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伯——黄埔二期学员
——写在黄埔军校建校百年之际
严诺夫
一九七九年春节的前几日,我接到老家父亲的电报:“大伯今年回老家过春节,你务必回来见他!”从小父亲就经常告诫我说:“没有大伯就没有你爸爸的今天,就没有你们的今天!”我知道,大伯在父亲眼里的分量。
我老家湖北省黄梅县龙感湖,解放前系江西省九江郊区,长江北岸,原名小池口严家闸。严家闸分大墩、二墩、小墩三个自然村落,据说是祖辈严氏三兄弟各居一墩。解放后,以长江为界,划归湖北省黄梅县管辖。因严家闸地势低洼,解放前又没有筑防洪大堤,每遇长江涨大水,洪水很易倒涌进龙感湖后湖,久而久之,形成一大片湖泊洼地,又叫龙感湖后湖。
正是老家屡发水患,加上又紧靠长江,交通便利,出外逃生谋生的人很多。一九二四年长江泛洪,眼见大水淹没稻田和水塘,大伯知道当年又要挨饿受冻,他头项一斗笠,冒雨出走。一九三五年,已是国民党一军队营长的大伯,将我父亲召去见面,要我父亲去上海学驾车。一年后,父亲还是通过大伯在江西省公安厅任职的黄埔军校同学,介绍父亲在江西伪公路局开汽车,后辗转江西各地。若不是大伯将我父亲从老家召出,父亲很可能终生务农呢?!
一九五八年,湖北省调集全省部分军转干部和知识青年,开赴龙感湖后湖,垦荒拓地,在水洼地建起了国营龙感湖农场辖省农垦厅。我老家正处在建总场的范围内,祖祖辈辈种田的老家人变成国营农工。
说起来有缘。我的出生和成长地江西赣州,虽与我原籍跨两省,又相距一千多里远,却有割不断的渊源。
清光绪年间,赣县白鹭秀才钟谷在黄梅任知县多年。在任期间,他亲率士民修筑长江大堤。得知经费不足,他不惜从赣县老家折出巨额家产补充,一时被喻为“赔钱的知县”,当地士民将河堤命名为“钟公堤”,并为其立生祠。钟谷也因治水有功,被朝廷署于知州,荣升外郞,加三品衔。
大革命初期的一九二八年二月,黄梅籍上海大学生宛希俨,被派往赣州搞革命,曾任中共赣西南特委。长征途中第一位牺牲的红军师长洪超也是黄梅籍人士。他是在长征突围中,阵亡在赣南信丰新田乡的。现当地驻军和政府已为他重修墓冢。
据了解,现在赣州的黄梅籍人近千人。他们有的是党政领导,有的是现役军人,有的是科技人员,有的是在读的大中专学生。
巧的是,在二00六年十二月当选的赣州市第三届人大代表中,竟有我老家严家闸的三名姓严的代表。我是大墩人;驻赣现役军官严国雄是二墩人;章贡区经贸委严晓云女士是小墩人。一个自然村,在外省设区市有同一届的三名人大代表,全国也罕见,成为赣州市人大的一段趣闻。
一九七三年下半年,我父母与小妹从下放的宁都山区迁回老家时,正是动乱的文化大革命期间,老家人接纳了外出多年,且背着“历史污点”的父亲。第二年又将小妹转为国营农工。在老家人的帮助下,小妹很快进了砖瓦厂,后又转入纱厂。自父母和小妹回老家后,我每年均会利用探亲假去看望他们,与老家人结下了难舍难分的情缘。
一九七九年的春天,是个大地回春的日子。大伯约定回老家的那天中午,我和父亲及几位亲戚早早地就站在河堤上,等待大伯从小池口坐船而来......
大堤旁的杨柳已经发芽吐青,湖水随风荡起微微轻波,我的思绪仿佛回到了五十五年前,大伯从这里走出去,走过的半个多世纪的漫漫人生路......
那可是个风雨飘摇的年头,暴雨瓢泼而下,大伯不顾恶劣的天气,他要冲出去,冲出去,去寻求光明之路,去寻求阳光灿烂的明天。大伯在武汉读省立高中时,受中山先生思想影响,信仰“三民主义”,非常关心国家命运和前途,立志要为中华复兴而努力!
他走出的第一步,就是选择与在省立中学毕业的同学结伴南下,去追寻孙中山先生“创造革命军队,来挽救中国的危亡”的广州黄埔军校,成了该校的第二期学员接受军训。
大伯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要步入国民党军队的最高学府,显然非同一般。因他有文化有抱负,黄埔军校毕业后,紧接着参加北伐。北伐中,大伯屡立战功,职务也随之扶摇直上,几年后晋升为骑兵营营长。
一九三五年的一日,大伯将我父亲召去武汉。在黄鹤楼上,大伯拿起一张报纸,指着报上“上海驾驶学校招生”的广告,对我父亲说:“三弟,你就去上海学驾驶汽车吧!”没等父亲回答,他又叫下士替他拿上两佰银元交给父亲。他交待一佰银元给年迈的爷爷添置冬衣和补贴生活;另一佰银元作为父亲去上海的学费和生活费。
临分手时,大伯再三叮嘱父亲:“三弟,你在老家不要逗留,要尽快赶到上海去!”不知是大伯对时局有所预见,还是有其他不便说出的原因?当时,父亲还很久都想不通。按常理,已是营长的大伯,将自己的同胞兄弟留在麾下、亲手栽培,应该是不难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吗!大伯没有这样做,他真是有博大胸怀和远见卓识吗?!
解放前夕,大伯已升任国民党二四八师少将师长。临解放前,他所在的国民党部队在云南全军起义,他成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部的副师长。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后,大伯因急性阑尾炎开刀,未随部队开赴朝鲜战场。
等待组织重新安排,还是作其他选择?大伯却恰恰选择了后者,而且自愿回到老家当一名乡村教师。他的很多同事和部下对他的这样选择,非常不理解,纷纷劝他去找时任湖北省主席的李先念。要他通过李先念这位黄冈大老乡,安排一个相应的职务,这应该是合情合理的。然而,大伯始终没有这样做。
这大概是大伯二十多年来戎马生涯,出生入死,他太累、太疲倦了?他希望再不出头露面,不招惹任何事,心平气和地安度晚年。也可能是他终生的愿望和抱负没有实现,他厌倦了翻来覆去的政治风云,他需要修身养性,以平常心做人和做事。
事与愿违,一九五七年那场扩大化斗争,大伯还是没有躲过这一劫。据说,在那场人人过关的斗争中,他将一些青年教师的过激言论,全部承担一身。最终被打成“极右”分子,押送湖北沙洋劳改农场,劳改15年。
还是那么个风雨如磐的日子,53岁的大伯怎么也没有想到,历史就是这样翻云覆雨一次一次地戏弄他,一次一次地躲也躲不开,最终还是成了“阶下囚”!
劳改农场的生活是苦涩的,然而也是幸运的。考虑到大伯年事已高,他又必竟也有一定的身份。劳改农场破例允许他带家属,我大妈始终陪伴大伯,照料大伯。同时,劳改农场也不安排大伯做重体力劳动,他只需在仓库记码登账。
尽管外面在轰轰烈烈地搞运动,在不断深挖隐藏在二、三线的阶级敌人,但劳改农场相对平静,相对安全。因为监狱是不允许任何人冲击和带犯人出去斗争的。
大伯的一生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15年刑满后他即留场工作。那正是是非颠倒的一九七二年,可以设想,如果将大伯放到外面去,他少不了挨批挨斗,恐怕也性命难保?!
粉碎“四人帮”后,随随着落实党的各项政策,大伯的问题也得到一步一步的解决。先是摘掉“右派分子”的帽子,接着又恢复了他“起义军官”的身份。一九七九年元月,组织已将大伯安居在湖北沙市,等待新的工作安排。
于是,这春暖花开的季节,大伯决定回到阔别二十二年的家乡过春节。
船缓缓地过来了,已经可以看见船头立着一位精神矍铄、满头银发的老人。他选择站在船头,可能便于更好地眺望。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风云变幻,看着水波荡漾,看着田园风光,看着父老乡亲,看着不断变化的大千世界......
我和堂哥上前去搀扶他。大伯个子不高,身板就很挺拔,握着我的手非常有力。只见他从桥板上一步一步正步走向岸边,完全是一副行伍出身的架式。
“大伯,您好啊!我是诺夫!”我自我介绍,因为他曾没有见过我。
“噢,是诺夫。真是个英俊青年!”大伯眼睛一亮,直觉告诉我,他在我身上,看到他当年风华正茂的影子。
“听你爸爸说,你的文章写得好,很有文采。”大伯一边被我扶着走,一边夸我。
“写得不行,不行,还要请大伯多多指点呢!”我知道,大伯的文章写得好,特别擅长写格律诗词。
“好哇,过几天我们来切磋、切磋。”大伯的笑声朗爽,这是一种富有磁力的笑声,完全放松的笑声......
大伯谢绝了亲戚的盛情,坚持在祖屋搭了一张床住宿,同时他又答应轮流到亲戚家用餐。他说,这样即可以让他重温少小时家的温馨,又可以逐步熟悉亲朋好友。
在那段日子里,我陪同大伯去过祖坟山凭吊先人。在祖辈的墓前,他说,他没有很好的尽孝。我知,我父亲辈是三兄弟,父亲三岁时,奶奶就病故。爷爷一直务农,家境不富裕。因此,土改时成分划为下中农。正在爷爷将三个儿子抚养成人,大伯和父亲又相继外出。一九四五年,父亲在江西宁都开车时,才将爷爷接到身边养病。不久,爷爷病故。后父亲将爷爷灵柩车送老家。在老家的爷爷丧事是二伯操办。正在西北军队任职的大伯,没有赶回来参加爷爷的下葬,是他一生的憾事。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可以理解。
我陪同大伯去过农场总场,又去了总场纱厂、糖厂、砖瓦厂和邻近的几个分场。所到之处,一派欣欣向荣的新景象。几天下来,大伯感概地说,没想到,解放三十年,长江大堤越修越高,越修越宽。从此,龙感湖再没有水患。没想到,世辈为农的老家人成了国营农工,不少农工又成为了工厂工人,老家人过上了丰衣足食的日子。从中,他鼓励我,要坚定地相信中国共产党的领导,要相信社会主义祖国!
为求教大伯,在大伯闲暇时,我将当时学写的一首诗呈他阅改。我的诗这样写道:“十年一场梦,白了少年头;功业未及建,岁月蹉跎流;志者事竟成,闻道有先后;挥笔勤疾书,青春永长久。”
诗很稚嫩,却欲表达我当时的心情。大伯看得很认真,在诗句旁边划满红线和写满批释。
他对我说:“诺夫,你写的这诗有一定的立意,但如果按照格律的要求,对仗和平仄都不很合格。”他若有所思后,又说:“不过,古典格律诗词也过于拘束,也要改革,要吸收新诗的一些元素,推陈出新吗!”此一番话,我不知道,大伯是评诗,还是对我今后人生道路的指点?我只是不断地点头说:“对,对!好,好!”
大伯回沙市后,不久升任沙市政协副主席,兼任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即“民革”)沙市委员会主任委员、湖北省政协委员。
一九八一年春,大伯作为湖北省政协委员参观团成员,到英雄城——南昌,参观了“八一起义”纪念馆、滕王阁等纪念地和风景名胜点。大伯电话约在南昌工作的我大姐到他下榻的宾馆会面。
鉴于大伯一生未生育,身边的大妈又病故,一九八一年,沙市党政部门建议并同意:大伯可以将一至二位旁系亲戚迁到沙市,安排工作,照顾老人。大伯曾与我父亲商量,希望我去沙市。后听说,我已有未婚妻,即将在赣州完婚,故放弃。最后他在老家选择了一个侄孙子和侄孙女到沙市工作,与他为伴。
一九八二年元月,我结婚时,大伯还邮来一床当时全国有名的沙市产“鸳鸯牌”床单,表示祝贺。
大伯的这些做法,均表达了他对后辈的关怀和呵爱。
真是位深明大义的老人!
大伯曾是蒋家二公子蒋纬国的黄埔同学,又是中山先生灵柩迁至南京中山陵的护卫兵。他与很多国民党军政要员有过交往。解放前夕,为使他死心塌地为蒋家王朝卖命,蒋介石的死党早早地将他的二任妻子——甘肃天水女子及金银首饰空飞台湾。等于断了他的后路!
自任沙市政协副主席的大伯,不顾年事已高,写出多篇回忆文章,在湖北省和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发表,以尽他为统一祖国、振兴中华的绵薄之力。
大伯的这些努力,引起了时任全国政协主要负责人的关注。
一九八三年,中共湖北省委决定调大伯去省政协,任湖北省政协常委。临去前,他在沙市的同事和老部下设宴欢送。盛情之下,过去对酒不太沾边的大伯,破例多喝了几盅。结果,引发脑溢血,经抢救无效病故,时年79岁。
父亲与我老家的一堂哥,代表家乡人赴沙市,参加了大伯高规格的遗体告别仪式。
虽我与大伯仅有一次短暂的接触,但的胸襟和风范长留在了我的心里,永远不会忘却......
今年6月16日,是黄埔军校建校百年纪念日。中共中央举行了高规格的纪念活动。海内外黄埔军校同学会也纷纷举行各种纪念活动。值此时,我不由得深深地愐怀我的大伯——黄埔二期学员严正老人。
故追记了上述的一段文字。
写定于黄埔军校建校百年的二0二四年六月。
(作者:农工党江西省赣州市委会原专职副主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