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与小提琴乐队讨论作品
冯国庆在俱乐部门前见到了脱了草绿色棉军大衣,换上了带粉底白玉兰图案的“棉猴”的扈喜,在这个以绿、黑、蓝、灰颜色为主的人群里看着真喜庆。俱乐部早上九点就开始放电影,下面的连队会坐着敞蓬卡车来看,不怕风大天冷。片子很丰富,《小兵张嘎》、《地道战》、《地雷战》百看不厌;还有好多外国片子,苏联的《列宁在十月》、《列宁在1918》;阿尔巴尼亚的《宁死不屈》、《第八个是铜像》;越南的《琛姑娘的森林》、《铜墙铁壁的永宁》;朝鲜的《摘苹果的时候》、《卖花姑娘》;罗马尼亚的《多瑙河之波》……场场爆满,一票难求。当时有套喀:“苏联电影爱做报告,阿尔巴尼亚电影莫名其妙,越南电影飞机大炮,朝鲜电影又哭又笑,罗马尼亚电影又搂又抱”,这盛况会持续到正月十五,兵团没有节假日,休息随农时,也就按照当地的习俗“打正月,闹二月,里里拉拉到三月”,全世界都没这么长的年,中国人真幸福。
“我把宿舍的同事都支出去看电影了,正好咱们说说话。”扈喜很怕冷,在雪地上跺着脚说。
“就咱们俩?”冯国庆问。
“你想哪儿去了,我们小乐队的人都在,和你讨论作品。”
冯国庆笑道:“你也太有正事儿了。”
扈喜和冯国庆撞了一下肩:“他们都可佩服你了。”
冯国庆和扈喜来到水泥地上刷了红漆,得换拖鞋,暖气很足并且带着淡淡的雪花膏香的兵团宣传队女生宿舍,里面已经坐了两男一女并放了大中小四把提琴,扈喜说:“咱们的节目《三江之春》反映不好,从春节巡演中撤了,我想听听大家的意见,这个节目今后怎么办?”
第二小提琴是个女生,说:“孙导说咱们曲子要像《红色娘子军》,《红色娘子军》是在黄准的《红色娘子军军歌》基础上创作的,后来由吴祖强、杜鸣心、戴宏威、施万春、王燕樵结合海南民歌改编成了芭蕾舞曲,他们磨合了多少年?他们是多大的腕多强的团队?咱们一个兵团的宣传队就你一个编曲能弄到这程度已经不错了。”
扈喜不同意她的观点,说:“文艺创作是很个人的东西,你见过哪个世界名曲是两个以上人创作的吗?”
中提琴是个男生,说:“孙导说中国人都不懂音乐倒是真的,中国人只能听得懂二胡、琵琶,当年《梁祝》的作者何占豪、陈钢到下面演出发现当地人不喜欢外国小提琴曲,喜欢越剧,就把越剧的元素引进了小提琴曲,既民族又典雅,《梁祝》以后中国就没再出现一部小提琴曲。”
扈喜也不同意她的观点,说:“别说中国人不懂音乐,周朝光齐国吹竽的乐队就有三千人,‘滥竽充数’这个成语就是这么来的。孔子也‘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有好的音乐对肉都没感觉,还是我们音乐人没把音乐搞好。”
大提琴也是个男生,说:“我们就生活在这么一个时代,音乐要为政治服务,在咱们生产建设兵团鼓励人们种好地、多打粮就是最大的政治。”
他们四个人的意见不一致,扈喜有点急,对冯国庆说:“大明白,你不是啥都懂吗?你说说?”
冯国庆真佩服扈喜身上那股劲,别人搞音乐是一种谋生的方式——会一件乐器就可以不下地干活;她搞音乐却有伟大的理想,非弄出个中国的帕格尼尼不可,说:“我看音乐是最简单的东西,也是最复杂的东西。说它简单,自有人类它就有了,最早的音乐就是简单的节奏,比如原始部落的人敲打木桶就能翩翩起舞,远道来的人也会跟着起舞——音乐是真正的世界语,不用翻译。”
屋里四个乐手都乐了,他们都没正经学过音乐史——这是建国以来中小学教育的缺失,可最早的音乐是节奏他们都懂。
冯国庆说:“小明白,你要提炼一个最简单的能让全场听众都动起来的节奏。”
乐手们都冲着扈喜笑——他们俩一个大明白,一个小明白,真有意思。扈喜的耳边立刻响起了萨满教迎神曲的节奏,是东北人听了就想扭秧歌那种,说:“你别说,还真行。”
冯国庆说:“再就是旋律,建议也在二人转和迎神曲中提炼,要有点像却不是才好,就又熟又不俗。把节奏的基本型和旋律的基本型反复演义,再加上提琴特殊的表现技巧,我看就差不多了。”
扈喜把脸一绷:“作曲这么简单,大明白你行你来。”
冯国庆发现自己多说了话,抱歉道:“我就这么一说,在你原来的基础上改就好了。”
扈喜刚才是假装生气,转颜笑道:“过些天上次那几个苏联人可能还会来,付政委还会让我们去演奏,我们就不告诉他是什么曲子直接拉就好了,苏联人听好了付政委肯定说好,以后说不定就会让我们带着它到各地巡演,《梁祝》也是在反复表演中完善的,我们这首曲子就可能会打响。”
另外三个乐手又兴奋又担心,这些年中国与外国的文化交流几乎断了,可千万不能出政治问题,说:“能行吗?”
扈喜问冯国庆:“大明白你说呢?”
冯国庆发现扈喜的胆子比他大,说:“为了安全起见,你们可以先奏个‘小帽’,行就往下进行,不行立刻改别的曲子。”
扈喜笑得合不拢嘴,说:“你当是二人转呢?就依了你。”
看电影的室友们回来了,扈喜送她的客人出来,等乐手们走后他对冯国庆说:“哥,我犯愁的不是作曲,而是文艺到底该为谁服务,要是为政治服务我就不搞文艺了。”
冯国庆说:“中国的文艺方向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就定了,‘双百方针’——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你搞创作以它为指导思想就好了。”
扈喜说:“百花齐放只有八个样板戏,百家争鸣百家都打成右派了。”
冯国庆发现这姑娘真敢说,要是让别人听到可了不得。他这次尽遇上个性很强的女人,韩淑珍,领导摸她的手她嗷地一下就叫起来了;扈喜,作曲就作曲总想着深刻的政治问题;还有那个付桂丽总工程师,也是个敢说话的,这可能会给她们带来麻烦,可中国需要这种人。冯国庆自嘲道:“你说我这个连票友都不是的,今晚在佳木斯演出,明晚在哈尔滨演出。而你从小就拉小提琴,获过全国小提琴水平最高的上海青少年比赛大奖,还受过名师何占豪指点,却不让你参加巡演,你说中国人懂不懂文艺?”
经过刚才的讨论扈喜已经想明白了,说:“他们不让我上还是我的曲子不好,如果我的曲子像瞎子阿柄的《二泉映月》街头卖艺又如何?”
冯国庆不知为什么有点热泪盈眶,说:“你要是街头卖艺,我就拿个破帽子帮你收钱。”见扈喜抽着鼻子要哭说:“我有办法了,裘老师家有录音机,他小女儿裘美想跟你学琴,你正好让她帮你把曲子录下来,我争取把它带到国外,真可能墙内开花墙外香。”
这真是个办法,扈喜问:“你怎么把它带到国外?”她父亲是印尼华侨,因为那边来过一封信就被打成了特务。
冯国庆说:“我明天去哈尔滨见代连长,他老婆是日本遗孤,他老婆的哥哥会来哈尔滨会他们,我先问问他能不能带出去,能你就不着急创作,等作品好了我再找他。”
扈喜跺着脚撒娇道:“哥,你真有顶帮我收钱的破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