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裘老师家过年
冯国庆在彩排时看到了裘老师的大儿子裘知,腰里像别着一把手枪那样别着一副带硬牛皮套的电工工具,真牛,他问:“小裘,你怎么在这里?”裘知说:“我上班了,师部电工,演出我得守着,别断了电。”到底是兵团子弟,在家边上工作就算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了。冯国庆说:“你正好爱好电子。”裘知说:“我妈为找你那本《赫哲词典》求了好多人,这才知道落到铁路博物馆那个人手里,听说他给你送过去了?你今晚就住我家吧?春节在我家吃饭,我的两个妹妹都把你当大明星。”演出散场后韩淑珍有她男朋友陪着,去扈喜的女生宿舍不方便,大冷的天两人也没地方呆,冯国庆就和她约好大年初一上午九点在俱乐部门前见,就跟着裘知去了他家。
这是68届知青的下到北大荒的第一个旧历年,一个月前福利屯火车站就被泡在了回家探亲的潮水里,可兵团六师靠中苏边境的连队不放假,因为战事一触即发,得进一步鼓舞士气,二十九连已经杀猪宰牛准备好了从初一到十五的伙食,冯国庆还有演出任务就只能在外边吃,就很惦记排里的同事们。
已经是半夜十一点,如果在往常裘家人已经睡了,可这天晚上是大年三十,兵团的住宅区家家院门口都挂了大红灯笼,贴了春联,堆了雪人,已经有人在放鞭炮,真是年味儿十足;屋里也都亮着灯,摆着糖果和水果——北大荒的水果只有苹果梨和冻梨、冻柿子,得用水“缓”来吃。可裘家的干果很丰富,除了票上供应的花生、瓜籽,还有山核桃、松籽和榛子,这时候家家户户都边包饺子边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春节联欢节目,他们会“守岁”过零点——这是真正的年的开始,以后年味儿会一天淡过一天。冯国庆小时候曾经因为听广播睡着了跟母亲闹:“守岁你们为啥不叫我?年为啥这么快就过去了?”他母亲说:“那明晚妈妈陪你守岁。”他还哭:“我不干,明晚就不是年了。”
裘家六口人对这位知青干部的到来很是欢迎,女主人说:“我们俩前几天在工地见过,你黑了也瘦了,成大小伙子了。”这家大女儿裘好说:“我们刚看完国庆哥演的节目,除了长得不像杨子荣岁数小点哪里都像。”这家的小女儿裘美说:“一会儿咱们家也举行春节联欢晚会。”她的两个哥哥说:“你是不是想跟国庆哥演小常宝?”小姑娘红了脸不说话。裘家的三个男人就帮客人脱棉大衣,倒茶、拧热毛巾擦脸——妆没卸干净。冯国庆在炕梢看到了曾和他一起修路的季工,女主人说:“我同事,他的家人都在北京,我就请他在我们家过年。”季工的脸上从未笑过,就和冯国庆互相点了点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春节联欢节目真好,他们都聚精会神地听,以后还会重播却不是年味儿了。二十年后中国的家庭都有了电视机,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越办越好,全世界收视率最高,可人们对春节联欢节目的喜爱却超不过只能在收音机里听节目的时代,尽管两种晚会的播出效果和水平根本没法比。
春节联欢节目听完了,饺子也煮好端上来吃完了——裘家人记得冯国庆是回族特意给他包了牛肉馅的饺子,这是三十大餐后的宵夜。接着是这家人的春节联欢,女主人说:“我们老两口儿表演一个《老两口儿学毛选》。”她就把腮帮子的肉往嘴里吸成老掉牙的样子和她老头唱道:
收了工,吃罢了饭,
老俩口儿坐在了窗前呐
咱们两个学毛选,
你看咱们学哪篇?
老头子哎老婆子哎……
他们即兴改编:
咱们家的二丫头干活有点懒,
我看它应该学习《愚公移山》……
小姑娘裘美哭了起来:“我才不懒呢,种地、放大鹅啥不是我干的?”
她的两个哥哥故意冲他坏笑。
轮到季工表演,他哭丧着脸说:“歌颂毛主席和共产党的歌我都会,可我怎么表现他们都不信任我。”
这有点扫兴,女主人就安排男女分开睡,东屋是他们两口子和两个女儿,西屋是这家两兄弟和两位客人,一夜无话,直到一阵鞭炮声把季工震下炕,他跪地磕头道:“哎呀——,我没让他们野蛮施工,炸伤人跟我无关!”
女主人闻讯赶过来说:“老季你只适合一个人生活,说梦话都可能被抓反革命。”
季工知道自己刚才做了恶梦,不好意思道:“整个兵团就你们把我当好人。”
吃早饭的时候女主人问冯国庆:“那天付政委说中国的生产成本低是啥意思?小冯你听懂了吗”
冯国庆就说了中国的人力成本和协作成本低——这次请北京的角儿来演出也不用出费用,预备点东北三宝——人参、貂皮、鹿茸角就行了。貂皮不好弄,就用水獭皮代替,只要够做一个大衣领子。
女主人说:“我看中国的生产成本高而不是低,你们修的战备公路开春就是条废路,付政委知道也不阻止,反正人力便宜。”
这家的男主人说:“老付你别说消极话好不好?”
女主人对大家说:“他谨小慎微,被定了右派;我啥都敢说领导们还挺赞成——我说的都是技术上的事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听不听由你。我和季工已经把丑话说在前头,也有领导们的签字,路塌了也不怪我们。”
裘老师家有座钟,冯国庆看和扈喜约会的时间差不多就从裘家出来,没想到裘美在后边跟着,说:“国庆哥你都没听我的二胡。”
冯国庆发现这小丫头正处于儿童和少女的过渡阶段,既大方也害羞,既聪明也天真,总之她在那个家身心都成长得很健康,说:“昨晚你咋不拉给我们听?”
“我姐总笑话我,我只能趁他们不在偷偷练。”
这跟冯国庆小时候差不多,他就整天拿着本《赫哲词典》偷偷背,遭到全家人耻笑。问:“你愿不愿意让那个提琴四重奏中的扈喜姐姐教你?”
裘美跳起来让两只棉鞋在空中打了个响:“太好了,太好了!”
“裘美,学任何东西都不能怕人笑话,著名的演奏家都是从别人的笑话中成长起来的。”
裘美崇拜地看着这位大兄长,记下了这句话。她眼珠一转说:“我哥修好了一台老式录音机,我会把我演奏的曲子让我哥录下来送给你听,你得多给我提意见。”
冯国庆突然发现这少女是全三江最漂亮的,用明眸皓齿、粉面桃花来形容一点都不过份,就在暗自为她祝福并为自己大她好多岁而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