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 酒
文/赵永强
踩着点到单位,进了办公室一杯茶没喝完,门就被推开。门缝里挤进了周怪那张瓦刀脸,眼镜后面,一对小眼睛眨巴眨巴,一脸坏笑。
“一大早的见鬼了,我还以为是查岗呢。”我没好气的咕哝着。周怪踩着话点踅摸到办公桌前,还没等我客气,自己就从办公桌上的烟盒里捏出一支烟,叼在嘴里,举着打火机“吧嗒吧嗒”打个不停。
我熟知周怪这个毛病,每次开口说话前,他都会拿着个打火机,对着你的眼睛一通乱晃,吧嗒吧嗒的节奏后面,他的脑子在高速运转,不知道突然会冒出什么话来,叫你始料不及。
“又憋啥大屁呢,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我不耐烦地催促着。他却并不理睬,悠哉悠哉转到窗户前,推开窗纱,探出半个身子,东张西望。
“跳楼也不带到我这里碰瓷吧,赶紧关上,小心把蚊子放进来。”
他转过身来,顺手带上纱窗,对着我用力吐了一口烟圈,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我看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没有。”
就知道这家伙一大早来准没有好事,这不,肯定是听说了我戒酒的事,来拿我开涮。我急忙解释:“血压高,医生嘱咐……”他并不听我解释,顺手绺走办公桌上的半盒烟,转身向门口走去,临出门撂了一句“狗还能改了吃屎。”话音未落,人就没有了踪影。
周怪也算是我的酒友,一起共事几十年,大酒小酒喝了不下上百场。尤其前些年环境比较宽松,两个人大小都是个部门小头目,手里有点小权,酒局就更频繁,有事没事找个由头,你招待我,我招待你,在酒局上互相帮衬。他虽然算不上交心的酒友,但绝对是个聪明的酒友。每次轮到他做东喝酒,他都在衣服口袋揣上两个矿泉水瓶子,腋下夹一个牛皮纸文件袋,神情自若。遇见别人问起,不是说刚开完会,就是说最近忙一个课题。每回在外面喝完酒,他都不与我们同行回单位。其他人大摇大摆进了单位,聚到办公室胡吹冒撂,他却不动声色地溜回家里休息一阵儿,待酒醒了,再收拾齐整,出现在众人面前。因此几十年下来,同事都知道单位有几个酒染子,唯独周怪在众人心目中依然个谦谦学者。
正思想间,电话铃响了。我抓起电话,话筒那头传来刘部长的声音:“李主任,下午的审稿会不要忘记了,请准时参加。”我应允着挂了电话,想起前几天宣传部的小黄来我办公室,送来了一个文件袋,说是单位搞精神文明建设征文评选,聘请我当评委,先把稿子送来审阅,于是从文件柜里翻出这些稿件,摊开在桌面,逐页浏览。
下午两点,准时到达办公楼四楼会议室,进入工作状态。
正在听取其他评委的发言,手机响了,一看是杨副书记的号码,急忙退出会场,接通了手机。“杨书记,你好!——”
“你好”还没有说出口,就被电话那头的杨副书记打断了,“你在哪里?打电话办公室没人接。”
“我在四楼会议室,参加宣传部的征文评审。”
“噢——,是这,你到我办公室来。”
杨副书记是我所在部门的分管领导,我的顶头上司,他的话在任何场合都是圣旨,一点马虎不得。于是给刘部长打过招呼,我就转身上楼敲开了书记办公室的门。这是一间40多平的大套房,最里面是个带卫生间的小套间,供领导日间休息。紧贴小套间外墙,矗着一排大书柜,邻着书柜正中间的位置,是一张大号的老板桌,距离桌子十步开外,对面的墙壁下方,摆着一排真皮沙发。因沙发距离办公桌太远,不可能坐在沙发上谈话,因此一般情况下,请示汇报工作都要凑到书记的办公桌前,站着说话。此刻杨副书记正靠在办公桌后面那张高背黑皮转椅上,一边转动着坐椅,一边用右手滑动电脑鼠标,并不看我。我稍微有点局促但已经习惯,于是依着多年的职业经验,一言不发,静等书记开口。
等了半天,办公桌那头的大靠背坐椅里,突然冒出一句“听说你戒酒了。”这出其不意的问话弄得我莫名其妙,一时把握不住书记这句话的确切含义,手足无措,只好揣摩着回答:“血压高,医生嘱咐——”
书记忽然哈哈一笑,把目光转向我,大手一挥,“甭给我提医生,地区医院那些庸医的话你也相信!”
杨副书记医科大毕业,是单位最早晋升教授的一批名师,他的专业背景和职业素养我深信不疑。其实,我跟杨副书记也扯得上半个酒友。书记虽然滴酒不沾,但是却喜爱酒局,一上酒桌,摇色子的劲头比谁都大,非得赌出个输赢。他的好友章处长也是我“四栖”的至交好友,乡党、同事、酒友、文友,在单位被称作酒仙,摇色子号称“渭南色王”,吹牛、推拖拉机、鳖瞪眼、红对蓝等各种酒桌游戏样样精通。只是每次跟书记摇色子,我们都是手下败将,其中道理彼此也都心知肚明。想到这里,我就放松了许多,傻傻笑着等待下文。
杨副书记转而温和地说:“其实也没有啥事,听说你戒酒了,随便问问。——其实戒了也好。”沉默了一会,接着说了句“你去忙吧”,又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面前的电脑上。我看再没有什么事了,就识趣的告别退出。待我离开办公室的时候,杨副书记又轻飘飘抛出一句:“戒了好,尤其在这个节骨眼上。”
整个下午,我都笼罩在杨副书记这意味深长的语境中,满脑子都是书记那似笑非笑的脸,那不紧不慢的语气,那充满机锋的话语。戒了好?不戒好?戒了好还是不戒好?我为什么喝酒?为什么戒酒?为什么喝酒又戒酒?哎哎,真是的,喝酒像做贼,戒酒像偷情,到处都是眼睛,到处都有人瞄着,盯着,跟踪者,就像办公楼上密密麻麻的监控镜头。我左思右想,纠缠不清,脑袋嗡嗡响,脑比头大。
评审会结束后,刘部长招呼大家用餐,我跟随一众评委到了酒店。提前预定的包间里,宣传部的几个美女早已就位,站在门口热情招呼大家入座。一张圆形大桌,中间插着一大丛塑料花,周围是旋转的玻璃台面,诺大的餐桌上,早已摆放了几瓶华山论剑和几瓶干红,密密匝匝堆满分酒器、高脚杯、玻璃杯、小酒杯。酒,又是酒,我的脑袋跟着旋转的玻璃台面又旋转起来。
刘部长起身讲话。他提高嗓门咳了两声,算是清嗓子,也算维持秩序,提示大家保持安静。接着操着他那特有的醋溜普通话滔滔不绝的宣讲起来:“首先祝贺我院精神文化建设征文评审活动圆满结束!祝贺我院精神文化建设又结晶了一批新成果!取得了崭新的巨大的成就!”顿了顿,把目光绕着餐桌环视了一圈,继续讲:“其次,感谢在座的几大笔杆子的辛勤付出和慧眼识珠,为全院师生奉献了优秀丰富的文化盛宴!再次,感谢宣传部的几位美女独具匠心,精心安排,为大家呈现了这一桌特色美食,人面桃花,秀色可餐!”
众人捏着酒杯,磕着桌子督促:“刘部长,赶紧进入主题。”
部长嘿嘿一笑,言道:“好,现在进入正题。俗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在举杯之前,我先申明今天的规矩。首先由我作表率带头先举三杯,以表庆贺。其次,由宣传部四位美女轮流给大家敬酒三杯,以表谢意,特别强调,谁如果不喝,敬酒的人就负责把酒卖出去,如果卖不出去,就自罚三杯。”说着把头转向簇拥在周围的美女,问道:“都听明白了没有?”不等回答,随即提高了嗓门:“第三,——”
大家都知道刘部长讲话的套路,任何场合都要讲出个一二三四五,便不耐烦地鼓噪“直接第五、第五——”
“好!看来大家都饿了,咱就直接进入第五个议程,我宣布,举杯开饮!”在一片叮叮当当的磕碰中,宴席正式开始。
刘部长一边开怀畅饮,一边把目光瞄向我。见我端起了茶杯,紧忙拦住,“打住打住,李主任今天啥意思?”
我急忙解释“部长,真不好意思,血压高,医生嘱咐,戒了。”
“哈哈,早就听说了,就知道你今天会唱这一出。戒不戒跟我有毛关系,今天这酒非喝不可。”
多年的酒友,我知道刘部长的脾气,也就毫不掩饰的回道:“咱啥时候撒过汤,真的是特殊情况。”
刘部长显然已提前留了后手,阴阳怪气的说:“特殊情况?特殊时期,理解理解,我自罚三杯。”说完就不再搭理我,端起酒杯咕咚咕咚连饮了三杯。我像个傻逼无言楞在一旁。
轮到宣传部美女敬酒环节,几个美女轮番敬酒。先从小黄开始。小黄为人机巧,说话受用,大家都欣然接受了她的敬酒,一饮而尽。轮到我的时候,我站起来跟小黄解释。小黄也不多言语,就自己罚了自己三杯。我知道小黄能喝酒,曾单枪匹马放到过省教育厅的几个处长,因此并不在意,反倒为小黄的善解人意而默默点赞。最后出面敬酒的是宣传部年龄最小的美女小敏,长得楚楚动人。小敏从刘部长开始往下排着个敬酒,轮到我的时候,满桌的人都停下筷子,齐刷刷看着我。小敏款款来到我面前,浅淡一笑,轻声细语道:“李主任,请喝了学生这杯酒,以后还要向您多请教。”我接过酒杯,歉意的说:“谢谢美女,心意领了,但确实不能喝。”随手把酒杯按在桌上。
没等别人发言,刘部长先站起来,气冲冲叫到:“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不能乱了规矩。”众人都附和着催促我赶紧喝。我知道部长的牛脾气,今天非要逼着我喝不可,也就装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说“真的不能喝,请能者代劳。”一桌子人并没有人搭理,只瞪着我看。小敏眼见我坚辞不喝,又拗不过部长的家法,只好端起酒杯,像喝毒药一样吞了下去。喝第一杯时,脸上就泛起了红晕,待第二杯下咽,满脸通红,一直红到了耳根。在众人的鼓噪中,小敏端起第三杯酒,没有看清第三杯酒是怎么灌的,只见她一口污浊喷射而出,弓着身子跑进了洗手间。
众人纷纷指责我不通人情,不怜香惜玉,一场好好的宴席叫我给作践了。
接下来几天,风平浪静。虽然时常酒虫钻心,倒也能强忍得住。大约三四天后,接到章处长的电话,他一开口就质问我“老李,你又喝酒了?”这戒酒的想法是我跟章处长商量好了的,他作为医生也赞同我戒酒,作为酒友也守约几天不跟我约酒。这劈头盖脑的质问,叫我摸不着头脑,只好如实回答“老章,没有啊,几天滴酒未沾了。”
章处长闻言缓和了语气,说:“我也是听宣传部的人说的。听说刘部长逢人就说,老李戒酒就是给领导做个样子,跟朋友不喝,只跟美女喝。”见我不置可否,接着又神秘的说:“据圈子内的消息,你戒酒跟单位这次提拔干部有关,想给大家留个正面印象,改变你酒鬼的形象。”
挂掉电话,我陷入了沉思。老章一向谨言慎行,说这些话绝对不是空穴来风。最近单位拟提拔一批处级干部,我是符合条件的人选之一。敢情我戒酒跟自己身体无关,反倒是因为这次干部测评?想到这里,我也就领会了杨副书记所说的那句“节骨眼”的含义了。
大约过了两个星期,市委组织部来单位宣布干部任命。这次干部提拔并没有我。我内心很失落,感觉比戒酒更加痛苦。接连几天,酒瘾一犯,杨副书记、周怪、刘部长、章处长、小黄、小敏的形象就一一浮现在我的脑海,像酒虫一样啃噬着我。
宣布干部任命的第二天晚上,单位举办酒会,庆祝新一届中层干部走马上任。席间学院领导班子挨桌敬酒,到了我所在的一桌,张院长专门走到我跟前,举着酒杯说:“老李,我单独跟你喝一杯。”
我作出受宠若惊的样子,赶忙起身,恭恭敬敬地说:“张院长,谢谢您,我戒酒了,以茶代酒。”
张院长显然喝得有点高,威严训斥:“戒了?谁同意的?跟谁戒酒?谁给你的胆子,小敏的酒你都敢不喝?”我心头一激灵,想起坊间关于张院长与小敏的一些传言,吓出一身冷汗。赶紧满脸堆笑解释:“张院长,向您汇报,戒了快一个月了。真的。”
张院长并不把我的话当话,其实他从来也没有把下属的话当过话。他晃着酒杯,朝我洒下半杯酒,把杯子横到我面门前,追问道:“那你是对这次任命有意见了?对组织有意见了?今后还想不想进步?”
我闻言一惊,急忙正色表态:“张院长,我永远是您的兵,您指到哪儿我就打到哪儿。”话赶到这地步,我感到脊背发凉,直冒冷汗,二话不说,端起面前不知道是谁的一茶缸酒,咕咚咕咚干了个精光。
那天晚上,我喝醉了,醉得断片,后面发生的事情一概不晓得。后来听办公室同事说,那天席间,我当着张院长的面一连干了五六茶缸酒,散场后同事守着我在酒店外的草坪躺了半宿,直到我吐过三四回,才清醒过来。
我依稀记起,那天晚上我醒来时,身下的草皮格外柔软。透过树枝,我看到头顶的天格外大,格外耀眼。
作者简介:
赵永强,陕西蓝田人,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渭南某高校教师,副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