。又怕看见她,又想看见她,我都搞不懂自己到底是想见她的成分多呢还是怕见他的成分多?想不出你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通常此刻,你妈妈都干什么?现在是不是也和我们一样在守岁?你妹妹也不回去吗?孩子都不在,她岂不是很孤单?”吉娜努力想象未来婆婆的样子:慈眉善目?俩鬓华发?老眼昏花?满手的老茧?缺牙漏风的嘴巴?颤颤巍巍地进进出出?左手柱一根拐棍?右手提一个竹篮?晕,怎么把自己的婆婆想象成祥林嫂了?
“所以我才归心似箭呀。我母亲一辈子不容易,你们俩一定会一见如故,彼此喜欢对方的,因为你们俩都很善良,都是我最重要的亲人,还有我妹妹,她也一定会喜欢你,你也一定会喜欢她。”翔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母亲身边。
“万一,我说的是万一,万一你母亲排斥我,不许你和我在一起,甚至于让你二选一,你怎么办?”吉娜不想自己有朝一日被人作为二选一的选题。万一呢?
“不会。不可能。没有那样的可能性。你有这样的担心是因为你还不了解我的母亲。她永远不会如此为难自己的儿子,我也永远不可能成为二选一的答题者。那样的选题我拒绝作答。这样吧有机会我也会给你讲一个故事,我保证你听完这个故事就再不会对我母亲产生这样的想法。不过现在我还不能讲,因为我自己有些问题还没有解决。我妹妹比我好,比我善良比我通情达理,比我更能让我妈妈宽心,我其实是一个不孝之子。别看我嘴里对我母亲很敬畏,其实我一直在伤她的心。我也希望你帮我弥补我对我妈妈的伤害。我不是一个好儿子。”翔对母亲一直怀有愧疚。他明知道母亲想要他做什么,却偏偏一次次硬起心肠违背她的心意。
“我才不信呢。不是不信你母亲不会难为你,不对,我相信你母亲不会难为你,越说越乱了。我根本不相信你会不孝顺。在我看来,你是个孝子。我能感觉到你非常爱你母亲。我心里很矛盾。我很想马上就看见你母亲,同时也很怕看见你母亲。不是杞人忧天,是因为我在乎她。如果我妈妈还在,如果你真心爱我,你就一定能体会到我现在的心情了。”吉娜有点语无伦次。杨丽端着一盘子什么吃食过来了。
“弟兄们,来点人参果。”笑死。什么人参果,原来是苹果干。这可不是一般的苹果干,是市场上买不来的杨氏苹果干。是杨妈妈亲手晾制的苹果干。酸酸甜甜,口味独特,非一般鲜苹果可比。杨妈妈每年都会在其收获期晾制一部分,供孩子们冬天吃。追溯源头,这种苹果干的制作方法来源于大虎的亲祖母,那位美丽的俄罗斯女人。她没离开中国时爱做。她是跟她的妈妈学的。也就是说,如今的杨氏苹果干其实是正宗的俄式苹果干。你别以为是真的苹果干。不是的。和苹果没关系。这种苹果干的制作原料是一种当地特产的野果子,像苹果又不是苹果,生吃酸涩倒牙,可是经过加工晾制后的干片口感却相当不错。开胃宽肠,营养价值高,如果拿到市场销售,前景也应该良好。大虎的祖母离开中国以后,大虎的爷爷为了抒发自己对妻子的思念就坚持年年晾制一些这种所谓的苹果干。杨妈妈是从亲家那里学来的手艺。现如今算是独家秘方了。
“这是苹果干?不大像。真好吃。”吉娜是吃惯的,小梅和翔可是平生第一次品尝。
“没吃过吧?这可是独家秘方特制的杨氏野苹果干。别处保你吃不到。”杨丽也成九国贩骆驼的了。大肆宣扬起她家的杨氏苹果干来。
第二十三章(1)
“这东西可以大批量生产的。放我们店里,管保好卖。再能下功夫在外包装上做做文章,就更加不愁没人买了。可以做成我们店的特色招牌。你说呢杨丽姐?”翔最大的优点是干什么务什么,务什么像什么:开诊所一肚子药方,做商人一肚子商品。而且总能够举一反三,融会贯通。借力打力的修养很是到家。在他眼里处处是商机。很多不是商品的司空见惯的东西经了他的法眼立时就能变成非常有开发利用价值的商品。这也是杨丽最欣赏他的地方。有头脑。刚刚还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转眼就能够从那份颓唐里抽出身。难得。能把吉娜交托给这样一个既文采风流又入世务实的男人,当可以放心了。
“我怎么没想起来?据此看来,我们三个里头,就你才是天生的商人材料。今年是卖不了啦,你既说行,那我们明年就做起来。成不成的,都不妨事。”杨丽说着,把已经睡入梦乡的小虎抱起来,送到房里去了。
“你别高兴的太早。依我看小试牛刀犹可,批量生产很难,起码短期内做不到。”吉娜给他浇了一小杯冷水。
“怎么说?大虎带你妹妹去睡。”杨丽有点不明白。
“人力物力都有限。会做的只有大妈,等到明年那果子将熟,谁去采果子?谁来加工泡制?我们停了店里的买卖?还是另行雇人?我们三个指定是不行的,真要雇人,成本可就高了。况且大妈哪里有时间天天侍弄这些?别忘了家里还有三个孩子等她照顾。到时顾此失彼,哪头都弄不好,不是更不好了。而且大妈年岁渐高,照顾这些孩子已是力不从心,也是万不得已,哪里还忍心让她更加操劳?”这样分析起来。这想法固然好,眼下却是不能行的。
“那就姑且放下罢。等待日后时机成熟,再说不迟。我也只是随口说说,原是没有细想。”说话间,窗外已是鞭炮齐鸣。初一了。
过了中秋过重阳,提篓挑担走过来,春节越来越近了,六六忽然病倒了。在这个繁杂的故事里,六六好像是个从来不会生病的机器人。也不对,机器人就不会生病吗?我虽然没和机器人打过交道,但在我的印象里,机器人应该属于机器不是人,是机器就会有故障短路的时候,就像世上没有永动机,也没有不出故障的机器。六六不是机器,是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她怎么可能不生病不衰老?
谁都知道六六是张家收养的孤儿,无父无母的苦苦菜,孩童时美如天使,精灵古怪,不管男女,谁看见她都情不自禁想亲她几口、咬她一下。长大以后的六六除了依旧的美丽和善良,更多的是单薄和清瘦,总给人一种美人灯的感觉,好像风一吹就会灭掉,所谓的花为肌、雪为肤指的就是六六这样的女子吧?冰肌玉骨是只能悦目,却消受不起的美丽。事实怎么样呢?事实是六六的身体只是看起来单薄,其实很好,她很少生大病,偶尔的头疼脑热谁会没有呢?事实证明她只是看起来柔弱,并非真正的林黛玉。快半个世纪过去了,她几乎没生过大病。所以六六的忽然病倒给人的感觉就是不应该。不应该掉链子?不应该也掉了。她也该歇歇了。六六的忽然病倒让她周围的人一下子陷入了短路的惊慌,仿佛正在运行的电梯一下子不动了。被困在电梯里的人什么感觉,她周围的人就是什么感觉。有这根链子时,谁也没觉得这根链子有什么重要。当这根链子忽然断掉,他们才知道原来他们一天也离不开这根链子。兴国没人照顾了,稀松平常的吃喝拉撒睡顿时变成了难以翻越的五座大山。张占武虽然可以自理,可这些年来他依赖六六依赖惯了。这些事情都生疏的很,几乎不会。一时变得手忙脚乱起来。头天还好好的劳作着,第二天住进了医院。阑尾炎不是什么大病,切除了也就是了。可是出院之前她这根临时断掉的链子必须有人临时接续上几天,直到她病愈出院。开始是桂桂帮忙,可是有诸多不便,别的都还不算什么,就是兴国这里有问题,一个大男人,一个大姑娘。姑娘家家的,侍奉一个大男人的拉撒洗漱何等难为情,何况还是个非父非兄的陌生人。桂桂自然没什么说的,硬着头皮也不会撂挑子。兴国不干了。他宁可滚着爬着也不愿在桂桂面前丢丑。
“元元,只好辛苦你侍候你二叔几天。”元元临时垫背,倒也无怨无悔。不过他本来就忙,在病人和兴国之间来回跑实在有诸多不便。兴国也不愿老麻烦他,就尽可能少喊他。一个顾此失彼,一个有苦难言。甘蔗没有两头甜,黄连却是上下苦。
“妈,二婶住院了。你能不能过来这边照应几天,我实在顾不过来。桂桂侍候二叔不方便。”张占武在医院看护六六,就算他留在家里,兴国也拒绝他的照顾。六六在家时,每天看她轻轻松松的,好像一天到晚悠闲自在没什么事,她那些活计,也好像是人都能捎带着就干了。她走了,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我成了侍候人的了?让我去侍候那个雨前脸,没门。”雨前脸是刘曼丽对兴国的独家称谓。受伤前后的兴国反差之大是刘曼丽平生仅见的。从外表到性格都是。谁能想到那么一位风流儒雅清秀洒脱一句话一脸红,俩句话笑俩笑,曾经迷住过无数姑娘的帅小伙会变成一位毫不掺假的行尸走肉呢?受伤后的张兴国什么样,大家都看到了,也了解了。说句不好听的话就是一个会喘气的活死人。恐怕也只有六六看见过他的笑吧。永远的乌云密布,永远的不近人情,门神看见他也会甘拜下风。你看见过暴雨来临前黑漆漆没有指望的天空吗?兴国的脸色就是这样的,瞬间的乌云密布不算什么,怕就怕那将下未下的雨永远不下,一片永远不见阳光的阴天谁能受得了?所以刘曼丽给她的小叔子起名雨前脸。别人没这么刻薄,所以也是她专用的。看见他就头疼,还侍候他?咋想的?刘曼丽没好气地白了儿子一大眼。
“您是他嫂子,照顾他几天不是应该的吗?就麻烦您几天,就几天,阑尾炎是个小手术,二婶很快会出来的。”刘曼丽深知自己的儿子不善言辞。让他说服人简直就是难为他。他说上一大车废话,自己一个字就能把他打发了。刘曼丽一出娘胎就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娇生惯养长成人,又被张兴业一见钟了情,费尽千辛万苦追到手,成了张家的大少奶奶。千娇百媚是她,骄纵成性是她,颐指气使是她,不可一世也是她。可能因为她得到的太过于容易,所以她对她拥有的这些宝贵财富永远不会珍惜。不能说她不爱父母不爱儿女不爱夫婿,只能说她不习惯给予别人,只习惯伸手索取。外人看到的情形就是她对丈夫的不屑一顾,她对女儿的不屑一顾,她对儿子的不屑一顾,其他人更不可能进入她心里了。
“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让我去伺候你那个人欠800吊的丑二叔,不如抱个小狗小猫什么的来让我伺候。我是不会伺候那个死人的。你嫌弃妈妈饭量大,想让我节食省饭呀?”刻薄不刻薄?兴国现在的样子固然丑,也不至于让人恶心得吃不下饭吧?六六几十年来可是天天面对着这样的一张面孔。照刘曼丽的说法,六六早应该脱了无数层皮了。那些生活不能自理的残疾人丑人都不应该活在世界上,都应该自觉自愿地悄悄消失。这是她让世界变得更美好的一种手段吗?比拿破仑希特勒墨索里尼还不人道。为了彻底纠正她的谬论和偏见,希望她下辈子可以顺利托生成一个丑八怪。
最终来接替六六的是兴国的妹妹瑶瑶。一母同胞一起长大的亲兄妹还有什么好说呢?几天下来,瑶瑶对六六几十年的付出终于有了一个清晰的认知。太不容易了。照顾好兴国太不容易了。照顾好这个家更不容易,真不知道六六这几十年是如何熬过来的?
“换成是我,早就疯了。”瑶瑶对哥哥直言不讳。比起六六做的,瑶瑶只做了其中的一部分。至于洗澡擦身理发洗床单这类并非迫在眉睫的事情,她都能躲就躲能拖就拖了。留给六六好了以后再干?不是,等拖不过去时再说吧。她还想说,你真能把人拖死。可眼前的是她亲哥,她不忍。她知道哥哥是个自尊心极强的男人。别人一个略带嫌弃的眼神都能杀了他,更别提嫌弃的话语了。
“下午我去医院看看嫂子好得怎么样了?”快过年了,家家户户都有一大堆干也干不完的除旧换新的琐碎事情等人来做。年货也没有买。她心里很急却不好表现出来。兴国只是摆手示意她走,照例他是不说话了。没人知道几十年不曾开口的他是不是已经丧失了说话的功能?
真能忍。服了。
第二十三章(2)
“顺便问问她要不要想办法通知翔和扬扬一声?俩孩子一个都不在身边,翅膀硬了就不回来了。小破孩。总该回来过年吧?”她知道兴国不会理她,还是唠唠叨叨地不住嘴。瑶瑶过去不是这么饶舌的,现在老了,也让儿孙们给磨成了碎嘴子。
六六比瑶瑶更急。老天真不体谅人——这世界上任何人都有生病的权力,唯独她没有。因为这个家剥夺了她生病休假的权力。既然老天把她派到了张家,就不该再让她生病,她病了,家里的俩个男人一群鸡鸭怎么办呢?春节不春节的倒也无所谓,别说兴国不让张占武照顾,就算他让,他也照顾不好他,别人也同样不能,多少年形成的固定模式和默契,别人如何做得来?他又不说话,又难伺候,见天板着个阎王脸,孩子看见他会害怕,大人看见他会心窄。其实也不能全怪他,因为他脸上的伤疤所致,他笑起来比不笑时更吓人。全都变了形。命运真的很残酷,那么帅气的一个男人活生生给糟蹋成了这副神鬼皆惊的恐怖模样。比当初要了他的命还让人无法接受。
也许只有她不急不慢的性子可以忍受他,他们一起长大,手足情深,彼此了解,也许只有儿时形成的感情能够经得起时间和空间的考验。躺在温软舒适的病床上犹如躺在针毡之上,急是急不来的,也没有用。她只能耐住性子,尽可能早点恢复。早日出院。她没想过告诉孩子,何必呢?坚持几天就过去了。孩子们各有各的事业,各有各的感情。只要他们各自做好各自的事情,经营好各自的感情,和和顺顺美美满满的就行了。自己能不连累他们就绝不连累他们。大概天下做父母的都这样。刘曼丽是不是这样就不得而知了?老母鸡都会护小鸡,难道她还不如一只老母鸡?天知道。最可爱的是人,最可怕的也是人;最多情的是人,最无情的同样是人。所以什么事情啊一旦牵涉到人就不好说了。
“嫂子,谢谢你!”瑶瑶进入病房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端端正正给六六鞠了一大躬。千恩万谢千言万语全部汇到了这一个动作里,六六有点摸不着头脑了:本来应该自己向她表示感谢的,她反而谢起自己来,这是怎么说的?若论起岁数,瑶瑶比六六还大了几岁,可是因为六六是兴国的法定妻子,所以也就成了瑶瑶理所当然的嫂子。反正台前是这样,至于幕后如何,瑶瑶哪里会知道?如果她得知父亲和六六的真实关系,以她的脾气性格,是断不会理解谅解并祝福的。她一定会怨怪父亲,仇视六六吧?不敢想,也不好说。刘曼丽可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女人,她怎么竟能忍得住不把自己和张占武的真正关系公布于天下呢?本来那次以后,六六已经做好了众叛亲离的准备,不管谁来讨伐她她都不会反抗。敢作就要敢当,她没有什么好避讳的。可是那件事的影响却完全跑出了她的意料之外,结果只有应该知道的翔和扬扬知道了。其他的局外人好像没有一个知道的。很长时间她都想不通上帝为什么会对她这么仁慈?
慢慢慢慢她有点明白了:因为刘曼丽嘴里说出来的话,很难赢得大伙的认可,首先元元就不可能相信,他认定是母亲胡言乱语故意诋毁二婶,刘曼丽在别人心里本来就是一个专爱吹毛求疵挑拨离间的长舌妇。偏偏是非人,爱说是非事。是非人嘴里出来的是非,正经人听都不想听,又何谈相信呢?况且六六在大伙眼里的形象早就已经定了性,不是谁想改变就可以改变得了的。大概刘曼丽自己也明白这点,她和瑶瑶的关系又不是那么好。最重要的是她自己压根就不知道此事的真伪。她当时那样说只是为了打败翔临时赶制出来的臭弹,她自己都不确定的事情怎么还能指望别人相信?所以架吵完以后,看到翔失魂落魄的样子她马上就后悔了,就算她和六六不睦,也不该累及她的儿子。加上元元对她的不满和愤怒,她愈发懊悔自己的信口开河。此后几天里,一直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生怕张占武找她算账。后来翔耍脾气闹情绪她都是知道的。张占武没找她算账,她大感庆幸。哪里还敢再虎口拔牙招惹是非?
“谢谢你这些年对这个家庭的付出和对我哥的照顾。”这声谢谢她原也当得起,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几十年的默默付出。个中甘苦岂是几句话说得清的?
“我应该的呀,他也是我哥,是我的亲人,何况我们还是,”夫妻俩字六六终究难以出口。别人当他们是夫妻没有错,是不是夫妻自己心里明白,因为明白而别扭,因为别扭而难以启齿。可以理解。也不难理解。
“刘曼丽来看你没有?只怕你也不想她来黄鼠狼给鸡拜年。”为了成就黄鼠狼,六六一下子成鸡了。
“元元来过几次。你说的不错,她过好自己的日子少找点事比什么都强,我不想她来给我添病。还好,俩个孩子都不像她。一个家里要有俩个刘曼丽就该翻天了。”六六深有感触地说。
“你是不是很感激她主动分家的壮举?”那次分家,一家子都拍手称快。
“是呀,这是她一辈子做过的一次最伟大最英明的大事了,这个善举不可给她磨灭。她的多事省却了我们多少烦恼。我真是感激不尽,求之不得。”当年分家的情形至今还历历在目。当时六六真是发自内心的高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如果不该是一家人的俩个人偏偏进了同一家的大门,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分开以后同样的要多高兴有多高兴。只是舍不得元元和樱桃。她看着那堵墙慢慢垒砌加高完工。一垛墙把一家子一分为二。不是刘曼丽,她的婆婆怎么有机会在墙这边里安度晚年?不是刘曼丽,六六一家怎么能够与世无争过了这些年的安稳日子?
“刀口恢复得怎么样?感觉怎么样?”终于说到了正题。
“还好。不动就不疼。家里怎么样了?你哥不好伺候吧?难为你了。明天你回去吧,马上到年了。再不走,你家里还不定乱成什么样呢?”六六心里甚是歉疚。儿子媳妇刚生孩子没多久,让孩子缠得干不了什么,大大小小的家务事就指着瑶瑶一个人了。她这一离开,怎么能够放心得下?心悬俩头又不好回去,左右为难是一定的了。这些六六心里都明白。
“走不开呀,老头子一辈子没干过家务事,先是他妈惯,后来我妈惯,妈没了你又接着惯,生生给惯成了一个一辈子走不进厨房的大男子主义寄生虫。哥就不用说了。牲灵可以不管,他们俩活人不能不管吧。老头说是在医院看护你,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看的?他会照顾人吗?我表示怀疑。”瑶瑶虽然归心如箭,毕竟不能甩手就走。
“会,你看看水总是满满的,饭也打得及时,别的也都很靠牌。你放心回去吧。我在这里住着也心焦,还耽误着你。总住在医院不是个事,我看看明后天能不能出院?没打完的针回家让元元帮我打。线也回家再拆也不迟。”六六真想现在就回家才好。住在医院,心里熬煎死了。
“这哪行?人家大夫也不能答应。你还是安心住着吧。不好利索别出院。你可病不起。我觉得还是想办法让孩子回来一趟,过年总不能没年假吧?撇开你的病不说,他们也该回来过个年了。”瑶瑶自己也想侄子侄女了。特别是翔,几年没正经回过家了。小兔崽子。
“别!不碍事的。杨柳那样了,扬扬怕是离不开。翔怪远的,来回路费不是个小数目,犯不上了。再说等他们千里迢迢赶回来,我也早就出院了。你说呢?我的意思还是不告诉的好。”六六极力说服瑶瑶。
“不说就不说,都依你。你只管放心养着吧,别操心家里,家里有我呢。”瑶瑶看她一动一疼一皱眉的样子,情知现在还不到出院的时机。也就只好压下想要回家的念头,安慰着六六。
“大夫如果同意,我老早就回家了。娘走了以后,珊珊姐也有日子没回过娘家了。刘曼丽那边没什么动静吧?“
娘在娘家在,娘没了,娘家也就变成一个名词了。何况张旭珊早就和刘曼丽断绝了往来。快过年了。听说刘曼丽已经暂时停止了她寸土寸挖的挖宝行动?
“我懒得理她,那户的,就那样了。该做饭了,我回去。你千万别急着出院,听大夫的。养好身体是最重要的。不说了。”瑶瑶急急起身回家,正与刚刚进了门的张占武撞了个满怀。
“扬扬快回来了。”
第二十三章(3)
“谁说的?”六六多希望是真的,她心里那么想自己的俩孩子,有时偶尔看见孩子们小时候玩过用过穿过的旧玩具旧衣服也会情不自禁发上一会呆。不过她并不相信扬扬会回来。因为扬扬信里从来没说过春节会回来的话。字里行间也丝毫看不出有想要回来的意思。现在怎么会忽然要回来呢?
“扬扬的信。”信是真的。扬扬春节期间会抽空回家。因为单位不放假,所以没办法确定哪天可以回来。回来也是真的。张占武一辈子不打诳语。她不是怀疑他的话,是不敢相信。
“我要尽快出院。”她不想让她的孩子回来以后看见她住在医院。六六的固执劲上来谁也拦不住。张占武只好找来六六的主治医生。几经商量,大夫就是不同意。后来却也架不住六六的软磨硬泡,约法三章以后终于给她开了绿灯。
腊月27黄昏,扬扬携男友崔东搭乘一辆来唐山公干的货车回到了马头营。当时六六已经顺利出院,正在家里休养。扬扬带崔东回来的用意非常明确,就是来翻越丈母娘这座大山的。没办法,想把人家的姑娘娶回家,必须先要征得人家父母的同意。六六本来就是一个尊重别人的女人,儿女也一样要尊重。刨除血缘的关系,长大成人的儿女首先是具有独立人格的自由人。他们并不隶属于自己的父母,自然也用不着父母做他们人生的主宰。不过终身伴侣不同于其他,必要的提醒和把关还是不可或缺的。在六六这里,只要人品过得去,生活过得去,儿女喜欢,就可以通关了。所以崔东要翻越的这座大山说难也很难,说易又极易。对他这样的攀登者来说绝对用不着磨烂多少双铁鞋,一双家常平底鞋足够拿到通行证了。
“妈,您怎么了?病了也不告诉我。”扬扬一进门就跑到了母亲床前。这是她活到20岁第一次看见妈妈因病躺在床上。在她心里妈妈是永远不会生病的。原来妈妈也会生病?她很奇怪自己会有这样的想法,妈妈也是血肉之躯,也吃五谷杂粮,怎么可能不生病?母亲病了,她非常难过。意想不到的难过,她一直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的世界里永远不会没有妈妈,好像妈妈就是她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妈妈的病忽然让她意识到有一天妈妈也会离开她,那时她会怎么样呢?她不敢想。她婴儿般卧在母亲怀里,贪婪地嗅吸着母亲身上发散出来的熟悉的体香,母亲的气味是随着她自我意识的形成就已经存在于她的记忆深处了。张扬扬就是从这股芬芳的体香里分枝出来的一株小小的生命体。
“这孩子,又活回去了?还跟三岁的小娃儿似的。”六六心里满是柔软的惊喜,病中能看见自己的孩子,真是上天的恩赐。她轻轻拍抚着女儿滑顺的长发,心里忍不住感叹,昨天的小娃娃,今天大姑娘了。
“真能活回去就好了。妈,您绝对不能有事,我活一天您就要陪着我一天。我要死在妈妈头里。”扬扬本来是没经大脑的一句孩子话,不曾想一下子惹恼了六六。
“胡说!这是什么话?”六六声色俱厉的严肃吓着了扬扬。
“对不起,对不起。妈,扬扬错了。”猛想起崔东还在外候着呢,“妈,我让您见一个人。”
“是那个崔东吧?快让人家孩子进来。”崔东急于拜谒老佛爷,老佛爷也急于瞻仰崔东的尊容。
“崔东,进来吧。”崔东门外等候接见已经等了二百年,心都生锈了,耐性都长了一层层的老茧,终于可以出场现眼了。他又是紧张又是兴奋,希望接下来会是幸福。甭急,沉住气。不能一溜小跑,也不能大步流星。小碎步显得轻浮,大踏步显得孟浪。正常即可,开步,走。争取起到闪亮登场的效应。
“阿——”姨字卡在嗓子眼出不来了。崔东揉揉眼睛,怀疑自己进错了房间。没错,是扬扬。丈母娘呢?搂着扬扬的女子又是哪位?长得和扬扬倒有几分神似,没听说扬扬还有其他的姐姐呀?不会她就是扬扬的妈妈,自己的丈母娘吧?不能吧,做自己的丈母娘似乎有点不够资格,太年轻了点。他含着个姨字没敢出口,只是拿眼睛瞟着扬扬,期待可以从她那里得到及时的暗示。解惑呀,傻丫头。
“崔东,进来呀,你傻了。这是我妈。妈,这是崔东。”扬扬扭过头不解地望着愣神的崔东,她搞不懂他哪个零件出了问题。忒夸张了点吧?
“小崔,你好。我是扬扬的妈妈。”六六误以为小伙子是拘谨所致的短板。赶忙自我介绍。让气氛活跃一点。
“阿姨好,我是崔东。”本来不拘谨的崔东这回真的拘谨起来。这个年轻美丽的丈母娘和自己心里设想了无数次的丈母娘实在没一点重合的地方。虽然,他曾经听杨柳说过扬扬的妈妈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虽然他可以从扬扬的长相推测出其母不俗的外貌,但是无论曾经多么漂亮,毕竟50岁了。顶多只能说是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徐娘半老也难遮一脸的风霜吧?岁月可没那么慈悲宽厚,比如自己曾经貌美如花的妈妈,现在就很那个了。所以那些个饱经沧桑风光不再的老美人才会有岁月不饶人的感慨。看来岁月也会偏心眼,要不就是漏档了——岁月的资料档案库里已经没有了丈母娘的原始资料。很可能是哪个小天使职员不小心给弄丢了。所以,岁月的风霜就淋不到她老人家的头上了。所以,老天就明白地糊涂着任其永远美丽了。真好。好是好,总觉得不相宜。看着这张清丽绝尘的脸就不由自主想喊姐姐。喊阿姨总有一种婴儿脸上贴GY的感觉。不喊也不行呀。阿姨就阿姨吧。只当做个头不大长在了背上的小萝卜得了。阿姨常有,小阿姨不常有。她那温柔如水的黑眼睛,不对,是蓝眼睛。也不对,是黑中带蓝的眼睛。也不对,准确地说,是描不出画不出写不出说不出的一种眼睛,如梦似幻,过目不忘,一下子就能把你带入她的梦境。果然她的眼睛是别具一格的,不对,是独一无二的。扬扬说的没有错。崔东心里忽然很怕这个小丈母娘了。她那么温柔,却自有一股子与生俱来的亲和力和威慑力并存于她的灵魂。让人控制不住地想要和她亲近,又不敢过分靠近她。想求得她的认可,又怕暴露自己的缺陷。在她面前,不管多自信多完美的人都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惭形秽。望着扬扬腻在她怀里的自然娇憨,崔东忽然觉得很是羡慕,能有这么一位妈妈实在幸福。他马上在心里为自己有这样的念头向妈妈道歉,因为他的妈妈也非常了不起,他的母亲也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他不该得陇望蜀羡慕扬扬。他应该为自己在已经有了一位好妈妈的情况下,还会有另外一位好女人成为自己的丈母娘而庆幸,他是多么的幸运。于是他释然了,接下来就是做好自己分内的一切,静待判决了。最好是皆大欢喜,实在不行还可以上诉等待二审,二审不行还有终审。他相信心诚则灵,他相信自己的真情定可以打动把扬扬带入人间的那位美女,成真的梦想将不再是梦想。
“坐吧。路上累了吧?肯定也饿了。扬扬,等会你看看厨房里有什么,你们自己做点吃的。妈妈这一住院,什么都耽误了。搞得家里乱七八糟没个样。让小崔见笑了。”六六估计家里肯定乱的毫无章法了。她也只能干着急。心说人家孩子初次登门就……真……不过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扬扬回来就好。
“先去给小崔弄点饭菜,等闲了再来陪妈妈。”心里舍不得女儿,嘴里催她去做饭。
“不嘛,我就要妈妈陪我。我想死妈妈了。您也不想我。呜呜。”崔东从来没见过扬扬现在的小儿女情态,一时看得痴了。
“这么大人了,还撒娇,不怕人家小崔笑话?”六六虽然无福跟随亲生妈妈长大成人,毕竟也是张家的掌上明珠,也是从撒娇的时候过来的,哪会不了解自己的宝贝女儿。趁着还会撒娇,还能撒娇时,就让她撒吧,等到自己这个岁数再想撒娇也无从撒起了。有机会撒娇也是一种幸福。
“他敢。说不定他看见自己的妈妈比我还能撒呢?哎哟,不会。男人撒娇还成什么样子?岂不恶心死了?崔东,你不会在你妈妈跟前也撒娇吧?”看见崔东笑着摇摇头,才放下心来。复又扎到六六怀里,闭目享受起来。
“北京的春节热闹吧?对了,杨柳怎么样了?”扬扬喜气洋洋的心一下子沉了。
第二十三章(4)
“还那样,等以后有机会您可以去看看她。老天爷真不公平,“扬扬立时无心撒娇了。她觉得自己这么肆无忌惮的享受幸福简直没良心,对不起她的杨柳。
“看我这张嘴。光说些不咸不淡的废话。小崔,你也有日子没回家了吧?”六六本来不想过早提及杨柳,扰了女儿刚刚回家的高兴劲,不知咋的三句俩句没过,就情不自禁问起了杨柳。说出的话,泼出的水,懊悔不及,也收不回去了。急忙转移话题,以图补救。亡羊补牢,总比不补好,希望有用。
“嗯,我家太远,回去一趟光路上来回就得好几天,干我们这行的,节假日不但不放假,反而比平时更忙,所以想回家也不是太容易。除非家在北京。”崔东也是好几年没在家里过年了,六六的话一下子勾起了他的思乡情怀。
“可怜见的。那你爸爸妈妈一定很想你。扬扬离家这么近我都想的揪心撕肺呢。她哥哥也和你一样,离家很远。看来家家户户都差不多,各有各的为难和苦衷。以后想家了,就回这里来吧。”崔东心内一阵狂喜:扬扬母亲的话中之意岂不是对自己的认可吗?莫不是已经通过审查了?承认自己是扬扬的男朋友了?允许自己和扬扬在一起了?真要这样,那就太好了。没想到初审的结果这么大快人心。心里想着,脸上忍不住露出了笑摸样。扬扬看在眼里,当然明白他在转什么念头。母亲的态度早在杨柳还会说话时就已经给她分析过了,可怜自己当局者迷曾经很是担心了一阵子,后来也就恶作剧地想让崔东也品味一下自己的惴惴不安,没想到她煞费苦心做好的文章如此经不起考验,才刚刚见到母亲就露了馅。便宜他了。这家伙。忍不住尖拉拉地剜了他好几眼,崔东会意地回了她一个孩子般得意的微笑。如果不是六六在,怕给未来的丈母娘留下不好的印象,他指不定打出多少个响指了。别看本人说的热闹,其实他们的目光交流不过是电光火石的一瞬。
“谢谢阿姨,将来有机会您也可以到我们新疆去做客,住下来更好,我爸妈准保欢迎您,我妈妈肯定喜欢您喜欢得不得了。我们那里阳光非常灿烂,天空非常高远,空气非常清新,瓜果非常甘甜,我们新疆好地方,您也一定喜欢,只是交通不如内地发达,一下雨,地上相当泥泞。这是最让人不满意的地方。不过我知道您一定会喜欢。”崔东的拘谨羞涩慢慢消褪,说话也渐渐自如流利起来。
“我知道新疆是个好地方,不喧嚣不浮躁,很容易让人沉静下来修身养性。以后有机会我一定会去拜访你妈妈。”那风吹草低的千里牧场想一想都让人神往。确是六六心向往之的去处。所以来自新疆的小伙子崔东也给六六留下了不错的印象。眼下她对这个准女婿还是比较满意的,当然才初初接触,还根本谈不上了解,且再看。
“到时候我一定给您做向导。我妈妈也特想见见您,如果不是太远,她早就过来了。对了,我妈妈信里一再交代我见到您务必代她向您问好。”这还真不是假话,崔东的妈妈确曾说过类似的话。如果不是隔山隔水的不太方便,按规矩双方的父母是该见见面了。迟早都得会亲家。现在却只能神交。
“谢谢,你回信时也代我问你妈好。扬,去弄点饭吧。别饿着,你们年轻人经不起饿,容易饿出胃病来,乖,听话。你们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偏就这么不凑巧,妈妈连顿饭都给你们做不了。”六六心里特感觉对不起俩孩子。尤其崔东初次登门,是娇客,论理该好好招待。可现在,她愣是动不了。急死人了:“小崔,阿姨真是对不起你!”
“瞧您说的,我去帮扬扬做饭。陪了我们半天,您也一定累了,扬扬,快让妈妈躺下歇会。我们做饭去。”扬扬会意,心知自己疏忽了,急忙扶母亲躺好。六六坐了这会子,刀口隐隐有些作痛,也就没再勉强。
瑶瑶本打算住到明天再回家的,小孙子忽然也病倒了,家里一大摊子不能没个人,儿子匆匆赶过来把她接走了,连扬扬的面都没见着。张占武拿着六六写的单子去县城批年货了。本来在门口就可以买全的,因为六六住院错过了马头营年前的最后一个大集,只好赶远去了城关镇。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回来?看看窗外天色将晚,六六有点坐不住了。有心喊扬扬出去望望,又不忍孩子刚刚回来就支使她忙东忙西的,况且还当着崔东的面,有些话委实不好张口。至今还没让扬扬领崔东去见张兴国,因为她还没想好怎么对崔东介绍兴国的身份,包括张占武的身份。虽然接到扬扬的来信后,六六和占武商量了一下,怎奈俩人权衡良久,也没拿出个可行的办法。实话实说,不但张不开口,也难为情,又唯恐崔东有看法对扬扬不利;维持原样,又感觉尴尬,兄妹俩不知真相前,倒也没感到过分难堪。现在好像不一样了。动辄就觉得别扭。心里刺挠挠的不舒服。想抓无从抓,想挠无从挠。别提多难受了。刚刚扬扬给自己端过一小碗鸡蛋面吃了。口感还不错。说是崔东做的。想必现在俩人还在厨房里刷碗。不然扬扬早就过来了。真不经想,想谁谁到。想喊扬扬没张口呢,犹豫之间,人已经擦着湿手进来了。女儿弹琴的手在六六心里娇贵得很,平时六六绝舍不得让她寒冬腊月沾冷水,现如今也没奈何了。
“妈,崔东的手艺怎么样?”
“挺好的,比妈做的好吃。给他送了没有?”
“那哪能?差得远了。给您提鞋都跟不上脚,勉强凑合可以咽下去不拉喉咙也就是了。送了,饭量真不小,整整一大海碗吃了个底朝天。便盆也倒了。您放心吧。他呢?怎么不在家?从我回来就没看见他。”
对这个见不得天日的爹,扬扬还是很在乎的。六六明白她嘴里的他指的是谁?就把张占武出去买年货至今未回自己心里正急的话对她讲了。
“我去迎迎。对了,妈,您说等会见了他,我怎么跟崔东说呀?还有他,”一个他指的是张占武,一个他指的是张兴国。扬扬迟迟不带崔东回来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张占武和张兴国的身份。她也不知把他们说成自己的什么人为好?所以,平日里,她从未跟崔东提起过自己的父亲,纵然崔东提起,她也总是拿话岔开。或者含糊带过。到了今天不得不面对的当口,她依旧拿不准主意,这才不得不找母亲讨教。
“说实情,我怕他心里会有看法,以后闹起矛盾再拿这件事挤兑你就不好了。暂且还是老样子好了,等以后有机会再说。都是妈妈不好,不但害你们直不起腰板,还犯这样的难为。是妈妈对不起你们。”
“妈,您又来了,我可没觉得您对不起我。您要对得起我们,这世上该没有我们了。那才是最大的遗憾呢。妈,您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能做你女儿,是我今生最大的幸福。以后我不许您再说这样的话。行,就照妈的意思介绍。我去门口迎迎。”主意拿定,心里顿时轻松了很多。找到正在元元诊室不耻下问的崔东出了大门。桂桂已经回家了。元元给她放了10天的年假。住在这里的病人也都被儿孙家人接回去过大年了。说好了过罢元宵节再回来。元元终于可以轻松几天了。他现在只想去北京看杨柳。他悄悄做了个决定,他决定等扬扬回去时,自己随她一起去北京。
张占武安全回到了家里。城里的房子却被人撬了锁。幸好,六六有先见之明,早让他把那些值钱的古玩字画转移到了卧室雕花木床后面的夹壁里。解放前,因时局动乱,但凡有点资产的人家,多有夹壁暗格密室或者地道之类的所在。不奇怪。奇怪的是老先生活着时就把家里所有的大小乾坤都跟六六交了个底,夹壁也是那会子说给她的,当时六六还不明白老先生的用意,直到老先生驾鹤西归把自己的财产尽数留给了六六以后,六六才恍然大悟:原来老先生早就立意把遗产传给自己了。所以损失并不大。他也已经到公安局报了警备了案。锁也重新换了一把新的。处理完这一切才回的家。能不晚吗?
“人平安就好。钱财身外物,没丢固然好,丢了也不必难过。看见扬扬的男朋友了吧?先去吃饭吧。累了溜溜多半天,吃完早早睡。有事明天再说。”看见张占武平安归来,六六终于松了口气。
“我是扬扬的什么人?”张占武猛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
第二十三章(5)
“爷爷。”不明内情者一定觉得这话没头没脑,简直莫名其妙。六六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俩个字轻轻回过去,他愣了愣,点点头。说了声也好,就去吃饭了。扬扬已经重新给他下了面条。平生第一次吃到扬扬给他做的饭,不过是寻常的鸡蛋面,感觉怎么就那么好吃。虽然没有哪个爹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喊自己爷爷,有什么办法呢?想开点吧,不过是一个称呼,实在算不了什么,不喊爹也是爹,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那以后,在崔东这里张占武就是扬扬的爷爷,张兴国就是扬扬的爹了。反正爹当爷爷哥当爹也不是始自今天,早就当出经验来了。彼此心照不宣吧。骨子里清楚明白别错位就好。
走过场也好,见家长也好,别管是什么样的说辞,总而言之一句话,崔东算是过五关斩六将过了明路的扬扬的未婚夫了。哪怕下次再回来时已经升级为真丈夫,也不足为奇了。预防针已经打过了,还怕什么?
这次回家,体味了母亲病中的虚弱和无奈,扬扬很是心疼,下决心留在家里陪母亲过完这个春节,也设身处地体验一下平日里母亲操持家务,照顾家人的具体情形和感受,前提是单位必须准假。第二天一大早,邮局一开门,扬扬就成了小镇邮局的第一个顾客,电话打到主管业务的领导办公室,开始没人接,可能时间太早了。后来总算有了个会喘气的拿起了不屈不挠响个不停的话筒,结果却是一口拒绝。因为如果准了扬扬的假,她的位置就没人替代了。春节期间的每一场演出都很重要,来不得一丝一毫的马虎,出不得一丝一毫的差错。道理讲清,也不听扬扬说什么,就自行挂断了电话。扬扬气得不行,真想把手里举着的话筒砸了。砸东西是无能的表现,何况话筒无辜。再找别人,也许有用,可是如果因为自己的缺席影响了哪场演出,就算领导不追究,同事无怨言,自己心里能过得去吗?罢了罢了。既然是忠孝不能两全,也只好再次的有负于母亲了。
她去邮局打电话请假,母亲是不知情的。如果知道,万不会同意她为了自己去请假。以私废公是母亲不能允许的。没辙了,俩只霜打的茄子也只有蔫蔫巴巴往回走,沿路行人俱各行色匆匆,如果不是因为偶尔爆响的鞭炮甚至看不出春节将至。进了母亲房中,看见母亲嗔怪的神情,才知道自己的行止已经暴露无遗。母亲不曾怪她,只是要求她以后不可这样了。每个人都要清楚自己需要履行的职责,需要承担的责任,要掂量好轻重缓急: “你的孝心我哪里会不明白?只不过为了妈妈一个人影响到一群人,岂不是因小失大了吗?家庭为私,单位为公,为了私事误公事,这又岂是一个负责任有担当的人应该做的?好了,我的傻姑娘,你想让妈妈高兴就紧着收拾东西给妈妈回北京去,好好工作好好排练,有空了好好照顾杨柳,这才是正经事,等你们俩下次回来,妈妈补上这次的亏欠。别担心妈妈,用不了几天我就可以拆线了。”
扬扬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没敢再坚持。母亲性子虽然温柔,却是典型的外柔内刚,她永远不会火山爆发地大喊大叫,不会寻死觅活地声嘶力竭。却能用浅显而明白的道理说服你,用温柔而固执的眼神融化你。既然如此那就走吧,反正尽孝的日子长着呢。她乖乖地去收拾行装了。
扬扬崔东如期回到了北京。元元却没能成行。他本来打算跟着扬扬一起去北京看杨柳的,哪知道扬扬会错了意,把他的一路同行当成了殷殷送行,感激之余又把母亲拜托给了他:“哥,不用送了,你也忙,好不容易休息几天,我还要把你的休息时间剥夺掉,谁让你是我哥呢?我就不客气了。我妈拆线的事不用说麻烦你了。重要的是拆线之前这几天,家里的一应大小事情我实在找不到别人代劳,只能委屈哥哥受上几天累吧,你比我还清楚,家里那俩男人一个根本不会做家务,一个片时也离不开人。姑姑来不了,你妈不可能屈尊去帮我妈的忙,只有劳烦哥哥你了。拜托拜托。小妹在此先行谢过了。”元元除了乖乖应承还有什么好说呢?他没有说明不是因为嘴笨,而是他想到这是实情,是自己疏忽了。光想着杨柳了。忘了二婶这块的困境了,他和二婶自来亲近,说情同母子绝对不过分,比他和刘曼丽还亲,二婶待他视如己出,从来不曾求过他什么事。反而是她总在关键时刻扶帮自己。翔的诊所无条件送给他,不要他分文的补偿;自家的房子腾出来让他做病房,也是一样的无条件。好不容易有了次可以帮点小忙略尽绵力的机会,自己却给忘到了九霄云外。真是白眼狼。他一边在心里骂着自己,一边在心里求杨柳原谅自己。看杨柳可以缓一缓,帮二婶却是刻不容缓。
且不说从此元元尽心尽力帮助六六度过难关。只说扬扬崔东回到北京不久,朱家就出了一桩天大的事。严格说来,出事的也不能算是朱家人。只能说是朱家的亲戚。怎么回事?正月初六,朱佳淳公布了一个够上娱乐头版头条的新闻:朱家大姑爷,也就是她的大姑父,也就是某某某,就要结束鳏夫生涯梅开二度了。事关重大,朱老爷子竟然不知道。消息是从朱佳淳的表妹那里传出的。朱佳淳的大姑离世以后,朱家大姑爷几乎和老岳父断绝了来往。原因皆因那大姑爷一向和老爷子不睦,老婆活着时,他也从来不去给老爷子主动问安请训,因为他打心眼里惧怕他的老泰山。老爷子生性刚正不阿,眼里揉不得脏沙子,每每看见他只会训导他为官需清正廉明,做人需堂堂正正。听得他一个脑袋两个大。有心顶撞又怕失了自己的身份,也怕儿女看见以后会照猫画虎同样嘴脸对付他,所以能不去就尽可能不去。如遇非去不可的茬口就只差自己的女人孩子前去,他则推说官身不自由。等到阎王爷把老婆找去做了长随,他干脆不认这个丈人爹了。非但自己不去,还不许儿女去。慢慢的,他这个所谓的大姑爷在朱家就只是一个称呼了。这不,连续弦再娶这么大的事都只当老爷子是空气,说都不说一声,岂不可气?
听说新夫人是一个年方二八的妙龄佳人。岁数比杨柳小多了。比他的女儿也就是朱佳淳的表妹才大了一树叶那么点,这回还是搞文艺的,好像是部队转业的文艺兵。难道这辈子他就离不开搞文艺的了?新娘子和杨柳比起来另有一番飒爽之气。还没在某某某的儿女面前正式露过面。某某某的儿子已经常驻医院回不来家了,家中只剩下朱佳淳的表妹。某某某把即将再婚的消息通知女儿以后,女儿气不过,又无奈何。只好找到表姐诉苦。不是这样,朱佳淳也不能知道得这么快。这样的事老爷子固然可以不知道,刘元礼是断断不会不知道的了,他知道常英就没有不知道的道理,可是为什么没听常英透出半点口风呢?老爷子百思不得其解了。
这次确实是冤枉刘元礼了。因为当时刘元礼也还不晓得这件事。他那当他不过一个屁的连襟对他上次帮忙帮砸了的事情至今耿耿于怀,杨柳出事以后俩人的关系生疏恶化了很多,加之刘元礼的牢骚不小心传到了某某某的耳朵里,不满更甚。所以后来某某某就对他有了戒心,这次谁做的媒人刘元礼也不知情。因为这件事某某某根本没告诉他,也没用他帮忙。直到婚礼前三天才例行公事般通知他去吃喜酒。什么吃喜酒,不过是要他掏腰包,如果不是为了那小不了的红包,说不定他都不会告诉他。刘元礼不知道,常英又如何知道? 现在知道也不晚。既然某某某没通知他的前岳父,老爷子心里再有气也没处可发,且只能装作不知道了。
“不要脸的老流氓。爷爷你也不管一管?”朱佳淳气得不行。
“他都没告诉我。我怎么管?况且他不告诉我也就是怕我管他。再说我也没法管呀,我总不能平白无故打上门去不许他再婚吧?你姑姑已经没了,他有权力再婚呀,不违法不犯罪的,谁管得了?”老爷子师出无名。
“我才不信他会正正经经娶老婆,更不相信那女孩会老老实实嫁给他,不定使了什么阴谋诡计呢?那女孩不是贪慕虚荣的势力女,就是摄于他的淫威不得不屈服,或者压根就是第二个杨柳。我看很可能是后一种。你说呢扬扬?”扬扬一直没说话。
“见到新娘子不就清楚了吗?”
第二十三章(6)
“谁有本事见到新娘子?那流氓消息封锁的贼严,比铁托还铁桶,只怕了解南斯拉夫比了解他还更容易点。他连亲闺女都防,我表妹都不知道女方是何方神圣?”朱佳淳想要英雄救美却无从下手。
“刘元礼不知道吗?”扬扬建议找朱家二姑娘打问一下。
“我去问姑姑,你们等我的消息。”一筹莫展的朱佳淳直接进客厅通过电话开门见山去了。她性子急家里既有电话,哪里再肯动用腿脚去打听?能用嘴解决的问题,莫动手;能用手解决的问题,莫动脚;能手嘴联合解决的问题,就绝不手脚联合。这是朱佳淳的做人原则。
“爷爷,我小姑比窦娥还冤,她什么也不晓得。看来那家伙是做贼心虚,唯恐知道的人多了坏他好事。操,谁能让他鸡飞蛋打就好了。爷爷,我都不想说您,现在说也晚了,晚了也得说,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不是一抓一大把吗?您和我小奶奶咋就心盲眼盲给我大姑摸了那么个1分像人,9分像鬼的家伙了呢?连带着又害了我小姑一辈子,我不相信您不后悔?”不到三分钟朱佳淳就骂骂咧咧咬牙切齿出了客厅。兴许是心里的火气无处发泄,只能拿身边人出气,于是数落了局内人数落局外人,数落得老爷子干张嘴说不出话。说什么呀?把自己花朵似的俩个宝贝女儿给了那么俩个不是人的现世宝,就算孙女不说他,他自己心里也早就后悔了几十年了。唉,这样的人咋还能爬到领导岗位上呢?倘若不当官,还害不到别人,就算害,威力也有限。有史以来的特大惨案不多是身居高位者一手策划导演的吗?小老百姓纵有那个坏心,不也没那个本事吗?老爷子糊涂了不是?那些清高刚正能称为君子的人,大多不善于或者不屑于投机钻营,不求功利,无视钱财,又哪里会扔了尊严人格去经营什么仕途?越人品低下者越喜欢蝇营狗苟地趋炎附势,越趋炎附势者一旦爬上高位有机会把别人踩在脚下时越心狠手辣地不择手段。很多惨绝人寰的罪恶勾当都是这些从人下人爬上来的人上人所为。这样的人上人大多做过人下人,先做别人的孙子再做别人的老子,通常这是他们这类人的经验之谈,所以一旦他们有机会踩在别人的脖子上拉屎,那是毫不客气的,比谁都凶,比谁都很。老爷子啥不明白呀?只是那么一说。不过想让自己心里轻松一点点。算是一种自我开脱吧?
“算了淳淳,爷爷也不想的。”扬扬现在相信老爷子不帮自己调查杨柳被害内幕并非只是碍于骨肉亲情的故意包庇了,实事求是地说,就算他真心想帮,只怕也是无能为力。他虽然没办法帮杨柳主持公道,可是他相信杨柳是被自己的姑爷所害,所以为了减轻自己的负疚之情,才让杨柳搬到他家休养。
“唉!”面对孙女一连串的指责,老爷子什么也没说,唯有报之以一声无奈的长叹。
“我去找表妹想想办法。”朱佳淳不甘心一朵鲜花就这样活活地被牛粪呕死。
“别胡来。你哪是对手?你以为你惹了他,他会念在你是他前妻侄女的份上放你一马吗?”出言阻止的不是老爷子,是扬扬。
“我靠,他还能吃了我不成?”这样超前的口头禅似乎是几十年后才开始流行,也许正是源于朱佳淳的发明也说不定。很多的专利权都不是发明人领取的。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稍安勿躁吧,小姑奶奶。但凡有一点点办法,我都不会就这样偃旗息鼓。原谅我曾经以小人之心度你和爷爷的君子之腹,现如今我也明白了,也不怪你们亲亲相护了。”扬扬借机道了歉。她觉得好人没必要为自己那些不成器的亲朋承受太多的负担和指责。那是不公平的。对历朝历代的株连九族她都深恶痛绝,何况是曾经于自己有过大恩的朱爷爷。
“没事,我只是气不忿,他要不是我表哥表妹的爹,我早,”言多语失,朱佳淳只图痛快,差点说漏嘴。她想说,他要不是我表哥表妹的爹,我早就找我哥们去教训他个老不正经了,话没出口,一眼溜见爷爷的正义之躯,忙不溜地把那些关键话塞回话典里去了。
“再说吧。”扬扬可是见识过她那群狐朋狗友的。自然明白她想说什么。在一起久了,情敌都处成了闺蜜。她总想找机会劝说朱佳淳离她那帮子人渣朋友远点,一直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今天老爷子在场,更加偷来的锣鼓敲打不得了。只能再说吧。
“一切都有我说了算就好了。”也不尽然,多少当权者没权没势时都还是大大的良民,多少为官者未入仕途时都也是热血青年,一旦摇身一变成权贵,当初的美好愿望或者抱负就打了水漂不见了。偶尔想起来,也只是一个水花花而已。高粱地里会情郎,野池塘中并鸳鸯,半为佳话半伤风。织女牛郎七仙女在卫道士眼里都是罪大恶极的沉塘对象,不死不足以正民风。所以嘛,任何事都须得一分为二。
“好爷爷,别生气,孙女无礼了。要不,我扶您出去消消食遛遛弯?见识一下首都北京的节日胜景。”朱佳淳的皮球被扬扬扎了个小洞,漏了点气,好受多了。
“我先打完这趟拳。”老爷子顺气的办法是打拳。
“扬扬,要不咱俩出去溜达溜达?总在家闷着干嘛?大冬天捂痱子呀?你的崔骑士呢?”崔东被扬扬支出去购物还没回来。整个寒假朱佳淳都在家里,与崔东不期而遇好几次了。尚未擦出火花。每次碰面,崔东都免不了面红耳赤,反而是朱佳淳落落大方,不露声色。单从表面现象,扬扬什么苗头也看不出。于是她索性大大方方放开了。贼是防也不住的。家贼更是难防,不如不防。放开手脚也没发现俩人有任何异常举动。她慢慢放下心来。除了致力于专业水平的提高和杨柳的日常护理,其他时间都用来经营自己的感情了。这几乎就是她全部的生活了。
“我让他出去买东西了。我出不去呀,等他回来我要给杨柳姐做一种全新的尝试性护理。”这是实情,她正在给杨柳做一种尝试性唤醒记忆的催眠实验。据说,如果能够长此以往的坚持下去,将有助于病人中枢神经系统的恢复,甚至有可能出现奇迹。她不想放弃任何拯救杨柳的可能性。对朱家人她还是有所保留了,想起刘恒关于杨柳一旦醒来,有可能性命不保的话,她不能不先小人,无论如何那家伙总是朱家的亲人,小心点没坏处。
“那好,我自己出去灌点东南西北风清清肠胃,你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就在你那绣房之内安享尊荣吧,替我问候杨柳姐,88。”绕过闲云野鹤打太极的爷爷,朱佳淳双手抄在兜里,吊儿郎当地吹起《红河谷》,不慌不忙地朝着她家的大门而去。
“回来。不用。等等。”六个字三种意思。扬扬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追着朱佳淳到了大门口:“淳淳,你是不是又去找你那群朋友?”扬扬知道朱佳淳不想让爷爷知道她有那样的朋友,所以才追出大门,就是怕在家里问她被老爷子听见。
“可能去,也可能不去,看情形,也看心情。”她这么嘎巴溜脆的一个女孩也爱说这些模棱两可的话。不过也不算模棱两可,因为她这样的人缺的是理性,多的是随性。很多事情事先都没个定准,完全视情绪而定。变化性很大。真不像个学民族声乐的。纯粹一个率性而为的嬉皮士。一切全凭自己的好恶。
“你听我一句话好不好?”
“美女说。”
“离你那帮朋友远点!我怕你早晚会吃亏,你知道我为什么早就认识你爷爷?就是那天我们在新疆店里分手以后躲几个追踪我们的人,躲进了你们家,才有机会认识了你的爷爷,我和杨柳一直怀疑追踪我们的人可能就是你的朋友。当然,他们也许没有恶意,只是想替你出头,为你出气而已。不过我们那天实在吓得不轻,亏得你家的院墙被大雨冲毁了一段,不然我们将无处可躲,还不一定发生什么呢?那些人固然有义气的一面,毕竟多是些亡命之徒,视法律如废纸,视人命如草芥的人终归算不得什么好人。你慢慢离开他们好吗?”
“多少句了?你既这么说,也有可能是他们干的,这群无法无天的家伙,回头我问问他们。相信我没有让他们这么干。放心吧,我可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不会以身试法的。你的话我绝对会好好考虑。回去吧,要不我爷爷该审你了,张家溜溜的大姐。”
扬扬以及六六以及杨柳都是严谨自律的女子,如朱佳淳这般玩世不恭,游戏人生,任性随意,笑傲红尘,嬉笑怒骂,敢作敢为有见地,聪明伶俐有脾气,不拘一格永远没个正形的女孩,扬扬过去很少见识。
“早点回来,爷爷会担心的。”
“放宽心,我去想办法帮你锄奸,帮杨柳出气。”
第二十三章(7)
没等朱佳淳出手,某某某就抢先出了事。
这世上于是多了一个被废的人。详细情形没人知道,也无从知道,就知道那人出了事。婚礼定在正月十三,正月十二几乎所有的婚礼嘉宾就收到了婚礼取消的通知。到底怎么回事?天知道怎么回事?中国人最爱八卦,越不知道怎么回事,越想知道怎么回事。于是乎动力也有了,能力也有了,圆脑袋变成尖脑袋了,懒汉变成运动健将了,人人都变成业余福尔摩斯了。发动一切可以动用的资源,恨不得一刀切到心脏,直接去事故中心看究竟。心也不会说话,何况一个烂心烂肺的人。小心污了你的眼睛。朱佳淳算是半局内半局外的边缘人,也是首批探知事情结果的人,只有结果没有过程,那过程只怕将和尼斯湖水怪一样成为永远的谜。
“卖报卖报卖报了,今日最大新闻,先交钱后看报,卖报了。”朱佳淳一步三摇地卖着关子。
“什么新闻?快说,再搞怪割你舌头。”扬扬直觉她的新闻一定和她的大姑父有关。
“拿钱呀,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米钱不说。”朱佳淳手伸得老长。
“喏,俩块大洋,速度!”扬扬摸出俩一分的钢镚,放她伸到面前的手心里。
“天下第一吝啬鬼,你比葛朗台还葛朗台,比夏洛克还夏洛克,比泼留希金还泼留希金,比阿巴贡还阿巴贡,这么小的大洋?袁大头呢?”真亏她跟这些世界级的吝啬鬼混这么熟,如数家珍地让他们上来帮她指证扬扬的小气。
“废话少说,冤大头。我扁你了。”扬扬拉开爷爷的太极招式,双手上扬直指冤大头朱佳淳。
“什么事?”一向不喜打探新闻的老爷子也踱过来凑热闹,大概是大姑爷闹得,一家子都有点过于敏感。平时不是这样的。虽说是恨的牙根痒,毕竟还不能等同于陌生人。关心是肯定的。
“爷爷,大姑父解脱了。终于有人帮他堪破情关了。是不是值得庆贺?”忽悠吧?一院子人没有一个聪明到明白她在说什么。
“姑奶奶,你就不能干脆点?我们都是熊瞎子的同门师兄弟,没那么灵透。拜托。”扬扬头上的雾水一点不比别人少,急得她什么似的,她可不是个耐不住性子的女孩。她急只因为新闻里的那个人和杨柳有关系。
“急什么?好酒不怕巷子深。是这样的,”还在拿架,扬扬恨不得上去撕她那张唇红齿白的美人嘴。
“说不说?不说我还就不听了,走了,爷爷咱们走,让她独个儿去跟蓝天白云召开新闻发布会吧,我烦了。”扬扬作势要走。
“站住你。爷爷,咱家终于也出了一个太监了!”扬扬果然站住了。
“你大姑父?”老爷子神情复杂,看不出是悲还是喜。
“是的是的,正是此君。我不承认他是我大姑父,没的玷污了我大姑。”朱佳淳一副正义使者的扬眉吐气。
“你哪里听来的?”扬扬要全须全尾的整新闻,待会好去说给杨柳听。
“朱家表小姐,我表妹呀。”提到表妹,朱佳淳好像没那么高兴了。
“她一个女孩家,怎么能知道这些?”老爷子的意思是就算大姑爷被净身了,别人也不方便把这样的尴尬事告诉给一位小姑娘吧?他是怀疑消息的来源。
“爷爷,我骗您干啥?是真的,不过您眼睛雪亮,我不是听表妹说的,表妹只怕现在还不知道咋回事呢?我是机缘巧合听别人说的。嗨,我直说吧,大姑父的主治大夫恰好是我一个朋友的爸爸。我听我朋友说的。总之确凿无疑没有假也就是了。”扬扬估计她是从她那帮恶少朋友处听来的。很有可能其中某个人的老子是大夫,当然也不排除其他可能。那些人消息灵通,自有他们的消息来源。管她听谁说的,只要是真的就好,只要那家伙真的不好了就好。
是真的。某某某被阉了是真的,凶手是他的未婚妻也是真的,准新娘被关押了也是真的,现如今他住在医院也是真的,消息被封锁也是真的。阉了也好,比拿他那条狗命更有意义。死掉太便宜。那种人必须让他饱尝过一些痛苦才能准他离世。让他幸福地死掉是对被害人的不公平。扬扬虽然无从猜测个中究竟,也不知道那女孩何许人?不过她大致可以推断女孩绝非心甘情愿答应做他的新娘的,如果不是被逼,她不会在婚礼即将举行的关键时刻做出如此的过激行为,不愧为曾经的军中绿花,当过兵的女子就是不一样,一般的寻常女子绝想不到以这样的方式废了对方。比如杨柳就只会逃跑,如果当初不跑,也就出不了后来的车祸,如果没有那场车祸也就不会变成今天这样。那人不是傻子,女孩也不会定身法,他当然也不会乖乖地脱掉裤子任人宰割,极有可能是他等不到婚礼以后再入洞房,提前失了分寸,才给了女孩当机立断的下手良机。天知道到底咋回事?不管怎么样,扬扬只要消息属实。坏人倒了霉,好人就值得庆贺。她心里立时爽朗了很多。天也变得蓝了,云也更加白了,世界也变得美好了。
“报应呀报应。”老爷子长叹一声不言语了。这些日子,报应是他使用频率比较高的一个词。女儿过世了,外孙没魂了,姑爷又这样了,还好给他留了一条命,不至于让俩孩子彻底变成孤儿。还不算家破人亡吗?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作,不知道是害别人呢还是害自己?想害别人的人往往会同时害了自己。社会是有秩序的,人间是有公理的,人在做,天在看,容不得谁胡作非为,什么事都要适可而止,不可太过分,不然就会遭报应。别不信报应。还是信点好。自己年轻时对不起老婆孩子,等到自己老了,儿子就不认他,不给他赎罪的机会。不是一样的道理吗?看看吧,大女儿一家子落到这样,小女儿也不幸福,剩自己一个孤老头子看着自己的后代子孙一个个沦落下去,敢说这不是老天对他曾经过错的惩罚?长生不老又有什么用?活受罪罢了。
“住进了哪家医院?”
“表妹都不知道,别人更不知道了。梁上君子不小心摔下了梁头,只能悄没声地爬出人家的大门自行找个跌打大夫把狗腿接上,哪里还敢高声喧嚷?”
“女孩子呢?会不会坐牢?可惜了了。是个好样的。好姑娘。有胆识。我要是男人,这辈子就等着她,只要她要我,我就不娶别人了。”
“你是男人轮不到她呀。你要是男人我非你不嫁。怎么样?我做个老婆还可以吧?要不你去变性,你变成爷们我就嫁你了。”
“胡数吧你就,不用变性你就比男人还男人了。再变变中国都放不下你了,该跑火星月球太阳上去了。”
“想吃烤活人呀你?你觉得我像爷们?那好,你就嫁我,我做你老公,你做我老婆,咱俩死活都在一搭。那些臭男人我还看不上呢。就觉得你好。行不行来句痛快的?”
“晕吧你,我嫁你,要不要再帮你生个一男半女的?”
“行,生多少都行,就怕我能力不够,暂且不具备让自己老婆怀孕的功能?你想给我戴绿帽子?”
“再说,爷爷该用他的太极连环掌劈你了。”
“不怕,我是爷爷的掌上明珠,心肝宝贝,爷爷疼我着呢?你不懂,爷爷把他对我老爹的护犊爱犊之情全部倾注在了我的身上。刀砍不断的舐犊情深。他才舍不得打我呢?最重要的是爷爷懂我,知道他孙女是一个好孩子,只是嘴巴有点不靠谱。是不是爷爷?”
“可惜你是个女娃,不然也是挺好的。”
“听见没?我爷爷都同意你嫁给我了。娘子,小生这厢有礼了,赶明儿咱就去民政局登记,赶后儿咱就洞房花烛了吧?”
按理朱家人出了事,朱佳淳咋也不应该这么高兴的没个边,装也该装着点,她偏偏就这么高兴。老爷子也不嗔怪她无情无义。爷孙俩都算的是奇人了。幸好崔东不在,若在,听见她这般胡言乱语,没准真就会生气呢。崔东不是个开不起玩笑的男人,不过在扬扬身上有点小心眼。平时有别的男孩子多看扬扬几眼,他都好像有点不痛快。朱佳淳应该不一样,她不但是女孩,还是公开追求过他的女孩。那年代同性恋这名词在中国还是洪水猛兽稀罕得很呢,崔东也断不会往这方面走心。何况朱佳淳也不是那样的人。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喜欢他这个纯爷们呢?什么事真不好太过于武断,那样的断语都不会太正确。很多年以后的事实证明,朱佳淳还真是一个想娶老婆的女人。她这辈子就喜欢过崔东这一个男人,也不晓得是真喜欢还是假喜欢?因为崔东以后她再喜欢的就全是女人了。奈何,没几个女人有她这份包天的胆敢于迎合她的爱慕,万般无奈,她只好选择了独身。此是后话,这个故事里就不说了。
“淳淳,不行你就把你表妹接过来?”
第二十四章(1)
“不行呀爷爷。”老爷子还是不放心他的外孙女,朱佳淳有话说:
“爷爷,你糊涂了不是?她老子不是不高兴她来我们这里吗?生怕我们把他的孩子给CH了,造起反来他不好弹压,这会子她敢来吗?不怕她老爹知道了找她算账?您别被那小妮子好像挺有胆的假象迷惑了,其实在她爹那里啥也不是,熊包一个。连句硬话都不敢说,唯恐那家伙再断掉她的经济来源,兜里没钱她拿什么去和那帮子无聊透顶的官小姐斗富显摆?没了昂首挺胸的资本,她还怎么活下去?一个人活成这样,可怜不可怜?年龄也不小了,肚子里一点正经管用有意义的学识都没有,全是垃圾。说她也不听,再要没了钱,她就不用穿衣服了,直接双手着地变成四脚小母兽得了。精神贫血症患者。我都不敢想,她将靠什么支撑着活过她漫长的一生。爷爷,您想不到你那曾经天使一样的小外孙女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吧?我看她也烂到心里了。没救了,和我那躺在医院的表兄差不多了。一个人空虚的只能靠钱维持,谁还能拯救她?“朱佳淳满脸满眼的悲天悯人,她是真心替她的小表妹发愁。某些家庭的某种教育只能为社会培养和输送一些合格的蛀虫和寄生虫。
“你怎么不早说?"老爷子痛心疾首。
“爷爷,爷爷,我早说有用吗?您能改变那样的现状,能避免那样的结果吗?我看不能,我告诉您,只能害您少活几年,我不想您连个晚年都没办法安度。除非他把孩子放到您这里养大,就像我这样。他会吗?再说,我平时也不和他们家往来,也没想到他们会变成今天这样,现在都已经长大成人定了型了,您还有什么办法?除非她现在犯罪进了监狱,在里面强制性改造几年,也许还能重新做人,否则就难了。她这样的也不是一个俩个,一批呢。如果能够一直有钱维持她眼下这样的生活,她就这样活下去,也许以后结婚生子做了妈妈会改变,眼下也只能寄希望于她未来的婚姻了。否则也没什么指望了。爷爷,那人的事情您说咱管得了吗?”说起小表妹,朱佳淳严肃起来。
“这都咋的了?我造了什么孽?等我蹬腿以后再出这种事不行吗?都是我不好。淳淳,你可别再让爷爷失望了。孩子们,以后找人嫁人一定要提高警惕睁大眼睛,穷点笨点都不算毛病,千万别找个品行不端的聪明人。那样一辈子都好不了。”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老爷子再次重申这句用不知多少人的不幸经历和悲催人生提炼出来的至理名言。
“爷爷,您大可以放宽心,您孙女我宁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会把自己一生的幸福拴在哪个臭男人的身上。男人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我就不嫁了。没男人我一样可以活得很精彩,您就安安心心长生不老看我如何笑傲红尘吧?”扬扬虽然不相信朱佳淳会终身不嫁,不过她相信磨难很难压垮朱佳淳这样性格的女人。屡败屡战,至死依然斗志昂扬的男女是值得别人敬佩和效仿的。
“爷爷,一切自有定数,您别太焦心了。”在扬扬眼里一直是闹市侠隐的朱老爷子原来也有这么多的糟心事。不是身历其境,不是亲身体验,谁也不敢说谁谁谁怎么样?谁谁谁怎么样?你不是他,你是没资格评断别人的。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秋水也好,春水也罢。不过是一说。比起严峻的现实生活都不算什么了。不必盲目羡慕别人,过好自己就行了。别攀比,也别眼红。打开一扇门,自会关闭一扇窗。或许,真的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
“这样也好,我去看看你姐姐。”老爷子每天都会过来看看杨柳。从搬过来那天起就没有间断。每次都会默默地站在杨柳床边,呆上一会子,然后自行离去。以扬扬的猜测,他应该是在祈祷。外孙子是他的心病,家里每一个不幸或正在走向不幸的子孙都是他的心病,杨柳也是他的一块心病。个人有个人的幸与不幸,身边人也只能默默地观望着。杨柳就像一个折翅天使,每天静静地躺在她的天空下,接受着来自天堂的福音。
正月梅花带雪开,二月茶花等月来。北方是看不到茶花的,梅花开过龙抬头。某某某再也抬不起头了。不久以后他伤愈出院,被正式劝退。那失去自由的凶手重新得到了自由,某某某放过了她,是立地成佛了?还是良心发现了?据说女孩既没留在北京,也没回到原籍,而是去了一个不为人知的什么地方。什么地方?不知道。天涯海角都是立身之所。希望她一路走好,一生活好,忘记北京留给她的痛苦,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
落毛的凤凰不如鸡,虎落平阳被犬欺。这些都不适合用在那个人身上,因为他既不是老虎也不是凤凰。落水狗可以上岸,也可以不必上岸,只求他水里水外都别再咬人就好了。守着他那大概永远醒不过来的儿子安度余生吧。一般阉过的畜生都会变得很老实,只要不变态就好。
后来终于有一天扬扬有机会看见了朱佳淳口里的小表妹。眉清目秀,却神情颓废,目光散乱,似无所依托。没听见她说话,朱佳淳领着她进了杨柳的卧房,望着无知无觉的杨柳,她若有所思,还是一言不发。陪着老爷子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以后就没再看见过她。
今年是多事之秋,地已经分到了各户,六六家的给瑶瑶的儿子天宇种了。安置好一切,一家三口打算离开马头营,搬到县城。因为自从年前发生了那起门锁被撬,窃贼入室的事情,六六就下定了搬家的决心。这里同样紧邻集市,谋生并非难事,不过六六抽不开身子去干别的营生,家里的收入也不用她为了生存去抛头露面。门面的租金已经足够他们三口人的开支。俩个孩子也不用他们的金钱资助了。还有就是等他们离开老家,她和张占武几乎可以不用再避讳任何人了。就算他们堂堂正正做夫妻只怕也不会再有人说长道短。这不挺好吗?好是好,只是好事多磨。正当他们收拾行李,准备搬家的那天,翔忽然带着吉娜回来了。只好临时停止搬家之举,杀鸡宰羊排筵席,先招待未来的媳妇。众位高邻听说翔头带媳妇回家了,纷纷拉帮结伙前来参观吉娜。议论纷纷是肯定的。这个说丫头长得赛天仙,那个说闺女美的像婆婆。刘曼丽听说后,也来了兴致,凤驾光临六六家,非要看看翔到底找了个什么三头六臂的妖物。这一看不打紧,看出事来了。
原来她进屋时众人已经散去,吉娜正从包里往外掏拿买给六六一家的礼物,不小心掏出一个精致的小镜框。就是吉娜妈妈临终时留给吉娜的她和吉娜爸爸的合影。刘曼丽一看傻了眼:
“这是谁?”她惊慌失措地指着镜框中的男人问吉娜。声音极不自然。
“是我爸爸。”吉娜从来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提起父亲。可是这里是翔的家,她不能不答。
“她呢?你妈妈?”刘曼丽又指着吉娜的妈妈问。
“是。”吉娜轻声回答。
“他现在在哪里?”问话者自以为正常,听的人却听出了另外的玄机,他们虽然不明白刘曼丽何以对吉娜的爸爸如此感兴趣?却觉得其中必有文章。
“死了。”吉娜悲从中来。她想起了她的母亲。
“怎么死的?死了多久了?”太过分了。你管呢?
“十多年了。”吉娜忍住疑惑和愤怒,作了自己能够作出的回答。再问她就该失礼了。
刘曼丽一脸茫然地对着镜框抑或是镜框里的男人发了一会子呆,然后一句话不说,转身走了。没人明白她犯了什么病?
“像谁?”翔自言自语。他也是第一次看见这张镜框,他忽然觉得镜框里的男人很像一个人。
“元元?”六六也有同感。
“对,就是像元元。越看越像,像极了。元元哥你过来一下。”元元刚刚没在,这会子正往屋里走。
“来了。你这小子,可回来了。”元元看见翔说不出的亲。
“吉娜,你看看我这个哥哥像不像你爸爸的翻版?你们俩也有点像,不会是亲兄妹吧?”仔细看看,果然元元和吉娜有那么点子相似。
“胡说。不可能。我是孤儿。不信去问你大妈。对了,我妈刚刚过来说什么了?怎么走了?”元元有点尴尬地红了脸。
“一定是,吉娜,你想想我大妈刚刚的问话,是不是有点奇怪?现在不奇怪了。她和你爸爸一定认识,而且交情匪浅,不然她不会那么问,听说你爸爸死了以后也不会那么反常和失落。一句话不说就走了。这不是她的性格。哥,吉娜有可能是你同父异母的妹妹。你回去问问大妈,我估计她一定知道,说不定你就是你爸爸托付给大妈收养的。你想想如果不是非常要好的朋友相托,她怎么会平白无故收养一个异族儿童呢?”
“我去问问。”
第二十四章(2)
“妈,我,您别生气,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问问我的身世。翔弟说您一定认识我亲爹,他还说吉娜可能是我妹妹,我想知道是不是这样?” 元元满腹疑窦转回家,见母亲正自坐在窗口发呆,长到30多岁,他从来没有打问过自己的身世来历,唯恐伤了母亲的心,误以为他还在想念亲生爹娘。可是今天看见的那张照片,委实和自己太……翔的话也勾起了他一直藏在心底深处的渴望。
“别问了。你爹死了。”刘曼丽突兀兀来了这么一句,无异于搬起一块石头砸进元元心里,血花四溅,还冰冷刺骨。
“您真的认识我爹?是不是镜框里的那个男人?”心再寒也得问,就算结冰也在所不惜。元元鼓起勇气问下去。
“元元,你今天怎么了?是。我是认识你爹,就是镜框里的那个男人。行了吧?”说不出是生气还是伤感,刘曼丽今天的神态总让人觉得有点对不上号。元元不敢再问下去,也不愿走开,只好呆愣愣立在一旁。刘曼丽半晌听不见儿子的声音,抬头一看,元元还在傻呆呆地望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由不得叹了口长气:
“你想知道也没有错。你原也有权知道。坐下吧,听妈妈说给你听。吉娜今天带来的那张合影里的男人确实长得很像你亲生父亲,至于是不是,问问吉娜他爹叫什么名字就知道了。我认识你父亲,不但认识,而且,唉,妈妈实在不想旧事重提,我可以告诉你的你未必喜欢听,不为别的,只因为他并不是好人。我不但认识他,还被他骗去了所有的钱财。当时我和你张家的爸爸在东北做生意,也是在那里认识了你的亲爹,他是我们的客户。来往应酬一多,慢慢就熟悉了。他长的有模有样,又会逗人开心,虽然是个外国人,却也是个中国通,中国话说的很琉璃,口音很奇怪,让人听见就想乐。你张家爸爸总觉得他靠不住,劝我少和他来往,不然会有后悔的那一天。我不听,骂他无事生非吃干醋。结果真被你爸爸说中了,被他骗了个精光。他卷走我们的钱财就消失不见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刘曼丽口口声声说他是骗子,元元从她的语气里却听不出丝毫的恨意。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是他托付给您的呀?您怎么会收养了我呢?”母亲讲了这么多,和自己的身世并没有什么关系。
“托什么托呀?他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怎么托呀?谁说你是收养的?我说过吗?”刘曼丽忽然生气了,沉下脸来。
“您不是说他是我亲爹吗?我亲爹怎么会不知道我的存在?”元元忍住心里的惧怯问下去。
“糊涂,他离开时你还没有出生,他怎么会知道?”刘曼丽的无名火发的好没来由。
“那我妈是谁?怎么会是您把我养大?”元元下决心把一切搞清楚。
“你说是谁?你觉得会是谁?别人生的孩子我会收养?你觉得你妈妈有这么伟大吗?不是我生的我会养吗?你那个混蛋爹,唉算了。我给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刘曼丽似乎很伤心。
“妈,您是我亲妈?您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害我寻思了这些年。想问您又不敢问。妈,对不起。”元元百感交集。说不出心里什么感受,他万万想不到,自己一直认定的养母竟是自己的生身母亲。
“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乱背黑锅。这是我一辈子的短,我怎么说呀?我这一辈子争强好胜,事事要尖,没想到却栽到吗王八蛋手里。你自己说说,我丈夫是中国人,我自己也是中国人,却无端生了个黄头发蓝眼睛的洋孩子出来,你让我怎么跟张家人交代?幸好你张家爸爸宽宏大量,从来没有计较过,他对我怎么样你也都看见了,他对你怎么样你也清楚,他从来都当你亲生儿子一样看待。是我对不起他。后来为了堵住你张家爷爷奶奶的嘴,我们只好就说你是我们收养的孤儿。开始你小,怕你嘴不紧说漏嘴,不敢告诉你,后来你大了,又觉得说不说也没什么必要了。毕竟这是一件不光彩的事,也不是那么容易说的。就这样一直瞒你瞒到今天。如果不是吉娜的出现,这辈子我都不准备告诉你了。我死了,这世界上就再也没人知道你的身世了。这事也就算完结了。没想到,”,的确,刘曼丽怎么也想不到凭空里会冒出一个吉娜来?想想都觉得没道理,试想一个这么大的中国,要多少姑娘没有呀?哪个姑娘都和自己母子没关系。翔找来找去,却偏偏找了个唯一和自己有瓜葛的吉娜,这是什么道理?这世界真的不大。
“妈,难为您了。儿子没给您争光,却让您蒙羞。”元元心里激动得很,原来自己的亲妈一直就在自己身边,原来自己就是亲生妈妈抚养长大的孩子,根本不是什么收养的孤儿,可恨自己心里还一直对妈妈存有芥蒂。
“也好,也许是老天不满我对你隐瞒真相,所以故意遣个吉娜来让你明白自己的来历。你可以去问问吉娜他父亲叫什么?如果叫彼卡,那就是你爹了。彼卡是他的昵称,他们俄罗斯人的名字又长又难记,现在我能记得的也就是他这个称呼了。如果吉娜是他的亲女儿,那么也就是你同父异母的亲妹妹,樱桃是你同母异父的亲姐姐,真要那样,你也就什么都不缺了,姐姐妹妹都有了。我死了,留下你一个人也就不会那么孤单了。去吧,妈心里很乱,想自己静静。”刘曼丽对元元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温柔过。元元眼里含着泪,上前跪在刘曼丽膝前,他心里翻江倒海一样的汹涌着,却不知如何表达。只好借用肢体语言。刘曼丽揉揉他的黄头发,爱抚地在他肩上拍了拍。对这个儿子,她心里一直说不出是爱多还是恨多,因为看见他就会想起他的父亲,想起他父亲心里就烦乱不已,也就忍不住拿儿子出气,所以一直以来,她都对他没什么好声气,现在想想也后悔。
“去吧,去看看吉娜,我也想知道她终究是不是你妹妹?如果是,有可能的话,问清楚你爸爸是怎么死的?然后回来告诉我,我自己是没脸去问的。去吧。”能让一个女人为他生下孩子的男人,无论如何,想彻底忘记都很难,不管过去有过多少恩怨情仇,就算是疤,也会是一道永远无法消除的疤。
“哥你回来了?怎么样?问清楚没有?”翔和吉娜一起凑上来。他们也想知道元元是不是吉娜的哥哥。
“问了。吉娜,这合影是不是你的亲生父母?”
“是。”
“那你还记不记得你爸爸叫什么名字?或者你妈妈叫他什么?”
“当时我还小,记不太清楚了。我想想,我想想,好像叫什么卡,杨卡,米卡,不对,”
“彼卡。他叫彼卡。”
“对。你怎么知道?好像是的。他死时我还太小。”
“那,如果方便的话,你能不能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吗?”
吉娜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翔见状,赶忙悄悄扯扯元元的衣襟,示意他不要再问。元元虽然不明就里,翔的意思还是明白的,连忙说:“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不方便就别说了。我很高兴,我今天太高兴了。老天凭空给我送来一个亲妹妹。翔弟,你猜得不错,我妈确实认识我父亲,这个人,”他指指照片里的男人说:“他真的是我亲爸爸。这可热闹了。弟弟成了妹夫,弟媳妇成了亲妹妹。真好。”元元没有告诉他们刘曼丽是自己亲妈。就像他也不知道张占武是翔的亲爹。既然人人都有自己不愿与人分享的隐私,这也不算什么了。
“元元哥,我也很高兴,本来我还以为,妈妈走了以后,我在这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任何亲人了呢,原来我还有个亲哥哥。不是我不想说,只因为提起他,我就会想起我妈妈,你让翔告诉你吧,他都知道的。我实在不想提起那个人。”吉娜的话证实了妈妈的话,看来自己的亲爹真的不是什么好人,看来他不但骗了自己的母亲,还害了吉娜的母亲。
“走,元元哥,让吉娜歇会,我们去你那里,你想知道什么问我就可以。”正说着,六六进来了。
“妈,我去元元那里坐会。您和吉娜待着吧。”哪用他张罗,六六早就握住了吉娜的手,娘儿俩亲亲热热地已经聊了起来。他也就放下心来,拉着元元来到了诊室。诊室里温暖如春,炭火熊熊。壶里的水刚好开了,腾腾地冒着蒸汽。主雅客来勤,元元趁势斟上俩杯热茶。他和翔自来感情就好,打从翔没出娘肚就好。何况翔虽然是弟弟,却还是他的中医老师。现在又摇身一变成了他的妹夫。真的是亲上加亲越发亲了。
“听我说元元哥,你那个爹呀,”
第二十四章(3)
“不是好人对不对?”元元估计他会这么说,就抢在他头里先说了出来。
“原来你都知道了?那你还想知道什么?想知道他怎么死的对吗?这也不难。你只当听故事罢,听完就此忘了他也好。”翔不知道元元已经知道自己的爹不是好人,怕等会听起来,情绪失控,本想预先给他打一剂预防针,现在看来用不着了。
“我知道,你大妈已经告诉我了。你就放心说吧。”于是翔把从吉娜那里听来的故事一字不落地克隆给了元元。元元虽然已经有了思想准备,还是没想到事情会是那样。他竟然听出了眼泪。他这天生多愁善感的柔弱性子不知道随谁?刘曼丽飞扬跋扈,那个彼卡更不用说了,细想来倒像张兴业,可是张兴业又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也许是后天耳濡目染的影响。别管随谁,随谁都好,只要不随他的亲爹亲妈就好。
“妹妹真可怜!早点认识她就好了。不过她能找了你也是她的造化,又有二婶这样的婆婆,我也可以放心了。翔弟,你以后可千万不能对她不好!今天我就把妹妹托付给你了。你一定替我好好照顾她。”元元自己都觉得自己啰嗦。翔的脾气性格他还有什么不知道的,用得着如此喋喋不休地一再交代吗?倒显得信不过似的。
且不说翔和元元如何手足情深品茶谈心,也不说元元如何心事重重感慨万千地回转家门跟母亲交旨,只说六六自打看见吉娜进门,心里就喜欢得紧,她觉得儿子给她找的这个儿媳妇真不错。不但容貌秀丽,而且品性温良,绝没有一般美貌女子的轻浮跋扈和自娇自恋,打眼一看就是个实诚女孩。加之现在又得知了她和元元的关系,更是平添了三分好感。心里也就巴不得她和自己的儿子早日完婚,成其好事,自己也可以光明正大疼护于她,等于又多了一个女儿。同时也希望他们结婚以后可以留下来不再走了。从此一家子安享天伦,和睦度日,自己一辈子也就没什么放心不下了。只是不知道儿子愿不愿留下来?更不知道人家姑娘愿不愿留下来?
“吉娜,好孩子,别忙了。坐下来,咱娘俩好好说会子话。”六六拉着吉娜坐在自己旁边,咋看也不像刚刚认识。
“阿姨,”吉娜局促不安地不知说什么好。这个婆婆和自己原来设想的差太多了。自己竟然会把一个闭月羞花的美人儿想成了挎蓝拄棍的祥林嫂,真是天大的笑话。她知道眼前这个准婆婆已经是半百风尘压身了,可是看起来怎么也不像,撑死了放胆想,最多也只能把她想成30出头的年轻女子,再多就不像了。就像看着大虎想杨丽,怎么想杨丽也得年过三旬,看见了才知道并非如此。这个又不同,因为对杨丽的错误认知来自于大虎的年龄,毕竟杨丽确实只有20多岁,她只是生孩子早。而自己婆婆的年龄摆在这里了。有这么一个年轻美丽的婆婆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她这么美把自己都比老了。面对六六的光彩照人,吉娜难免有自惭形秽之感。
“我儿子能找到你这么好的姑娘,真是幸运。谢谢你没有拒绝他,当时看他的信,还着实替他担心了好一阵子,生怕他万一被人家姑娘拒绝了,会痛苦难当,因为看得出他很喜欢你。你是他长这么大喜欢过的第一个女孩,我儿子长得还算过得去吧,我说有过姑娘喜欢他你信吧?是真的,从学校起就一直有女孩喜欢他,他也不理人家。跟女孩说句话都脸红。从小到大他接触过的女孩子就是他的妹妹和在我们家住过的一个女知青。我和他妹妹还一直担心他不会谈恋爱呢现在看来是我们多虑了。”六六看得出吉娜也和翔一样不善言谈,就想方设法试图打消她的生疏和顾虑。
“阿姨,您,您真美。”没想到吉娜酝酿了半天,却酝酿出了如此不着边际的一句话。话一出口,她自己先红了脸。她这辈子除了杨丽,几乎没和别人说过几句话。也只有在杨丽和翔面前,她才能自然随心地谈吐自如。大概是从小和母亲相依为命自闭惯了。
“这孩子,瞧你说的,我老太太了,还美什么?只怕我比你妈妈还要大上几岁,以后我也只当你是我的一个女儿,当然我也想你能把我当成你的妈妈,让我像疼女儿一样疼疼你。翔的家就是你的家。我怎么疼他们兄妹就怎么疼你,行吧,闺女?”六六希望自己的以诚相待能换来吉娜打开心扉,从此释放天性开朗起来。
“妈妈。”吉娜心里一热,情不自禁喊了声妈妈。自从妈妈离开自己,她已经好多年没有喊过妈妈了。六六那么随和温柔,恍惚就是自己的妈妈。离开故乡,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好人坏人都有。后来有幸遇见杨丽,她才结束了自己居无定所的流浪生涯,也习惯了杨丽风风火火的女儿风骨男儿性。除过妈妈再没人这么温言细语地和自己说过话了。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忽然感觉很幸福,有一种想卧入六六怀里的冲动,就像当年躺在妈妈怀里,她那么想重温一下当年那种刻骨的幸福。又深恐唐突,勉强忍住心里的欲望,没让自己失态。悄悄把下意识伸出的双臂收了回来。只是痴痴地低下脑袋羞红了脸。她怕六六误会自己不自重,还没过门就喊妈妈。其实她这声妈妈喊的不是婆婆而是妈妈,她喊出声时就是把六六当成了自己的妈妈。
“好孩子,来,让妈妈抱抱你。告诉妈妈你多大了?”六六像抱扬扬一样把吉娜抱在怀里。
“下个月就满21了。”几年没过生了?吉娜几乎忘记了自己的生日。
“比扬扬大不多少,真想你早点嫁过来,妈妈不想你再一个人孤零零过日子了。今年的生日妈妈给你过好不好?”六六想,就算要走,最好也让自己尽尽心,过了她的生日再走。
“妈妈,我也不舍得走,我好几年没过生日了,很想妈妈陪我过,只怕住不了那么久,因为我们的时间有限,我们俩这一回来,那边就剩下杨丽姐一个人了,家里店里俩头跑,还有三个孩子,很难的。要不妈妈跟我们一起回去?”吉娜并非虚情假意的客套。此话句句属实,他们俩最多住一周就得马上赶回去,就这,杨丽还不定忙成什么样呢?再要出点什么事,自己和翔就百死难赎了。她也很喜欢这个未来的婆婆,现在她已经不再因为她的美丽感觉她难以亲近了。不知不觉间自己的心已经和她靠得很近了。能守着彼此心仪的爱人和善解人意的婆婆过一生,算得是人世难求的幸福了。她真的不想违拗她的意思,她真的很想答应下来,怎奈事难俩全,只得狠狠心先舍弃一头,好在来日方长,不怕以后没有时间住一起。青山常在绿水长流,她只有翔一个儿子,老来自然要靠儿子养老,届时自己又何愁没有尽孝的机会?
“也是,我当然想去看看我儿子工作的地方,顺便也谢谢你杨丽姐一家对你俩的照顾和收留,可是这家里的情形你也看见了。有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好孩子不瞒你说,我有20多年没能出过远门了,最多最远也就是匆匆忙忙去趟县城,还得马上赶回来。有时想俩孩子想的都快成神经病了,也不能去看看他们。本来,我们已经决定搬到县城去住了,那些已经收拾好的行李你大概也看见了。还没走呢,你和翔就回来了。下次你们再回家就不用来这里了。直接去县城咱家就行了。人活着总有点躲不掉的责任什么的,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不怕,以后不愁没机会。不管在哪里,只要你们都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人生不如意十之89,原是至理名言。
“妹妹现在怎么样了?听说她和男朋友刚刚回来过,可惜我们没赶上见他们,真遗憾。翔说有日子没看见妹妹了,很想她,我们本来打算回去时在北京停一下去看看她,现在不知道还能不能如愿?”早知道扬扬也回来,他们就会提前回来,那样四个人就可以聚在一起了。该多好。现在还要专程在北京停车,北京那么大,光是找到她住的地方就不容易,听说她还寄住在同学家。那样聚首总不如在这里见面好。有妈妈在和没有妈妈在,气氛肯定不能一样。妈妈这么随和,任谁都不好意思不顺着她。
“他有没有跟你提过一个名叫杨柳的女孩?也是扬扬的同学,就是当年插队时曾经住在咱家很多年的那个女知青杨柳,她出事已经快俩年了。”
第二十四章(4)
“没听翔说起过,想必他还不知道。”吉娜从来没听翔说过谁出事,更没听见过杨柳这名字。
“那就是没说,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的,她怕我担心,一直瞒着我,直到不久前她回了家,我问起来她才说了。我听了以后心里就像堵了块大石头一样。那孩子在咱们家住过很多年,风风雨雨走过来过,处得也像一家子一样,扬扬的琴也是她亲自传授,如果不是她,扬扬也不可能走上音乐道路,俩人情同姐妹,考的又是同一所大学,这些年扬扬只身在外全靠她悉心照顾,不瞒你说,在我心里她也和我的女儿差不多少,谁能想到她这样一个姑娘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为了她,扬扬四处奔走讨公道。怎奈公道难讨,只好退而求其次先把杨柳的日常所需及身后退路安排好了。因为要照顾杨柳,平时就很难有机会回家了。你说,她的状况还能多好呢?我不但想去你们那里,也想去北京看看杨柳,只是难以脱身。”六六一脸无奈。
“妈妈,既如此,我倒有个主意,您听听是不是可行?”吉娜灵机一动,一个想法浮上脑海。
“那你说说,我听听。”六六侧耳细听。
“您和我们一起去北京看杨柳,给扬扬一个惊喜,她一定高兴得要死,说不定您一去,杨柳就好了呢。”这突发的奇想是不是奇思妙想,有没有灵丹妙药的效用?谁也不敢提前断言,只能让事实说话。且看能不能去成再观后效。
“我不是刚刚说了吗?家里离不开呀,我走了,他们父子俩怎么办?”六六以为吉娜会说出什么惊天之语,原来是想让她去北京,真是个孩子。她笑了。
“妈妈,我想过了,可以的。您只是去看看,又不是长居北京不回来。短短几天而已,大可以把家里这摊子托付给元元哥。您是不是信不过他,怕他照顾不好,这也不怕,您可以把必须要做的事情和需要注意的细节,一一告诉给他,他不还有个住手吗?我看那小姑娘就挺好。几天时间我看没问题。妈妈,去吧。”吉娜一心一意想把六六拖出马头营圆圆梦散散心。她觉得总拴在家里不好对身体不好,也容易精神忧郁。
“那我仔细想想,看看是不是能行?真要去,就得委屈那爷俩了。走,咱去问问元元,看他能不能安排出时间俩下兼顾?”六六不忍违拗孩子的好心。她也实实的想去看看杨柳到底是个什么情形?不去看看,心里总是过不去。
诊室里正聊的热火朝天,茶酣情浓,古人青梅煮酒论英雄,他们俩是清水煮茶叙亲情。屈膝盘腿,对坐品茗,时而探讨医道,时而畅谈理想。他们的理想竟然出奇的一致,都想开设自己理想中的诊所,这才是殊途同归。翔说你这不是已经开了吗?元元说,和我想象中的差得远呢?翔说等以后有机会咱哥俩联手创业可好?元元说敢情好,我随时奉陪。越说越热闹,连六六吉娜进来都没能干扰他们的激情和谈兴。就不知他们的志同道合能不能跨越口头承诺,进入现实合作?拭目以待吧。
“哥俩唠什么呢?这么热闹?也不请我们坐下喝茶。”六六很高兴看见他们俩久不在一起依旧相处融洽,感情还是那么好,和小时候一样。
“二婶坐,妹妹坐,请喝茶,我去洗洗杯子。”元元翻身下了炕。
“我来。”桂桂应声而入。她刚在隔壁病房照顾病人,这会子遇到个难题想过来问元元,正好赶上六六吉娜进屋,忙抢上一步拿过俩只未曾用过的杯子前去清洗。
“哥哥,你的助手人不错,是徒弟还是助手?以后会不会变变身份?变成我的嫂子?”从来不会开玩笑的吉娜破天荒开起玩笑来,她怕桂桂听见不高兴,把嫂子俩字压得极低。仅只元元和六六勉强可以听见,翔都没听见她说的是什么。
“别胡说。没影的事。怎么可能?”元元怕桂桂听见当了真,不好收场。连忙摆手喝止吉娜。他可从来没这么想过。他心里只有一个杨柳,别人哪里知道?六六面含微笑,只当没听见。她从来不干涉任何人的感情和婚姻,包括自己的儿女在内。她相信世间缘分自有定数,非人力所能强求。唯物之人也会有唯心之论,唯心之人也会有唯物之举。人心复杂,诸事正常。有人的地方一切都有变数,一切的变数皆为定数。所以,不倒翁也未必永远不倒。在哲学家那里别论理,所有的参禅者都是哲学家,所有的哲学家都是无理辩三分的无赖,所有油嘴滑舌的无赖都是不成器的哲学家。卢梭是否成器的哲学家?
“男大当婚,哥哥难道还不够大?你还想不想让你妹子嫁人了?”吉娜虽然玩笑口吻,也想知道元元的真实打算。陌生人一旦变成亲人,随之而来的就是关心。
“这是咋说呢,你嫁你的,我又不会拦你。”元元是榆木脑袋,一向不谙世事,不开窍的。他哪里明白妹妹是因为关心他才借机探寻他有没有心仪的姑娘?吉娜无非是想帮助他达成心愿,如果他没有谈情说爱成家立业的打算,她当然也不会勉强他,人各有志嘛。
“那我当仁不让了。妹妹有事拜托你,你答不答应?”桂桂进来,沏上新茶,一伙人重新落座。当着桂桂,吉娜不好继续刚刚的话题。赶忙言归正传。
“说,别人的事或有商量,我妹妹交代的嘛,事无巨细,一概照准。请讲。”元元过去做惯了张颖慧的弟弟,现在一下子多了个亲妹妹,感觉忽然就不一样了。虽然扬扬也是妹妹,可是有翔这个亲哥哥夹在中间,总觉得自己不伦不类不是个正式的哥哥,有事也轮不到他操心。吉娜可是只有他这么一个哥哥,没人跟他争了,感觉硬气了很多,腰板儿挺得直直的,不由自主就摆出了哥哥的谱。人的感情和关系真是说不出的奇妙,不久前还是陌生人,转眼就成了兄妹或者恋人,关系一改变,感觉马上就不一样了。亲情爱情各有不同,感觉不同,做法也不同。一种情有一种情的相处方式,一种情有一种情的格调地位,可以各不相扰地并存于一个人的心里。
“我想让妈妈陪我们去北京看杨柳,你同意不同意?”吉娜一边抛出橄榄枝,一边挖好陷人坑。
“好事,二婶早该出去开开眼了,我为什么不同意?”元元浑然不觉地抓住枝条往下跳。
“那,家里的事儿,怎么办?”坑挖好了,看元元的了。六六母子俩品茶看热闹。桂桂得了指示又回转病房忙碌去了。她已经知道了吉娜和元元的关系。也为自己的老板兼老师高兴,不想过多打扰。其实她是觉得自己一个外人,不便在场,故意回避的。
“二婶如果信得过,一切包在我身上,反正我照顾二叔已经有了一定的经验了。”果然好哥哥够仗义,讲义气。明知是坑还要跳,眼睛都不兴带眨的,一猛子跳了下去。橄榄枝几时都是一种美好的象征。不能辜负了妹妹的良苦用心。
“妈妈,怎么样?我说行吧。就这样说定了。哥哥辛苦你了。”一锤定音,吉娜长这么大,没像今天这么放肆过。孩子在母亲面前都是放肆的。她心里有了做女儿的感觉,骨子里压抑的天性也就萌了出来。
“哎哟,我才听见,妈妈都喊上了。还以为你这羞答答的玫瑰没日子开呢。二婶恭喜您,荣升婆婆了。”元元心里也高兴。被妹妹捉弄是一种幸福,捉弄一下妹妹同样也是幸福。二婶去北京甚好,正好替他看看杨柳到底什么情形,问扬扬总觉得不能尽兴,还怕她打趣自己,问二婶则可以畅所欲言。就算二婶明白他的心思也没什么。他并没真想隐瞒六六。不说也是因为不好意思。
“什么呀?你别胡说,我喊妈妈不是你想的那样,和翔没关系,不管我们俩以后如何,妈妈都是妈妈,妈妈认我做女儿了。我是妈妈的干女儿,你懂不懂?”吉娜急急忙忙解释。
“我懂我懂,二婶既是婆婆也是妈妈,妹妹既是女儿也是媳妇,干女儿兼亲儿媳,干妈妈兼亲婆婆,身兼双职,更要负起俩份责任。”元元越解释越乱,他故意搅局气吉娜。元元平时给人的感觉是不苟言笑爱红脸的书呆子,不开玩笑不解风情的木头疙瘩。像今天这样言笑晏晏,可是平生仅有了。
“哥哥,看着你挺老实的,没想到你也这么坏,妈妈,他欺负我,你打他。”吉娜一张鹅蛋脸让元元说成了红苹果,红个艳艳的美,红个艳艳的羞,把个翔看呆了。
“好,儿子,你打你哥,替吉娜出气。”翔只顾盯着吉娜傻笑,冷不防听见母亲唤他,回过神来连问这么了。一个纯花痴。把众人逗得哈哈大笑。春天提前到了。张家大院其乐融融。
第二十四章(5)
“妈,坐好了。很近的,北京天津说穿了都躺在河北的怀里,说话就到了。汽车容易晕车,火车不会的。以后有机会,您要经常出来走走,这个家把您害死了。”翔一直替母亲愤愤不平,也一直想把母亲接出来。
山中只见藤缠树,世上哪见树缠藤?谁缠谁都好。翔和吉娜缠缠绕绕裹挟着六六一起登上了进京之路。臭词滥用了。去北京看杨柳是六六心向往之的好事,怎么会是裹挟呢?
凡看见过六六的人,都不得不承认她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大家风范,经过风霜,见过世面的宠辱不惊,气定神闲。总统面前她不会低声下气,花子面前她不会趾高气扬,在她眼里心里,达官贵人和丐帮弟子统统都是一样的。如果她告诉你她长这么大第一次出远门,保管你不信。
“妈,你说杨柳姐出事了?是真的吗?为什么扬扬一直没有告诉我?这么大的事,这丫头越发的不像话了。等我看见她再和她算账。您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听说了杨柳的遭遇,翔真的不敢相信。杨柳那么善良美丽与世无争的一个女孩,老天不该这么对她。太不公平了。他总觉得不是真的。他忽然想起黄粱美梦的典故,也想自己是在梦里,一觉醒来,才发现车已到站,杨柳正站在站口,原来刚刚只是做了个梦。该有多好。
“那么好一个孩子,说完就完了,我也不想是真的。扬扬不说,无非不想我们牵挂,因为她知道杨柳和我们的感情。我始终不信这会是杨柳最后的结局。我心里认定她会好起来的。”六六深信不疑。吉娜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听着母子俩你一言我一语。自从看见六六,她骨子里那种孩童式的依恋就暴露无遗。从小看惯了母亲的受苦受难,懂事起就懂事了,所以她从未有过像一般幸福家庭的孩子那样在父母面前撒娇卖痴的机会。她有着一般孩子所没有的早熟和忧虑,每天里战战兢兢盯着父亲,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就像一只支愣起耳朵随时准备逃命的小白兔,她甚至敏感到一看见父亲打开酒瓶就浑身发抖,她做梦都想自己瞬间变成一个高大强壮,力大无穷的英雄,可以有能力保护自己的母亲。看见父亲喝酒她就恐惧焦虑,恨不得大叫一声,妈妈快跑。她几乎每天晚上都做噩梦,她几乎没有一天不从梦里惊醒,母亲则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把她哄睡,这就是她有关父亲的全部记忆。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直到大火冲天的那一夜,母亲帮她也帮自己结束了一个噩梦,开始了另一个噩梦。原来的噩梦被那场大火所代替。没有了父亲的日子虽然还是有噩梦,对她来说已经是天堂了。一个从来不曾看见过母亲笑容的孩子,你能设身处地想到她心里的缺失吗?吉娜就是这样一个童年断层的孩子。是六六的柔情唤醒了她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也让她品味了别一种的幸福。她舍不得浪费一点点,她要抓住所有和六六在一起的时间,尽情享受母亲没能给她的另一种母爱。等到北京就没有机会了。
“娜娜,你怎么不说话,是困了,还是不高兴?”六六怎么称呼她她都觉得是一种享受。因为她声音里有一种让人没办法抗拒的魔力,是一种入骨入心的温柔。听她说话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能有她做妈妈简直是一种,她不知道用什么词表达,她真羡慕翔和扬扬,可以在这样的声音里长大成人。她好像有点明白翔为什么在听了她的遭遇后那么急切地想要带自己去见他的母亲了,也许他早就知道自己的母亲天生有一种疗伤的本能,会治愈自己心里的创伤。这么美好的一个女人咋会嫁了那么一个有违天和的残疾男人,残疾也就算了,还丑的让人害怕,孩子们看见都会做恶梦,真是没道理。暴殄天物。他哪里有资格享用她?吉娜真替六六不值,偏偏六六还对那男人那么好。她真想看看她的心是用什么做的?难道她心里没有任何一点点的负面情绪?天使也有发怒的时候吧?她怎么竟会永远的心平气和?她敢说她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吉娜现在就有了难分难舍的离愁别绪了。她对翔都没有过这样的依恋,好奇怪。
“我不困,也没有不高兴。我就是不想说话,光想听您说,妈妈说话好听,我一辈子都听不够。”她还想说我要是您生的就好了。她自己的母亲太苦太不幸,她认为恰恰因为有了她,母亲才变得更加不幸。所以她一直觉得对不起母亲。如果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那么母亲就是为了生下她才遇见了父亲,有了父亲才有了她的不幸,所以母亲的不幸也可以说是她带来的。如果自己命中注定是六六的女儿,那么自己也会幸福了,母亲也避免受苦了。岂不两全其美?这是很奇怪也很没道理的一种观念。虽然她少言寡语,可是从小到大,心里就一直被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想法和念头充斥着。可能所有患过自闭症的孩子都这样吧。
“困了就趴在妈妈腿上睡会,到站我喊你。”六六扯过翔的一件外套搭在吉娜身上。身边的旅伴都用羡慕的眼神望着她们。
“妈,我才是您儿子,这么快您就只要媳妇不要儿了?您可别忘了,没有我这梧桐树怎么能够引来她这只铁凤凰?”翔不干了,醋意大发地强烈抗议。
“你才是铁凤凰呢,我是金的。”
“傻子,我是凤凰吗?我是梧桐树呀,看清楚了,玉树临风,直入云霄的栋梁之材。”
“嗯,我们闺女是金凤凰,不是铁凤凰。傻小子,别自吹自擂了,让人听见笑话。”
“谁让您偏心眼呢?”
“翔,你真坏透了,妈都疼了你20多年了,现在该疼疼我了,才疼了这么一会,你就吃醋了?没出息。”
“就是,没出息。我们吉娜苦了这么多年,妈妈疼她也是应该的。”
“到北京,妈就没空疼我了,我也不好意思让妈疼我自己了,我不能跟妹妹争母爱,你的那份让给我还不行吗?真小气。”
“好啊,你们俩合伙欺负我。我可是妈妈的儿子,你的老公。”
“既然你这么说,那就过来,让妈抱着你,我看你好不好意思。”
翔不好意思了。讪笑着岔开了话题。
“说真的,妈,您觉得您儿子的眼光怎么样?够水准吧?”翔最喜欢别人说她找的女朋友好。尤其是母亲的认可更让他觉得无比自豪。
“我儿子看人不能有错。是个好姑娘。妈妈一眼看见就觉得有缘。是咱家的孩子。”其实六六眼里基本没坏人,只要人品周正,谁做她的儿媳妇她都会视如己出地疼爱。所以能做她的儿媳妇不能不说是一种幸运。吉娜比别的女孩运气好而已。反过来也是六六的运气好,没摊上一个品行恶劣的女孩做儿媳,远的不说,就摊上一个刘曼丽这样的就够她受了。吉娜确实是一个好女孩。外表也美,心灵也美。而且也真的和六六投缘,因为俩人骨子里是一种人,也都有着同样不幸的起跑线,不过因为从小的际遇和成长背景不同。所以有了一些区别。一般说来,人会和俩种人投缘,一种是和自己性格脾气相似的,一种是和自己截然相反的。
“我没给您找个母夜叉气您,给您找了个天使,您怎么感谢我呀?你看看我大大,找了个啥人,把自己的妈妈委屈成啥样了?要不是有您这个闺女,大奶奶肯定会忧郁而死,不得善终,哪还能安度晚年呢?”张兴业本身是个孝子,他也没想找个不孝顺老人的媳妇,怎奈感情的事不可理喻,他偏偏就死心塌地爱上了刘曼丽,这也是没办法。
“别说这样的话,我的儿子不兴背后议论别人,你大妈有你大妈的好,只是你没发现。”六六虽然温柔,绝不是没有原则的人。她容不得自己的儿女有任何她不能接受的品行上的瑕疵。
“我错了。以后改。不过妈,您也不能看谁都是好人。这样容易上当受骗。”翔小心翼翼给母亲提意见。
“不是的儿子,你没听懂妈妈的意思。我是说,既然成了一家子,就要多看对方的好,少想别人的不好。这样才能长久和睦地相处下去,不然还怎么能够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呢?我说的只是一家子的相处之道。不是对所有的人都糊里糊涂,人有好有坏,你要学会看人,尽可能少和品行不好的人来往,也就是古人说的,近君子远小人。但是犯不上为坏人生气。”六六耐心地阐述自己的看法。从儿子还是个小孩子,她就这样像对待成年人一样随时随地认真平等地和他交流对话,讲道理。从来不振振有词,义正词严地高谈阔论。也许她的滴水穿石更容易有成效。
“北京到了。”
第二十四章(6)
看见杨柳,六六流下泪来。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当年那个背着行李卷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到广阔农村大炼红心的一脸稚气的小女孩会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她还能清清楚楚记得她第一次迈进张家大院时的羞怯和拘谨,她还能清清楚楚记得扬扬第一次看见她的小提琴时的羡慕,她还能清清楚楚记得她初次教扬扬拉琴时故作成熟的天真,她还能清清楚楚记得她得知文若愚禁不起诱惑和樱桃有了那种关系后的黯然神伤,她还能清清楚楚记得她离开农村回城时的依依不舍,她还能清清楚楚记得她高考前专程来马头营陪扬扬冲刺高考时的最后几个月,一桩桩一件件,一场场一幕幕,都恍如昨天。物是人非事事休,沧海桑田无尽愁。
她拉住杨柳象牙般半透明的手掌,清晰的血管,细长的手指,柔和的纹路,灵巧的关节,她仿佛看见她正用这双手拨动琴弦,弹奏她最喜欢的《梁祝》:碧草青青花盛开,彩蝶双飞久徘徊,千古传诵深深爱,山伯永恋祝英台,同窗共读整三载,促膝双肩两无猜。十八相送情切切,谁知一别在楼台。可惜她想象中的爱情离她越来越远,既然不能琴瑟和鸣,她只好选择了关闭情窗。还记得当她说出将伴随音乐和友情安度余生的话时自己的震动。
一别数载,本想她会越过越好,她也盼她越来越好,谁能想到命运会这般无情?去时满怀憧憬踌躇满志,如今卧床不起人事不知。造化弄人于无形,人生真的很残酷。她这般为她伤心痛惜,她却懵懂无知。杨柳,好姑娘,起来吧,去看看你故乡的大海。风起云涌,岁月沧桑,再不醒来,你让你白发苍苍的父母爹娘情何以堪?
没人接站,扬扬并不知晓母亲哥哥以及未来的嫂子会来北京。本来想给她一个惊喜,谁知道一见面竟然高兴得涕泪交流,惊喜过头了。扬扬不顾众人的目光,大庭广众抱住母亲在她脸上亲个不停,幸好她不抹口红,留不下红唇印,只有口水印。然后趴在六六怀里,一声不响地闭目享受母亲的心跳和体香,一脸的沉醉仿佛刚刚出生的乳婴:拱着,嗅着,泪水一滴滴洒落着……好像久别重逢,其实分离不久。吉娜从来没看见过这样母女相见的场面,心里又是嫉妒又是羡慕。
“妈,妈,”嘴里喃喃不停,眼睛死活不睁,双手死活不撒。翔见惯不怪,看样子早就习惯了妹妹这样的撒娇方式。其实他也嫉妒。他只是在很小时有机会这样和母亲亲热,从有了妹妹以后,就很少这样了,上到10岁,男孩子知道害羞了,也不好意思再和母亲亲热了。扬扬就可以一直这样。所以他很羡慕妹妹。
朱佳淳也在,她少小离家,离开母亲久矣,早已忘记在母亲怀里的滋味了,加之她男孩心性,大刀阔斧惯了,很少在人前显露她柔软的女儿态。她的性情和杨丽有几分相似。如今看见扬扬如此肆无忌惮地享受母爱,她忽然受不了了。
“喂,干嘛呢?够了。故意欺负我们这些没妈可亲的苦孩子。真受不了你。崔东,你也不管管你们家扬扬?你再不管,我踹她了。”作势要踹的样子。扬扬不理她,或许根本没听见。看样子她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老爷子活了一个世纪那么久,阅人无数,经事无数,什么新鲜事在他那里都谈不上奇怪。杨柳的父母和六六神交已久。在杨柳的大肆宣扬下,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了。今天却是初次相见。不用说也是喜上眉梢。赶巧今天都在,大团圆了。
良久良久,扬扬才从母亲的怀里12万分不情愿地抬起头,睁开泪汪汪的大眼睛。抱着母亲的一只胳膊,在主人房客的张罗礼让下,进了春意融融的里屋。
“妈,我给你介绍。这是爷爷,房子的主人。爷爷,这是我妈妈,这是我哥哥,这个,这个应该是我未来的嫂子,是不是呀哥?”看见翔和母亲同时点头,又接着介绍:“这个漂亮辣妹子是爷爷的孙女、我的同学朱佳淳;这是杨柳姐的爸爸,杨伯伯;这是杨柳姐的妈妈,杨伯母;崔东就不用介绍了。”介绍完毕,主动走到吉娜跟前:“嫂子,你真漂亮,不对,是美丽,是美丽吧淳淳?我哥哥是鲜花插到牛粪上了。不过这片牛粪也很气派,对不对?相貌堂堂的牛粪。嫂子,认识你很高兴,以后多多关照。”和朱佳淳在一起久了耳濡目染得扬扬也活泼了很多。
“说得我不好意思了。我叫吉娜,你叫我名字就好。看见你我也很高兴,总听你哥哥说起你,一直想看看你,今天才如愿以偿。你和妈妈长得真像,都那么好看。你说错了,你哥哥很帅,喜欢他的小姑娘多着呢,是我配不上他高攀了。去看看杨柳好吗?我也想看看她。”吉娜感觉谁的口才都比她好。她知道六六最想看见杨柳,她也想看看这个让六六时刻挂怀的姑娘什么样,就提议去看杨柳。
“杨柳,”杨柳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躺在那里,身边人的情绪已经丝毫影响不到她了。她像一尊高贵的大理石雕像,又像蜡像馆里的艺术品。美丽如昔,仿佛岁月已经把她忘记。她永远停驻在了出事前的那一刻。六六哽咽着喊了一声杨柳,就再也说不下去了。杨柳的父母想是眼泪已经哭干,只是默默无言地相互拍拍对方,这是一对久经考验的相濡以沫的老夫妻老伙伴,WG的摧残没把他们压垮,女儿的不幸也不会把他们打倒。人生的苦难层层叠叠,谁又是永远的幸运儿?非此即彼的数算题并不是正常的生活。不求公道也是公道,害她的人已经初步显示了天理昭彰的雏形。纵然他一直活着,也形同于死了。还要什么报应呢?我们单知道窦娥冤,岂不知还有无数比窦娥更冤的人?祥林嫂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坳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她不知道春天也会有狼,春天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怎么会有狼呢? 所以她的阿毛死在了春天。杨柳的父母单知道人会生老病死,没想到美好的青春年华也会出现这样的不幸。所以他们的杨柳倒在了青春里。再心疼也活不回来了。无可寄托了吗?怎么样都要活下去。没有了阿毛的祥林嫂和没有了杨柳的杨柳的父母都不能因为亲人的不幸停止他们的人生。
“她会好的。妈,您不用难过。就算她不好,我也会陪她一辈子。”扬扬像是说给母亲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其实她是在说给崔东听。她还没有跟他正面谈过杨柳的问题。随着婚姻的日渐临近,她觉得不能不说了。她不知道崔东能不能接受她带着杨柳进入婚姻?她知道这不是小事情,对任何男人都是个不容忽视的考验。人家娶的是妻子,没义务承担妻子的朋友。所以如果崔东不能接受杨柳,她不会怪他,却会离开他。她宁可不要爱情也不能不要杨柳;她宁可背弃婚姻也不能背弃杨柳。杨柳是她的责任,是她义无反顾必须承担的责任。别人怎么想她无权过问,她自己怎么想她清楚明了。她也知道如果崔东因为杨柳选择离开她,她大概就会从此和婚姻以及爱情绝缘了。每每想到这里,她都会伤感和矛盾。因为她真的很爱这个男人,就算他离开她,她也依然认定她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好男人。她也依旧会感激他一辈子,因为是他陪伴她度过了那些最难熬的日子。
“她会好的,我那里现在也有个小姑娘,瘫痪很多年了。现在就快站起来了。说不定等我们回去时,她就会走路了。是不是吉娜?别灰心,别泄气。”翔现在只想知道杨柳出事的具体情形,看见杨柳现在的样子,最初的一刹那,他几欲崩溃,杨柳就像他的亲姐姐,从小关心他爱护他,他甚至还懵懵懂懂地偷偷喜欢过她,她是他心里除了母亲外最美丽善良的女子,他爱她几乎也像爱母亲妹妹和吉娜。那一刻他恨不得把害她的人撕成碎片撒入油锅。看见母亲那么伤心,他慢慢冷静了下来。扬扬和杨柳那么要好,从小到大形影不离,如果杨柳的事情有任何希望和转圜的余地,扬扬也绝不会等到今天一任凶手逍遥法外。还是问问清楚再作定论吧。他悄悄给扬扬使个眼色,看见扬扬会意地出了屋门,他拉着吉娜跟着扬扬离开了沉浸在痛苦中的母亲。
“哥,你想问杨柳的事?母亲没告诉你?”
“说了个大概,我想听你仔仔细细再说一遍,特别是害她的那个人。”
“那个人已经不值得你再为他费心了。真的,你相信我。”
第二十四章(7)
“他怎么了?不用别人替天行道了?难不成他自己死了?”翔不信老天会这么善解人意,也不相信报应的恰到好处。
“你别急呀,没死也差不多了。”于是扬扬把某某某父子作茧自缚自食其果的肮脏遭遇细细说了一遍。包括此间主人和某某某的关系和刘元礼的关系以及为什么出院以后会来到这里的原因也一并讲给他听。翔边听边沉思,吉娜却听得满脸动容,惊心动魄的不行,好像小娃娃在听老爷爷讲鬼怪传说,又是害怕又想听。听到关键处,脸上的表情丰富多变,时惊时气,时喜时悲。人物的结局合她心意她就笑,不合她心意她就气。她一直觉得母亲的遭遇就算人间最悲惨的事情了,人间地狱也不过如此,没想到生活中还有杨柳这样书本上才能看到的不幸。
“真解气。知不知道那女孩去哪里了?这件事肯定会影响她一生,会成为她一辈子愈合不了的创伤。真想见见她。”吉娜的愿望怕是实现不了了。
“我也想知道呀,如果知道她的去向我一定会去好好谢谢她。那天还和朱佳淳开玩笑,说自己如果是男人,一定非她不娶呢。她连故乡都没回,你想这不是成心避开熟人吗?她自己不想出来,只怕很难有人找到她。何必找她呢?就让她安安静静过她的日子吧。”谁想以自己为饵做这样替天行道的侠女呢?经历了这样一场人生的磨难,那女孩想蛰伏下来平复自己也是情理之中的选择,无可厚非。
“便宜他了。都说物以类聚,我看朱老爷子还是挺不错的一个人,他那孙女也挺侠义的一个女孩。他们家怎么会出这样的败类?也不奇怪,咱们家不也出了个刘曼丽吗?盛世当用重典,政府选拔官员一定把品行放在首位才好,光有能力没有德行有什么用?越聪明的坏蛋一旦坐上高位危害越大。算了,这些事也不是咱这样的小老百姓能够插手的。只是杨柳太无辜了。”男人和女人考虑问题的角度还是不一样。扬扬就从来没想过什么盛世重典之类,她只要自己身边的亲人都平平安安就好,她没有那么崇高远大的思想境界,也没有对于国家民族的高瞻远瞩。
“扬扬,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这么大的事你就自己作主瞒下了。杨柳姐在咱家生活了这么多年,你整个人几乎是她看着长大的,”并非只有扬扬是杨柳看着长大的,杨柳初到张家时,翔也还是个小孩子,他也是杨柳看着长大的。
“正因为如此,我才没有告诉你们,杨柳早就成了我们家不可分割的一份子,看见她变成现在的样子,我自己钻心刺骨地难过,你们知道了还能好受到哪里?我就是怕妈妈伤心,怕你难过,才迟迟没有告诉你们。”扬扬有点委屈了。
“就是,扬扬好心好意,你不领情也就罢了,还狗咬吕洞宾。”为了安慰扬扬,吉娜连忙和翔划清界限,和扬扬站到了同一个阵地。
“那你这样照顾杨柳,小崔会不会有想法?这也不是凭一时激情和冲动就可以的,照眼下的情形看,恐怕这辈子我们都很难再看到一个会站会走会说话的杨柳了,虽然我刚刚说她一定能够好起来,那不过是安慰咱妈的话,我是学医的,这方面我比你更清楚。我看我们还是从长计议。想想到底怎么样安排杨柳姐最合适?她爸爸妈妈都已经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了,不能看护她一辈子,咱妈根本就让家里那俩缠死了,更别指望。单单靠你一个人我觉得不现实,我现在是回不来,当然了她爸爸妈妈现在还硬朗,暂时不用多虑。吉娜,你觉得怎么办好?”如果翔不是一个男人,他当然可以照顾杨柳,不过他已经是男人了,想改也改不了。他实在不想因为杨柳影响扬扬一生的幸福。于是他就想是不是有可能让吉娜代替扬扬照顾杨柳,又不知道吉娜自己是不是心甘情愿?毕竟她和杨柳素不相识,他无权要求她怎么怎么样,只好投石问路问一下。
“如果扬扬信得过我,我想以后我可以照顾杨柳。”吉娜哪里会不懂翔的心思?何况她本就是个生性善良的女孩。既然杨柳对张家人来说就是一家子,那么她也觉得义不容辞。
“哥,你这是干什么?嫂子,我先代表杨柳的父母谢谢你,听你这么说,我真的非常高兴,有你这句话就够了。谁也别争,这辈子我都不会离开姐姐的,除非奇迹出现她能够好起来,结婚嫁人,否则我会一辈子守着她。崔东能答应当然皆大欢喜,他不答应也没什么。我大不了一辈子不嫁人。我和姐姐是一体的,要我就得要她,不要她也甭想要我。就这样没商量。我早就想得透透的了。人活一辈子,总得干点什么坚持点什么。死前才会不留遗憾。不过妈以后就要靠你们俩养老送终了。”扬扬意志坚定的就像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的革命先烈。
“别这么固执,我看崔东人不错,挺厚道的,找一个真心爱自己的人不容易,你千万别因为一时意气因小失大。事有轻重缓急,万事都有个商量。要不要我找他聊聊?”翔发现妹妹这些年变了很多,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遇事只知道找别人撒娇拿主意的小女生了。当年那个一脸甜笑,求他抓青猫的小丫头长大了,再不会跟在他屁股后面甘当尾巴了。大概是杨柳的不幸促使了她的成熟,人都会长大的。
“不用了哥。一个没办法接受杨柳姐的男人我也不会稀罕,如果他真心爱我,就一定会懂我。你和嫂子过好就好了。快结婚了吧?妹子提前祝你们早结连理,百年好合,恩爱白头,这话咋听着这么滥呢。有情人终成眷属太俗了,就没有一句新鲜别致不落俗套的。好像所有的吉利话都有人用过了。那就祝嫂子这朵鲜花早日插在我哥这堆牛粪上,也恶心。算了,意思到了就行了。咱回吧,时间长了,妈会不放心。”扬扬不想再讨论怎么样安排杨柳的事,她觉得这事根本用不着讨论。她照顾杨柳是天经地义的。甚至为杨柳的父母养老送终也是她的责任。她没想过为什么会这样?她凭什么承担这些本不属于她的责任?她只是觉得应该这样,没理由。有些责任是与生俱来的,有些责任是后天形成的。只要自己觉得应该就够了,不必清楚为什么。人活得太明白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六六在北京住了一周,守了杨柳整整七天,谁劝她出去游玩她都谢绝。来了北京一趟等于没来,所有的名胜古迹她一个也没看。不能说白来,她看了杨柳了。这也是她来北京的主要目的。扬扬拗不过她,只好由得她了。吉娜终于没能过完生日再回去,她和翔在北京住了俩天就回黑龙江去了。六六经不起送别的感伤,就没去送他们。朱佳淳借了一辆车,把俩人送到了车站。又把扬扬送回单位。最后把自己送回学校。
某某某下台,倒了刘元礼好大一座靠山,也去了他好大一块心病。墙倒众人推,某某某一出事,立马就跳出来几个准备推墙之人,他们悄没声向有关部门检举揭发了某某某的某些不法罪证,有关部门不得不派专人成立调查组,经过查证,所反映的问题均属实。眼看某某某面临灭顶之灾,关键时刻还是他那隐秘而微妙的关系网救了他。最后调查组撤除,某某某被劝退,那些事不了了之,保全了他的晚节。也保全了刘元礼的前程。加上熟知他一切隐秘内幕的刘恒也已经调离,回转原籍去了。惊弓之鸟刘元礼终于可以喘口气了。他不敢再轻举妄动,也不敢奢望更上一层楼,原地踏步别跌下去就可以烧几株高香了。刘元礼的收敛也让常英的焦虑症无药而愈了一大半。
转眼就到了老爷子的101岁大寿。这是他百岁以后的第一个生日。常英本打算好好给老父亲过个像样的生日,一家子也可以借机联络一下感情。谁知道被老爷子一口拒绝了。
“不过!”斩钉截铁,毫无商量的余地。老爷子的话在朱家就是圣旨,至今为止,还没有人敢于违抗。常英无奈。只好放弃了给老父过生日的打算。既然是顺者为孝,那就顺着他好了。说是不过,怎么也得象征性地意思意思吧。生日那天,六六自告奋勇,亲自下厨做了几样拿手小菜。寿面也是她亲手擀的手擀面。没想到合了老爷子的胃口。他赞不绝口。给老爷子过罢生日,六六放心不下家里那俩位大爷,准备明天打道回府。当天却接到了张占武的电话,
家里塌了一片天!
第二十五章(1)
张兴国死了。
没等六六回去,张兴国的死讯就传到了北京。是张占武打来的电话,六六惊愕异常。怎么可能呢?她离开时还好好的,怎么会说死就死了?顾不上多想多说,她一刻也不能再停。翔既然已经走了,也没必要再让他回来。扬扬临时请了事假,安置好杨柳,匆匆忙忙陪伴母亲回了家。家中已是哭声震天。吊唁的亲友络绎不绝挤破了门楣。张家大院热闹非凡。不像发丧,倒像娶亲。不过门上贴的是白,耳中听的是哭。张占武一辈子基本等于白过了。有志气有目标的一个人 ,本想轰轰烈烈做大事,却落得凄凄惨惨回家门,爱情事业双落空,行尸走肉几十年,勉勉强强熬过了这一生,终于可以与他的爱人黄泉相聚了吧?应该没那么容易,说不定七生七死也走不到一起呢。不然又何来的造化弄人?无论如何,他这也算是一种解脱。解脱了他自己,也解放了六六。放自己一条死路,放别人一条生路。也算死得其所了。
元元垂头丧气像个蔫巴茄子,他觉得辜负了二婶的托付,愧对二婶。张兴国死得安安静静,面色安享。元元一张口,六六才发现他嗓子是哑的。想来是上火上的。
“二婶,我对不起您。没把二叔照顾好。您骂我吧。”元元一身孝服跪在六六脚下。白条带在风中飘飘摇摇,没个把寒鸦前来捧场,更使得丧礼越发不像丧礼。总觉得少了点伤悲之气。
“起来。他走得这么安享也是修来的,怎能怪得了你?”六六是明白兴国的。他是把心丢在外边回了家的,他回到家里的只是个无心的躯壳,他根本无心于尘世,活着亦是毫无生趣。既然生死一个样,活着的何必再为他牵肠挂肚?
“头天夜里我帮他洗脚时还好好的。也没少吃,也没少喝,也没发现他有什么异常。我出去时帮他关的门,然后和二爷爷说了几句话,就回诊室了。第二天一大早,我买好早点,端着兑好的洗脸水端过去准备让二叔洗脸吃饭。推开门,也没发现任何异样,一喊没动静,再喊还是不动。往常只要我一喊,他总是坐起来配合我。那天却一动不动,我觉得不对,上前仔细一看,好像睡熟了一样,我心里闪过不好的念头,就用手指探探二叔的鼻息,这一试,毫无声息,我知道不好,就大声喊爷爷过来,整个过程就是这样。二婶,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元元既歉疚又委屈,他是个大夫,可是至今也说不明白,想不明白,二叔怎么会好好的说没气就没气了呢?这在医学上也说不通呀。
“元元,你别这样,二婶谢你还来不及呢?哪里会怪你,何况根本怪不得你,你二叔这辈子活得窝心,走了未必是坏事。而且,他也活过了知天命的岁数,算是寿终正寝了。好生好死,有始有终的一辈子。还求什么呢?虽然命运待他不公,让他有梦难圆,有志难酬,可那都是人力不能挽回的,谁也没办法。今天这样,算得是求仁得仁了。让我们好好地送他一程,就算对得起他了。好孩子,起来吧。”六六觉得这样挺好。不管外人如何的风言风语,那都是别人的事,既然堵不住别人的嘴巴,自己管好自己也就是了。毕竟人不是为别人而活的。
“二婶,那我去了。”喇叭班子到了位,吹打起来,整个院子都活泛起来,好像有了灵性。吹打声盖过了哭喊声。翔没有回来已经惹得众人议论纷纷了,扬扬这个女儿如果再不显出够度的哀痛,怕只怕人们的流言蜚语能把他们母女俩吃进肚里。只是扬扬心里委实没有那么多的伤悲,张兴国虽说是她的名义父亲,她也喊了他那么多年的爹,也不能说是没有感情,可是感情是感情,悲伤是悲伤,不能因为有感情就一定会悲伤。她对她这个爹的感情比起她对六六的感情来,实在算不了什么了。何况就因为他,六六只能几十年如一日地被困在家里坐井观天,门都不敢出,如今他魂归九天,正好解放了六六。所以如果你想听真话,扬扬也不介意告诉你,张兴国死了,她很高兴。对躺在那里的那个人扬扬只有感激没有悲伤。她感激他放开了母亲。你说说,扬扬哪来的哀伤?她又不是个装假的人,只好低垂着脑袋,让人误以为她在悲伤也就是了。好在喇叭班子又吹又唱,早把人们的注意力全盘吸引了过去,也没人顾得上挑刺了。对扬扬来说,这场丧礼真是受罪。六六和张占武各就各位,各司其职,尽心尽力,外人倒也说不出什么。何况死者和生者的关系也让人无话可说。做爹的哪有不爱儿子的?做妻的也很够意思了,张兴国一瘫数十年,六六对他的照顾是有目共睹的无微不至。可说是仁至义尽了。就只是翔不孝,亲爹死了都不回来奔丧。外人不知内情,只知以理论理,不知就事论事,那也罢了。谁能为谁作主呢?眼睛不过看热闹。
“妈,你不跟我回北京吗?去吧。”扬扬本打算丧礼一过就说服母亲跟她一起去北京,她知道母亲心里是想去北京的,因为她在北京,杨柳也在北京。
“不了,我走了,他怎么办?何况头七纸不烧,我心里也过意不去。你好好去吧,别担心我,等家里一切安顿好,条件成熟我再去。”六六拒绝了女儿的好意。
“妈,他可以和我们一起去呀,您也看见了,北京又不是没地方住。我和哥哥都不在这里,您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呢?我们一家数口散居各地,常年累月难得一见,我在北京想您,您在家里也想我们,不如把三处合成俩处,哥哥也不用心挂几头了。到时直接去看我们就好。去吧,妈。”带不走母亲,扬扬不甘心。
“傻孩子,你住的还是别人家呢,你住在那里是因为杨柳,妈住过去算什么呢?再拖家带口的就更不合适了。就算朱家爷爷不说什么,咱自己也该有分寸,做人不可得寸进尺,不知进退,等人家表现出来还有什么意思呢?妈明白你的孝心,只要你们都过的好好的,就算尽孝了,妈在哪里都一样。我现在离开也确实不合适。你乖乖的听话,回去认真工作,把耽误的这几天补上,和小崔好生相处,那孩子不错,挺难得的。北京离这里也不远,来去也方便。多半辈子都过了,妈有你们俩个就心满意足了,也不想别的了。”凭扬扬的三寸不烂之舌,是没本事把六六搬到北京去的。母女俩说话之间,看见元元走了进来。
“哥,你坐。”扬扬看元元的眼神好像有事要说,忙搬过一把椅子让他坐下:“什么事?说吧。”
“二婶,我有点事想和扬扬商量,您能不能回避一下。”元元爱红脸的旧毛病又犯了。
“你们唠。我正好去收拾一下,把借人家的东西还回去。”有得忙呢。
“哥,神神秘秘的什么事?连妈妈都瞒着。现在放胆说吧。”扬扬猜不出元元能有什么重要的军国大事。他是个很少有事,生活中也不多事的端正人,典型的理想主义正人君子。对这个哥哥,扬扬多少还是略知一二的。像今天这样郑重其事地找她商量事情,并要求母亲回避还是平生头一遭。扬扬的好奇心被充分地调动起来了。
“我说了,你不许笑话我。”这脸咋这么容易红呢?是不是肤色太白的缘故,所以脸上稍有点风吹草动就可以一目了然。大概白种人都这样。不像黄种人和黑种人,不容易让人看出皮下的端倪。
“这么啰嗦呢?我是你妹妹,就笑你又能咋得了。”扬扬双臂抱肩,一只脚踩在门槛上。
“我,”小号斗牛布制造成功,扬扬真恨不得撬开他嘴巴往外掏话。
“我想和杨柳结婚!”终于鼓足勇气说了出来。比生孩子还难。真真是蔫吧人说出惊天语,语不惊人死不休。
“你说什么?”扬扬揪揪自己的耳垂,她怀疑自己的耳朵出故障了。如果自己的耳朵功能正常,那就是说话的人疯了。
“我想和杨柳结婚!”万事开头难,再说一遍就容易多了。元元脸上的血色消褪了一点。扬扬的惊诧赛过了斗牛犀利的长角。
“你再说一遍,我没有听清楚。”因为听得太清楚,才怀疑自己没有听清楚。
“我要和杨柳结婚。”元元忽然变成了一个勇敢的斗士。他毫不畏惧,毫不退缩地望着扬扬。
“哥,你疯了?你是你吗?没被谁附体吧?”元元暗恋杨柳,扬扬早就有所察觉。她之所以没有跟杨柳说起,也没跟元元交流,是因为她觉得不可能。恋就恋吧,元元有权喜欢任何一个女子。结婚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哥,你钻到牛角尖里出不来了。你想过没有?就算妹妹我同意你娶她,她父母也同意你们在一起,你就能和她在一起了吗?你能做得了自己的主吗?我敢说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举双手同意你们在一起,你们还是到不了一起。为什么?你说为什么?因为我大妈,你母亲她不会同意!她绝对不可能同意你娶一个只有呼吸的睡美人!你自问过得了她那关吗?她根本没有那份同情心,不是我故意贬低她,我敢断言她不但不会同意你们在一起,而且如果你一意孤行,她比你还敢鱼死网破,你自己的妈你自己不明白?你能舍下你妈不顾一切吗?那样就算你能娶到她,搞得儿不像儿,母不像母,家不成家,日子还怎么过下去?你还怎么可能一心一意照顾姐姐呢?“
“我,我,”元元傻了。他直线思维,只想自己的感情归属,从来没想过身边其他人的意思,不是他不仁不孝,漠视亲人的感受,而是他对于爱情童话式的诠释在作怪。一旦陷入这种思维模式,他的世界里就再也容不下别人,也没有别人了。只有他和他的爱人。纯粹的二人世界。现在扬扬残忍地打破了他伊甸园的水晶外壳,并且把他的母亲推了进来。爱人不见了,爱情不见了,他精心构筑的世外桃源瞬间化成了晨曦里闪着星光慢慢消逝的泡沫……于是他面前就只剩残垣断壁的狼藉一片了。他欲哭无泪。别说他如今已经知道刘曼丽是他的亲生母亲,十月怀胎不容易,生养大恩非寻常,就算他至今依旧被蒙在鼓里,还当刘曼丽是他的养母,他也早就习惯了对她的唯命是从,绝对不可能和她反目成仇。顿时,他刚刚还亮如繁星的双眸黯淡了。整个人委顿的不成样子。扬扬于心不忍了。
“哥,你别太伤心。你的心意,我心领,替姐姐谢谢你了。万一天可怜见,她有醒过来的那一天,我一定把你对她的一片痴情如实转告。届时,如果你们有缘,却也未必走不到一起,只是现在不现实。我知道你是因为关心她,才会不放心把她交给别人照顾。你想想,她和我的亲姐姐绝无二致,还有她亲生的爹娘守着她,我们怎么可能不尽心?而且,你也实在没空照顾她,你看你现在已经天天忙得停不下的陀螺一样了。真要如你所愿,把她交给你来护理,你能为了她放弃你的事业,你的病人吗?你是天生的慈悲天使,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扔下病人不管的。你就放心经营你的事业吧。不过,最好别在姐姐身上费心了。还是尽早找个合适的女孩结婚生子算了。看得出,桂桂对你一往情深,哥,如果你对人家没那种意思,千万及早说说清楚,免得误人误己害了人家姑娘。”扬扬从小在元元面前放肆惯了,今天的语气也多有不敬,现在看他这样,心里又替他难受得要命。不知道如何安慰他。
“我没事。”元元的感觉非常不好,整个人抽了脊梁骨一样,他不想让扬扬担心,勉强打点起残存的精力,尽全力挤出一丝比哭还难受的微笑。
“哥,你真得没事才好,就当刚刚做了个梦吧,现在既然已经梦醒,就不能再让这个梦影响自己的心情了。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真的,你如果就这样一直消沉下去,就算杨柳姐好了,我也不能让她嫁给你。为了杨柳姐,你也要振作起来,早点让自己的生活走上正轨,早点营造出一个良好的空间,只有这样,才对得起你自己和所有爱你的人。你说呢?”扬扬真希望自己的话对这个死心眼的哥哥有用。
“嗯,我会的。没别的事,我走了。别把我们刚刚说的话告诉二婶好吗?”元元撑着桌面艰难地站起身来。
“那就这样吧,明天我也回北京。哥哥以后有空,欢迎你随时来北京玩,妹妹给你做向导。我不会告诉妈妈的,放心。不该说的话或者别人要求我保密的话,我绝对会守口如瓶,烂在肚子里。”扬扬知道他需要时间回去疗伤,也就不再虚留。
张兴国死了,在众人眼里,六六正式加入未亡人的队伍,成了一位合格但不是资深的寡妇了。烧过头七纸,六六和张占武也会正式离开张家大院,搬到县城。寡妇不寡妇的也就没人关心了。镇上的房子会全部留给元元改作病房。只留下俩间用来堆放杂物,一间充作客房,以备六六随时回来小住或者亲戚来时暂住。
六月荷花满池塘,七月栀子头上戴,八月中秋桂花香。桂花香飘南国之时,正在北国疗养康复的小梅终于迈出了她人生全新的第一步。
新的里程碑!
从此,她将会一步步远离残疾人的孤独世界,慢慢步入健康人的领域。所有认识她的人都由衷地为她高兴。最高兴的除了她的爹娘就数翔和对小梅有再造之恩的老中医了。小梅那个爱占便宜的爹终于在确定儿子已经安然无恙的情况下给小梅回了信,看来这也是个重男轻女的。直到得知女儿有望康复的准信以后,才答应尽早来东北看女儿。如果小梅再也站不起来了,不知道她爹会不会扔下她不管?谁也不希望会有那样的人,所以我们也不做那样的假设。
小梅会走了。
她爹来接她回家了。
第二十五章(3)
“爸爸,我不想回家。”小梅虽然很想家,却决定不回家。
“你这孩子,不是浪费我的时间吗?家里很忙的。你妈妈很想你,为什么不回去呢?”小梅爸爸不能理解女儿的决定。
“爸爸,我也想妈妈,想弟弟,可是您想过没有,为了我能有今天,多少人付出了多少?”小梅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离开。她必须为自己的品行负责。
“什么?”小梅的爸爸不懂女儿的意思。
“爸爸,您一甩手说走就走了,当然,您有您的难处,我不怪您,万一弟弟有什么好歹,我也不一定会恨我自己。可是您想没想过,您这么走了,连个交代都没有,我的生活费,治疗费,护理费,一切的一切,您都装傻充愣地利用别人的善良打个无声的马虎眼就算了。咱们家穷,所以我能理解您人穷志短,咱家也是让我拖垮的,这些年为了我的病,您带着我东奔西走,到处求医问药,我终身难报您和妈妈对我的大恩,我会尽全力报答。可是我不能容忍的是您对于帮助过我们的恩人,不但没有起码的付出,连句感谢和道歉的话都没有。没有钱难道连句话都没有吗?难道别人有义务帮助我们吗?我不想我的爸爸是这样无情无义不懂感恩的一个人,您打我我也要说。您走吧,您可以利用别人的善良,一走了之,我不能。您可以自私,我不能。您走吧,我不会忘了您是我爸爸,我也会报答我妈妈。可是我更要报答的是对我有再生之恩的爷爷和哥哥,以及大虎一家。我要留下来。暂时不会回家。您替我告诉妈妈吧。”小梅对爸爸势利的狡猾非常不满。一个14岁的女孩按理说不出这么成熟和犀利的话,可能是这俩年来的经历和得失让她飞速地蜕变长大,成了今天这样。一个极度自闭的残疾女孩能变的如此侃侃而谈,真让人不敢相信。
“你个没良心的,敢这样说你爹?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翅膀硬了,可以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你乖乖跟我回去,二话没有,不然就永远不要回去了,权当我白养你了。”小梅爸爸气得跳脚。他不是因为女儿的指责而难堪,面子对他来说,什么都不是。他诧异女儿会为了外人放弃亲人。
“爸爸,我不是一个小孩了。您别让我唯心地走,我的腿是别人给的,我要用别人给我的腿走一辈子光明正大问心无愧的路。我想做一个临死不后悔的好人。请您尊重我的选择。”说完最后一句话,小梅扔下独自发呆的老爸,自行回到她生活了俩年的家。她已经把这里当成了她的另外一个家。为了给爸爸留面子,她没有在别人面前说过爸爸一个字不好。
既然带不走女儿,又不能把她强行捆绑回去。他只好自认倒霉一个人回家了,女儿非要留下来报恩,那就随她的便吧。想开点,这样总比背一个一辈子不能走路的包袱好得多。阿Q精神遍地开花。如小梅爸爸这种人,永远都不会为自己的任何行动找不到合理的借口而发愁。所以这种人也有一样好处,那就是永远不会被任何外力压垮,得不了精神分裂症。
爸爸回去了。小梅继续进行她的康复治疗,因为她虽然会走了,毕竟和正常人还有一定的差距。她一边治疗,一边读书。随着身体的越来越健康,赶到节假日,店里缺人时,她甚至能够雪中送炭搭把手了。她年龄小,卖学生用品,很受学生欢迎,她也特别喜欢和学生打交道。感觉心里很充实。翔有心把她送进学校插班,从初中开始读起,征求她的意见,她却不同意。
“小梅,多掌握点知识对你以后很重要。现在和过去不一样,现在的社会越来越离不开丰富的学识。只有掌握足够的文化知识才能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听哥哥的话,去上学吧,过几年接着考大学。”翔已经给小梅联系好了相应的学校。
“我会考大学,可是我不想去上学。我会自学的。”翔以为小梅会很乐意去上学,没想到她会拒绝。
“你是不是担心学费?别担心,哥会供你的,只要你有本事上,我就有能力供,你上多少年,我供你多少年,哪怕你读研究生呢。你读的越高我越高兴。能为国家供出个栋梁之材是我的荣幸。”翔以为她是担心学费,忙表态打消她的顾虑。
“不是因为学费。是我觉得没必要去读全日制学校。我可以自学,每学期参加学校的期末考试。相信我在家里一样能学好。”说不担心学费,也不对。学费不是主要的,这几年她已经欠下了还不清的债,还没有回报一点点。她不去上学,就可以去店里帮忙,这样不但不用学费,还能创造点价值,也算是对翔的一种报答。可她不想让翔知道她这些想法。
“在学校学习和在家里自学完全不一样,学校的学习氛围多浓呀,人家都学,自己想偷懒都会不好意思。你还是听哥的话,趁着还小,去好好补上你的学校生活。我问过爷爷,他也支持你去上学,杨丽和吉娜姐姐也全力支持你,还有大虎,听说你去上学,高兴得要命。就这样定了,好吗?”翔坚持着。
“我不,这样吧哥,咱各退一步,做个为期一年的实验。在这一年里,我一边锻炼身体,一边在家自学,每学期参加学校的统一考试。如果到最后,我的成绩比不上在校生的年级前十名,我就乖乖去学校,不再固执,如果我的成绩能够进入年级前十名,你就同意我继续自学,好不好?”小梅也以自己的方式坚持自己的选择。
“你这孩子,真有你的。搞不懂你这小脑袋里见天都想些什么,那就依你。”翔终究拗不过小梅。只好同意她做这个为期一年的什么实验。
“谢谢哥哥,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小梅对翔的感情还是很复杂,不过不像开始知道吉娜时那么别扭和不自然了。她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感情,学会了平静地接受和面对这个昔日心里的白马王子,虽然翔现在还是她心里白马王子的不二人选,不过她学会了放手和尊重,学会了把翔当哥哥而不是情郎,明白了爱是相互的,强求不来的,也明白了喜欢的未必都能如愿以偿地拥有。
老先生看小梅的身体已经恢复的差不多,日常生活也能自理了,饭也会做了,可以离开自己的保护了。就把小梅的后期治疗和护理托付给了翔。决定回家去和妻女团聚。小梅恋恋不舍地送走了爷爷。以后的日子,老先生仍会时不时回来看看小梅,了解一下她的身体恢复情况。有时小梅也会跟着爷爷回他家,第一次看见爷爷的老伴,小梅的感觉是不相配,因为奶奶是很年轻的,她的年轻让小梅含在口里的那声奶奶迟迟喊不出口。爷爷做爷爷很合适,奶奶做阿姨很合适,爷爷的女儿做姐姐正好,爷爷却让她喊自己的女儿阿姨。最后,小梅采取了折衷,爷爷的老伴她还是喊了奶奶,爷爷的女儿她坚持喊姐姐。爷爷笑笑,没说什么,随她了。原来奶奶真的比爷爷小很多,典型的老夫少妻。不过俩夫妻却相敬如宾,感情很好。奶奶和姐姐也很喜欢小梅,小梅跟奶奶学会了不少东北菜的做法,爷爷的家乡菜她早就学会了。夜里和姐姐同塌而眠。住几天就回来。跟走亲戚差不多。大部分时间还是安心呆在家里锻炼身体,读书学习,逢节假日去店里帮忙。大虎不上学的日子,俩人也结伴学习。小梅已经学到初三,所以她参加的也是初三的统一考试,同学们对她这个只考试不来上学的同学很好奇,不过并不生疏,因为他们都在丽娜商店见过她。
第一个学期结束,小梅考了初三年级的第22名。翔没说什么,他心里对这个名次还是满意的,至于小梅说的前十名,他没敢抱这么大的希望。小梅也没说什么,她想用最后的事实说话。
第二个学期结束,小梅考到了年级第八名。老师们都对她刮目相看,并对她寄予厚望,希望她以学校一名正常学生的身份参加全市中考。翔暗暗吃惊,他没想到小梅这么好强上进。小梅虽然参加了市里的中考,成绩也很不错,并且得到了一中的录取通知,可她还是没去学校上课,只做他们的挂名学生,按期参加他们的考试。本来学校不同意,鉴于她实际的身体状况,在她的一再恳求下,学校竟然答应了她的请求。她也不负众望,每学期的成绩都稳步上升,最后竟然惊动校长亲自家访,额外为她开绿灯,只要她有难题,随时可以找学校的任何一位老师为她辅导,她成了一中最优秀的学生。同学羡慕嫉妒,老师怜惜器重。高考结束,她在家等通知。
“挂号信!”
第二十五章(4)
终于等来了邮递员。
虽然早就知道了高考成绩,按她的成绩,进任何一所大学应该都没问题,不过她只想进个离家最近的学校,几经考虑,她报了哈工大。此刻她的身体早已完全和正常人一样了。谁也看不出她曾经是一个瘫痪多年的女孩。期间,她回过俩次老家。如愿等来了哈工大的录取通知书。所有的人都为她高兴。丽娜店的效益越来越好,规模越来越大,开了分店,招了员工。人人都说合伙的生意做不得,丽娜店的三个老板却是精诚合作的典范,在业内传为佳话。
还有一件大事,大家尚不知道,那就是吉娜已于一年前做了张家的媳妇,翔的新娘子。婚礼很热闹,婚礼是回老家举行的,请客分在俩地,老家请老家的,新家请新家的。六六虽然极想把小两口留在家里,怎奈这边离不开,也只好尊重俩人的意思。任他们回到了小城。最终还是大虎的宅院做了他们的新房。没人知道小梅心里的痛苦,她只有拼命读书,躲在学问里逃避现实。再有俩个月吉娜肚里的小宝贝就要来到人世了。六六不放心,左一封信,右一封信,催吉娜回河北待产,又说实在不行,她也可以随时过来。吉娜这边舍不下杨丽和大虎的情分,那边留恋家庭的温暖和婆婆的疼爱,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翔的最终目的是开办自己的私人医院。眼下钱也有了,开医院虽然为时过早,开个小规模的应该够了,所以,他也想回家了。本来不一定回家,如果母亲和吉娜的感情不好,他可能会选择留在小城,后来看吉娜和母亲的感情似乎不亚于他和母亲之间的感情,加上丽娜店也日渐走上正轨,没有他和吉娜,应该也能正常运转了。于是他回转家乡的心一天比一天盛了。吉娜虽然舍不得杨丽,可毕竟夫妻情深,特别是了解了翔的志向以后,她更觉得应该嫁鸡随鸡支持他,何况她还有个亲哥哥在老家那里。在这里生孩子,她也怕自己一个人手忙脚乱照顾不来。眼看吉娜的肚子越来越大,到了不能不下决心的时候了。三个人聚在一起,翔决定开诚布公跟杨丽摊牌。
“杨丽姐,我决定带吉娜回老家生孩子,以后就不回来了。今天告诉你一声。”并不突然,之前翔已经拜托吉娜跟杨丽透过口风了。他想让她提前有个准备,不管心理上还是具体的人手安排上,都需要有个过程。
“何必非走不可呢?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多好,你们走了,我到哪里再找这么默契的搭档?翔,你真不够意思,我就这一个妹妹,你还给我拐走。”杨丽虽然有了一定的思想准备,真要变成事实她还是觉得很难接受,她和吉娜是相见恨晚的莫逆之交,感情非一般朋友可比。
“她还是你妹妹,永远都是,不过是嫁出去的妹妹。大虎二虎长大成人也会离开的。聚散离合是人之常情。姐姐这么洒脱的人,不会也想不开吧?”翔很明白杨丽吉娜之间亲如手足的姐妹情,不过分离也是不得已的选择,人生在世不称意也多,哪能尽如宝二爷希望的那样天长日久聚在一起,直到化成飞灰呢?
“你说的轻巧,我这么大大咧咧的人都受不了,你想想吉娜该有多难受,还有大虎,小梅,她们俩知道以后也一定会哭的稀里哗啦。本来我们在一起好好的,你偏要活生生拆散我们,早知道就不让吉娜嫁给你了。”杨丽心里乱糟糟的烦,她真想对翔来一通拳打脚踢发泄发泄。
“姐姐,好姐姐,人生有聚就有散。你想想如果我们永远在一起,就意味着我母亲要忍受永远不能和儿子在一起的痛苦,反之我们回去,你就要忍受分离的痛苦,总归是不能两全的。怎么都得舍一头。想想吉娜面临生产的现状,只能牺牲姐姐了。对不起,杨丽姐,小弟这厢给你赔礼了。”翔耐心地开解着姐妹俩,就算杨丽真要动手,他也不会生气。
“可以两全其美,不用分开的。你把你妈妈接过来,一切的难题不就可以迎刃而解了吗?”杨丽不明白翔为什么不把他母亲接过来?她曾经这样建议过吉娜,吉娜也答应和婆婆商量。
“您不知道,杨丽姐,我家里还有一个80多岁的老人,总不能把他也接过来吧?而且他也习惯了家里的环境,再让他迟暮之年离乡背井只怕说不过去,也张不开口。再说家里还有一摊子,那年就因为家中无人房门被人撬开过,至今尚未破案,丢失的东西也没有找回来,我母亲也说过实在不行她就过来,可是我做儿子的,哪能这样不懂事。还有一点,”翔还是和盘托出,对杨丽这样的女君子,没必要遮遮掩掩:“我过去也曾经提过,姐姐也应该知道,我一直想要开设一所自己的中医院,我老家现在出租的门面过去恰好是我老师的私人诊所,在那里开,天时地利人和,母亲也就不用千里奔波了。唯一的遗憾是你们姐妹俩不得不分开。请姐姐忍痛割爱,成全了小弟的私心吧。”翔一躬到底。
“唉,真拿你没办法,我说不过你,总之,是你横刀夺爱抢走了我妹妹。说说,你们俩的资金怎么办?是抽出来带走?还是继续放在店里做老板?全抽出来,有点困难,我一时凑不够这么多,一个人的还可以,俩个人的需要给我点时间。你们说怎么办?”亲兄弟明算账,杨丽是懂的。感情再好,帐也要算清。先小人后君子方是长久可行的朋友相处之道。
“以后我们就帮不了姐姐了,当然也不想再分什么红,资金我们现在也不抽,如果以后有急需再求姐姐帮忙就是了。姐姐也不会不管我们的。这些全当我们俩对姐姐的一点意思。姐姐别推辞,我已经和吉娜商量好了。”他们决定只带走手里现有的资金,店里的留给杨丽。
“是的姐姐,你收留我帮助我,没有姐姐的仗义相助,我不一定落魄成啥样了。什么金银财宝富贵荣华我都不在乎,我只是舍不得离开姐姐和大虎。”吉娜心里难受得紧,一肚子离愁别绪没地方发泄。
“快别胡说,情义归情义,金钱归金钱。感情再好,账目也要清楚,亲父子亲兄弟都一样。如果你现在不急等用钱,那就这样:你们俩还算是我的股东,定期给你们分红,千万不要推辞,你们知道我的脾气,我决定的事情不可能改变,我已经决定了。如果以后不想开医院了,我随时欢迎你们回来,最好带着我的小外甥一起过来。到那时我们就永远不用再分开了。”杨丽从来不是个拖泥带水的女人。
“那就依姐姐的意思,姐姐对我天高地厚我心里明白,就不谢了。姐姐,我不晓得怎么和大虎说?我一想到她伤心的眼神就比她还伤心,那孩子太敏感了。”吉娜太喜欢大虎了,实在不忍心伤害她。
“也该让她经受点挫折了。人生哪能时时处处顺风顺水?长大了总要进入社会历经风雨。没事,我来告诉她。你不用担心。倒是你的身体要注意,情绪起伏太大对孩子不好。翔,你小子以后可不许欺负我妹妹,小心我去你老家找你算账。”杨丽担心气氛越来越凝重,会影响吉娜的情绪,连忙压下心里的伤感,换了调侃的语气。
“姐姐,我真是对不起你,不久前,我还发誓要一辈子守着姐姐,永远不离开你呢,现在却变了卦。我真是个不守信用的小人。”这倒是真的,吉娜一直认定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杨丽,现在却要重色轻友,嫁狗随狗了。想想人的话真不可轻信,自己当时也不是虚情假意,如今却也只能走了。
“乱说,什么小人?你要是小人,我不也做不成君子了吗?计划不如变化大,谁能想到会有这些变故?你也没有远赴海外,也没有飞离地球,又不是永远见不到了,何苦如此自责?好了开心点。小梅考上了名牌大学,可喜可贺,明天给她开个庆祝会。不说这些不痛快的事了。”杨丽平时总说自己不够强悍,吉娜觉得她比起自己多愁善感的柔弱来,简直算是钢心铁肺了。拿得起放得下,极有大将风度。
“生孩子真是麻烦,这家伙折腾了这些日子还不够,姐姐你看看我的俩条腿,全都肿了,躺一夜都控不过来。还要一天到晚跑厕所。还要天天挨他的踢。还没出来就把我折腾坏了,等生出来不一定跋扈成什么样呢?一个我就怕了,姐姐竟然生了三个。要不是他,我现在也不用急着离开姐姐了。”吉娜也不想沉浸在即将离别的痛苦里,于是把话题转移到最能让自己喜欢和幸福的孩子上。
“是呀,不生孩子总觉得人生缺点什么,岂不知孩子生下来就变成了你一生解脱不掉的枷锁了。”
第二十五章(5)
“幸福的枷锁吧?”
“对,虽然是枷锁,戴着倒也幸福,也不想解脱,谁想解放我,我都会跟谁急,宁可一辈子披枷带锁也不想轻松自在,累死也心甘情愿,怪不得人说做妈的都是贱骨头,这话还真是没错。”
“既然如此,那我戴一副吧。我可不想浑身上下全是枷锁,我这辈子就戴肚子里这一副好了。”
“我尊重我媳妇的意见,她戴一副,我就戴倆副好了。”
“你什么意思?你媳妇戴一副,你怎么能够戴倆副?你想出轨呀?”
“不是呀,姐姐你误会了。我的倆副枷锁,一副是我孩子,一副是我媳妇。这不就倆副了吗?”
“这还差不多。那你们准备几时走?”
“送走小梅以后再定。现在我也不想把我们离开的事情告诉她,等她习惯了没有我们在身边的学校生活以后,在信里通知她吧,我不想影响她现在的心情。那孩子心理负担太重了。大虎虽然敏感,不过也同样勇敢,我相信她会很快适应的。”
“也好。人都在随时变化,随时适应,不管我们还是孩子都要慢慢变得坚强起来,太脆弱不行。”
几个人各自忍住内心的感伤强作欢笑,东北河北虽然相距并不是太过遥远,可要想再像今天这样聚在一起谈天说地怕也不容易了。离开杨丽对吉娜来说,无异于人生至此最大的抉择,为了丈夫为了孩子为了婆婆做出这样的牺牲也是无可奈何之举。所以她的心情自始自终都跳不出沉重的阴影。舍不得也要舍,放不下也要放,只是生离又不是死别,日后想见面也容易,何必搞得悲悲切切?
送走小梅,翔一家三口(一口还在吉娜的肚子里)舟车劳顿,择日回到了河北。不管是不是衣锦还乡,六六都喜出望外,没有比儿子回来更大的高兴了,欣慰之情溢于言表:
“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我就要一路北上去会你们了。累着了吧?”
“妈,累死我了,我要您抱抱我。”吉娜扔下手里的包就扑到六六怀里撒起娇来。坐车太累了,俩条腿肿得透明瓦亮,惨不忍睹,一摁一个坑,半天回不过来,翔为她揉了一路,效果不佳。说不出的困倦疲惫,睡又睡不着,吃又吃不好,别提多难受了。心里焦躁的不行,望着翔眼泪汪汪说狠话,发誓以后再不坐车了。熬什么似的,总算天可怜见熬到了家。看见六六,身上的不适一下子消除了大半。说起路上的辛苦,忍不住红了眼圈委屈起来。过去只身一人闯天下时,什么苦没吃过,什么罪没受过呀,也没觉得怎么,困了倦了委屈了受伤了,也只能强忍一切自我疗治,如今有了疼护自己的亲人,好像就变得娇贵脆弱起来,动不动就想撒娇卖痴。人真是奇怪。
“受苦了,妈妈抱抱,走,咱进屋躺着去,累是因为你身子不方便,生下来就好了。等会洗个热水澡,吃点东西,睡一觉,保证就好了。”六六看吉娜一脸憔悴,神情委顿的样子,也觉得心疼不已。
“嗯。”吉娜温顺地随着六六进入早就为他们准备好的卧室。屋子里清爽舒适,不闷不热,暴躁的阳光被薄纱窗帘遮在了外面。床上铺的是本地特产的一种草凉席,躺上去很舒服。虽然翔一直没确定回不回来,六六还是有备无患地为他们准备好了房间,也做好了万一他们回不来自己去东北的打算。翔跟了进来:
“妈,您也忒偏心了。您儿子我也累呀,您眼里就只有您那宝贝儿媳妇,看都不看我一眼,也不问问我累不累?就对她嘘寒问暖了。呜呜,我好命苦。”翔装模作样地假装委屈。
“这孩子,你也没怀宝宝,有那么辛苦吗?看看你媳妇,成什么样了?都是你一路上没照顾好,我没找你算账呢?你倒找我诉苦来了。看我给你俩巴掌。”六六作势要打,翔急忙躲到吉娜背后。
“就是。”吉娜半娇半嗔地火上加油。
“你这个没良心的,我还不够照顾你?再说了,没有我,你自己怀得上宝宝吗?”翔一脸坏笑。
“坏死了,都是你把我害的,还说?妈打他。”吉娜把他从身后揪出来。
“照顾了,还能这么憔悴?一定是你光顾着自己睡觉了。再嘴硬,看我不打断你的腿。”六六也觉得是翔没照顾好吉娜,半真半假地抓起一把扫帚疙瘩。
“妈,别打。不怪他,他为了照顾我,自己都没休息好。”吉娜以为婆婆真打老公,连忙拦住六六,把翔护在身后。
“今天就看你媳妇的面暂且饶过你,去端一盆温水来,先让你媳妇洗洗手脚,躺一会,再洗澡。”六六打发翔去厨房端热水,自己走到衣柜前,拿出一套夏天穿的新衣裤,放到床头:“妈也不知道你的尺寸,估摸着瞎买的,等会看看能不能穿得上。不行的话,等你歇好了自己再买。”
“妈妈费心了,我现在的身子丑得很,什么都穿不上。只要穿得上,穿什么都可以,我不太讲究这些的。妈妈,您坐下,别光为我忙了。”吉娜从小到大一直都是有什么穿什么,从来不讲究穿衣戴帽,也很少化妆。什么名牌服装,名牌化妆品,她都一窍不通,随便买一瓶雪花膏,够她用半年的,想起来抹一抹,想不起来就不抹了。结婚以后,翔给她买过不少名牌化妆品,她也没觉得有什么好,有一搭没一搭地偶尔擦一下,全都放放扔了,气得杨丽直骂她败家。
“咱娘俩倒是一路人了,我也是不懂这些的。一辈子胡穿混戴也就过来了。”翔端着一盆水进来了。
“孩他妈,来洗脚。”自从娶了吉娜,翔也变得会耍贫了。
“她弯腰不方便,你就不能帮她洗洗?算了,你粗手笨脚的,去歇着吧。妈帮她洗。”六六知道儿子也累,忙借故撵他去休息了。
“妈,我年纪轻轻的,哪能让您帮我洗脚?折杀我了。我自己可以的。”吉娜忙不迭弯腰准备自己洗脚。没想到腰没弯下去,眼前一黑,差点把自己一头弯到水盆里。六六眼疾手快扶住她。
“快坐着,别动。你现在特殊情况,我怎么就不能帮你洗了,等以后妈妈动不了了,不也得劳动你侍候妈妈?一家子,哪这么多讲究?”六六不容分说,帮吉娜脱鞋,脚肿得让她心疼不已,幸好穿的是凉鞋,如果是布鞋,估计脱下来都难。整个脚面明晃晃的,里面仿佛灌满了水,拿针扎一下,一定会哗哗的。自己当年怀翔和扬扬时,从来没肿成这样。六六一边帮她揉洗,一边摇头叹息。
“妈,没事的,我都习惯了。”吉娜连忙安慰婆婆。
“还说没事?咋就把人折腾成这样了。好了,快放上去,我去给你拿按摩油,一定是坐车坐的,可得好好歇几天。”六六端水出去了。等她拿着按摩油回转来,吉娜早已耐不住困倦进入梦乡。六六不忍将她唤醒,拿过一床薄单搭在她身上。转身去张罗饭菜了。
租出的门面按合同应该年底才能到期。吉娜安心留在家里待产。翔准备参加今年的中西医资格考试。这个考试通不过,他是开不了诊所的。回来没几天,他去了一趟马头营。元元的诊所,开得要多红火有多红火。桂桂早可以独挡一面了。元元一如往常地清心寡欲,看起来心如止水,只是一心一意经营着他的事业。反而是桂桂好像满腹心思,似乎面有隐忧。想来是女孩子大了,有了不好排解的烦心事。翔不便细问缘由。回来和六六谈及此事,没想到勾起了六六的一番感慨:
“说起来是我害了桂桂那孩子,如果当初我没有选到她来给元元做什么助手和徒弟,她现在早就该结婚生子了,也不会弄到今天这样难舍难放,左右为难了。你知道她是谁的闺女吗?你肯定不知道,我从来没和你们说起过我和她妈妈的事。”于是六六对翔说起二十年前,她曾经无意救过的一个姑娘:“如果不是香菱亲自找到我,我真想不到桂桂就是她的女儿。当年我救了她以后,她尊重我的意思从此没再找过我。可是一直暗里留心关注着咱家的情形。所以咱家发生了什么,她都一清二楚。也暗中帮过我们。直到桂桂到了咱家,我都不知道她原来就是香菱的女儿。”
“那您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那是因为桂桂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眼看着同龄的姑娘一个个都嫁了人生了子,过自己的日子了,可是桂桂一点都不急,别人给她介绍的对象,她全部看都不看就拒绝了。她妈妈感觉不对,偷偷问她才知道她喜欢上了咱家元元,又不知元元什么意思。万般无奈她妈妈才出面找到了我,我才知道桂桂原来是她的女儿。”
“桂桂和元元哥挺般配的,怎么没结婚呢?”
第二十五章(6)
“桂桂妈和我说及此事,我也觉得挺好,就一口应承下来。因为之前我就一直看好,也想过有机会撮合他们。你知道原来别人给他介绍的女孩也不少,他都借故推脱了,为了他的婚事还把对门理发店的美美气得够呛。我也信了他业不成不成家的鬼话。香菱找我时,我觉得元元的诊所已经开得如火如荼够成功了,事业应该不能再成为拒谈婚嫁的借口,和他差不多大的同龄人孩子都上学了。要说提倡晚婚晚育,他也晚的够可以了。桂桂是个好姑娘,没有什么配不上他的地方,我只说元元是个少言寡语的闷葫芦,没想到他心里的主意比天还大。”
“他怎么了?不同意?不会吧,论才论貌,俩人也都算得是合适,何况他比人家姑娘大了那么多,要说高攀也应该是他高攀了桂桂才是,妈,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这么想,我满心欢喜地找到他,说了桂桂对他的心意,以及桂桂妈的意思,你猜他对我说什么?”
“说什么?”
“说他心里早就有人了。”
“有谁了?我怎么不知道?没听说元元哥喜欢过什么人呀?我们俩总在一起,从来没听他说过心有所属。他个看见姑娘就脸红的木头人能喜欢谁?”
“打死我也想不到,他早就偷偷喜欢了你的杨柳姐,你能想到吗?”
“喜欢别人不大可能,喜欢杨柳倒有可能,杨柳姐眉目如画,清丽典雅,又多才多艺,谁见了都难免动心。不瞒母亲,我小时候就动过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心,当然那不是真正的爱情,只是懵懂少年的春心妄动。”
“什么?原来杨柳姐才是你的梦中情人,那我算什么?替代品?”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吉娜一边生了气,吃起干醋来。
“晕,我都说了,那不是真正的爱情,只是无知少年的春心萌动。你要这么说,我小时候还想过长大了一定要和咱妈结婚呢?难道你连咱妈的醋都吃?将来你的儿子也会这样的,他没长大以前一定也想和你这个妈妈结婚,难道我就因此吃自己儿子的醋?告诉你今生今世我只爱过你一个,也永远只要你一个,这行了吧?”翔很清楚自己的感情。
“你怎么就知道是儿子?我也是说着玩。你就是真喜欢杨柳姐,我也不吃醋,因为我也喜欢她。虽然我看见她时,她什么都不知道了,我还是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发的魅力。如果你的爱真能让她醒过来,我宁可把你让给她。”吉娜是真心实意的,不过她也知道不可能。既然不可能还说什么让,岂不矫情?吉娜忍不住笑了。
“你肯让,杨柳姐也得要我呀。告诉你吧,杨柳姐不管能不能醒过来,估计都不会嫁人了。为什么?你问问咱妈就知道了。”想起当年文若愚的背叛,翔依然愤愤不平。
“她是被当年的一个男知青,也就是你元元哥的姐夫,伤得太深了,灰了心。从此绝了男女情爱之心。说起来都是很多年前的旧事了。其实不结婚也没有什么不好。只要她自己能够心安理得也就是了。”想起杨柳,六六就难过。
“您没告诉元元哥杨柳姐根本不想再嫁人吗?还有现在杨柳姐根本人事不知,怎么嫁他呀?”事情一旦涉及元元,翔就觉得不能以正常的思维判断了。因为元元从来都不按常规出牌,他虽然沉默寡言,却总有些常人难以理解的奇怪念头,做事也常常出人意表。
“我哪能不说呢?该说的我都说了,他偏偏不听,非要等着杨柳,你说我有什么办法?总不能捆着他去拜堂成亲吧?何况他那个妈岂是容得人的?我也只能点到为止,心到神知了。拿主意的是元元。”六六叹口气。
“那您怎么跟桂桂妈说的呢?桂桂知道了吗?”翔有点明白桂桂为什么面带愁容了。
“实话实说呗,除此之外,我也别无他法。感情的事本来就没道理可说,也不能勉强。香菱是个明白人,桂桂也是通情达理的姑娘,人家还能怎么办?只是苦了桂桂了。走吧,舍不下元元,也舍不得和元元一起创立的诊所;留吧,如坐针毡,如刺在喉,天天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却无缘牵手,还要装得若无其事没事人一样。真难为她了。不晓得她还能撑多久?不知是元元害人,还是情害人?”文若愚自诩风流,害人害己,总算痛定思痛重新做人;杨柳情窦初开,遇人不淑,心如枯井,又遭遇不幸,令人感叹;樱桃热情如火,敢爱敢恨,紧追不舍,倒也误打误撞,修成正果;元元痴心一片,感天动地,奈何落花流水各有际遇,终难走到一起;桂桂心有所属,身无所托,不知以后何去何从?自己虽然不能爱的轰轰烈烈,却也爱得死心塌地,也不算枉活一世;儿子和吉娜算得是郎才女貌,情投意合;只是女儿和崔东至今尚无定论,也不知能不能花好月圆?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吉娜第一次听见翔在她面前吟诗诵词,只觉得满腔凄楚,千头万绪堆积心头。
“不说他们了。也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各有前缘。还是先过好自己的日子吧。看来我算得是有福之人了,得遇贤妻,将有爱子,人生至此,夫复何求?”看到别人的不如意,翔才深深感到了自己的幸福。
“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知足者方能常乐,得陇望蜀,欲壑难填者永远好不了。”只要自己的儿女能够堂堂正正做人,六六也就别无他求了。
“放心吧,您儿子别的本事没有,断不会薄情寡义,害人误己,我永远不会对不起我的妻子儿女。我的儿子也不会。”翔摸着吉娜的肚子深情款款。
“又来了,你咋就认定是儿子?万一是女儿呢?是女儿你就不喜欢了?告诉你,我可是想要个女儿。”吉娜因为喜欢大虎,也一直希望自己以后能生个女儿。
“我也喜欢女儿,只要是你生的,儿子闺女我都喜欢。儿子说着顺嘴,我就说儿子,其实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我妈也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十月怀胎这么痛苦,不管男女,我们就要这一个,能把他好好养大也算功德不浅了。您说呢,妈?”吉娜十月怀胎的辛苦,翔看在眼里,铭记于心,愈发觉得做女人不容易,应该好好孝顺自己的母亲,善待自己的妻子。
“生什么都好,我都喜欢。妈这把年纪了,只要你们都平平顺顺的,我也就别无他求了。”六六从来都不是个贪得无厌的女人。
“妈,你把自己说得老态龙钟似的,您没照照镜子,您比我还年轻呢,更比我漂亮有魅力,和您一起上街,我都觉得自惭形秽。哪里就说到一把年纪了?”吉娜没说假话,她觉得一把年纪用在婆婆身上简直笑话。
“你这孩子,我又不是妖怪,要做奶奶的人了,想不老也不行呀,你就会逗我开心。预产期差不多该到了,儿子,医院那边说好没有?”打从记事起,就总听见别人说自己好看,六六一直没觉得自己好看。
“早就联系好了,几时过去都可以。胎位胎心音都正常,腿也不那么肿了,刚回来那几天肿得吓人。”刚刚回来那几天,吉娜的身体状况实在令人担心,亏得六六精心照顾,才慢慢恢复过来。暑热早退,时已晚秋,离冬天还有一段时日,现在生孩子也不至于太过遭罪。
“妈,生孩子很容易死的,是不是?我有点怕?万一我死了,孩子就是半个孤儿了。妈,万一我死了,就把孩子托付给您,千万别把他交给后妈,后妈会虐待他的。”吉娜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可能会死。听人说,过去女人生孩子就像过鬼门关,九死一生,现在虽然好得多了,也有可能会死的。
“瞎说,现在谁听说过生孩子还有死人的?别胡思乱想,妈妈保证你会平安无事。”也不算瞎说,六六当初生翔时,也有过吉娜这样的担心。可能为数不少的女人初为人母前都有过类似的恐惧。等到再生扬扬时,就很笃定了。
阴历九月初十。六六的孙子出生在县医院妇产科。母子平安。一家子终于放下了悬着的一颗心。翔握着吉娜的手,望着襁褓中甜睡的儿子。心里油然升起一股子初为人父的幸福和自豪。只是这生日太过奇巧,和杨柳,和小梅竟然是同一天。杨柳的遭遇不用说了,小梅的际遇也非常坎坷。翔,不是一个迷信唯心之人,也由不得为儿子的未来担心。
孩子满月第二天,张家来了个不速之客。
第二十五章(7)
是谁?
我输你房子输你地你也猜不出,猜出来我输你脑袋。猜,猜,猜吧,猜不出来吧?那我告诉你,张大耳朵,听好了,前来张家的客人是,是,是谁?是谁呀?哥们,还记得伊莉莎吗?40年前九死一生的伊莉莎,在张家生下孩子的俏寡妇伊莉莎,被张家二少张占武送到哈尔滨的伊莉莎。您不是傻子吧?傻子也猜出来了,张家的不速之客就是伊莉莎。40多年了,20多岁的貌美如花的伊莉莎已经是年过花甲的老太太了。她那儿子也是胡茬满脸的大老爷们了。
“六六?你是当年的那个小姑娘六六?长这么大了都。”老太太了,还长这么大了,真逗。时光荏苒,岁月混蛋,伊莉莎身上可再也看不见一丁点当年的美丽了。膀大腰圆不说,还胖了好几圈,从中量级变成了今天的重量级,只有从眉眼还能依稀仿佛看出当年伊莉莎的影子。不过如果她自己不说是伊莉莎,只怕六六一时也很难认出。不过六六不是笨蛋,跟他们家有过纠缠的洋人有数的很,只要看见是洋人,她就能想到伊莉莎,想到伊莉莎就会从她眉目间残存的那点依稀仿佛里认出本尊来。所以尽管伊莉莎颜面变化大,六六还是不难认出她。
“是我呀,姐姐,这位是?”其实六六已经猜到跟在伊莉莎后面的小伙子可能就是当年生在张家的那个外国小男孩,只是不敢确定。
“没错正是我儿子。别喊姐姐了,喊阿姨吧,喊阿姨我都沾光了,看起来我都能做你奶奶了。是吧,儿子?”果然是她儿子,伊莉莎正回头找儿子求证自己的印象。母子俩的关系看起来很是亲昵。
“你好,叫我谢廖沙。亲爱的妈妈,我是生在这里的吗?”当年的小婴儿,今天的大男人朝六六伸出手。岁月的雕琢真不给人留情面。
“不,是镇上的那个院子,我们刚刚过来的地方,不是这个家。”伊莉莎指着马头营的方向,他们是从哪里过来的。是元元把他们送到这里的。俩个老外,马头营一露面,顿时引起轰动,人们奔走相告,看稀罕物一样追在伊莉莎母子身后品头论足,猜测他们的来意。俩人也不生气,也不着恼,还笑着和人们打招呼。
“您好,我叫六六。对,是在那边,我还抱过你呢,那会子,你才那么小不点。您还记得吧,姐姐?”六六坚持喊姐姐,她还记得当年漂亮的伊莉莎,当年的六六也还是个九岁的小姑娘。可是六六记得很清楚。谢廖沙是生在镇上院子的地道里的。那个地道现在还在。是二婶帮伊莉莎接的生。
“是的,他还尿了你一身呢?你那天穿一身很漂亮的小花裙子,头上落一只蝴蝶。那位阿姨还在不?用针扎我,用火烫我的那位。”不是落了一只蝴蝶,是头上别了一只蝴蝶结。六六知道她问的是二婶,二婶曾经帮她针灸,不知内情的人听她这么说,说不定就误会二婶是对她用过刑的坏蛋。
“已经去世很多年了。”二婶是六六生命里非常重要的一个长辈,也是她最喜欢最敬重的一个人,同样也是最疼爱她,呵护她的一个人。没搬到县城前,六六隔三差五就会去二婶一家三口和母亲舅舅的坟上去坐会。自从搬过来,已经有些日子没去和二婶聊天了。
“真遗憾!是她救了我。也是她把我的谢廖沙接到人世间来的。你爸爸呢?”看见六六一愣神,似乎没明白她说的是谁,忙解释:“张占武。”原来她一直把六六当成了占武的女儿,至今也还不晓得他们之间非但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还产生了男女之情,并且孕育了俩个儿女。如果得知真相,不知做何感想?
“哦,他刚巧出去了,别急,很快就会回来。”六六深知伊莉莎这次回来,主要是奔着张占武来的,其次是二婶。这俩个才是对她恩情最大的人。
当年张占武把伊莉莎送到哈尔滨不久,她就回了国,苏联对日宣战后,她又随着苏联红军回到中国,可是没能回到河北。再次回国以后,就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重新到中国来。随着中苏关系关系的迅速恶化,俩国之间长期陷入冷战状态。更没有机会了。就这样阴错阳差一直拖到今天。能够带儿子到他的出生之地来看看,这是她多少年的愿望。今天得以实现,虽然晚了点,也还是值得欣慰。按年龄推算,谢廖沙已经年届不惑,长得也不算年轻。听伊莉莎说,她儿子至今还是单身贵族。反而是她自己回国以后又找过一个,听说也没能维持多久,因为她始终忘不了自己的第一个丈夫,时不时会拿第二个丈夫和第一个相比,第二任丈夫不干了,俩人就友好分了手,后来就一个人带着儿子过活,再没有谈过婚嫁了。离开部队后她进了一家工厂,现在也已经退休多年。听她的口气,日子过得还挺不错。只是想回中国一趟。
张占武回来了。挽着裤腿,没戴斗笠,红光满面,肩上还扛着一个超级大南瓜。完完全全一副农民老大哥的装扮。伊莉莎看见他愣住了,他看见伊莉莎也愣住了。可能是俩人的外貌变化都不小的缘故。六六忙着上前接过张占武身上的南瓜,为双方做了介绍。老友重逢,随着伊莉莎一声惊喜的尖叫,她跑过去抱住了张占武。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
“哦,张,我想死你了。”欧洲人表达感情的方式一向不遮不掩,热烈奔放,早在几十年前张占武就见识过了。所以倒也没觉得难以接受。只是因为自己一身的汗臭味,感觉不好意思。伊莉莎丝毫没有留心这些。长长久久的熊抱结束,宾主进入客厅,各自落座。谢廖沙没有跟进来,那个巨大的南瓜引起了他强烈的兴趣,他留在院中研究起南瓜来。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同样也是落叶缤纷,残红遍地。本来,天气已经变得冷杀萧条,知了的叫声都被秋天收回入库了。这几天气候忽然又变得暖和了很多,颇有点远去的盛夏丢下个尾巴的意思。让人有点摸不着头脑。时冷时热,闹得一批人都患了流感。吉娜也感冒了,为了不影响给儿子哺乳,她是不敢吃药,也不敢打针。六六只好采取了一些不用药的民间土偏方给她疗治,反而比那些吃药打针者恢复得更快。
知道张占武连孙子都有了,伊莉莎很高兴,似乎也羡慕,朝着院子里正研究南瓜的谢廖沙看了好几眼。古今中外都不乏盼孙子的爷爷奶奶。如果早来一天,伊莉莎就会看见张家亲朋前来祝贺孩子满月的场景了。她坚持去看看小家伙。六六示意吉娜把孩子抱出来。小人儿,看见金发碧眼的老外竟然没有表现出一丝的惊慌,睁开大眼睛,吧嗒着小嘴,乖乖地一任伊莉莎把他抱在怀里。不哭不闹的,撩拨起伊莉莎内心深处最柔软的情感,伊莉莎说不出的喜欢和怜惜。抱了半天都舍不得放手。
看海观潮赏日出,盘桓了数日,才把依依不舍,又不得不舍的伊莉莎母子送走。与此同时,远在北京的扬扬崔东却闹起了别扭。俩人相爱数年,尚未开花结果,双方父母都有些沉不住气。多次催促未果。终究不在身边,不甚了解症结所在,想遥控也是不能。
朱佳淳悠然自得过着自己快乐的单身生活,没看出乘虚而入的插足意象。老爷子也试着探询过几次,俩人吱吱唔唔说不出南北西东。表面看起来还是一对亲密爱人。杨柳如果有知,定会替他们着急。听人说,如果恋爱中的情人没能在五年内修成正果,那么这辈子都可能走不到一起了。扬扬崔东已经携手共游爱河五年,正直微妙期。如果还不能各自再进一步,按照以上观点,只怕就有分道扬镳的危险。别人还不打紧,杨柳的父母先自不安起来。
“扬扬,你和崔东该结婚了吧?”杨妈妈因为不知道俩人之间究竟有什么问题,只能先投块石子问问路。
“不急。”扬扬只能说不急。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因为有些话是不好和杨柳妈妈说的。
“咋就不急呢?都不小了。是不是因为杨柳?崔东有看法有顾虑?”这也一直是杨妈妈担心的。
“不,不是。伯母,您不要多想。是我们觉得还小,不想那么早进入婚姻。”明显的不是真话。
“我不信。扬扬,如果你们还不尽快结婚,我看我得带着杨柳回去了。”杨妈妈逼着扬扬说出真正的原因。
“千万别。不是因为姐姐。崔东不是这样的人。您别急,我会找机会和崔东沟通一下。”说穿了,两人之间缺少的并非沟通。
“那你要快,不然我都没脸见你妈妈了。”看见六六,杨柳父母就心存内疚,觉得是杨柳耽误了扬扬的幸福。
“好吧。”
第二十六章(1)
敷衍不能了事,姑且应承着。扬扬自己也发愁。她曾经试着把自己对于杨柳的意思,和盘托出给崔东。崔东听了不置可否。只是含糊地敷衍着,一如自己敷衍杨柳的父母。扬扬以为,他是因为不满意自己照顾杨柳冷落他,又不好当面反对,免得自己说他自私小气,所以就模棱两可。又或者他对自己的感情已经淡漠到了可有可无的境地,就像鸡肋,吃着无肉,弃之可惜。真要这样,勉强走到一起,也没有什么意思了。可是一想到分手,就忍不住心里不舍,所以,她开不了这个口,就算分手,也要崔东提出。她等着崔东的决定。她觉得问题不在自己这里,她对崔东的感情没有变。过去爱他多少,现在依然爱他多少。
崔东是不是不爱扬扬了?也不是。崔东不承认自己对扬扬的感情有丝毫的减弱,事实也没有减弱。他只是无奈。开始杨柳出事,他责无旁贷地选择了和扬扬一起为杨柳四处奔走,后来投诉无门,上告搁浅。俩人接受刘恒的意见退而求其次,为杨柳争取最大限度的经济补助和出院以后的一应安排。等到一切安排就绪,他以为,杨柳的事情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扬扬应该给他一个过得去的交代了,最不济也会把精力转出一部分放到和自己的感情经营上,因为他觉得差不多该到瓜熟蒂落的时候了。可是接下来扬扬的做法很让他失望,他心里愤愤不平,特别为自己抱屈。扬扬并没有减少对杨柳的照顾,还是依然故我,全心全意地把工作重心放在杨柳身上。他有点寒心,也有点按捺不住的激愤。他怕结婚以后,自己在扬扬心中还是一个小小的配角,他怕以后的一辈子都逃脱不了自己在家庭里的配角地位,他怕自己的一辈子都会活在杨柳的阴影里,他怕这辈子自己都没办法享受到来自扬扬的全心全意的爱情。他不甘心。他想让扬扬把杨柳托付给她的父母照顾,他们只是偶尔的尽尽心足矣。没想到扬扬会提出让自己接受杨柳的请求,简直荒唐透顶。杨柳是谁?他是谁?老公和闺蜜哪个重要?扬扬实在过分,不但自己分不清主次,还要自己和她共同进退,要她就得接受杨柳,否则他只能选择放弃这段感情。既不能欣然顺从,又不能公开抗拒。翻来覆去想烂了了脑袋,他也拿不出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接受杨柳成为自己未来家庭永远的一员,他不情愿;放弃扬扬另作打算,他舍不下。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可能再爱上其他的女孩了。他很矛盾,当然也会偶尔反思自己是不是过于自私了?
事情就这样拖了下来。
杨柳的父母多多少少看出了其中的些许端倪。老俩口几经商量,才有了以上杨妈妈和扬扬的这段对话。这逼得扬扬不得不痛下决心了。快刀才能斩乱麻。既然崔东不忍心提出分手,也可能他怕自己骂他说了不算,因为他曾经发誓一生一世对她好照顾她,那这个恶人就还是自己做吧。强扭的瓜不甜,既然缘分尽了,就不要再耽误他了。
“崔东,我们分手吧?”崔东大吃一惊,他虽然进退维谷,犹豫不定,可是断断舍不得走到分手这一步。
“你不爱我了?还是我哪里做错了?”凡体肉胎都是凡夫俗子,凡夫俗子都很难有什么惊人之语,他们通常问的左右不过这几句话。
“我爱不爱你,你不清楚?还要问我?你该扪心自问的是你自己。”扬扬很不以为然,以为崔东在跟她耍心机。明明是他感情淡漠了想分手,何苦还要惺惺作态摆出一副无辜受害者的姿势?
“我?我怎么了?我不够爱你吗?”崔东非常委屈。他觉得扬扬是欲加之罪。
“难道不是?你向我求过婚吗?逼得我一个女孩子不得不低声下气主动跟你谈我们的终身大事,结果你怎么答复我的?”扬扬每每想起自己腆着脸皮主动提及婚姻,却没得到崔东正面回应的事,心里就不是滋味。
“没有呀。我当时在想杨柳姐,所以走神了。”是实情也是托词。
“是吗?那你现在回答我吧。”扬扬鄙夷崔东的虚伪,步步紧逼。凭心而论,崔东绝非伪君子,扬扬此刻对他的看法有失公正,未免意气用事了。
“好,明天我们就去登记结婚。”崔东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那我的前提条件你没有忘记吧?”杨柳她是不能弃置不管的。
“什么?杨柳姐?扬扬,我爱你,非常爱你。我自认自己是一个专一专情的男人。可是杨柳有自己的父母呀,你为什么非得把她抗在你的肩上?难道我们结婚以后不要自己的孩子吗?你有没有想过,等我们有了孩子,哪里还有精力去照顾杨柳?而且有杨柳在,你眼里心里根本就没有我的位置,我不想自己在自己家里只是一个挑夫和搬运工,我不想在我和我的妻子之间永远横着另外一个女人。我不是无情无义,也不是不同情杨柳姐,我也想帮助她,可我们要尽力而为,总不能因为一个外人搞乱我们自己正常的生活吧?如果杨柳姐无亲无故无人照管,我也不会说什么?可是她父母明明可以,也有能力照顾她呀。而且杨柳是他们的女儿,他们照顾她是天经地义,不可推卸的。等她父母不在以后,如果她没人照顾,我可以同意你把她留在身边自己照顾。可是现在并非如此,我希望你能尊重一下我的意思,考虑一下我的感受。好吗?扬扬。我爱你,不能没有你。”崔东一口气说了很多,把他憋在心里,郁积好久的话都说了出来。
“说完了没有?终于说出了你的心里话。我为什么照顾姐姐?你不知道?我说过,我只身在外这些年,全靠杨柳姐悉心照顾,她对我怎么样,你也不是没看见。她就像我的妈妈一样对我无微不至,她既是我的老师又是我的姐姐,还是我的朋友,我和她的感情你是没办法理解也没办法明白的。如果她能好好的,我当然没必要照顾她。可她已经变成了现在这样,你怎么忍心让我过河拆桥,弃她于不顾?她的父母固然可以照顾她,可他们都已是年近七旬的老人了。很多事情都已经力不从心,我只是让他们不离开我的视线,并不是时时刻刻要亲力亲为地照顾她呀。你拍着良心说一句,我有忽视你吗?我把你当成挑夫和搬运工了吗?你在我心里只是配角吗?原来你并非心甘情愿在帮我,你只是在做苦力?真是委屈你了。哥哥,你受苦了。对不起,是我不好,那我不麻烦您了。我现在就解放你,行了吧?”扬扬没想到他会说出那样的话。她自以为俩头兼顾的不错了。她自以为能让他感受到自己对他的爱和依恋,却原来,在他的心里,他只有付出,从来没得到自己的回报。自己真够失败的了。扬扬说不出的沮丧和委屈。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让你把杨柳交给她父母,我只是想请你把多点的精力放在我身上,我只是想多拥有一些只有我们俩个人的二人世界,我没有反对你照顾她,可她毕竟不是你的责任吧?你照顾她是你的义气,你不管她也没人会说你什么,在你的丈夫孩子和她之间,无论如何她也不能占据主位吧?你何必曲解我的意思?”崔东同样说不出的沮丧和委屈。
“不必了。谢谢你曾经为我付出的一切,谢谢你陪我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谢谢你。杨柳姐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一员,我永远不可能把她丢在一边不管不顾,我放不下杨柳姐,就不硬把你和我们捆在一起受苦了。对不起,我做不到你要求的那样,就没必要耽误你的青春了。我宁可一辈子不结婚也不能不要姐姐,我宁可一辈子不生孩子也不能不要姐姐。你明白了吧?你并没有做错什么。”扬扬收拾起心里的不舍,强迫自己理智下来,看来冷静分手是势在必行了。
“不,扬扬,我舍不得你,我也离不开你,你为什么不能爱我多一点?你为什么不能多为我付出一点?我答应你继续照顾杨柳,只是别让她和我们住在一起,好吗?”说到分手,崔东忽然心如刀割起来,过去从来没有提过分手,他也没想到分手会让他变得如此脆弱和痛苦。
“对不起,崔东,我做不到,一天看不见姐姐,我都会寝食难安,胡思乱想,怕她痰气上涌堵住喉咙,怕她饮食不当坏了肠胃,怕她褥垫没换引起感染,只有看着她我才能放下心来。我为她付出心甘情愿,你没必要跟着我过这样的日子,还是好合好散吧,以后我们还是老同学,好朋友。祝福你早日找到一个合适你的好女孩,而不是像我这样的。明天以后你就不要来了。”扬扬忽然想起了朱佳淳,她过去一直感觉亏欠她,现在也许是他们走在一起的时候了。
“扬扬,别这样对我。我真的不能没有你。”
第二十六章(2)
“除非你能接受杨柳姐,否则就别来了,免得彼此痛苦,我不想逼你做决定,免得日后你埋怨我,你回去想想清楚吧,做不到就别再找我了,你怎么决定都没错,我都不会怪你。祝你幸福。”是非曲直,一个人有一个标准,扬扬不想心存怨恨。
“扬扬,你真就这样狠心?不能改变了?五年的感情,你我都付出了很多,走到今天容易吗?你再想想好吗?难道在你心里,杨柳真的比我更重要?”崔东希望扬扬可以为了爱情改变自己的决定。在他心里,友情理应为爱情让步,否则,就是爱的不够深。也就是说,如果扬扬为了杨柳放弃对他的牵手,就说明扬扬并非真的爱他,起码爱他不如爱杨柳那么深。他以为扬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跟他在一起,没想到……扬扬的决定很是让他伤心,他心里充满了挫败感。他也不想想,扬扬也完全可以认为他因为不能接受杨柳拒绝自己就证明他对自己爱的不够深。爱屋及乌都做不到,又何谈其他?
“你觉得友情爱情能够放在同一架天平上衡量吗?根本不可比,不能比,没办法相提并论的俩种概念。这样说吧,如果杨柳姐身体健康,毋容置疑,我会把她排放在爱情之外,把爱情家庭放在首位。可是现在不一样,她已经失去了健康和一切感知,那么,她就是与我生死共存,不可分割的统一体了,我对她责无旁贷,我不能丢下她。爱我就必须要接受她。如果我不能让人爱到那个程度,就只能舍弃爱情,守着我的杨柳姐安度晨昏了。请原谅,我不想指责你不够爱我,你不够爱我,我不怪你,因为我没有那么好,不值得你为我付出那么多,可是也请你别反过头来指责我爱得不够。杨柳姐是我的责任,和爱情无关。”扬扬不想再和他多费口舌,诸如此类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是非官司,永远都不会有结果。越争越伤和气,她不想这样。既然曾经相爱,就算日后做不成恋人,还可以做彼此祝福不相往来的朋友,做不成朋友,还可以做不来往不祝福也别相互伤害的路人。千万别变成仇人才好。
“那我没什么好说的了。给我点时间,我会考虑清楚的。你保重。”没什么好说,还要人给你时间?崔东垂头丧气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想走,挪不动脚;想留,没理由留。他就傻傻地立在那里不动了。
“再不回去,就太晚了。夜里不安全,快走吧。你怎么不走?哦知道了。喏,还你的手链,对不起,我忘记了,这手链对你和你妈妈来说有特别的意义,不能舍弃的。我不是故意想占便宜。”扬扬恍然大悟地脱下手链递给崔东,她以为崔东不走是因为她没有把手链还给他,他想收回去,又不好意思张口的缘故。
“扬扬,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就那么小气,连条手链都舍不得?”崔东怒不可遏,一张脸憋成了紫茄子,他觉得扬扬看不起他,小瞧他了,侮辱了他的人格,因为他从来没想过要把手链收回。
“对不起,是我小人之心了,别生气。谢谢你那么看得起我,没想把手链收回去。不过你大方是你大方,你妈妈给你这手链的本意是什么,你不会不记得吧?既然她想让你把手链送给她未来的儿媳妇,你就你没权利把你妈妈的心意送给你妈妈心意外的女人,还是拿回去吧。等你找到新的女朋友,再送出去。快回吧。”扬扬把手链放到崔东手里,扭头回屋去了。再不走,她就会哭出来。此刻她不想让他看见她的泪水,不想让他误以为自己是在故意演绎悲情戏,妄图借此打动他,迫使他让步。她不想耍任何手段挽回自己的爱情。
“不,别走。手链放这里了,你拿回去。不管以后我会不会找别人,这个手链永远都只能属于你。我走了。”崔东把手链放在石凳上,头也不回地朝大门走去。
扬扬呆呆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把手链重新套好。她很喜欢这个手链,她知道围绕手链发生的关于崔东爸爸妈妈的爱情故事。崔东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男人。错过他再想找一个像他这样的只怕不能了。她也不准备再找了。既然如此就把这段感情埋在心底,就让这手链见证她未来的日子好了。
她并没有马上回复杨妈妈,因为她心里还在期望崔东会回心转意答应她接受杨柳不离开自己的条件。她觉得她应该给他足够的考虑时间。她希望着,也等待着。一天两天,一周两周,一个月过去了。虽然崔东还会来朱家,虽然他们在单位也能偶尔见着,可是他并没有给她任何答复,也看不出一丝丝回心转意的意思。扬扬彻底死心了。崔东再来,她既没有不理他,也没有多理他,完全是客客气气对待普通朋友或者普通同学的态度,问候之外的话再不肯多说一个字。也不会再多停留一秒钟。他爱来,她随便,他和她说话,她客气回应,然后走开忙自己的事情。在单位也一样的彬彬有礼。朱佳淳感觉不对,碍于自己曾经的情敌身份,也不便多管多问。别人更是了。扬扬没再让杨妈妈多等,给了她一个准确的答复。
“扬扬,你和崔东到底怎么样了?我怎么看着不对头呀?”别人可以置身事外,杨妈妈不能这样,因为她始终觉得是自己的女儿连累了扬扬,所以她不能不管:“扬扬,婚姻非儿戏,你别和崔东闹别扭,我看得很清楚,那孩子是喜欢你的,你不能因为杨柳冷落人家。我看这样下去不是个事,我和你伯父商量过了,我还是带杨柳回去。我们也很多年没能回过老家了。怪想的。反正杨柳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们带她回去,单位的补助,你替我们领,或者直接让他们寄回老家。就算没有补助,我和她爸爸也都有退休金,大致还可以应付得来,你就和崔东结婚成家,好好过日子,想你姐了就回去看看她。等以后我和你伯父都不在了,到时再麻烦你帮你姐找个护工。总之,不能再让她影响你的正常生活,我们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你姐她这是什么都不知道,如果她能知道,也一定会同意我们的决定,她一直疼你,希望你好。就这样定了吧,扬扬。”
“伯母,你别误会,姐姐不会影响我的。你知道我们俩这些年相依为命,她看着我长大成人,教会我弹琴,督促我考学,关心我,照顾我,她对我的情分我一生一世难以报答,不过我今天照顾她不是为了报答她,我照顾她是因为她是我姐姐,我爱她,想她早点康复起来,我离不开她,看不见她我就没办法正常过日子。你和伯父一天天大了,自己的身体还需要照顾呢,怎么能够全心全意照顾好姐姐?所以,不但姐姐离开我不放心,你们离开我同样不放心,我在你们身边,你们有什么头疼脑热的我也能随时知道,便于照顾。至于我和崔东,二老千万别多想,是我们自己的感情出了问题,他是个好人,不过我们俩没缘分。我们俩已经友好分手了。和姐姐无关。”扬扬不能把自己和崔东的分手真相告诉杨柳的父母,那样的话,他们恐怕连一天都不会再留。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俩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守着杨柳过下去而自己不闻不问?况且她也不认为自己和崔东分手真的是因为杨柳。她觉得还是崔东对自己的感情没有深到可以不顾一切的地步,不然绝不会因为杨柳离开自己。
“不是因为杨柳?我不信,我要去找崔东谈谈,你这么好的姑娘他不要,还想要什么样的?”杨妈妈觉得扬扬未必肯说真话,她要亲自问过崔东才放心。从心里说,她是不想离开扬扬的,因为她和老伴身体确实都不算好,很多事情力不从心,外面跑跑逛逛的一应具体事宜都离不开扬扬打理,就是照顾杨柳,也是扬扬比较胜任,自己做起来总是没办法得心应手。如果崔东能够答应扬扬离杨柳近一点,她是求之不得的。朱家的房子够大,再搬来几家也能够住的下,所以她想扬扬他们可以在朱家租几间房屋做婚房,实在不行她可以出钱让他们在外面另外租一套独立的新房,只要别离得太远就可以了。因为她和老伴活不了几年了,他们死后,除了扬扬,谁还能这么真心实意对待杨柳?什么样的护工只怕也靠不住。这也是她和老伴迟迟下不了决心离开北京的原因。可如果杨柳当真影响了扬扬,那就再不想走也得走了。
“伯母,您别问他,是我提出的分手,我觉得我们俩不合适。”
第二十六章(3)
“您这样去问他,不是让他下不来台吗?他一定会认为是我故意让您去羞辱他的。”扬扬不能让杨妈妈去找崔东盘问,一问就露馅了。说不定崔东正巴不得杨柳的父母去问他呢?他好借机让求肯杨柳的父母带杨柳离开北京成全他的婚姻。这样一来,杨柳的父母就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留在扬扬身边了,他们只能凄凄然带杨柳回转故乡。那么,以后杨柳的护理将何以保障,她父母病了又何以照顾?真要如此,她还能安享爱情吗?甩下杨柳,她是决计不能安心度日的。哪怕她是上辈子欠了杨柳的,这辈子还也没有什么不公道。她不明白为什么崔东就是容不下杨柳,不能体谅她这点苦心呢?杨柳碍着他什么了?既然如此,她还有什么好说呢?
“不会吧?我看他不是个是非不分的孩子,哪能冤枉你呢?我会和他讲说清楚的。”杨妈妈决心搞清楚扬扬崔东是不是真的分了,如果分了,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的?还有没有挽回的可能?她不相信扬扬会无缘无故提出分手,这些年和扬扬相处下来,不能说全部了解,可是对于她的性格人品还是非常信得过的,五年的恋情岂会说断就断?五年呀,一个人一辈子能有多少个五年?
“是真的,伯母,我还能骗您吗?处了五年,我始终不能真正进入状态,开始他追我时,我觉得他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好男人,就答应他谈谈看,后来杨柳姐出了事,就一直忙于姐姐的事,哪里还有心事谈情说爱?虽然不爱他,可是姐姐的事情他毕竟帮了不少忙,我哪能好意思说分手就分手?就这么稀里糊涂到了今天,其实我们俩不算真正谈过恋爱,培养了好几年也没办法爱上他。您是过来人比我明白,感情的事不是看着合适就合适的,心里的感觉不对怎么也没办法走到一起。同样的,感情需要用心付出,如果我没办法全心全意对待人家,这样下去对人家也不公平。想了很久,再加上您的催促,终于让我下定决心提出结束这段感情。伯母,是扬扬不好,不怪崔东,您要怪就怪我,可能我们俩没缘分做夫妻,您就不要再去找崔东了。”扬扬从来没这么违心,有什么办法呢?既然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她总不能让老人再心怀负疚。一个人过日子也许没有什么不好。走到哪站算哪站吧。
“我不是信不过你,我担心是杨柳影响了你,而你不想让我知道,怕我难过。既然你这么说,我就不去找小崔了。不过我还是觉得那孩子挺好,分了怪可惜了的。真不是因为你姐姐?”扬扬说得似乎也有道理,好像没什么说不过去的破绽,杨妈妈还是有点半信半疑。
“不是的。是我们自己的问题。伯母放心好了。”扬扬把杨妈妈搀回屋里。
崔东也是让人生气,他既不能接受杨柳,又不能放下扬扬。还是隔三差五到朱家来,不管扬扬是不是理他,他还是照去不误。有时进了院子,一句话不说,转身又走了。慢慢的,扬扬就想他是不是冲着朱佳淳来的?又觉得不像,如果他想追朱佳淳,大可以去她单位。哦对了,朱佳淳大学毕业以后已经被分到某专业院团做独唱演员。她现在可不是一般人物,已经是歌唱家了。看她台上长裙曳地,一脸规范化的笑容,没人会想到她在家里一如既往的嬉皮士风姿。她的性格一点点也没变,不过在公众面前并非如此。可能她的同学同事会觉得她变化很大,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以此类推,可以想象出,现代社会那些高高在上的大明星其实并不是那么盛气凌人的不可接近,他们在家里和我们没什么俩样。反正扬扬眼里的朱佳淳还是老样子。就不知道她还爱不爱崔东。如果自己和他走不到一起,如果她心里依旧有他,如果崔东也同样对她动了心,扬扬反而希望他们能够走在一起。大可不必碍于她的缘故不好意思出手。可万一他们真好了,自己能不能看着他们在自己面前出双入对而无动于衷呢?她不敢想,她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一颗足够强大的心脏来承受这一切。朱佳淳还和过去一样,偶尔回来一趟,回到家还是不修边幅不拘小节,甚至于脱了鞋子打赤脚,扯开嗓子吼摇滚,她唱的虽然是民歌,喜欢的却是崔健那些人的歌,回到家里,她就不再是别人眼里的那个歌唱家了。此时此刻,那些舞台上的晚礼服和她无关,那些字正腔圆的大民歌和她无关。她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邻家小妹了。和崔东碰在一起时,她会很大方地打招呼。除此之外,扬扬看不出她对崔东有任何额外的关注,似乎没有什么余情未了的样子。也没发现她和别人走入爱河,也许她现在是名人,要求和过去不一样了,眼界比过去高了。哪知道呢?
“扬扬,你和崔东怎么了?”一次饭后坐在院中闲聊,朱佳淳终于忍不住八卦起来。
“我们已经分了。”扬扬也正想和她聊聊崔东呢:“我想知道你对他还有没有感觉?你是痛快人,我希望听你说实话。”
“咋的?你想发扬风格把他让给我?”朱佳淳嬉皮笑脸地不予配合。
“你要吗?”崔东已经和自己没关系,自己哪里有资格说什么让与不让的话?
“我要你,不要他。你们俩真分了?不会吧?五年了,一个人一辈子能有多少个五年?怎么能说分就分呢?我不敢相信。”朱佳淳早就看出俩个人不对,开始以为是在闹矛盾,后来看看也不像,就有点说不准了。
“有什么办法?也许他看走眼了,我根本不是他想要的那种人。我是认真的,如果你还喜欢他,不妨试一试,我反而觉得你们俩挺合适的,你敢作敢为,活泼开朗,正好与他互补。不像我们俩都是闷头不语型,碰到一起,都不晓得说什么。”男女之间合不合适,只有当事人明白,外人看见的天造地设未必真就是如鱼得水。
“我不要他。我现在都不明白当年为什么会对他感冒呢?”朱佳淳这句话是认真说的。
“啊,那你想要什么样的?也要一个和你一样的歌唱家?”原来朱佳淳早就对崔东没有感觉了。这真没想到。看来人的感情真是靠不住。海誓山盟也最好不要信。并非说过海誓山盟的负心人一定是骗子,而是人的善变让人变得不可信赖了。海誓山盟说出口的那刻,很可能是真心实意的,后来爱上了别人,那份真心实意就转而给了别人,重新的海誓山盟还是真心实意的。甜言蜜语本身没有错,错的是人。一份激情能维系多久?那些白头偕老的夫妻又有多少人是靠爱情撑到最后的?
“我说了,不要他,要你。你跟我,我就要。”朱佳淳重新恢复了她玩世不恭的吊儿郎当。
“晕死。你要我一个女人干什么?能给你生孩子还是能和你同床共枕?”扬扬哪里知道,朱佳淳其实是真的喜欢她,不过怕她接受不了,故意半真半假地投块石头问问路。当时同性恋的概念还鲜为人知,起码扬扬脑子里就没有这个名词。那会子的同性恋者还很少有敢于公开承认的,他们对自己的性取向大都持怀疑态度,连自己都不敢承认自己喜欢同性没有错,还如何对别人承认?让别人认可?如朱佳淳这样的勇敢者都采取偷偷摸摸的地下隐伏观望之态,其他人更是可想而知了。
“生不生孩子没关系,怎么就不能同床共枕呢?难道我搂你睡觉不可以?我们俩过日子不比一男一女好?我还可以和你一起照顾杨柳,你告诉我有什么不好?”展望未来,朱佳淳越发的神采飞扬,眼神也变得清澈灵动起来,好像刹那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不是不好,而是不正常呀?正常的家庭不都是一男一女俩夫妻吗?你搂我睡觉也好,我搂你睡觉也好,不还是俩女人吗?杨柳姐就搂我睡过不少年,我小时候妈妈不搂我以后,杨柳姐就到我们那里插队了,我就和杨柳姐一炕睡,直到她离开农村,再后来考上大学我们俩还是一个宿舍,虽然一个人一张床,我还是会时不时钻她被窝里去睡一夜,我喜欢让她搂着我,再后来工作了,我们俩还是一个宿舍。她搂了我这么多年,她不还是我姐姐吗?就算她没有出事,我们俩也不可能一起过一辈子吧?俩女人的同床共枕和一男一女同床共枕岂能一概而论?”朱佳淳知道,扬扬的概念里是没有同性恋这回事的,一时半会,她怎么能够解释得清?也不是解释不清,而是没办法解释。
“算了,我和你说着玩的。”朱佳淳沮丧不已。
第二十六章(4)
“其实是我现在不想结婚,一个人过也没有什么不好。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和崔东分手呢?”朱佳淳言归正传,把话题扯了回来。
“没什么,合不来吧。”扬扬真不想再提崔东了,心里伤了就是伤了。
“你们俩合不来?如果你们俩还不算志同道合,情投意合,那么这世上就没有够标准的恋人了,这理由站不住脚。你不想说?那就算我没问。”朱佳淳以为扬扬在防着她,心里难免有点不痛快。
“不是不想说,我是不想再提那个人。对你有什么不能说呢?是他不能接受杨柳姐,我和姐姐的感情你是知道的,我怎么可能抛舍姐姐?他既然没办法接受,我还留恋什么?也不耽误他了,好合好散吧。”扬扬心里同样舍不下崔东,她好羡慕朱佳淳,怎么有本事做到说不爱就不爱了呢?
“他让你离开杨柳?感觉挺厚道的一个男人,难道是我看走眼了?”朱佳淳不相信崔东会傻到让扬扬离开杨柳,她都知道扬扬离不开杨柳,他会不知道?
“他不想让姐姐和我住在一起,想让我把她彻底交给她父母,我最多只能抽空去看看。你觉得可行吗?”扬扬很想听听局外人的看法。
“他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是觉得你照顾杨柳影响了你们之间的感情?还是他觉得你对杨柳比对他好?还是别的什么?”
“他说我们结婚以后会要小孩,会有自己的生活,我这样把生活重心放在杨柳姐身上,他受不了,他觉得他在我心里的地位就是一打杂的出苦力的帮工,他说有姐姐在,我和他永远好不了。所以他不能接受我和他之间有个杨柳存在。他觉得杨柳并非我的亲人,我没有义务照顾杨柳。”
“那他是吃醋了。这事怎么说呢?你有你的道理,他有他的道理。又一桩清官难断的家务事。算不上原则问题,他这样要求你,严格说也不算太过分,不能上纲上线到品行有问题。不过,有点不合情理。怎么办?就看你和杨柳的感情到底有多深厚了?”
“我不可能为了成家立业生儿育女,把姐姐放给她风烛残年的父母不管了。那样,虽然别人不会指责我,可是我自己不能原谅我自己,我自己会一辈子不能安心,我也放不下心来。注定,姐姐会是我一辈子的责任,除非她醒过来,恢复到以前的样子。对了,我们俩今天的话不要告诉伯父伯母,他们知道会逼我离开姐姐的。”
“我不会说,可是就因为这点事你们俩分手,我还是觉得轻率了。再考虑考虑吧?”
“不然又能怎么样?我不可能离开姐姐,他又不肯妥协,而且就算他勉强答应了,心里打着结,以后趁我不备,再对姐姐做点什么,我不得后悔死?我不想他勉强他。还是算了吧。”
“害杨柳?你言重了,他听见一定会觉得你侮辱了他的人格。这种事,他绝对干不出。放心吧,他没有那么坏,不过你照顾杨柳也没有什么不对,他要真的爱你,就会接受和理解你,如果不能也只好忍痛割爱,各奔前程了。既然分了,他怎么还来呢?”
“我也不知道,不明白他究竟在想什么。腿长在他自己身上,去哪里别人也管不了。随他吧。”
“也好。我过去喜欢过他,也不方便去找他,要不你请爷爷找他谈谈?”
“不了。我不想让他误以为我还在挽留他。”
“星期天,我有场演出,你要不要去捧捧场,散散心?我这里有票。”
“我去剧场听你唱,还不如在这里听你唱呢,在这里你只唱给我一个人听,岂不更好?”
“在家里呀,我可不唱民歌,在家里我就喜欢唱通俗,我唱的摇滚怎么样?有没有点崔味?嗨,我还跟姓崔的飙上了,先一个崔东,又来个崔健。姓崔的男人阴魂不散。”
“没你这么牵强附会的,哪跟哪呀。你民歌唱的不错,通俗嘛,女歌手的也还凑合,崔健的就免了。你那么吼我都担心毁你嗓子。”
“我铁嗓,哪里就这么娇贵了,湖南人的嗓子可是辣椒养起来的。票给你,你不去,可以拿去送人,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去。杨柳变成今天这样,都怪我的那个太监姑父,也间接害了你。你还记得他那个儿子,我那个表哥吧?他可不像杨柳这么有福,他还天天躺在医院里,浑身上下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管子,看着怪吓人的,也没有亲人照顾他,只有冷冰冰的护理人员,人家听说他爹是那种人,他自己也不是好人,只怕都懒得尽心照顾他,他连点真诚的同情心都得不到,够惨了吧?我上次去看他,心里还挺不是滋味的。”
“活该,害人害己,他爹把姐姐害成这样,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不告他就算对得起他了。你别生气。我是真恨那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你表妹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混日子呗。差不多也是个行尸走肉了。”
“你可以帮帮她,不然就又毁了。”
“帮不了,她那个圈子我根本进不去,也看不起,我这个圈子她也进不来,进来又能干什么?她不学无术,一无是处,只好等着嫁人了。”
“有机会,你还是劝劝她,一辈子长着呢,难道就这样混日子?没点寄托活着都难。爷爷的身体,我看这大不如前了。要不要送他去医院检查一下?”
“我早说过了,他不听。对了你知不知道他找律师干什么?”
昨天一大早,老爷子吃过早饭就出了门,也不让人跟着,好久才回来。问他干什么去了?他说去找律师了。问他找律师干什么,他只说有事请教。朱佳淳也就没问,可是心里犯疑。她想不出爷爷能有什么大事严重到非要找律师不可?难道是想和谁打官司?这些日子一直平平淡淡,也平平静静,没听说他和谁起过什么冲突,小姑姑那里也一切正常,大姑父那里纵然有事也和老爷子没什么关系。朱佳淳百思不得其解了。
“不知道呀。我不知道爷爷去找过律师。我只是看他最近的身体状况不是太好。会不会感觉自己身体不好,以防万一找律师去立遗嘱了?”
“我傻了。肯定是的。我怎么没想到?兴许是怕自己有意外,交代自己的身前身后事去了。只要不是和人打官司就好,别的随他吧。”
“你不怕你爷爷走后把房子留给别人?”
“不怕,钱财身外物,他爱给谁给谁,我不指着也不会失望。再说了,钱财房产都是他辛辛苦苦打拼来的,他有权力留给任何人。”
“好样的。既然如此,也就没必要多想了。”
“爷爷生日快到了。他已经好几年没有大办过了,今年好像有张罗的意思。那天一定会很热闹,估计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朋友都会请到。”
“好呀,家里很久没热闹过了。是该好好给他过个生日了。没准一高兴,就能返老还童了呢。”
“返老还童是不可能的,多活几年也好。”
真让朱佳淳说着了。老爷子今年的生日,异乎寻常地热闹。所有大大小小,远远近近但凡沾上一点边的亲戚朋友无一遗漏全部亮相。不能说无一遗漏,躺在医院那位没有去,也去不了。听说某某某都去了。扬扬作为局外人不想凑这个热闹,就借口单位有演出躲了出去。所以她并没有在场。也没有亲身体会那前所未有的热闹。只是根据回来以后杨妈妈的讲述想像了一下。
生日以后,老爷子的健康状况每况愈下,到了冬至月就渐渐的不行了。看光景很难撑过春节。常英和朱佳淳商量着把他送进医院。临进医院前一天,老爷子忽然叫人把他推到杨柳的卧房,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了一会。脸上看不出任何意图。
扬扬也做好了随时搬出朱家的准备,她已经看好了一所空闲的待租房。朱家的房子是老爷子的,杨柳住进来也是老爷子的意思,那么老爷子归西以后,房子的新主人有理由让他们搬出去。至于新主人是谁?除了律师恐怕没人知道遗嘱的内容。扬扬也不愿多想。
腊月十三下午五点钟,朱家老爷子走完了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步。
遗嘱内容公诸于世,大致内容并没有出乎朱家人的意料,有一部分却是别人没想到的。因为那部分内容是专门针对杨柳设立的。大意是,杨柳以及她的护理人现在所住的房间归杨柳所有,任何人不得剥夺。也就是说杨柳和扬扬以及杨柳的父母现在住的这几间房屋已经是杨柳的了。这可够让人大吃一惊的了。可是常英和朱佳淳并没有感到意外,应该说,从老爷子力劝扬扬把杨柳搬过来的那天起,她们就想到了可能会有今天的结果。因为她们太了解老爷子的为人了。这院子大得很,除去杨柳的这几间,剩余的产权归朱佳淳和常英以及某某某的那俩个孩子所有,朱佳淳占5成,常英占2.5成,那兄妹俩占2.5成,老爷子名下的现金则归了他在湖南老家的儿子女儿,也就是朱佳淳的亲奶奶所生的子女。
人走了,财分了。
第二十六章(5)
扬扬不用搬走了。
常英很平静地接受了老爷子的安排,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气愤,也没有抱怨父亲偏心,老爷子钟爱朱佳淳这个孙女是有目共睹的,她自己也喜欢这个侄女。朱佳淳自己反而觉得有点对不起姑姑,她本来无意于爷爷的财产,今天意外得之,反而觉得不习惯。气愤不气愤,习惯不习惯都要安然处之,泰然受之,否则又有谁有本事跑到九泉之下去找老爷子理论呢?
自己和姐姐当年初闯朱宅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前后加起来不过短短数年的光景,却已经物是人非不堪回首,姐姐魂飞魄散人事不醒,老爷子音容犹在人赴黄泉。昨天的恋人今成陌路,昨天的情敌今为挚友。明天怎么样,无人预知。细思量,怎不令人感慨万千?
朱佳淳从来没有让扬扬他们搬出的意思和打算,除非这房子没她的份,那她就无能为力了。否则不管遗嘱上有没有这一款,扬扬都不用搬家。崔东还是会来,虽然算不得风雨无阻,倒也是朱家的常客。扬扬对他还是不冷不热不卑不亢,来不欢迎,去不欢送。看见了能避则避,避不过就客客气气打声招呼,然后任他自由行动。表面平平静静不为所动,心里山摇地动暗流汹涌。分手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工作上的接触无可避免,她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时不时跑到家里来刺激她?难道他是故意报复她?说不通,也没道理,因为这件事并没有谁对不起谁的问题。他偏偏要来,他喜欢把时间浪费在扬扬身上,他不想谈新朋友,谁能管得着?
分分秒秒时时刻刻岁岁年年,斗转星移的时空转换,沧海慢慢变桑田,黑发慢慢变白头。六六发现张占武的须发彻底白了,从星星点点的黑中白到星星点点的白中黑,最后竟然出落的白须满腮,白发满头了。真真一个白胡子老头了。曾经高大威猛的身躯仿佛缩了水一样,整整小了一大圈。越老越抽抽了。翔对他还是爱搭不理,吉娜对他倒极为孝顺,端茶送水,无微不至,奈何一口一个爷爷喊得他心里一阵阵冒冷气。这也怪不得吉娜,她哪里知道这家人之间真正的关系?
门面顺利收回,翔的中医诊所顺利开张,翔早在门面收回前就拿到了行医执照,他在卫生局举办的一年一度的中西医行医资格考核中顺利拔得针灸专业之头筹,取代了已经被元元垄断数年的第一名。元元非但不生气,反而真心替他高兴。妹夫本来就是师傅,可喜可贺的意料中,生什么气呢?桂桂顶着父母逼婚的巨大压力,拒绝嫁人,已经沦为大龄剩女老姑娘。元元劝过她数次,她只是低头不语。除过和病人之间正常的交流,她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了。元元倍感内疚,又无法可想。她忘不了杨柳,也就装不下桂桂。整个诊所的日常打理全靠桂桂,毫不夸张地说一句,如果桂桂现在离开,诊所立时就会陷入瘫痪。一个是工作上的不可或缺,一个是感情上的没有着落,说不清是谁害了谁?一个剩男,一个剩女,孤男寡女朝夕相对,风言风语自是难免。俩人只能装作听不见。双方的亲人干着急,使不上力,天长日久只能随他们去了。一位老病号,治愈离开时语重心长地指着元元说了句你小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早晚有你后悔的那一天,然后摇头叹息着转身走了。元元似有所思地发了一会愣。
“元元,你就作吧。”作了一辈子的刘曼丽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元元心里的歉疚日深,就像无人居住的屋舍里窗台上飘落的尘灰,一天天加厚了。终于有一天,他桌上那副海滨庄园图不见了,被他悄悄收拾起来,锁进了抽屉里。八月是桂桂的生日,生日那天她爬到树上摘苹果,不想最大的那只红苹果旁边有埋伏,她万万没想到会凭空招惹了一窝马蜂,躲之不及,被蜇的鼻青脸肿跌下了树杈。好在土质松软,树也不高,只是扭伤了脚。本来打算过一个高高兴兴的生日,没想到这么倒霉。当天夜里,她疼得无法入睡,想想自己的终身大事还是遥遥无期,还落得个自作多情的笑柄,忍不住黯然伤神,一个人坐在露湿冰冷的青石板上越想越难过,越想越伤心,泪水忍不住就不招自来了,自怨自艾间,一个身影蹲到了她的面前,是元元。看见是他,桂桂的心更像被人揉碎了一样,越发哭得厉害了。元元心里一酸一动,由不得泛起一股子怜香惜玉的情怀,把她揽在了怀里……
自此,俩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一系列微妙的变化,就像加了酵母的面团,慢慢膨胀起来。人就是这么奇怪,对一个异性没有动心前,无论你怎么看他(她),他就是那么平平常常,没办法令你心旌神摇。一旦你转了心思,对方马上就会变得不一样了,音容笑貌都变得充满了魅力,撩的你想不心动都不行。元元正是如此,他是个死心眼的男人,爱上哪个就会一门心思爱到底。偷偷摸摸爱了杨柳许多年,不想被扬扬一瓢冷水浇到头上,当时就把他心里的狂热浇灭了一大半。加之后来六六和翔的劝告以及杨柳的现状,其实他的心已经灰了大半,只剩下最后那点子欲罢不能的不甘心。也许是惯性。
打从他拒绝了桂桂起,他心里那份对杨柳的痴心已经减弱了很多。桂桂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也慢慢进入到了他的视线。她的日渐憔悴,她的沉默寡言,她的强颜欢笑,她的黯然神伤,也慢慢牵动了他的心。他内疚他自责,他觉得是自己的无情无义毁了一个好姑娘,所有这些滴水穿石的变化越积越多,杨柳印在心中的影子慢慢远去,桂桂留在心里的份量越来越重,终至于有了生日之夜,质的变化。
早就急着抱孙子的刘曼丽,第一个看出了苗头,她趁热打铁捅开了那层薄薄的窗户纸,会了亲家,过了礼,俩家老人都捡了金砖一样,高兴得合不拢嘴。一个嫁一个娶,嫁娶仪式转眼提上了议事日程。消息传来,亲友都替他们感到高兴,最高兴的是六六和吉娜,单身汉终于要结束单身生活了。只有扬扬,高兴之余,难免感慨:人真是靠不住。昨天还信誓旦旦非卿不娶,今天就另结新欢忘之脑后。连元元这样痴情的老实人都如此善变,何况那些徒有其表的登徒浪子。爱情真是一个琢磨不透的东西。还是不要相信的好。避免受伤的最好办法就是不涉足爱情。她真的不想回去参加这场婚礼,她几乎想在火车开动的一瞬间跳下来,当然她还是成了婚礼上的一份子。元元在她心里的印象忽然变了很多,她觉得自己的这个哥哥已经没有了过去的憨厚可爱,虽然她也曾经建议元元考虑桂桂,如果元元没对她表明自己痴心苦恋了杨柳多年,并要求娶她,自己也许会为他高兴,会诚心诚意祝福他和桂桂百年好合,白头偕老。可是她已经知道元元曾经对杨柳一往情深,她也就没办法再维护他在自己心里一惯美好的形象了。也越发淡了自己对崔东的那份情爱。婚礼一结束,她就告别母亲兄嫂,匆匆回到了北京。
回到北京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手链还给了崔东,她只说了一句话:“我已经不再相信爱情,也不想再结婚,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还你!”态度之坚决让崔东看见了很害怕。说完把手链塞到崔东手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任崔东在身后喊破了嗓子。回到家里,她趴在杨柳身上哭了一场。哭了笑,笑了哭,哭完笑完,眼泪擦净,同样对杨柳说了一句话:“姐姐,以后咱俩相依为命吧?我只有你了。”杨妈妈闻声而来,不晓得发生了什么,担心地问她,她已经不哭了,换上一脸灿烂的笑容:“伯母,什么都没有,元元哥终于开窍结了婚,我为他感到高兴。我俩哥哥都娶了老婆,家里人都很高兴,所以我也高兴。”
“那你的婚姻大事更成你妈妈的心事了吧?闺女,你也该抓紧了,不然我心里也老是不得劲。总觉得是因为你姐姐影响了你的终身大事。”
“伯母,您怎么还这么说?姐姐绝对不可能影响我!放心吧,伯母,我决定了。”
“决定嫁人了?”
“决定终身不嫁了。”
“你这孩子,疯了?哪有不嫁人的道理?你年纪轻轻的,不许有这样的想法。”
“伯母,嫁人有什么好?男人未必靠得住,不如我守着音乐和姐姐安安生生过一辈子。你看看那些结婚又离婚的,相爱一场,到头来弄得遍体鳞伤,不如不结婚。”
第二十六章(6)
“话不能这么说,你不能因噎废食,世间夫妻固然有结婚又离婚的怨偶,可也有恩爱到白头的佳偶。你为什么不看那些好的,偏要看那些不好的呢?傻孩子,千万不要有那样的念头。婚还是要结的。”杨妈妈一脸忧容,扬扬知道自己操之过急了。这样的心里话怎么能够告诉给老人呢?
“伯母,我说着玩呢,您别担心,可是婚姻非儿戏,总要慎之又慎吧,起码也要随缘就份的,如果过于草率,那么结局也就容易悲惨。您说呢?”拖着吧,总不能让老人无端端为自己担心。
“那就好,可不能轻言独身。我们真觉得对不起你,都是你姐姐拖累了你。要不她就好起来,要不就在我们之前去了也好,这样也就不会再累你了。”世上有哪个母亲会盼着自己的女儿早死?杨柳和母亲的感情之深,扬扬是知道的,能让一个如此深爱女儿的母亲说出这样的话,该是多么的无奈和心酸。
“伯母,别说这样的话,我听着难受,我不许姐姐离开,她一定会醒过来的。醒不过来我也会守她一辈子。下辈子我们还做姐妹。”鬼神之说,元元半信半疑,她愿意相信有鬼有神有来生,可是有谁看见过鬼神?那些玄冥未知之事,毕竟虚幻至极,飘渺无影。
“我也希望她好,可是她这个样子,让人看了只有伤心。不说她了。你妈妈怎么样?很久没见她了,挺挂念的,在家看孙子呢吧?她这辈子也够操心的,伺候完老的,伺候小的,总没个安稳时候。出来散散心都不能。”扬扬何尝不希望母亲停止劳碌,过些安适随心的日子呢?
路是走出来的,泡是磨出来的,世间道路千万条,世间人生亦无数。谁又能替谁活?春去秋来,花谢花开,南燕北归,岁岁年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沉睡中的杨柳固然感受不到岁月的残酷无情,扬扬却清清楚楚领受了时光流逝的铁面无私。
元元的移情别恋绝不属于道德败坏的范畴,理智点说,他这样的选择应该是最好的结局,不算皆大欢喜也是伤害最少,值得肯定也比较可取,最重要的是这样既成全了他自己,更挽救了桂桂,桂桂是个好姑娘,不应该受到任何的伤害。如果他坚持自己的痴恋苦缠,遥遥无期不用说了,到最后可能最多只能落得知情人摇头叹息的一声难得,然后是两手空空的守着他一无所获的爱情盐碱地度过孤独的余生,桂桂呢,即便会迫于方方面面的压力改弦易张嫁作他人妇,心里的失落只怕也会伴她一生,她会背着爱情失意的包袱黯然走完这一世,可是心里的伤口终将永远难以愈合。
杨柳很可能沉睡至死,就算有幸醒来,让她面对这样一份亚历山大的感情选择也是不公平。于情于理,元元的做法都不应该遭到质疑和指责。所有的道理扬扬都明白,她也试着欣然接受,大度祝福,可她终究管不了自己的心,她心里无论如何不能痛快掀过这一页,不知道也就算了。既然让她知道了元元对杨柳多年的痴恋,就不该再让她看见元元另娶她人的结果。元元在她心里的形象彻底坍塌。她知道这样对元元不公平。知道有什么用?她心里还是不舒服。她知道这样不好,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元元的做法给她留下的最大感触就是感情靠不住,别相信海誓山盟。罗密欧与朱丽叶也就是死了,不死还不一定发展成什么样呢?那些关于王子与公主的美丽的爱情童话的作者何其聪明?他们知道什么时候结尾最相宜,再写下去,我的妈呀,就要写到争吵和劈腿了。丈夫喜新厌旧,妻子红杏出墙。所有旧日的美好统统消失殆尽。还童什么话呀?对爱情的悲观绝望更让她对崔东死了心。
她有点明白杨柳爱情受挫后为什么远离了爱情?那是因为她不再相信爱情了。宁可相信老母猪会上树,也不要相信男人的甜言蜜语。天涯明月心,心中忆何人?人远天涯近,近水远楼台。嫦娥应悔偷灵药, 碧海青天夜夜心。谁这么说呀?扬扬相信女人不会这么写,男人总爱自以为是地认定女人离了他们就活不了活不好。如果扬扬是嫦娥,那她不会后悔,远离男人也就远离了伤害,有什么不好?孤独虽然不好受,总比守着个混账王八蛋天天担心自己年老色衰好很多。栀子花,白花环,你说它象征什么它就象征什么。平平淡淡就是真,还是让心里少些伤感吧?
“姐姐,我天天跟你说话,你能不能听得见?”不管杨柳能不能听得见?扬扬坚持每天和她交流,从来不曾间断,她坚信总有一天,她会得到她的回应。把时间用在杨柳身上,总比浪费在那些男人身上值得。朱佳淳不交男朋友她也不再劝她,一个人过也没有什么不好。实在不行俩女人一起过也未尝不可,虽然她不懂什么同性恋不同性恋,可她也认为俩女人过比一男一女过更合适。
没有了爷爷,这庞大的宅院里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绿苔青瓦,空空落落,平白增添了数许惆怅。有时走着走着,会恍惚觉得老爷子正在紫藤架下打太极,潇洒飘逸的身影亦如往昔。老宅的威严一览无遗。春秋天,每个有阳光的日子,扬扬只要在家,准定会把杨柳搬到阳光里晒上一会。有一天,她正守着杨柳在温暖的阳光里拉琴,都是杨柳平时最喜欢的曲子,忽见崔东远远出现在视线一端,惴惴不安地想过来又不敢过来,来来回回转圈子,好像一个犯了错误等待惩罚又惧怕惩罚的问题少年,扬扬只当没看见他,天空来来往往路过的鸟儿多了,地上来来往往路过的蚂蚁多了,也就是一角变化的风景吧。来就来了,走就走了。天上的带不走一片云彩,地上的又能带走什么?什么也带不走。扬扬决定他什么都带不走,他就什么也带不走了。犹豫彷徨中过了一年又一年,未婚夫妻步入了新婚的洞房,初生婴儿长大成稚气的少年,壮健汉子已成白发老者,活的活死的死,只有匆匆轮回的日月看不出疲惫。
小梅早已毕业,她被分到了某偏僻隐秘的军事基地,她把自己的工资均分成三部分:三分之一给父母,三分之一给老中医,三分之一自己花,神龙见首不见尾地过着她简单而不为人知的几乎是与世隔绝的日子。
杨丽领着她的三只虎打拼成了当地首屈一指的女强人。大虎大学在读,二虎小虎羽翼渐丰。老太太已经故去。辛亮等得花儿谢过一茬又一茬,心里的皱纹慢慢等成了雕刻,最终也没能牵到杨丽的手。
吉娜不复旧日的自闭和孤独,那风姿绰约走在大街上魅力四射的幸福女子就是昨天的吉娜了。翔的中医诊所算得上是一家有模有样,五脏俱全的中医院了。张占武至死没能听见翔喊他一声爹,带着遗憾离开了六六和他的子女。
刘曼丽没能熬死张占武,她死在了张占武头里,死因前面我已经交待过了。本来无心赘述,又怕大家犯迷糊,就再重新说明一下,是这样,张颖慧房子太小,想买一套大点的,钱不够,万般无奈回娘家找母亲求助,没想到刘曼丽一口拒绝,元元和桂桂商量后把自己手里的现钱全部拿给了姐姐,还是不够,没办法只好打起母亲私房钱的主意,想着拿去解了燃眉之急后,再想办法还给她。可是找不到钥匙打不开放存折的首饰匣,元元从院里找了一把镢头递给姐姐,正是刘曼丽院子里挖宝用过的那把,张颖慧抡起镢头,双膀较力,手里的镢头向后一甩,正甩在闻声赶来的刘曼丽头上,甩了个万朵桃花开。立时毙命,姐弟俩后悔不已,痛哭不止。
扬扬崔东各自守望了对方多年,恩怨情仇,无语可诉,最后能不能走到一起,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截至本故事完结之日,他们依然各过各的,说实话我并不希望他们俩走在一起,如果有可能扬扬不妨考虑一下朱佳淳的建议。最后要说的就是六六和杨柳了。张占武死后第二年,六六无疾而终。我本来想改变一下她的命运,让她死于非命,有人不答应,说那么好一个人如果我不能让她死得尊严有体面将永远不会原谅我。我只好改变初衷让她寿终正寝了。
我本来坚信杨柳一定能够醒过来,可是直到吉娜2014年7月初7去北京看她,她还是那尊美丽不老的大理石雕塑。所以整部小说里几乎所有人的命运结局和走向都让我恶心。可是没办法。我要出门远行了。只好就此搁笔了。
对不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