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毒罂粟花(上)
——延安市吸毒人群大扫描
张兴源
亲爱的读者朋友,当您走向学校,走向田野,走向工厂,走向军营,走出暖暖的土窑洞,或是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开始一天的工作、学习和劳动的时候,您是否曾经想过,就在我们这样的看似平常的生活之外,还有另一些人此时正过着另一种与我们的正常生活迥然有别的特殊生活?
他们,是一个特别的群体。他们不是罪犯,但却没有自己的人身自由,或是被高墙阻隔,或是被“病痛”控制;他们中的一些人好象在活着,其实又常常徘徊在死神的门槛,可说是比死人“多出了一口气”;他们与我们有着一样的外表,但他们的心却早已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给掏空,完全没有了与我们一样的亲情、友情、爱情、良知和社会责任感……
他们,就是那些散落在社会各个角落的吸毒者——
三进高墙的大学生
他曾是一个令他的父母自豪的大学生,他曾是一个活跃在田径场上的运动健将,他曾有过一个温暖幸福和谐安宁的家……然而,毒品却在一夜之间改变了他的生活,改变了他的人生道路,改变了他与家人、与朋友、与社会的原有关系。
在延安市公安局强制戒毒所,记者第一次见到他时,很难想象这个人曾是一位大学毕业生,并且是一位曾经创造过延安市少年和成人跳远纪录的“运动健将”。他的脸是与几乎所有吸毒者一样的黛青色,他的身躯是与几乎所有吸毒者一样的佝偻型,他的眼睛也是与几乎所有吸毒者一样,大而无神,游移不定。
听明记者的来意后,他向记者述说了一个大学毕业生三次走进戒毒所的前前后后。他叫刘亮(化名),32岁,出生在黄河岸边。父亲是一位正科级领导,母亲是一位商业工作者,在他走进高墙之前,已经退休在家。他有两个姐姐,一个在父亲所在的林业系统工作,一个在西安从事个体经营。显然,作为“独子”的他,在这个家拥有着比他的两个姐姐更多的幸福与关爱。
我上小学的时候就爱学习,成绩也不错。那时尽管家里并不
富裕,但为了对我这个爱学习的儿子进行奖励,父亲还是在紧巴
巴的生活费中挤出20元,给我买了一个崭新的书包。如今距离
我走出大学校园也已经有些年头了,但我还常常回想起上小学时
父亲给我买了新书包时,我的萦绕在心头的那种沉甸甸的幸福
感。我上初级中学时,体育老师发现了我的运动天赋,培养我跳
远。我也没有辜负老师的期望,经过一段时间训练后,我就跳出
了5.20米的好成绩。因为这一特长,我被延安中学看中。1
990年夏,我以480分的成绩考入延安中学,并被编入学校
田径队。在延安中学的三年,我曾代表延安市到省上参加过多次
比赛,成绩都还不错。高中毕业前夕,延安大学招收一名体育特
招生,我从5个参加考试的选手当中脱颖而出,提前几个月,于
1993年4月进入延大校园,成为我的父亲一直以来引以为荣
的一名大学生。
在延大,我不仅继续保持着“运动健将”的荣誉,创造出了
6.53米的成人纪录,而且,我的初恋也在校园的绿荫下悄悄
萌生了。大二那年,一位美丽而娴静的女生走进我的视野。她与
我同级,父亲是南方某县的县委书记。尽管我们俩家庭背景相差
甚远,但她对此却并不在意。为着能与我在一起,她放弃了考研
的机会。然而由于毕业分配上的障碍,她与我最终仍未能走到一
起。她后来到省委组织部工作,我们的初恋也便就此告终。
大学毕业以后,我被分配到县上一个很不错的单位工作。此
时父母又为我选择了另一桩婚姻。尽管我自己对这桩婚事不十分
满意,但想到一直疼爱着的我父亲此时已经患上了淋巴癌,为了
让他高兴,我也只好将就。不太幸福的婚姻,加上总是拮据的日
子,使我想到了做生意挣钱。于是,我便贷款买了车,做起了拉
黑油的“生意”。几年下来,我便不十分吃力地挣了几十万元。
就在我的“事业”如日中天的当口,我与妻子的感情却开始走向
深谷。1999年,我俩最终无耐地分手了。
与妻子分手后的一段时间,我开始过起了“无家一身轻”的
“好日子”。但好景不长,很快我就觉出了无枝可依的孤独与凄
凉。打牌、下棋、下馆子、进卡厅,这一切都似乎很难让我的心
找到归宿。于是,那致命的一吸也就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不知不
觉间悄然开始了……
与一般的吸毒者有所不同,刘亮毕竟是念过大学的人,在揭开他本人生命深处这一页灰暗历史时,他显得有几分犹豫,又有几分感伤。他接着说——
就在这段时间,一个从前的熟人走进了我的生活。他姓
李,叫李子(化名)。一次,我俩一起喝酒时,我喝得有点过
量,他就递给我一包东西,说是可以解酒。我明知道那是什么,
但还是不加思索地吸了下去。第二天,像一个传说中的幽灵,他
又来到我的住处。就这样一来二去,我便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他的
一个“客户”,尽管此时他还没有伸手向我要钱。
突然有一天,李子不见了。此时已经上了“毛毛道”(指刚
刚有了大烟瘾)的我熬不住,便四下打探他的下落。而他却像一
个做稳了一笔生意就知趣而返的商人,躲得无影无踪。约摸我熬
得差不多了,一个周左右以后,李子又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此
时的我见到李子也就是见到了“货”,没有一句寒喧,没有一丝
铺垫,我便单刀直入向他要起了那东西。“那东西又不是白来的
哩,我最近手头也有点紧,正在想办法搞货,可就是手中没刀杀
不了人啊!”我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便急忙拿出钱来求他搞
货。就这样,一千两千,三千五千……我做生意攒下的几十万元
现金便在这没有枪炮的战场上差不多给消耗殆尽。有时或者是因
为没有钱来搞货,或者是因为有钱也没有货,在那种痛苦的等待
中,我禁不住流鼻涕,流眼泪,一阵热,一阵凉。有时大冬天赤
裸着身子,还会虚汗涟涟;有时酷暑天几床被子捂上去,还觉着
其冷无比。好象感冒,却又比一般的感冒难过百倍千倍,真仿佛
万蚁钻心。
终于有一天,我母亲发现了我的秘密。我母亲老家原也是有
钱人家,旧社会那会儿她也曾见过吸大烟的人。她一看我那种症
状,就完全惊呆了。于是,父母立马给我的远在西安做生意的二
姐打电话。二姐和二姐夫连夜叫车来到我家,并给我带来了戒毒
药“安君宁”。为了让我彻底与毒品和贩毒者绝缘,家里人把我
完全“控制”了起来,不让我出门,也不让我与外界联系。起初
的七八天,我连一丝睡意也没有,内分泌已经完全紊乱。一个多
周以后便渐渐好转。两个周以后,我开始有了饥饿感,早晚也能
跑上几圈儿,浑身的活力也在逐渐恢复,并重新走上工作岗位,
逐渐开始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一个曾经在地狱中走过一回的
人,此刻又在单位同事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回到了他们身边。
上班以后的第三天,我的手机打开后,接到的第一个电话又
是李子的。在我的生命当中,李子就是“货”,而“货”一旦到
手,好象就没有不吸的道理。于是,我便又一次上了李子的“道
儿”,由每天100元到500元,再到800元、1000
元,现金不够,我便把拉油的车卖掉。父亲买房子时,原以为我
有不少钱,提出让我给家里拿出一点,但其时我手中已经所剩不
多,只给了父亲两万元,这笔钱父亲后来又还给了我。仅这大半
年当中,我便以这样的方式糟踏了二十四五万。而买我汽车做生
意的那人,却在那一段时间内赚了至少两辆车。得知我成了这样
的景况,他在给我付车钱时特意多给了我1000元,并叮咛我
不要再当“瘾君子”。然而我们这样的人,强制戒毒也很难从根
本上戒除,一个几乎毫不相干的人的几句不关痛痒的话,又怎能
改变这既成的事实呢?就这样,到2002年5月份,我此前的
积蓄已经全部花光。于是就去骗,骗父亲、母亲,骗姐姐、姐
夫,骗亲戚、朋友……2002年6月18日,我就第一次走进
延安市强制戒毒所的大门。到2002年9月17日,我在这里
整整呆了3个月。
按说管教干警几个月的教育,我本该彻底与毒品告别。但当
我重新回到从前的环境当中时,却又管不住自己了。1年多以后
的2003年12月24日,我又一次走进戒毒所大门,在这里
呆了20多天以后,我就被送往延安市劳动教养所,劳教两年。
由于我在劳教所表现还算不错,2005年9月7日,提前3个
月我劳教期满。仅仅50多天以后的2005年10月28日,
我这个“二进宫”又第三次走进戒毒所的高墙……
想想从前,我一直都是朋友圈里的中心人物,他们也以有我
这样的朋友而感到荣耀。几次走进戒毒所,当昔日的朋友前来探
视,面对他们,我真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人比人活不成,而
我这样的“鬼”,跟他们一比,活着,可真比死还要难熬啊!
好一朵“美丽”的罂粟花
她叫胡媛(化名)。与刘亮成为一个吸毒者有所不同,她之所以走进戒毒所,应当说是她那颗少女的好奇心害了她。
她今年25岁,人长得美丽而又水灵。要不是在戒毒所见到她,您无论如何也无法把她与令人觉着神秘而又恐怖的“吸毒者”联系起来。面对记者和记者带去的三本《张兴源作品选》,胡媛美丽而秀气的眼睛里闪出一丝惊喜的光亮。“我早就知道您,看过您的不少文章。我还知道延安日报社许多编辑、记者,我经常翻看《延安日报》,我姑夫就在延安日报社工作……”有了这一层关系,记者与她的对话就显得轻松而自由。
我的家就在延安市区,父母都在做生意,我是由爷爷奶奶抚
养长大的。我有一个哥哥,他和我的父母以及爷爷奶奶一样,对
我也很好。可以说,我是家里最小的,同时也是受到宠爱最多的
一个。我的哥哥比我争气。他大学毕业后,先在市上一家单位工
作,后来就到了一家外企,成为业绩十分突出的白领,现在还在
国外。我吸毒的事,他至今都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了,准会给气
坏的。
1993年,当时还在念初中1年级的我就开始谈恋爱。说
是谈恋爱,其实现在想起来也不过就是胡闹而已。初中3年就这
样被我漫不经心地浪掷。毕业之后,我就再也不想念书了,也开
始帮家里做生意。还那么小的我帮家里做生意显然不是长久之
计。为了让我能够有一种更好的生活,父母决定让我去当兵,并
为此花了不少钱。可一想到学校生活的散漫无忧(对我而言)和
军营生活的紧张严整来,我就有点不寒而栗。于是,就在父母把
我当兵的事情办得差不多的时候,我却跑得没有了踪影。这事很
让我的父母为之伤心。1998年,父母又让我去上铜川警校,
并且为此又花了一笔不小数目的钱。我想这下如果我还不去上
学,就再也找不出更好的理由来推脱了。于是,我便跟上几个姐
妹偷偷来到西安闯世界,一走就是两年。这两年当中,家里人为
了找我,花了不少钱自不必说,父母和爷爷奶奶的眼泪也不知流
了多少。为了找我,家里在没有任何线索的情况下,竟然开始求
神拜佛,抽签算卦。如今想想我给家里造成的这些伤害,心里真
不是个滋味。
我在西安闯世界的这两年,尽管社会上三教九流也接触了不
少,但那时还没有沾过毒品。两年后重新回到延安,我家已经由
过去开歌厅而改开餐馆了。每天除了帮家里做点零活外,无非就
是打打麻将,聊聊闲天儿,日子过得乏味而空虚。2003年初
夏的一天,我跟几个朋友到一家宾馆去玩,偶然认识了一位比我
大十多岁的男子。他人长得潇洒而帅气,做事又很合我的脾气。
于是,我们俩很快就由一般的朋友而成为恋人。在认识他之前,
我只是从报纸电视和别人的言谈之中知道有毒品这东西,认识他
之后,毒品也就同时进入了我的生活。每次喝过酒以后,他常常
好象十分投入地吸食这东西,并让我也来试一试,说那种滋味好
极了。人对陌生的东西都有一种好奇心,我一个女孩子家,这种
好奇心尤其强烈,也就在这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之下,我开始吸食
了第一口。说实话,当我吸了这第一口之后,不仅没有感受到什
么美妙与快乐,而且有好几天呕吐不止。饭菜不香,汤水无味,
真让人难受极了。但如今想起来有点奇怪的是,此后几天,当他
再一次把那东西递到我手上时,我却连想也不想一下就接了过
来,吸食下去。我俩相处仅仅20多天以后,他就因为此前所犯
的敲诈罪而被刑拘。我的在当时的我看来刚刚开始有了点儿“好
转”的生活,一下子全乱套了。此时已经上了“毛毛道”的我,
因为不认识别的供货人,不得不就此罢手,并从此沉湎于网络世
界打发日子。
2003年年底的一天,延安东关一家迪吧里,一个陌生女
人向我走来,并开口借钱。后来我才知道她的名字叫雷妹(化
名)。雷妹向我解释说她爱人因事坐牢,自己的工资又不够养活
一家大小。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心软,没待她多说,我就借给
她钱,并随她来到她在市区某处的家。一到她家,雷妹就开始吞
云吐雾,她让我也跟她一起吸,而此时的我已经不是初上道者
了,自然无须多请。这一段时间,我把我身上带的钱全部花光不
说,还从折子上取了5000元。我与雷妹就这样陶醉在烟乡而
乐不知返。几千块钱很快就花光了,衣食无着的我此时正好碰上
后来成为我爱人的刘杰(化名)。刘杰进入我与雷妹的生活后,
雷妹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我俩此时已经山穷水尽,刘杰
正好可以帮我们度过这一难关;忧的是她认为刘杰夺走了她的一
个朋友,是很有点醋意的。不过,两个年轻男女遇到一起,很快
便发展为恋人关系,似乎也十分正常。
刘杰也是一个吸毒者,这是我刚开始跟他接触时就知道了
的。但我们这样的人,老鸦不必笑猪黑。他人长得不赖,经历也
很让人心疼的。他出生在延安北部一个县,父亲是一个建筑工
人。他6岁时父母离异,后娘娶回家,他的苦难也就同时降临。
由于从小就没有好好享受过家庭的温暖,很小的一点事情也会让
他感动半天。有时我把他带到我家,我的父母一句很平常的问
候,他都会热泪涟涟。看着我总算找到一位还算称心的爱人,我
的父母也就放下心来,并张罗着为我们操办喜事,只是父母要求
我们俩都必须戒去毒瘾。那一段时间,我的父母在为我们筹办婚
事,打家俱,粉房子,买东西,我俩却被控制在家里戒烟。20
05年6月26日,就在国际禁毒日这一天,我们这两个“瘾君
子”举行了带有几分悲壮色彩的婚礼。婚后,为了让我们今后的
生活能够有所保障,父母又为我俩接了一个大众舞厅。2005
年8月20日,我俩的这家大众舞厅开业,很短的时间里,我们
手头就攒了一笔数目不小的余钱。有了钱,心里对毒品的渴望又
一次控制了我俩。2005年9月25日,延安市宝塔公安分局
的“闪电一号行动”中,我俩这对新婚仅仅三个月的夫妻,便双
双栽进了戒毒所。
望着眼前这位跟我的儿子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儿,我忽然想到一种美丽的妖花——罂粟花。胡媛,这个花季少女不也正是一朵婷婷玉立、灿然绽放的罂粟花吗?她美丽、馨香而“有毒”。什么时候,她能勇敢地脱去那些已经渗入她心灵的毒素,重新回到我们这些常人的生活中来呢?
我们期待着,但其结果恐怕还是一个不小的未知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