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维开
难忘儿时麦芽糖,还有那补缸补甏阉鸡阉猪弹棉花……
不,这不是虚构的故事,是过来人曾经摄录在记忆中永远忘不掉的生活场景。
六十年前,农村除了种田者和手艺匠人,还有那些弹棉花的串棕绷的做蓑衣的阉鸡阉猪的修雨伞补雨鞋的补缸补锅钉碗补洋铅面盆的以麦芽糖换鸡毛鸭毛废铜烂铁破橡胶的剃头的染衣服颜色的等等乡村服务业者。他们谈不上是匠人,即使以手艺人称之,也须加个引号,但乡村生活却离不开他们。
这些人整天穿梭于乡村间,或挑着担,或掮着包,或裤带上别着专业工具,拖腔拖调地吆喝着:
''补缸补甏喽——'' (余姚口音)
“有钟要修勿?有套鞋(雨鞋)要补勿?”(本地口音)
“希鸡嘞——”(阉鸡我们这里叫希鸡)(宁海口音)
''兑糖喽——,废铜烂铁、鸡胗皮鸭胗皮……''(义乌口音) 随之,一连串拨浪鼓声连续响起:“咚咚咚咚咚咚……”
…………(山东口音)
我尚小,对大人们需要补什么修什么不感兴趣,至多在现场看他们讨价还价,然后再看着他们怎样修补。
我当时最向往的,是挑着麦牙糖摇着拨浪鼓的兑糖人。
所谓''兑糖'',其实是他们用自制的麦牙糖,兑回需要的鸡毛鸭毛鹅毛及废铜烂铁旧胶鞋牙膏壳之类的废品。当时的鸡胗皮鸭胗皮,是农家杀鸡杀鸭时从胗内剥下来的一层黄色的内皮,厚厚的,有皱褶,据说晾干后可以入中药。于是,每当农家杀鸡杀鸭,大人们会把拔下的毛和剥下的胗皮,用一个竹筛晾起来,为孩子留着,专等''兑糖者''到来兑成麦芽糖犒赏孩子——我嘴馋,于是,就每天盼着拨浪鼓在门口响起。
兑糖人
兑糖人挑着两个筐,筐上搁着两尺见方高约七厘米的铅皮盒,掀开罩子,盒内是凝固成整块的乳黄色麦牙糖,黄澄澄香气诱人。小孩子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鸡毛鸭胗破胶鞋等,兑糖人用狡黠精明的目光评估后,先在盒子一角放着的黑油油抹布上擦擦手,然后拿起金属凿子和小锤,从整块麦牙糖里吝啬地凿下几小块来。大人们站在一旁,替小孩讨价还价,说“太少了!太少了!不兑了!不兑了!” 于是,兑糖人又很不情愿地再补上一块,于是成交。
成交后,小孩得了糖,喜滋滋跑开了,兑糖人把废品扔进筐子,挑起担子到另一家去。这个时候,小孩们有了麦芽糖吃,高兴得象过节日一样。
当年乡村,本文开头说的各种杂七杂八“手艺人”像走马灯,他们以此为生,因为乡下人的生活也需要他们。当时家家经济拮据,旧东西能修则修能用则用,谁都舍不得换新。于是,修旧补破,在乡村成为一个行业,形成了巨大市场,大批的人以此为生计。
儿时的我,每逢家里或邻居修旧,往往听惯了大人的讨价还价,也看惯了“手艺人”修复旧东西的“高超”本领,有时痴痴地一看就是几个小时,打心眼里佩服。
旧时的缸,种类繁多,放在门口的七石缸、五石缸(''石''是容积量词)积聚屋檐雨水,用于生活饮用,兼有防火的''太平水''意图;放在屋内的有三石缸,腰缸,脚缸、米缸……。这些缸破了,只要能补,补了就继续用。补了多次的,如是七石或五石缸,打满了补钉,就移到自家的自留地边当粪缸。所以当时社会制缸和补缸市场需求很大,成百上千的补缸人,离开家门走四方,以此为业。
当然,能修补的缸,大多是只是有裂缝或只破下一二块才行,如整个缸体四分五裂了,那是无法修补的。我常看补缸的全过程:偌大的缸,被补缸人扳倒并固定住后,对缸体上的细细裂缝,先用小凿子轻轻地凿,使裂缝增大些,然后再在裂缝两边,凿出一排隔缝对称的小孔,每对小孔钉上一枚金属拉条并固定住。接着,补缸人又从肩包中拿出小碗、铁锈色粉未和沙粒样东西,再拿出一瓶液体。先放把粉未、沙粒按比例混和,倒入液体轻轻搅拌,使成糊状,再用专用小匙勺着,一勺一勺小心翼翼地往缸体裂缝里填。填上去的糊状粉未,很快干了,与缸体板结成一体,于是,缸就补好了。我日后观察过,补过的缸,裂缝真的不再漏水,最多有点渗水的湿迹,很轻微。我想,补缸人用的粉未、沙和液体,可能是他补缸的秘密所在,但他从来不会轻易告诉别人。
由此我小时候读了司马光砸缸的故事,总会马上联想到那只被砸破的缸,也该补一补继续用,这种意识流比该向司马光学习些什么强烈得多——这也许是看补缸看得太仔细的缘故吧。
补缸
补碗与补缸技术过程相似。补碗人系上工作布围,盖住两个膝盖和大脚,大腿上就是他的工作台。把碎碗放于两腿之间,夹住,拿起小锤小凿,细敲细打。补碗用的金属拉条,多是铜质的,不会锈,多洗擦呈金黄色,日久有高贵感。碗的碎缝间填的白色东东,大概是专用胶粉。当年补碗人更多的生意,不在补碗,而是对碗号字。旧时,各家各户或有红白事置酒办宴时,酒杯碗具都是向众邻居临时借的,今天你借我明天我借你,所以,为了防止混淆,各家多在碗里做上自家的记号,直接凿上名字。名字标记多做在碗的正面底部,补碗师傅把碗放于两膝间夹住,用细凿在碗最深处底部,凿上主人的名或姓,涂上色,号字就完成了。过来人曾记否,旧时乡间各家各户的碗,大多有自家标记,出处就在于此。
旧时的雨伞,大多是纸伞或油布伞,伞面的纸或布都是上过防湿油的。因为农家穷,置一把雨伞很不容易,所以乡下人为子女上学购置的多是油布伞,很耐用,却很笨重。油布伞使用后必须及时晾干,油布和伞架就不易腐,所以我们地方有句俗语:借伞不用谢,只要晾过夜。
油布伞
记得我上小学,大人给我买了油布伞,放学时如天晴了,伞不是忘在学校,就是在路上贪玩时不知忘丢在哪儿了,回家后常被大人责骂,但骂归骂,买归买,从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我不知丢了多少把伞。
那个时候,购买一把雨伞,有的人家要用好多年,伞骨断了,伞面破了,都有人上门修理。修雨伞的,往往还兼补雨鞋,还会修钟、修手电筒。旧时农村手表可是希罕物,如有,修钟人也修不了,他们的手艺,大多是三脚猫式的,因此,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上门修手表的。
我们地方把阉鸡阉猪的''阉'',说成是“希”或''结'',听到''希鸡喽——,结鸡喽——''的吆喝声,养有公鸡的人家,就会叫住阉鸡人,于是家养的鸡群里所有雄鸡,除留下一只不让阉用来留鸡种外,其余都逃不过被阉命运。只见阉鸡人身手敏捷地从鸡群里抓来雄鸡,坐在椅子,两腿并拢,从背后裤腰上解下楕圆型的竹制阉鸡夹,摆在膝盖大腿上,把鸡夹住,拿出自制的''手术刀'',一刀切开公鸡侧边,然后用两根象小勺子似的家什,从切口伸进鸡的体内,眼睛瞄窥着里面,二下三下捣古了一阵,摘除了一个什么东东取出——可怜的公鸡,“咯咯”地惊悚着,五分钟后被从“手术台”上放下,惊恐地逃归鸡群——它或许不知,从今之后天亮时,它再也没有引吭高啼的能力了。
阉鸡
阉鸡如此,阉猪更使人吃惊,猪仔在嚎叫声中被摁在地上,身体一侧被一刀切开,阉猪人两根手指伸进猪体内捣古了一阵,似取出一样什么东东来,“手术”就算完成了。术后,对猪身上切口只涂些碘酒之类消炎药水,就放回猪栏里去了……
旧时逢有人家结婚或嫁女,嫁妆须有三五条新被子,于是办喜事前需弹二三天棉花,做出几床新棉花被心来。
我最喜欢看弹棉花,因为样子和声音很滑稽,弹花人也最会凑趣开玩笑。他们左手擎把大弓,右手持大木棰,在弓弦(据说是用羊肠做成的)不停地敲。震动着的弓弦时而接触棉花,有时离开棉花,发出高低起伏时而沉闷时而嘹亮很有音乐感的节奏声:
''及及、噹,及及、噹……''
调皮的孩子们会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合着节拍跟着喊:''阵阵打,阵阵打,打花棰子打阿娘……''
这时候,主人、弹花人,凡在场的都会笑起来,屋内外充溢着快乐的空气,打花人会弹得更起劲,堆子上白色的棉花,会越弹越高,越弹越松……
弹棉花
儿时回忆中的各色“手艺人”,你方唱罢我登场,交织出一道乡村美丽的风景线,乡村生活,离不开他们风雨中每天穿街走巷的吆喝和巧手的付出。
但现在时代不同了,兑糖的已被再生资源公司(废品回收公司)取代,弹棉花做油漆串棕绷的,技术更新后进入集约化大工厂机器生产,剃头已成美容美发师,还有那些补缸补盆补碗补雨鞋修雨伞染衣服等的行业,因人们生活水平的大幅提高,都已经消亡了。
时代大潮,浩浩荡荡,以上的记忆,也已成珍藏。时代的变迁让人感慨万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