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代连长会见日本人
第二天一早佳木斯市外事办郑主任就带了中巴车来接代青山,一见冯国庆问:“这位是?”代青山说:“上次你来我们连见过,那个懂赫哲话的知青,我的日本亲戚可能得和他用赫哲话交流。”郑主任说:“这不合适吧?要么用日语,我已经带了翻译;要么就用汉语,怎么会用赫哲话?”代青山说:“那就不用赫哲话,不过这小伙子得去,我家的啥事他都得参与。”郑主任又说了一遍:“老代,这不合适吧?”代青山说:“有什么不适合的?上车上车。”就推着冯国庆和老婆孩子们上了车。郑主任为难道:“这可违反外事纪律。”代青山说:“你看全世界一百八十多个国家哪个国家和中国有来往?开车。”他到底当过连长,气场足够,司机是酒店的,不知道他们俩谁说了算,就开了车。
中巴车沿着松花江大堤行走,江面上结着冰,江边上堆着雪,路面上都是灰白色的车辙,树上挂满了雾凇,墙面和屋顶也都是霜,冰封雪盖,银妆素裹,是这座城市最美的地段最好的季节。以后它创办了享誉中外的“哈尔滨国际冰灯节”,港澳台的人都来这里“逃年”,大冬天人山人海。可那时候这座城市没一座冰灯,没一个外地游客,连外地车都很少见,可能除了这家的日本亲戚整座城市没一个外国人,报纸上却说“我们的朋友遍天下”。
由于来的是位日本议员,让佳木斯外事办郑主任很紧张,连年都没过好,中日关系有缓和的趋势,这次接待不能有一点纰漏。“老代,你的西装穿着合适不?”他问。
代青山娶这个日本遗孤时不知道她是日本遗孤,只当是个没爹没妈的苦孩子,人长得又矮又丑——罗圈腿,就因为她是纸箱厂的工人而代青山还在到处打零工——这在当年跟做贼差不多,相差十多岁的他们就结了婚。后来听说黑龙江垦区用人他们就来到了千里之外的建三江,日子这才有转机。代青山把新做的西装穿在了一件旧呢子大衣里,毛领扣得溜严,因为西装露脖梗子,冒凉风。他脱了大衣给郑主任看,说:“这得多少钱哪?”
“啥钱不钱的?咱们佳木斯不会做我才拿到了哈尔滨,赶工,算‘政治任务’。你的领带打得不对,像系红领巾似的,我来帮你。女士就不用系领带了。”郑主任看看五个孩子,大的十七小的七岁,北大荒不缺粮他们真能生。穿得还行,就是这个知青军大衣里穿了件打补丁的中山装,太寒碜,说:“小冯,到酒店我在前台给你借件西装换上。”问:“老代,见到你的日本亲戚你知道该说啥不该说啥不?”
五年前吉林的外事办找到了佳木斯外事办,说他们这儿垦区的代青山的老婆是日本遗孤。代青山那年刚提干,说:“我老婆是正宗的中国人,怎么是日本人?你们别说给她找个日本财阀,就是日本天皇我们都不认。”可日本那边有档案,日本人寻找他们在国外的遗孤很执着,经过北京的“中日友好协会”来人并做了DNA比对,代青山老婆是日本人无疑。从此那边就不断来信,可这边不知道该说啥,一是代夫人两岁被遗弃对那边没一点印象,二是好多话都不能说。代青山说:“我知道,得处处体现对毛主席、共产党和社会主义中国的热爱……我爱就行了,还得挂在嘴边上?”
郑主任苦笑道:“谁让你挂在嘴边上?得发自内心,像我,得从内到外洋溢,笑时要露出八颗牙。”
代青山说:“皮笑肉不笑。我不能张嘴,张嘴就露出豁牙子。”
郑主任拿他没办法,问:“问起中日关系你们怎么说?”
“日本在侵华战争中对中国犯下了滔天罪行,是不可宽恕的,但中国人民和日本人民还是友好的,从唐朝鉴真东渡就开始了传统友谊。”
“对,立场是立场,态度是态度。问起对美对苏关系你怎么说?”
“我一个草民,不知道。”
“你是中苏边境一线的半军事化农场的场长怎么会不知道?得说苏联是中日共同的敌人,苏联强占了日本北方四岛。”
代青山说:“不知道他以为我是外交部的。”
郑主任对代夫人说:“问起你们的生活你得说物价稳定,市场繁荣,家家有三转一响——手表、自行车、缝纫机和收音机,孩子读书和全家看病都不花钱。”
代夫人说:“是。”
代青山说:“你替我们说了呗?”
郑主任说:“全程有翻译跟着,你是党员得牢记党性。”
代青山说:“我只会说实话,中国真挺好,我真不愿意去日本。”
郑主任放心地拍拍他的肩:“我忘了,你是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到处做报告,不会都是编的吧?”
“真是编的,相当于学雷锋扶老太太过马路。”
他们俩笑,车到松花江国际大酒店,郑主任把这一行人交给了酒店接待人员。
在一间小型会议室,一位长得高大的日本老人向他的中国亲戚深深地鞠了一躬,用日语说:“佐藤会子女士,代青山先生,打扰你们了。”
两个中国人动作僵硬地还了对方一躬,代青山说:“不打扰,我得用中国话问候您:过年好啊?大舅哥。”
对方笑了,用中国话说:“过年好,过年好。”
有服务员送上来咖啡,双方开始了轻松的交谈。这位日本老人自我介绍,他叫“佐藤一郎”,今年六十岁,是佐藤家的长子。他们有兄弟姐妹七个,佐藤会子是第二小的一个,父母三年前就去世了。这时他拿出一张发黄的照片,上面有穿着和服的一家人,抱在母亲怀里的就是代青山的夫人佐藤会子。他又讲了父母的经历,父亲随日本“开拓团”来到中国,在黑龙江甘南县开荒,这次他要过去凭吊;他那时是日本关东军准士,战败遣返回国,因为母亲有病并且带着四个儿女还有一个更小的,就把会子委托给了一个中国朋友,回国后就失了联,五年前才找到,今天才见第一次面,总算了了过世的父母的心愿。
代青山以为媳妇会哭,没有;以为自己会为这个日本亲戚骄傲,也没有。
佐藤一郎又向会子一家和五个孩子鞠躬道:“我为日本侵略中国道歉。日本为二战遗孤们立了法,愿意归国会负责他们生活和工作的一切,包括医疗和养老,父母也小有遗产。”
代青山准备了外事办主任让他说的话没机会说,也感觉做作,日本他想去,看看资本主义国家腐朽到什么程度,可他不想当日本人,他媳妇也不想,他们的确爱中国。
冯国庆一直看着这劫后重逢的一家,竟然比他们都激动,因为想起了自己从未谋面的父亲——当时母亲正怀着他,尽管他和这位不负责任的男人没任何来往却不能摆脱和他的关系——出身,这个人为制造的幽灵一直困扰着他,困扰着每个中国人。
中日双方基本用汉语说话,听不懂就用繁体汉字交流,让在一旁坐着的翻译很尴尬,出来对等在外面的郑主任说:“主任,那个小日本想去咱们甘南县。”
郑主任说:“甘南是日本关东军东宁要塞的重要据点,边境正紧张,你告诉他中国人在过年,过一个很长很长的年,没人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