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烟记
文/程韬光
一望无际的绿,
葱茏厚实,令人绝望。
没有风吹来,
闷热,令人心躁。
在夏日阳光的照耀下,
少年弓着腰,
在烟田里采摘着烟叶,
顺便拔掉杂草。
汗水和黏油
就吊在他的脸上和发梢……
当我
有意和无意地思乡时,
脑海里
总是瞬间闪出这幅画面。
我的故乡是
豫西南的一个烟叶大县。
从儿时记事起,
最辛苦的农活
便是全家一起侍弄烟田。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
烟叶是当地农家
唯一的经济来源和生活希望。
为了种出上好的烟叶,
父亲每天早起第一件事,
就是去照看烟田,
整地施肥、防病治虫。
采摘烟叶的时节,
他便在烟田边搭上窝棚,
及时去除烟花,
观察烟叶颜色的变化。
碧绿泛黄、大而饱满的烟叶
在微风中荡起层层的波浪,
让父亲感到安慰,
“这烟叶就像你们上学的试卷。
一年一季,种烟也要交卷。”
父亲不仅是种烟的能手,
更是方圆十几里
有名的炕烟匠。
他烤出的烟叶均匀平贴,
透着金色的质感,
能够卖出更高的价钱。
所以,
附近的烟农
总是将自家的生鲜烟叶,
托我父亲在烟炉里烘烤。
父亲为人厚道,
以为别人所托,
是看得起自己的手艺,
“半炉烟也是炕,一炉烟也是炕。
咱不落钱财落人情。”
在他眼中,
炕烟虽然辛苦,
却是最好的营生。
有一次,他喝醉了,
把我弟弟叫到跟前,
语重心长地吩咐:
“长大了,
你要有门养家的手艺。
你们弟兄几个,
就看你是个干活儿的人!
我要把种烟的手艺传给你。”
弟弟在父亲面前
总表现出一副真实的农民雏形,
热爱劳动。
但一听父亲要传他这门手艺,
虽不反对,
却在摘烟叶时,
故意摘下尚未成熟的叶片,
让父亲大失所望,
“看走眼了!又是一个假农民!”
记得有一年,
顶着灼热的太阳,
我和父亲拉着架子车
走了十里乡路,
去公社的烟站卖烟叶。
当时,
卖烟叶的农人们
已是人山人海,
都在炎炎烈日下
排队等候质检和过磅。
我和父亲
拥挤在长长的队伍中间,
一寸一寸地向前挪动。
饥渴和炎热折磨着每个人,
让人汗流浃背,
心浮气躁。
卖冰棍的小贩
在旁边不停地叫卖着,
我垂涎三尺,
却不敢向父亲开口。
“你家的烟叶烤得真好啊,
金黄厚实,均匀妥帖,
一定能卖上大价钱!”
周围烟农的夸奖
是对父亲唯一的安慰。
我能看出父亲笑容的背后,
充满了
对这车烟叶的无限期待。
终于轮到我家了!
烟站验级员也就二十出头,
穿着绸衫,敞着怀,
打着酒嗝,走了过来。
他用手掂起几张烟叶,
对着太阳眯眼看了看:
“嗯,还不错!”
父亲凑过去,
笑着附和:
“是呀,张干部好眼力!
您多关照!
我家孩子多,
可全指望着这车烟呢。”
接过父亲递来的纸烟,
小张却突然变脸了:
“我秉公办事,
和你家孩子多少没关系。”
父亲连忙低头,
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一个瘦高的街痞青年
这时走上来,
嬉笑着对小张说:
“这车烟叶还行,
依我看,给定个二级吧?”
然后,
转头对我父亲低声:
“下次你卖烟叶时就找我黑龙,
我帮你卖个好价钱!
然后,你多少给我点儿烟钱。”
父亲有些不淡定,
“定二级?这咋行?”
小张眼睛一瞪,
挺了挺肚子,
指着车上的烟叶,
“咋不行?就定二级。”
他边说着,
边从
口袋里掏出验级单便要填写。
父亲急了:
“这车烟叶,我不卖了!”
小张吃了一惊,
勃然大怒:
“你敢不卖?”
黑龙上前,用手指着父亲:
“你敢抵抗国家烟叶政策?
今天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
父亲满脸屈辱!
看到父亲受了侮辱,
我顿时火起,
不知从哪里
得到的勇气和神力,
竟将高我半头的黑龙
拦腰摔倒在地,
撕打起来。
黑龙的同伙正要过来围攻,
引起排队的烟农们愤怒,
几个胆大的农民
也上前帮我和父亲,
“你们欺负农民算啥本事!”
他们截住
黑龙的同伙撕打,
连躲闪不及的小张
也不知道被谁打了黑拳,
眼窝发青。
烟站充满戾气,
场面混乱不堪。
愤怒激发的力量
让我在与黑龙的搏斗中
丝毫不落下风。
他有些怯,
“你小子练过功夫!”
嘴上却不服软,
“别打了,你以后跟着我混!”
我才不跟你混呢!
在众人厮打中,
忽听高处一声顿喝:
“都住手!”
众人闻声望去,
魁梧高大、黑脸环眼的
派出所所长老侯正站在烟堆上,
后面跟着烟站的李站长,
“你们要造反吗?”
都是卖烟叶的农民,
没人要造反,
便都住了手。
我也站起身来,
黑龙没羞没躁地让我把他拉起来,
“不打不相识,
以后咱们是朋友了!”
老侯是老革命,
人正派,有威望。
他瞪着牛眼,
从烟堆上走下来,
对着那几个街痞青年呵斥:
“你们想干啥?
私贩烟叶是犯法,
知不知道?”
又盯着验级员小张,
“活该!”
小张的绸衫
不知何时被撕破了,
胸前多了几道渗血的抓痕。
“你私自压级,是犯罪!”
小张顿时收起了往日的傲慢,
“侯叔,没有的事儿。”
显然,
他与老侯有些交情,
“我爸还说过几天请你喝酒呢!”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见老侯向我走来,
父亲终于爆发了,
“你们官官相卫!”
他使劲儿攥着我的手,
“咱烟叶不卖了,回去!”
烟农们一听这话,
也都叫着:
“不卖了,不卖了。”
“老程,亲家,别搁气!”
老侯在包村时
曾经在我家吃过饭,
尤其是对我父亲有六个儿子,
很是羡慕。
他有五个女儿,
没有儿子。
微醺时,
他还说要在我家选个女婿。
此时,
他叫了一声“亲家”,
让我父亲眼圈发红,
想掉眼泪,
“侯干部,高攀不起啊!”
老侯笑了,
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这小子,中!身手不错,
又嫉恶如仇,将来……
做我的女婿,接我的班!”
他这么一说,
让围观的烟农们
也笑了起来,
“侯干部可要说话算数!”
老侯大咧咧地回着,
“算数!”
大家又笑,
“看得起农民,
这才是好干部!”
一个正要冒烟的烟站,
一场正在酝酿的风暴,
顿时化作无形。
看着老侯远去的背影,
烟农们又自觉地排好队,
等着卖烟叶。
小张
跟在李站长的后面,
看着戴眼镜的站长
仔细地验着烟叶,
他负责记录。
黑龙依然
咋咋呼呼地跑前跑后,
却已经没有人搭理他了,
他显得很无趣,
只好跟我套起近乎来,
问我向谁学的拳路。
让我忍不住笑,
“我是从书上学的。
以后,你多看些书。”
他狠劲儿地点头。
我家的烟叶
最终被定为一级,
多卖了二十六元五毛钱。
拿到了钱,
父亲破天荒地
去供销社“奢侈”了一把,
给自己
买了盒“黄金叶”纸烟,
给我
买了一根冰棒和一支钢笔。
而且,
父亲竟然
还递给了我一根烟!
要知道,
此前他是根本不让我摸烟的。
我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
是个劳动力了!
许多年后,我回故乡,
正巧遇见
已经下岗的烟叶验级员小张
(已经是老张了)。
他见乡长在陪我,
惶惶不敢上前。
我特意叫住他,
递给他一支烟。
他接过烟卷,
闻了闻,
不住地点头:
“好烟!好烟!
能抽上你的烟是面子!”
他小心地将烟卷夹在耳后。
望着他头上的
白发和脸上的沧桑,
多年前留在心底的芥蒂
刹那间荡然无存!
我不由问起
黑龙和老侯现在如何,
他眼眶有些发热,
“侯叔走了!
不过,黑龙现在发达了。
他从农学院毕业后,
弄了一个猪场,
成了猪状元!
猪肉涨价,
他跟着数钱。
他经常说,
当初多亏听了你的话。
我顿时想起
曾对黑龙的搪塞话,
无端感慨一声,
“还真是不打不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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