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 竞 网名:岩上牧人
故乡新熟为什么常入我梦里?新熟既是故乡山水年复一年的馈赠,也是乡亲不停劳作的期望,更是我魂牵梦绕的挂念。每当我念及故乡,自然会想到新熟,故乡新熟撩人的场景就闪现在我脑际。
我的故乡有迷人美丽的山水。村子四周遍布着形态各异的山峦,血脉似的小河将其连成一体。故乡的山仰仗巍峨的幕阜山脉 ,在大幕山西南支脉的白羊山北麓,绵延成起伏平缓的山波。普通朴实的山啊,在地方志上找不到名,散发不出丁点儿历史文化的韵味。但她又是那么厚实肥沃,易生易长作物,处处丰满茂盛,洋溢着生机。故乡的泉水像玉液琼浆,尝一口心旷神怡。从地下涌出的泉山遍布在家家户户的井里,冬暖而夏凉。即便在山上,也有一汪山泉滋润着干渴的乡亲。故乡的山水富有灵性,牵挂着乡亲的冷热,处处温情脉脉。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故乡的祖祖辈辈倚着那方山水繁衍生息。故乡既产稻谷红薯玉米,也出白菜萝卜辣椒;既长松竹梨,也出桑茶麻。无论是山上的地,还是山下的田,都能让沾染过汗水的种子在一个季节里长得郁郁葱葱,而在另一个季节里还原成沉甸甸的果实,这种生命力让我惊叹!象勤劳善良的乡亲,有多少儿女就供给多少衣食。故乡健壮的筋骨靠的是五谷杂粮的支撑,故乡温柔的容颜凭的是桑茶麻果的滋润。故乡的日子常常平静如流水,只有新熟和传统的年节,才能够掀开这种平静,引起涟漪阵阵。
故乡新熟拥着骄阳走进我梦里。记忆中的新熟来之不易,是汗水凝成的。每年7月中旬早稻成熟时称作新熟,是乡亲们一年中最劳累的农忙。读过书的父亲是村子里的百事通,熟悉水稻的生长习性,浸种育秧、栽禾施肥、返青拨节、除草防虫、抽穗扬花、收割贮藏,父亲都悉心打理,从不怠慢。一粒粒金色的谷种在故乡的水土里孕育,在父亲的呵护下欢乐成长。待到田里一片金黄,低头的谷穗被晚风吹得摇头晃脑时,便到了抢收早稻和抢栽晚稻的“双抢”时节。
每到“双抢”,田里低头的谷子和狂长的秧苗一个劲地催着人们不停地劳作。不管是集体生产还是承包到户,男女老少都不会有空闲。割的割,搭的搭,送的送,晒的晒,看场的看场,人人都在忙碌。“双抢”正逢酷暑,学校都放了暑假。那时天还没亮,父亲就张罗着一家人下田收割。火辣辣的太阳生怕冷场似的,急忙跑出来把每个人照得汗流浃背。田野上只见女人低头躬背一手抓住稻杆,一手挥动镰刀割着谷;男人双手操起谷把一边踩动脱机,一边在脱机上快速翻转脱粒,伴着嗡嗡的脱粒声不停地来回穿梭,不是泥水飞溅,就是稻灰飞扬。汗水从打着赤膊的男人身上直淌,将女人的汗衫紧贴着前胸后背,收获的喜悦让每位劳动者释放出无限的激情!
刚收割完谷子,又忙着整田栽禾。经过翻犁、磙压、耙平,把长满密密麻麻的禾蔸和到处泼散着农家肥的稻田整理得平坦如镜。紧接着一阵扯秧栽禾的忙碌,田里又披上一层新绿。“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我不禁想起陶渊明的诗来,只不过故乡的田落在山间,送来的却是近处阵阵的山风。难得在正午歇一歇,忽然一阵狂风带来一团乌云降下一场暴雨,又把疲惫不堪的老老少少折腾在晒场上。这个季节,成群的麻雀盯着晒场叫个不停,与看场的小孩捉着迷藏;最可恶的是苍蝇和蚊子快速地繁殖,不分昼夜地轮番侵扰着人们的梦。面对摇得欢叫的风车和满筐满箩的收获,颗颗都是汗水,粒粒皆是辛苦啊!
新熟时最兴奋的是吃新。把刚晒干的新谷脱成米,吃用新米第一次做的饭,称为吃新。吃新的隆重不亚于过年,忌讳家里来客。吃新时就近挑选吉日,尽力置备酒菜,在谢过与农事相关的土谷诸神后,一家人像吃年饭一样热热闹闹,庆贺新熟的到来。在单纯用食物撑饱肚子的年代,我猜想吃新避开来客的习俗,人们担心的恐怕不是来客,犯愁的倒是一年中的食物不够罢了。
米饭一直是故乡一日三餐里的主食。如今乡亲们早就不愁米饭不够吃了,不少人家的饭碗还越用越小。在我的记忆中,故乡的新熟充满着人们热切的希望,是大人小孩一齐盼来的。且不说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的三年饥荒,对故乡六十年代中期出生的人来说,米饭也是三餐碗里不可多得的俏物。每天能吃上饭,再让红薯杂粮汤水填饱肚子就很满足了。吃饭时大点的孩子习惯于抢大碗盛饭,生怕自己吃不饱。最难的是青黄不接,要吃粥,还得等新熟,水煮大豆和干薯丝汤,吃得人酸水直呕。在缺衣少食计划包揽一切的年代,到物资供销粮食商业等单位工作,更是人高一等的荣耀。对农家子弟来说,跳农门吃皇粮是梦寐以求的事情。恢复高考后,农家子弟像找到救命稻草似的,千军万马一个劲地挤着过独木桥。一句“你是想穿皮鞋,还是草鞋?”成为老师激励农村学生的经典。父亲为我劳累到第十八次新熟时,我总算挤过了独木桥,从此渐离了新熟。
岁月轮转,我远离了新熟,却走不出故乡。皇粮虽好,多是陈的,怎么做也做不出新熟时的味道来。父亲每次吃新时总要亲自或托人送来一袋子新米。新米饭散发出来的是故乡的山水气息,凝聚的是郁郁浓浓的亲情。我的身体不能缺乏这种物质的滋补,我的品质怎能撇开这种气息的熏陶!
父亲去世后,我有多年没吃到故乡的新米了,故乡的新熟渐行渐远,新米饭的香味儿成为淡淡的记忆。今年的新熟,想不到大哥亲自送来一袋子新米。我抚摸着新米,一粒粒仿佛像颗颗晶莹的珍珠,更象滴滴凝固的汗水。看着头发花白一脸苍桑的大哥,我禁不住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