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家人把入伏后的日子叫伏里。今年的夏热的实在让人受不了。地里的庄稼麦后种了玉米,有许多白种了,种子在地里晒得干硬,没下过一点雨,每天气温32到37度,没发芽的玉米种子,有的给鸟吃了有的叫鼠吃了。
太阳每天晚上八点多还停在西北角虎头山顶上,不肯落山,把土塬上晒得冒烟,月亮从东边慢慢爬到天边,也热得气喘吁吁。人都在忙着两件事:救庄稼的命,救人的命。村里走的老人增多,不少村子在炎夏中给去世的老人要过白事,有三天埋人的,也有六天埋人的。一大早、清晨常有孝子哭丧的队伍在乌啦啦的唢呐声中走向塬上的庄稼地,在地里干旱的土路上踢起飞扬的尘烟。
自收麦后,近两个多月天上一丝雨都没下过,每天都是火红滚烫的日头和热气腾腾的空气。热浪如烟,树都被晒得低着头无精打采,地里的柿子树、花椒树叶子都卷翘了,本应早熟的花椒树杈间的椒果,有的晒干热炸了。村子里的狗只有清晨和半夜在村子周边跑着找些人吃剩丢掉的吃食。地里干活的庄稼人、抢着拉水浇树的、浇玉米地的,戴着草帽,脸和胳膊、背都晒得黑红,黑色已深入到皮肤的皱纹里,六、七十岁上下年纪的村民,额头上早已爬了十三四道横竖交错像黄土地沟壑一样一叠弯来弯去的皱纹。
地里的玉米叶子都拧成了绳,叶子尖尖都焦黄了。西沟灰刘水库里的水很久没挑曲波干渠的水放进来补水了,库里的东南西七八个大泵24小时不停地抽水灌溉塬上的庄稼和果树。很快,库底中间早先废弃的坝底就从水底露出来。据村里上年纪早先参加过水库大坝修建的人说,中间那个废坝底下埋了文革时周边村里很多被破四旧砸烂的石碑,包括我村北涝池边魏征书院里的碑子、石华表、石人、石马。当年红卫兵扛着铁锤到各村转悠,看见石拴马桩、有雕花的门砘石、石槽等,一阵乱砸,都堆在村口门口,修水库时拉石头挖石头垫坝底,村里眼尖的生产队长看到各家门口的旧石,赶紧让人抬上架子车拉到工地去了,拉石头到工地的壮劳力,工地还给每个人发一个杠子馍以示奖励。
天热的冒烟,人热的冒火,村里人遇见了,打招呼也是短而声大。见面也不问“吃了没有”,只问“庒稼浇没”“椒树咋样”“柿树苹果咋样”,人都把心思挂在地里。早起望着天,看天上有点云,云积了一大片,山顶上从东到西的云遮住了天,再稍有点风,见面就自言自语,“唉,天这回还也许帮人,能下点”,等到后半夜起夜时,看见满天星斗,就叹一声,“把它的,这老天在熬煎人呀”。好在前几年县里在村南头地里打了个机井,因为占村里的地,村里人吃水的问题是解决了。水龙头都装到各家院里,可村里人看见水不用交钱,就把水当成没妈的娃,也不爱惜,随便用洗,甚至私拉塑料管子给自己的小菜园子的菜不停地浇水,水流满菜地到能照见月亮才去关水。
早晨吃过早饭,村里有几个人在村南头大槐树下谝着热闹。原来是进善叔正给人说他昨晚浇玉米地看见獾的事。昨晚半夜渠上的水到他的玉米地,前些天他听到村里几个给羊割草的娃说东边埝畔的地里好像有獾出没,獾不太大,在玉米地一晃就不见了,他听后将信将疑,还专门带着狗到玉米地附近转了几圈,狗也是好像找到了獾的气味,在地里撒欢,跑到几个地方吠叫,用前爪刨土,又在那里翘起后腿撒上一泡尿跑了。他跟着狗跑了几个地方,看见狗老撒尿的地方啥都没有,就在地上拾个土圪塔,照着狗屁股就是一下,骂着“你这骚狗,咋还哄你爷咧”,狗也生了气,顺着一个坡跑到远处去了。回到家里,他也不喂狗,狗到水龙头边的积水里伸着舌头,舔了几口水,就爬到墙脚阴凉处,眼瞪一下主人,也热得不招惹主人了。到晚上半夜浇地时,他没带狗,扛了一把锨,口袋装把电筒,就到地里去。昨晚浇水水量大,水进地里,就快速钻进土里,顺着玉米地的垅行漫延开去,水一进地,把凉风都带进来,玉米只有一尺来高,在水声和凉风中,摇动着卷曲的叶子,欢迎水的到来,天、地、庄稼、人都一下子解了压,释了炎热,人一下心里有了指望,好像看到丰收在望了。当地浇了几垅时,天快十二点半了,他慢慢顺着水来的方向靠着椒树林边向北走,一边看看水有无漏到别人地里去,突然他看到有个影子在离他四五步地方的水边跳了一下,他赶紧站着不动,用手电筒光照过去,发现一只又像狗又像猪的东西耸着脑呆在两三棵玉米边水里游着,在安身边好像还有在水跑动撞着玉米的动物,他再仔细照,又发现两只小的跟在大的后边跑,那大的看见人,也站在水里不动。于是他慢慢靠近再看,原来是塬上偶尔出没的狗獾,长着两个园园方耳朵,有点像狗一样的脸,圆嘟嘟的身子。那獾看见人走近了,转向跑出玉米地,向西边的苹果园跑去,后边跟着两个小圆点,消失在夜色里。这些年,家乡到处都绿化种树,沟坡里也是绿色葱郁,野兔、野鸡、长尾喜鹊、啄木鸟、斑鸠、杜鹃等各种野鸟、蛇、獾等渭北塬上曾一度稀见的动物不知从哪儿一下子全冒了出来了。在大槐树下听他说得很高兴,都说大人回去要告诉小娃,割草时不要追打动物,地刚浇水,不要到湿地去,踩倒玉米。
入伏中村里最自在的是西堡子和东堡子的两个半傻子,一个叫胜义,一个叫盼盼。说他俩傻又不全傻,说他不傻他俩确实说话做事都不容易让人明白。胜义前些年手机刚在村里兴用时,他没钱买手机,他就捡个瓦片,磨成手机大小,拿在手上,在东西堡子张扬着,假装着打电话,敞开着衫子,露出肥嘟嘟的肚子,头上冒着热气,当人家儿子的面,说他爸死了。有一回边走边打电话“喂,三旗吔黑(陕西方言:昨晚)死了,你几个赶紧过来,看埋到啊哒(陕西方言 哪儿),事咋过哩”,刚好三旗的儿子安平在旁边听到傻子胡咒他达死,上去就给他一耳光,再从地上拾根棍子,在他屁股上抽两下,胜义就边喊叫边骂着跑了。他就经常招人打骂,东西周边村里人都知道他傻,也不跟他当真,骂一下,打也是手下有分寸的。胜义就这样在村子里走来走去,看见那里人多,在说热闹,就走过去,坐着听,这时候反显得安静,像正常人,别人说别人的,看见他如同无物一般。盼盼又跟胜义不同,他爱说,爱热闹,爱往人前凑。他今年二十多,平时啥都不做,也不跟他到地里干活,把自己衣服收拾得还算干净,见到村里人,他就给人说正在给某村谁谁过事,他说的事都是白事,就是谁家有老人走了,要过丧事。他常给人说他忙得很,刚到那一家,又有一家在叫他,好像他是个管事的总管一样。但村里人都知道,他说的也许有,也许无。因为他说桥堡上刚出了个外出务工年轻人被电打死了,村里人半信半疑,一问真还有这事。盼盼对丧礼中的乐人(老家叫鬼子,指在丧礼中吹唢呐、小号的人)很感兴趣,不知道他从哪里弄了把唢呐,可他只能吹得“唔…”一声,其它就不会,村里人笑他吹得像吊孝,还不如跪拜哭一声。他看村里人笑他,也装听懂不懂,笑一笑,也不生气,显得蛮有些涵养。村里有老人去世时,盼盼在鬼子的队伍里敲着钹,人家不让他胡吹唢呐,一怕给乐队丢人,二怕事主家不高兴。胜义和盼盼日子倒过得挺好的,吃喝不愁,政府每个月扶贫助残给500元,在老家算是有保障的,村里人笑说他俩个像退休干部。
天还是炎热,这就是伏里。天要把人热得服气。天可不管你是正常人还是傻子。人慢慢习惯了热,也就服气了老天。日子确实热,可人还是有办法,吃点西瓜,喝点茶,到地里看看旺势的庄稼,挂满果的苹果树、柿子树,望着北边的青山,这三伏里也有了清凉气了。
半湖居主
2024.7.17日于广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