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水的姜萍，淮安的掼蛋：他们就是苏北的一体两面精华热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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涟水的姜萍，淮安的掼蛋

他们就是苏北的一体两面

城市头条/淮安

没有不被水流过的土地

没有不被商业塑造的城

吾球商业地理：

黄河的滋润与侵扰，以及平原多战场，让这里的人惯常吃得世间苦，也能找到人世乐。这为什么是苏北在教育上成为卷王，而“县中模式”由此诞生的原因。但与此同时，淮扬菜由此扬名，而掼蛋更是从这里出发，席卷全国各大圈层。所以，我们不难想象这里会冒出一位姜萍。尽管争议纷纷，但我们还是认为，在一个善打掼蛋的地方，出一个数学出色的人，还是有不小机率的。当然，对姜萍来说，在主业闲暇之余，不放弃对数学的热爱，往深钻研，走得通就走，走不通图一乐，如同打一局高难度的掼蛋，也是挺好的事。

采写/陶林；主编/王千马

图片/王千马；编制/大腰精+牛儿响叮当+哟嚯

江苏北部地区，也就是广为人知的“苏北”，在历史上频受黄河的水患侵扰，所以留下了一大串与水有关的地名，淮安市涟水县就是其中之一。

它与我（指本文笔者陶林）的家乡盐城市阜宁县只隔着一条故黄河古河道（习惯称废黄河故道）。一边因为地势低洼，所以有涟涟清水，叫做涟水；一边因为地势稍稍高一点，所以称为高处安宁，“阜宁”。

而废黄河之废，就因黄河改道而废，当年的径流决堤，由夺淮出海，改从山东入海，旧的河床直愣愣地留在了原路上，便被废了，成了一条孤独而细小的河，安安静静地横亘在苏北之地。

最近一次阿里巴巴组织的全球数学竞赛，让废黄河边的涟水小城被全国热议，一位叫做姜萍的十七岁中专女生因为考得了12名的好成绩而被瞩目。大家都在查涟水在哪，发生什么事了。最初得到消息，我也一愣，想着是我老家旁边的那个涟水吗？仔细看还真是，震惊，也感到与有荣焉，不禁聊发思乡之情，借此文聊聊那里。

我的老家在阜宁县益林镇，从地图上看距离涟水县城二十公里不到，属于绝对的近邻。然而就是一道故黄河，隔开了两县和两市，使得我自小就听说涟水，但就没去过。这真是神奇的事。

县域的划分就好像是在大地上画了一道无形的墙。我们就认准了十里之外那就是淮阴（那时候还没改名淮安）地界，除了赶一些乡村的大集，没有人闲着往涟水境内跑，更别提去往涟水县城跑。即便是急救送医，也要去几十公里外更远的本县县城，明明送到涟水更快更高效。这真是一个奇特的事。

【益林镇和涟水城近在咫尺，却被废黄河隔成两个世界|来自截图】

邻县完全成了一个地理名词。这个地理名词不是抽象的，十里不同音十分明显，虽然都说着所谓的江淮官话，涟水口音就比我们听起来更“硬”一点，很多词用得也不一样，比如我们这里叫“背”东西，涟水人叫“掮”东西。两地口音之迥异，一目了然。再比如说吃货，都是馓子，我们喜欢吃又粗又大把的馓子，而涟水人讲究，喜欢吃细细小小的“淮安茶馓”。所以，在我成长的历程里头，也没有听说两个地区有多少通婚的家庭。

这里是苏北平原，并不是高山大河阻隔的山地，行政的区划就是这么神奇地把人们分成了“我们”和“他们”。因此网络上的名梗“散装的江苏十三太保”一点都不假，而且现实情况是只有更散，一盘散地。然而现实里，全国人民不这么看，他们一致认为这一大片都是“苏北人”。

提到苏北，就是上海滩里斗狠的一帮人，又或者是靠着手挖肩挑修筑好一条灌溉总渠的地方。总而言之，是一个野性的，落后的欠发达地区，跟文明和富庶不甚搭界。这样对苏北的理解，其实有点像是西方人对中国形象的理解。我作为苏北人活了四十年，经常遇到江南人说“我们是苏南”，中部人说“苏中和苏北不一样”的尴尬，甚至有朋友直接贴脸开怼“你们苏北很穷”，纵然不是地域黑，也没法过多解释什么，毕竟咱偌大的中国还是一个发展中国家。

当然，对这一片土地，我也从历史中找到了一个更好的历史地理名词来概括：淮安府。

太远了没法说，但是明清时代，这一带的确都是淮安府所辖之地。

我们今天对“淮安”二字不甚瞩目，大概很多人提起来会说那是周恩来总理的故乡。又或者更读一些古，知道那里出过一个制造成语的高人，淮阴侯韩信。可历史上不一样，淮安府是关系到自隋开大运河后历代朝廷命脉的大府治。

它是赫赫有名的京杭大运河的枢纽城市。特别是元明清三代，淮安府对于帝国之重要，犹如是今天的北上广深。与之相关的，就是依托京杭大运河的漕运。帝国通过运河来解决东南诸省的粮食、钱帛甚至人流往北方运送的问题。因此，掌管这条运输大动脉的漕运总督衙门被放置在了淮安府。

如果到淮安市区去，还可以见这个曾运行几百年的总督衙门的旧址。在这个府衙里，坐过诸如徐有贞、史可法、陈子龙、阮元、袁甲三、彭玉麟、李翰章、张人骏等一时之名臣。随着海运取代漕运，乃至后来的津浦铁路修通，京杭运河变得不再热闹。就像是山西对关外贸易的大宅门，陈年的府第展示着一个时代的辉煌与没落，只留下一句源自清代文献的网络名梗：“百万漕工衣食所系”，出自明清两代的保守派反对海运取代漕运时反复提及的理由。

【因为淮安处于运河与淮水交汇之地，所以是漕运枢纽|来自网络】

每到新技术与旧利益格局开始博弈，这句话就会被翻出来说。说的是漕海旧事，意思倒挺形象准确，就像今天的新能源与旧能源之争，电动车与传统燃油车之争，也像是中国的新兴产业集群与欧美日韩传统产业集群之争。

对于帝国财政，这个枢纽点尤其地重要，整个淮安地区显现出跟周边格格不入的“朝廷”气质。比如整个苏北地区普遍爱听的是淮剧，淮安推崇京剧。当然，主要也可能是推动京剧产生的徽班子，是从淮安府集中然后上京献艺的。淮安附近也有很多八旗军的营盘子，除了把部分古早的北京口音带进来，还把北京城很多的东西给带进来了，比如说北方豪量的饮酒。

淮安的酒厂真是多，名酒品牌也不少，很多酒厂就在运河节点的那些个小镇上。行车经过那里，很远就能闻到酒糟的气息。再能饮的人到此地都要谦虚三分，因为他们夸口说“本地的麻雀也有三两的量”。为了给酒配菜，于是又诞生出八大菜系里“淮扬菜”中“淮”菜系，有软兜长鱼、蟹粉狮子头等等，因为比较清淡、鲜美、不辛辣、不油腻，口味中正允和，也被淮安老乡周恩来总理点成了国宴标准菜系。

另外值得一说的是，淮安的烤鸭很正宗，是北京全聚德烤鸭的最早开分店的地方。这个早，应该是在晚清时代了。我们周边的人都知道，除了北京之外，正宗的北京烤鸭可以到淮安去吃。

一个部级的漕运衙门和几百年帝国的漕运事业，给了淮安别样的繁荣。可能过去有多辉煌，现在就有多平静。但平静并不代表着无聊，五十多年前，淮安这个小城运河边，一个就叫“漕运镇”（原名南闸）的小镇子，四个傍着运河打牌的牌友，摸索出用两套扑克牌打升级游戏的玩法。这就是如今闻名全国金融和创投圈子的“淮安掼蛋”。

【闲暇时期玩把掼蛋，既是动脑子，也是社交|摄自陈果】

“掼蛋”，就如同淮安把“背”叫“掮”一样，我们这边叫“扔”，他们叫“掼”。“掼蛋”，就是“扔炸弹”，打这种扑克牌游戏的核心之一，就是扔炸弹技巧。除此之外，还要讲究读牌、算牌，默契的对家配合和得失皆为有趣的良好游戏心态。

掼蛋，应该是中国人在接受了西方的扑克牌游戏后发明出来的第一种流行的玩法。最先就传到了一河之隔的我老家，随后就有了“吃饭不掼蛋，等于没吃饭”的这一句口号病毒。掼蛋游戏，我十多年前就学习上了，一直当成本乡本土的私好。真没想到，好玩的东西就像是人才，藏也是藏不住的，如今开始被全国的人们所了解了。不会的，赶快去学习，乐在其中。

聊完了淮安，那就再说涟水。

这个小城，并不是光因为出了个天才少女姜萍才首进历史。对于有些人，这个似乎不知名的小县城维系着一生的荣辱和剧痛，比如名扬天下的战神、华东野战军的指挥粟裕将军。抗战期间，他率领着新四军的部队，长期与日军在苏北周旋、对峙和作战。解放战争期间，他又和国民党军队围绕着涟水这个不起眼的小县城，打了几战。他的对手，是赫赫有名的张灵甫的新编74师。这场战役今天已经被记入了解放军的战史，堪称是一次小型的“斯大林格勒保卫战”。

而对悍将张灵甫来说，他也将涟水之战视为彻底解决苏北共军力量的最后一战，他把号称御林军的74师全部精锐都压上，清一色的美式装备，潮水一般发动攻击。两战涟水而不得，最后还是靠着火力优势三战夺取了涟水。

有关那次天地修罗场一般的大战，我小时候听家乡老人们说都有印象。炮声持续响了许多天，双方战死的人堆积如山，那段时间周围村庄的人们都不敢靠近哪怕任意一条小河边，因为冷不丁就会发现漂浮的战士的尸体。最终，由于双方力量悬殊，华东野战军退出了涟水向山东解放区集结。由于损失了一位军级的纵队司令，以及相当的战士牺牲，此役也成了战无不克的粟裕将军一生的心痛，经常复盘这场惜败。

张灵甫虽然取胜，但也付出了了近9000人伤亡的代价，可以说74师精锐几乎全部折损在了涟水战场，即便是再行扩编补充，也达不到那种巅峰战力了。这也导致他数月之后，便在孟良崮，向人民彻底“交代”了。可以说，是涟水县点燃了他生命爆炸的导火索，只不过不漫长的爆炸落在了孟良崮那个山头上。

经历了大战洗礼的地方，再开局，不可能富裕到哪里去的。不过这里的人们都比较贵生、豁达、珍惜生命，珍惜来之不易的美好生活。埋头过生活、抬头看天空，平素都比较闷，不与人争长短，低头找乐子，把艰苦的日子过出滋味来。辉煌也经历过，苦难也反复过，休养生息，修生养性，抱着始终一种乐观的态度向前走。

我是见证过那样的日子的，沿着废黄河两岸，几个国家级的贫困县努力找活路脱贫，各种产业都曾尝试并努力过。目前，这些个贫困县都在大干光伏、风电、储能这些新能源产业链，已经蔚然成气候，假以时日，一定会迸发出别样的活力。

【由著名浙商陆汉振投资的淮安锦纶化纤助涟水跑出“加速度”|图片由厂方提供，摄自陆志栋】

除此，要脱离贫困，就是要让人们从公共资源匮乏的状态里走出来。这里的人们认识到首要的一条，就是靠劳务输出攒钱，然后供娃娃们念书求学，通过知识改变命运。如今网上铺天盖地说的江苏教育“卷”，就是从苏北这一片的县城里开始卷起来的。这种卷，起源于应对高考而摸索出来的“县中模式”：敬业的老师和刻苦的学生高度配合，海量刷题，一分不让，就像是当年备战一样备考。没有人有空去质疑这种考试选拔的制度该不该，有什么问题，大家就是要拼一把不甘的青春，就是要在考场内死磕，其余并不。

我自己也经历过这种“县中模式”的教育，苦是真苦，但无论是作息，还是备考的节奏，学校安排还是很科学的。最关键的是，老师们也很刻苦、敬业，发现读书的好苗子，不问出身，全都扑上来狠抓。他们的报酬并不因此有什么变化，但是爱才之心拳拳，抓好每一个读书的种子，是一种油然的使命感。

这种“云价值观”，慢慢就成了江苏全省的普遍共识。千好万好，不如娃娃读书好。

【由淮安某中学原校长所打造的“县中模式”|来自截图】

创办“京东”的刘强东就多次提到，考上了北京的大学之后，全村人给他凑路费进京。也恰如网上说的现实主义段子，一桌成功人士凑在一起吃饭，桌上最耀眼的那个绝对不是业最大、财最多、权最重的那个，而是孩子读书最好的那个。哪怕是不搭边的服务员进来，说一声自己的娃考在哪个重点大学，全桌人都要起身敬酒。在这样氛围里头，涟水县出现姜萍这样的小姑娘一点不奇怪。

重学重教，是一种非常普遍的小县城执念，是一种对命定不甘的努力。别忘了，这条淮水，这条废黄河，整体流域是一个非常特别历史人文区域，一个“帝王带”，在历史上除了特产盐粮之外，还特产皇帝。当年秦始皇巡游天下，到南京埋金以断龙气，大概怎么也没想到二三百公里之北才是中国历史的“龙脉”之所在。整个流域圈内出了刘邦、项羽、曹操、孙坚、刘裕、朱元璋等等这样诸多开国之君，连汪曾祺老先生都在小说里感叹“有的地方专门出皇帝”。

历史沉淀旧了，乡人帝王少贫自强的故事流传多了，大家都觉得没有啥事是命定不改的，疾风知劲草，唯有努力不懈，才是人生之奥义。

姜萍这姑娘，一眼看，这名字就是来自我们平凡的苏北，再看一眼脸面，就是一张苏北乡村女孩的脸。刚柔并具，但是充满了水的灵动。

她在涟水县读一个中等职业学校，学习之余钻研数学，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因为家境原因，她必须选择去读中专，依靠职业教育减免学费的政策来获得继续学习的机会。否则，她就不可能再有时间钻研她热爱的数学。

天才就是这样的稀缺资源，指望着一定数量的人群里凭着概率出现。唯有把基础教育和生活保障都搞好了，一个有天赋的小孩，不管在哪，可以念书，有闲暇，都能走出来。

我个人认为，这是中华民族最好的时代，一个农家的女生，考虑到偏科，读高中考大学成本高、出路少，念个中专学习手艺，但不忘初心，不放弃自己的兴趣，又遇到了一位爱才惜才的老师作为最好导向，进而打开人生的新格局。

最近，网络上又有声音开始质疑姜萍的考试成绩和真实数学水平。我想说，这些人真太小人之思了。在我个人看来，读书求学这件事，本来就是为成为一个心智健全的人，而不是一个心理上的婆罗门而存在。如今，高等教育已经在中国大众化了，完全没啥必要搞门户之见，壁垒森严。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姜萍从中专学起，学做服装，未必前途就比念大学差。衣食住行，乃是万年不变最基础的消费领域，认认真真做好服装行业，前途无量。女孩姜萍的志向，是学好基础剪裁手艺，然后到大学里去学习服装设计，做一个服装设计师。从前途角度，肯定不坏，更不比那些居心叵测的人坏。浙江、江苏的大型服装企业，实在是太多了，也很缺乏有头脑的高端人才。学好一门服装设计手艺，到哪都是一样的人才。

在主业闲暇之余，不放弃对数学的热爱，往深钻研，走得通就走，走不通图一乐，如同打一局高难度的掼蛋，也是挺好的事。

人生，就像我们曾经在历史中起起伏伏的故乡，苦在其中，也乐在其中，不变的是对其持之以恒的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