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4月初的广州,已经算是初夏,空气有点潮湿,气温不高不低的,也是蚊子最多的时候。晨起,发现一只蚊子挺着大肚子趴在墙上,不由怒从心起,慢慢靠近,一扬手,朝那只蚊子抓去,感觉有异物接触,着了,我心里暗忖。等摊开手一看,竟然空空如也,前后察看一番,硬是没找到,回忆刚才那个瞬间的碰撞,我要说,虽然就零点零几秒的时间,反正确实感觉到了碰撞,可那不仅仅是一次接触,感觉还有东西弹了一下,想象里比如兔子逢绝境时的后蹬腿,力量在瞬间爆发,然后是分开后的快速逃遁,那只蚊子显然是这么干的。对它而言,逃遁和被捕获的差别,在那个瞬间,就是生命的全部。短短零点零几秒的接触,让我感受到了生命最强大的跳动。
想起来,我们小时候的生活,可能太过平淡,没有电玩,和电玩里的那么多游戏,但是我们玩的都是实实在在的生命追逐的游戏。
我有想起小时候去钓虾的乐事。开春的时候,家乡的小山上长出很多细条竹,掰来5、6根2米左右的,竹梢用火烤过,弯成圆弧形,系上一段同样长的尼龙线,串上浮子,弯一个1寸来长的钢丝钩子,讲究点的,再加块铅箔做坠重,一条钓虾杆就OK了。村子外的农田后有一条大河,据说就是京杭大运河的一部分,找个水草茂盛的地段,有点石岸为最佳,然后大伙儿把自带的钓虾杆一字儿排开,串上蚯蚓,放入水中。虾喜欢吃蚯蚓,先试探下,然后就咬住蚯蚓往住的地方搬。等看着浮子下沉2、3个,慢慢地,那一排浮子就开始被拖动了,不需用力甩,只要轻轻提起钓杆,就知道有没有收获。
我们吃虾的时候总是找不到虾的嘴巴在哪里,奇怪的是,这个钢丝钩子不知道谁发明的,刚好钩住河虾的嘴巴,成年的河虾体重在一两左右,努力挣扎的时候,那力量感是相当强烈的;钓杆的弧度,正好夸大了这种努力的烈度,提杆的手会跟着虾的挣扎的震颤而抖动。我有试过急急用力提杆的经历,结果大虾反而纵身一跃而脱钩了。有经验的钓者,让钓杆随着虾的挣扎而上下,待大虾筋疲力尽时再收杆。

我那时候只是羡慕别人能够钓到或者钓多;而现在,就是为了回忆那个震颤的感觉,力量可控,激烈而有节奏感,还有一种担心失败的焦虑,和对一个实实在在生命捕获的期盼。
我想起来,小时候的农田里,一派生机,都是绿油油的秧苗,油菜花,菜蔬,青草,农民在整理田垄,泥鳅在水沟里嬉戏,田鸡在捉蚂蚱,蝴蝶在飞,小鸟在叫,还有水蛇,蛇是农田里给我印象最深,最灵异的动物。
我想起在农田间的小河里划船,初春,煦日,野荆棘花一大丛一大丛地簇拥在河边,那白色的小花,硬币大小,肆意密布在绿缎子上,那香气,浓郁醉人,忍不住去摘,不经意间,一条小蛇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在你的手边蹭过,吱溜一下就滑入河水里,不一会儿,小蛇从水里冒出脑袋,还回头看你。“这小家伙还真风流”,母亲如是说。
春耕时节,水田刚被翻过,光亮亮的晃眼睛,泥土的清香夹杂着草腥味,燕子飞来飞去忙着衔巢泥,蚯蚓、小虫子都裸露出来,也成了燕子鸟雀的饕餮盛宴;有时候可以看到个大青蛇咬住个青蛙,扬着头在田间穿行,而那个青蛙犹在蛇口里呜自呱呱的哀叫。
初中上学的路上,就是一片水田,有时候茂草没膝的水沟里,突然举起一条脚趾头粗的青蛇,嘶嘶吐着信子,敌视着你,才想起那声音早就听到,只是第一次碰到摸不着头脑;而有经验的老农会告诉你,那地方多半是青蛇下了窝蛋,你下次去的时候,它还在那里守着。

无聊的暑假里,在午后最暴戾的烈日下,拉上10来个小伙伴去运河里戏水追逐,把皮肤晒得黑黝黝的,手指头的螺纹都起皱为止。有个小男孩,十岁不到,在河边泥岸里发现一个鳝鱼洞,就用手掏啊掏,结果一条一斤来重的黄鳝钻了出来,小男孩用手夹不住那个滑溜溜的家伙,心里一急,竟趴下去,用牙齿咬住鳝鱼的头,双手拽着,硬生生拖上岸来。当然,有时候掏鳝鱼也有冲出条水蛇的时候,惟有看着它大摇大摆划水而去。
后来河水被污染了,黑了,臭了,水里没有鱼虾了,蛇都呆在动物园了,连青蛙都找不到了。小朋友不会游泳了,学游泳要交钱了,会游泳的也不能自由外出了。我们在生机勃勃的农村的地基上建立起荒凉的城市,每天在老鼠、蟑螂、蚊子的包围里生活,被他们吸血、感染,形单影只。
城市的小朋友会拿着手机玩游戏,拿着IPAD玩扑鱼达人,其实已迷茫了真实的生趣,如网鱼、钓鱼、摸鱼、叉鱼、翻泥鳅、掏黄鳝、钓虾、叉蟹、钳蛇、粘知了,在树洞下掏蝉蛹,然后第二天在门柱上看蝉蛹褪掉的壳,兴许还能发现幼嫩的蝉;在乱石堆里翻会唱歌的蟋蟀,养在瓦罐里找人比赛,看两个大力士在舞台上咬牙切齿,顶撞追逐,使出浑身解数,赢的那一方还不忘‘嘀嘀’叫两声,而输的那个就更显落魄,两脚一蹬,跳出瓦罐,又自寻出路去了。然后回去给自己养的蟋蟀喂辣椒,找更辣的辣椒,期盼一场更精彩的表演。
我儿子已经小学3年级了,也养过蚕宝宝,其实也是商业化努力的结果,而处理桑叶渣、蚕屎都是妈妈的事情,小朋友连蚕宝宝都没摸过;阿姨在阳台的花盆里种菜,小朋友就势取名叫‘蹦蹦花园’,其实就开头有点热情,过后连主动浇水的时候都很少。
如果缺少对生命的接触,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捕获,就不可能有对生命的那么深厚的理解和感情。生命的捕获和被捕获,即便如大青蛇咬住大青蛙,也是对生命的尊重,当我掐住蛇的七寸,任它张牙舞爪,而蛇皮毛粼粼的感觉和浓重的蛇腥味,却常常让我在睡梦里冒冷汗;当我从钩子上取下大虾的时候,当手被黄骨鱼电麻的时候,当野马被制服,或者没被制服,重又逃出生天,那狂奔嘶嚎的烈焰,那生命的力量,正是大自然魅力的最神奇之处。
多少年以后,我还总有想起那几个身影,那湖岸边上的少年,站着的,坐着的,眼睛紧盯着水面上的浮子,望穿秋水;不指望那虾篓子里的能做几个菜,只是因为那份真实的捕获和因此被消磨了的几多无赖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