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赏悲剧要有上帝的目光与情怀。这辽阔的忧伤啊!……

人类的近代史是从路开始的。
当然是海路。因为哥伦布和麦哲伦的那次航行,让世界第一次成为相互连接的板块。我想,真正的“全球化”记忆就是从那个时代开始的吧。
再后来,伴随着铁路和航空业出现,工业文明的成果得以迅速传播,惠及今天。
物联网,那是现代商业文明之路。这条无形的路,正以无形的方式改变着人类的生活。
哦,人类发展史的辉煌链条,仅仅是“路”的变数而已!
在时代的前行中,总是有些人承前接后,在时间的流转中显得意义重大;在人类的发展史上,总有些事影响深远,成为历史深深的烙印。
有位诗人说过:一切通往远方的道路也将通往未来。道路,其实就是人类生活的航线啊。
古老的丝绸之路,将东西方文化板块连接。穿越漫长的岁月,丝路文明与世界文明逐渐交融,如同一首诗照亮未来。
丙申七月,中国作协吹响“草原丝绸之路”采访集结号,我有幸忝列其中。
第一站在宁夏。这里是中国国土资源作协副主席徐峙的故乡。他对宁夏的历史了如指掌,一路上,自豪地推介他的家乡:灵州—银川—凉州道的北行道路和军事重镇固原,负载着长城及丝绸之路的商业贸易。
查看史料才知道,草原丝绸之路由中原地区向北越过古阴山、燕山一代的长城沿线,向西北穿越蒙古草原、南俄草原、中西亚北部,直达地中海北路的欧洲地区。
唐代韦蟾诗有句:“贺兰山下果园城,塞北江南旧有名。”这样的诗句并非随笔涂之,而是诗人有感而发。一句好的诗,往往是诗人用心灵和灵魂吟唱一方水土的时代情怀。由此可见北道银川丝绸之路胜景。
行走在西夏古城,观看《西夏盛典》。其实,哪是盛典?是悲情西夏。盛典,那不过是编剧者心中的理想吧。作者的立意和观众的目光,定格在近处的葱郁与远处的苍茫,那古老的黄河文明,那神秘、浓郁的西夏历史,那雄浑的大漠风光,让我忽然领悟到此处何以成为千年丝路的起点。
想象的力量超乎我们的行走。
贺兰山和阴山是自然的馈赠,既是一种阻绝,又是一种契机。自然的鬼斧在这里创造出“塞外江南”的胜景,人文的神工将此地化作文化枢纽。于是,丝路历史与现代文明在宁夏找到了契合点。在万古诗意滋生的长空之夜里,仰望这星光的闪动,是怎样的感动和难忘?
漫步于目断四天的河套平原,除了“塞外江南”的胜景,我更羡慕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宁夏是回民聚居地,这里有大批信仰伊斯兰教的信徒,称为穆斯林。我对穆斯林的第一次文化感知源自霍达的小说《穆斯林的葬礼》。这本“现代中国百花齐放文坛上的一朵异卉奇花”(冰心)精彩讲述了穆斯林的文化渊源与普世价值,我惊异于这个群体在面对无可避免的厄运时表现出来的不屈和坚守。
一路向东北,我的思绪如脱缰的野马恣意奔腾。在乌兰察布的博物馆里,在元上都古城的遗址中,我怀着历史独有的沧桑感活着。
草原七月,阳光火辣辣的,草地并不葱郁。路边羊群慢悠悠地行走,它们安静地等待秋天的到来,等待下一个春天的到来。阳光和露珠,以及那些散发生命气息的风情,让草原变得更加丰美。
穿越内蒙古,我们一天行走八百多公里。在车上,我们一路观看电视剧《成吉思汗》。走走看看,看看停停。一路欢笑,一路歌声。可是,看到电视剧的某个节点,我们却无法笑起来。历史的步伐,有时候太沉重太沉重。
丝路几度风雨,写满了辽阔的忧伤。这条路,曾上演过多少悲剧?回望历史,这条路,这条为谋利而巧取豪夺之路,是驼铃哀怨之路,是商旅伤怀之路,也是成吉思汗的杀戮之路和西路军死亡之路,文明与野蛮交欢媾和而生出变态物种的罪恶产床。路上的过客不乏不善良不仁慈之辈,不乏野心、征服、贪婪、冒险之徒……由此留下了戈壁悲歌。这悲歌里隐藏着多少悲伤的故事!
欣赏悲剧要有上帝的目光与情怀。这辽阔的忧伤啊!
“辽阔的忧伤”,是墨白代表采风团在蒙古包里一次发言的主题词。墨白深情地说,横穿辽阔的内蒙古草原,仿佛听到来自时间深处的驼铃声,让我看到不同民族与世界交往的历史。
是啊,如果忧伤是蓝色的天空,那么,辽阔就是我们无限穷尽的追求和探索的大地。在我的意识里,忧伤不仅仅是伤感和失落,也是更深沉的思考和停顿。真正的忧伤是一种向善的情感,蕴含了美好的动力。
丝路东端连接蒙古高原南部边缘的中原地区,这里是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交汇区,也是中西文化和南北文化交流的汇集地。内蒙古,是散文家冯秋子的家乡。我拜读过秋子老师的美文,她有自己独特的美学性情。秋子老师是个奇女子,她用内在的激情书写忧伤的心灵。她继承着蒙古族血脉,也有南方女子的温和,高贵而亲切。
冯秋子特别钟情于她家乡的古代遗迹和文物,她把一块块散落的瓷片捡起来,想还原一个完整的瓷器。她喜欢这种文化的多元。她说,金银器这种贵重金属制造的器物,最能表现文化的内外形态。她发现,商周青铜器与蒙古高原以及欧亚草原器物之间有内在联系。
公元前2000年,中国北方草原地区的金器融合了中原地区、南方地区和西方国家的文化因素。也许,丝路的价值就在于连接东西方文化。游牧民族将用牛、马、羊、驼换来的汉家丝绢贩运到欧洲,换来西方的产品。在往返过程中,相隔万里的中国与欧洲除了交换商品之外,也得以互通消息。在那个封闭的时代,草原丝路打开了一条信息之路。
历史文献说,丝路的物质层面,是欧亚大陆地区商品贸易和生产技术的交流之路。古代,欧亚地区对中国盛产的丝绸、瓷器、茶叶有巨大的需求,中国人则喜爱西域的毛织品、宝石、香料等,产品的交换带来了生产技术的相互促进。此外,造纸等重要技术也传到西方。造纸术的西传使人类保存前代知识的能力有了极大提高,是欧洲后来进入文艺复兴的助推剂。
史料上还记载了丝路的精神世界。公元前3世纪,印度阿育王推行佛教,佛教徒遍及印度各地,并迅速传向邻国,公元1世纪,中原地区已佛教流行。在西方宗教文化向东方传播的同时,诞生于中国本土的道教也随着人员流动在西域传播。汉唐时期的西域,考古发现有很多道教遗迹,如书法、绘画、织物及墓葬艺术等,迟至蒙、元时期,长春真人丘处机赴中亚拜见成吉思汗时,还见到了信奉道教的民众。产生于中近东的基督教聂思脱里派,又称景教,曾经中亚传入唐帝国。唐灭亡后,虽然一度在中原绝迹,却在中亚与蒙古草原广为流传,到元代再一次入华。14世纪时,教皇还应大都(今北京)基督教徒所请,派使臣马黎诺里前往。

“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未到漠河之前,我常疑心古人悼古战场的悲鸣多少带着“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夸饰,身临其境,才发现只有经历过萧瑟的人才能感受到崇高。登上古城墙举目眺望,我看到了宋、元的重影,明、清的分庭;我看到了俄国人的趾高气扬,日本人的坚船利炮,中国人的不屈抗争。
晴日黄昏,独立漠河岸边,对滔滔江水闭目沉思。过往泥石俱下,铁马冰河入梦,你会沉入历史的激流中。这里是黯兮惨兮、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的古战场?抑或云树参差、雕栏玉砌、人烟阜盛、画图难足的新城池?能忍受大苦难和孤独的人必非等闲之人,何况这片孕育了非等闲之辈的土地?
这片土地,曾经是华夏远慑外邦的前哨,目睹了一个强盛时代的荣光;也承载着中国近代史上最多的屈辱与苦难,见证一个老朽王朝的余影。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站在云烟消尽的今天,回首过往的野马尘埃,漫长变得短暂,永恒隐于刹那。那些名噪一时的奋斗、荣光、屈辱和抗争,不过是波澜起伏的英雄史诗中的某个章节。
历史是无情的,往日不可重现;历史也是多情的,荣辱只在当下。这正是历史的高明之处,让人怅惘忧伤,又心生向往。
草原之行的最后一站在中国东北边陲小兴安岭北麓。这座边境城市叫黑河,是中俄共建的最具国际化特点的开放都市,是一块集东西方先进文化之大成的精神高地,对新中国的成立作出过重大贡献,中、日、俄都曾在这里辉煌过。
黑河,只有这个名字才使我对黑龙江有了更加丰富和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感。这个富有深度魅力的名字,如同黑龙江最好的兄弟姐妹。黑河的水并不黑,相反,清澈碧蓝,如同一尘不染的蓝天。
黑河在历史上曾称大黑河屯,因黑龙江而得名,源于满语“安巴萨哈连”。“安巴”是“大”的意思,“萨哈连”是“黑”的意思,即“大黑河”之意。
“黑”代表了结实和健康,代表了积极向上的拼搏,更代表了一方独特的文化情怀。黑河早在旧石器时代就有古人类劳动、生息、繁衍。黑河的黑是怎样的黑?黑河的美是怎样的美?黑河的历史和文化透着怎样黑里带亮的光芒呢?
黑河,让我想起了宁夏诗人牛红旗的那首诗:
这条大河
仿佛谁人为地球抹了一笔
抹出了浓眉
仿佛众笔搁浅
众水浑浊
只有墨,才是众色之王
透过留白,历史的长驱直下
透过点亮的龙睛
一个民族在振兴
是啊,一条河
有时是一个民族的血魂
有时是一笔抹去的旧账
牛诗人的《黑河》立意深远,厚重的思想内涵在历史长河中流淌,简洁的诗句如水墨山水留白。
采风路上,贵州作协副主席王华多次深情演唱《嫂子颂》,王华的嗓子酷似李娜。这首歌常回响在我脑海里,以至采风结束后的那些天,我起床后第一时间做的事,就是打开音响,听几遍李娜演唱的《嫂子颂》。歌词里说“嫂子,借你一双小手,先把鬼子埋掉;嫂子,我们用鲜血供奉你……”那些鲜红的血液流淌在黑夜深处,隐藏于大地的疼痛里,最后归于黑河。
历史这么书写:1909年,清政府设立黑河府。1912年,黑河府并入瑷珲直隶厅;瑷珲兵备道迁往黑河,改称黑河兵备道。1913年,改称黑河观察史。1914年,再改称黑河道尹公署。1929年,裁撤黑河道尹公署,改设黑河市政筹备处。
黑河在历史的河流里不停地被修改,但不管如何修改,黑河始终秉持了内心深处的品质和光芒,秉持了它默默承受的高贵疼痛和无人可及的灵魂撕裂。
1933年,日本侵略者占领黑河,撤销黑河市政筹备处,改设黑龙江省驻黑河办事处;1934年,成立伪黑河省公署。日本侵略者为了发动反苏战争和掠夺黑河的黄金、木材等资源,将黑河建成了“伪国防省”,实行《国境地带法》,进行“特别军事管制”。
1945年8月,苏联红军出兵中国东北,日本侵略者投降,黑河解放,成立黑河临时治安维持会。11月,黑河成立了第一个人民民主政权——嫩江省黑河地区行政办事处,也成立了黑河地区人民自治军司令部。12月,嫩江省黑河地区行政办事处改称黑龙江省黑河地区行政办事处;1946年更名为黑河地区行政督察专员公署;1947年2月,改称黑嫩省第五行政督察专员公署;9月,更名为黑龙江省黑河行政区督察专员公署。黑河人民在艰苦的环境中建立了自己的政权、军队,清剿土匪,开展大生产运动,夺取了土地改革的胜利,是全国解放战争的大后方。
黑河,静静的黑河,你的每一朵浪花都是我的亲人。
阳光从未如此灿烂,黑河从未如此清澈歌唱。
来自黑龙江作协的徐一星说,黑河的黑是一种比蓝色还要辽阔的天空,黑河的黑是一处比大地还要结实的故乡。
在黑河,忧伤不过是对过去的历史和文化更清晰和具体的认知,它不是伤痛的吟唱,而是美好的开始。因为这样的忧伤,黑河的山和水平添了一抹深沉,因为这样的忧伤,黑河的大地和人民增加了独特的色彩。
深爱黑河这大地的辽阔,如同忧伤里展开的美好。
十天的光景,我们不仅看到了辽、元、明、清等历史的影子,还目睹了一路风景。
中华文化促进会主席助理姚赛十几年前曾在草原工作,他回忆说:“那时,草原给我的印象是苍凉且悲壮。当时,我在广袤草原埋下一个梦想,愿她早日摆脱破坏性发展,与落后和愚昧告别。今天回到草原,恍如来到了秀美的江南,充满了现代意识和人文关怀,充满了生机和活力……短短的十年,这片古老的土地发生了令人惊叹的变化,她和整个中国一道进入了腾飞的时代。”
十天行程中,我们完成了两千多公里的地理穿越。
随团记者行超在《文艺报》发表了通讯《穿越历史照亮未来》,留住了这段重走草原丝绸之路的历史。留住历史,多么重要。我们重走草原丝绸之路,不正是重温草原丝绸之路这段历史吗?我们将开创一条文学丝绸之路。
千年草原丝绸之路每天都在改变。城池可以毁灭,历史可以变迁,唯有辽阔的草原亘古不变。它用周而复始的枯荣,教会人们坦然面对成败。如期而至的蓬勃,预示着不屈的灵魂,向上的人格。
穿越历史,打开一个充满回忆的盒子,盒子里写着:和平、幸福、善良、勇敢、光明、进步。
我相信,这六个词将照亮我们的未来。

【刘迪生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文学院签约作家,广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银环蚀》、诗集《南方四重奏》、长篇散文《广裕祠》《温泉出谷》、长篇纪实文学《点亮生命》《钢铁生命》等,作品多次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