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花生
文/刘林海
王新民君是我的大学同学,当年从黄河边上的大荔县考学进入省城。他常写些有关故乡的文章,每每引起我的共鸣。前番读了他记述老家特产花生的散文,一下子又勾起了我的绵绵思绪。
我十三岁之前,从来不知道世界上有花生这东西。长大后一直纳闷,为什么小时候竟没有看图识字之类的读物让我有个概念上的认知。上小学五年级那年,母亲当着我和几个姊妹的面,小心翼翼地打开手绢,露出几粒个头远大过豌豆的红色豆子,说这是花生,可以吃。母亲珍重地把那稀罕物匀着分给我们,我得了两颗。我把其中的一颗填进嘴里,想着如水果糖一样可以含化,却不料并无预想的惬意。索性咬破后,感觉像杏仁,却略带点麻味。剩下那一颗,我舍不得吃,揣起来打算给伙伴们显摆。谁知到学校时一摸口袋,那一粒花生竟不翼而飞,显然是在路上跑丢了,我懊恼得直想扇自己耳光。后来我才知道,花生是母亲的同事从外地老家带回来的。
多年以后,回想当年的情景,方才明白,母亲分给我们的那东西,确切的称谓应当为花生米。且一定是未加工成熟的花生米。
直到我十七岁考上大学进了省城,才在商贩的摊子上第一次见到带壳的花生。经不住诱惑,我花一角钱买了一两。剥开蚕茧状白生生的外皮,果然是曾经印象极深的红豆,只不过轻轻一搓,红色的薄皮就掉了,露出两瓣更白的果核。待放进嘴里咀嚼时,竟身不由己地打了一个激灵,天啦,这玩意儿咋这么好吃?如此的酥脆,如此的油香。心里就慨叹怪不得人们都喜欢进城,原来连舌头都能跟着享福。这一次,我吃到的当然是炒花生。
入学后不久,老师说学校拟安排新生们去大荔县的生产基地,参加为期两周的劳动,主要任务是收获花生。这消息如何不让我雀跃。但几天之后,老师又宣布把劳动地点改为校本部,内容是作务花园和剥花生果。能有机会接触花生,当然还是不错的。谁知后来花生堆前的工作只派给了女同学,无奈我只能找由头踅摸到剥花生的现场看稀罕。待瞧见堆积如山的花生时,直觉震撼。
不知是谁率先想出的鬼点子,男同学派出一名代表,借着为女同学送水的名义,提着装满水的热水壶送到花生堆前。一番简单交流,等第二次送水再提回空壶时,那壶胆里便是装得满满当当的花生米。那几天的日子,我们有了享用不尽的美味。只不过有人随之闹起了肚子。
或许那一年学校的生产基地花生大丰收,放寒假之前,学校竟然给每个学生分了两斤带壳花生。当我把花生带回老家时,姊妹们齐齐地欢呼起来。
我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省商业厅,做农副产品贸易工作。大荔县是当时全省供销改革试点县,我第一次下乡的地方便是那里。当长途汽车像蜗牛一样爬行了大半日之后,甫一进入大荔,车窗外忽然现出一望无际状若草原的绿色海洋,我诧异于大荔也搞畜牧业,急问同行的人。同事笑着说那是花生田。我的心头立马涌上一股热浪。
在县城住下,我迫不及待想亲近那魂牵梦绕的花生地。听说花生主产于沙苑一带,便硬是快快找了个机会,搭便车去了沙苑。我没想到,在丰饶的八百里秦川,竟隐藏着这么一大片沙漠,而连绵不断的花生地,竟像是一张张硕大的地毯,努力着把黄沙悉数苫作绿色。我蹲在田头,第一次近距离端详这臆想过无数次的生物,只觉得它颜色翠绿,枝丫茂盛。脑海中检索着与它长相接近的植物,似乎唯有苜蓿和蚕豆。然而,它远比苜蓿浑厚圆润,远比蚕豆壮实内敛。如果说,花生肥嘟嘟的叶子与饱满的身躯,活像一个个可爱的小胖妞,那一味长个头的苜蓿便是营养不良的黄毛丫头,那只知扯蔓攀附的蚕豆可算作搔首弄姿的小女人。情不自禁中,我掐下一片花生叶放进嘴里咀嚼,只觉得微微的苦涩中透着淡淡的清香。
花生是大荔县的拳头产品,也自然成了我开展农副产品收购调研的重点项目。每年的夏秋之际,我都极乐意在花生的产区蹲点。我最醉心的事情,莫过于在花生田间转悠,呼吸那夹杂着青草的气息,沐浴那略带湿润的凉风。日复一日亲密的接触,观察花生神奇的生长规律,不由得让我深深地感叹起生命的奥妙来。
一粒粒花生在沙土中生根发芽,培育出生机勃勃的一丛丛青绿。一如众多争奇斗艳的植物,烂漫的花朵竞相开放。可谁能料到,那展现罢秀姿的花儿,竟会生出一根锐利的尖针,直直地插入地下,再魔化成一颗颗富具艺术感的果荚,孕育出饱满的果实。一个“落花生”的称号,直是把它神奇的生命历程表达得淋漓尽致。
我一度不明白,花生入土之后,如何会附着在自己的根系上。待参与一场收获之后,我才明白,花生与母体连接的纽带,始终是从花柄上生出后深入土地的那根果针,原来花生果一直未肯改变系于枝头的初心,深入土中只是完成了一种历练。
于是我觉得,花生是极智慧的生命,它以委身于土壤中的方式,避免了地面上鸟虫的肆虐;我还觉得,花生是极高洁的生命,它只栖身于洁净的沙土地,且拒绝污浊的粪土,仅赖自己的根瘤菌,自力更生保证营养;我更觉得,花生是幽默的生命,它开花、入地、结果的过程,实实像捉迷藏一般风趣。
因为与花生诸多的交集,后来花生就成了我生活中的最爱之一,有关花生的诸多认知也便难以忘却。
那一年我离开大荔时,友人曾送我一瓶家榨的花生油。我拿回家孝敬母亲。不想入冬后母亲来信告诉我那瓶油变质了,说原本清亮的油变成了黏稠的膏状。再后来我回家时,母亲把吃剩的半瓶油提给我看,又疑惑其恢复了原状。出于家人健康考虑,我不顾母亲阻拦,硬是倒掉了那半瓶油。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花生油是植物油中独具冷凝现象的油品,是最易区分真假的商品。而无疑朋友送我的油正是纯正的花生油。于是对花生又生敬意,觉得它是罕有不容鱼目混珠败坏形象的清纯之辈。
有一回旅行路过阳平关,忽然在自由市场看见通身乌黑的花生米,诧异中买回一小包,回家后煮稀饭尝试,一锅稀饭竟然被染成墨汁一般,但品尝后只感唇齿留香。又觉得花生一旦有条件易容换妆,便会在彰显自我中极具奔放性情。
某次去重庆出差,看见街道铺面上有售卖花生焖饭的招牌,急切进店一饱口福。果然是味道不俗。余味悠长。又坚信,花生若肯拥抱他物,端的可以点石成金。
我一个开饭店的朋友曾别出心裁推出凉拌花生芽,我体验后似觉口感不良。后来果被食客频频冷落,不得不在菜单中剔除。原来,花生的高贵之躯,容不得被人沦为与黄豆绿豆之类俗物同等待遇。
说来有趣,成长中顺风顺水的花生籽粒饱满,堪称果中尤物,但若因天旱诸原因发生减产,其结出的秕籽反倒又成了果中上品。因为发育欠佳的花生米甜香更甚,竟常常被摆在五星级酒店的餐台上,独占鳌头。可见,顺境逆境,均能造就出花生不凡的特质。
我挚爱花生,因为它滋润了我的生活,丰富了我的见识,告诉了我生命的哲理。
刘林海
二〇二四年六月二十九日
刘林海
陕西省礼泉县人,先后就读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西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文学学士、法律硕士。经济师、高级律师。
一九八三年参加工作,一九九零年起从事专职律师工作。现任陕西汉廷律师事务所主任,西安仲裁委员会、渭南仲裁委员会仲裁员。
曾获“全国律师电视辩论大赛”陕西赛区“最佳专业知识辩手”奖。
第一部长篇小说《汉京城》由作家出版社于2019年出版。
第二部长篇小说《落户》由作家出版社于2022年出版。
第三部长篇小说《牛老板》已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