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李耀安 编辑:梁卫国)
近日看到两份民国初年的新闻纸复印件,其内容有关于创办于民国初年的南海平洲乡“乐群英”幼童大戏班的演出概况及在广州海珠大戏院演出的广告。其中演出广告中有《薛仁贵出世》、《六国大封相》等剧码,这些戏都很考验演员的唱做念打功夫的,一个幼童学员班能演这些剧码,真不简单!引起了笔者到“乐群英”幼童班办学地南海平洲的采访。
(梁善佳[左]与崔颂明[右]在回忆往事) 盛夏之日到南海平洲采访了当年“乐群英”的老师梁奎(坊间称“武生奎”)的孙梁善佳老先生(金枝叶的族弟),崔颂明先生等人,梁老先生出生于一九三三年,现年九十一岁,平洲乡亲回忆起前辈曾讲述“乐群英”班的往事还记忆犹新,尤其是提到鲜为人知的男花旦金枝叶(1906年___1970年),顿时打开了话闸,他们讲述了粤剧男花旦金枝叶的故事。
(作者[右]与梁善佳[左]合影) 金枝叶(原名梁日初)在“乐群英”幼童班跟其叔公梁奎学武功,跟肖丽章学花旦行当。幼年金枝叶生活艰难,靠叔公梁奎等族人照顾。梁奎,乡亲称他为“武生奎。“乐群英”班由当地乡绅金山和、林君可、张清、武生奎等人开办,地点在平洲江表石狮街一间祠堂内,该祠堂乡民称之为“㓥狗祠”,是江表梁氏的一间分祠,地处石狮街尾与十三棵树之间,地点较为偏静,由于江表梁为这里大姓,有势力,有影响力,有“天上雷公响,地上江表梁”之传说,其中金枝叶叔公梁奎身高体健,为人热心豪爽,讲义气,收了家境较清贫,性格内向害羞的族侄孙金枝叶为学童,跟名男花旦肖丽章学花旦行当。当年“乐群英”班有雷公祥、梁奎、肖丽章等教师,其中肖丽章长着一条长长的辫子,管教徒弟挺严,学不好是要挨打骂的,还有一个教戏师傅叫雷公祥,他一声令下,唤醒熟睡中的艺徒,各自将被铺卷起,不洗漱,也不准大小便,随即就开始练武及戏曲基本功,诸如打武、一字马、鞠鱼、起虎尾、跳藤条等,如有艺童学不好,雷公祥是用三尺多长的竹烟筒打学童的,年少的金枝叶受不了打骂,那时总想逃跑弃学,但祠堂围墙很高,逃不出去。
金枝叶经多年的学艺后,开始沿西江两广地区演出,初露头角。金枝叶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曾先后同千里驹、陈非侬等合作,蜚声剧坛。不知何故,或性格使然,他从不当正印,但由于演艺上有深厚的造诣,且有独特的台风,往往正印要让他三分。据说,当年“新春秋”戏班演《黑白美人蛇》(即现《白蛇传》),他的青蛇就比陈非侬的白蛇叫座。他对刀马旦更是擅长,《六国大封相》里的推车,是压通全行的。小跳关目,都很出色。抗战前,八和会馆每年集中名角义演,总是由他演推车。
金枝叶是一个性格温和,不愿意出风头的老倌,尽管在粤剧界都尊称他叶叔,他从不恃老而自尊,从他身上几乎看不出半点的“名角”派头痕迹,就像他说从来不过是当“拉扯”而已。他平时谈起话来,特别是讲演戏,他往往让别人多说,自己躲在一个角落,聚精会神地听,象是有点羞怯,但讲到表演艺术,他的见解独到,有时还手把手教别人做戏,平时,年青的演员喜欢讨金枝叶开心,从他身上学习点艺术,每次教完别人,他总是搓了搓手说:“我又没有多少东西,有过一点,也回糖了”。抗战胜利后,由于男花旦日渐式微及他年老失声等原因,金枝叶去了广西以教戏为主,维持生计。
旧戏班有“成人不成戏,成戏不成人”之说,很多老倌都染上赌博等恶习,金枝叶也不例外。金枝叶有个卓号叫“崩耳仔”,他的卓号还有一段故事。金枝叶年轻时大红大紫,收入不菲,但爱上了赌博。那时有一种船叫“一索船”,专在红船间穿入穿出,引诱艺人过船赌博,凡博赢一律付给现金拿走,输了钱,可以欠账,甚至不必带钱去也可以下注,因为象金枝叶这样有名的老倌,是赖不了账的。旧时戏班只要开班演戏,“一索船”的老板就同那些班主大亨串通,先扣赌债,再付包银。
十赌九骗,实际上是被骗掉的。在旧戏班,学艺固然困难,就算学到了艺,成了名,又有几人能逃出老板、流氓及一切黑暗势力所布下的天罗地网,不受伤残?抗战胜利后,有一次,金枝叶回家乡找族叔梁大耀(武生奎的儿子)拿钱到省城(广州)买戏服,梁大耀知道金枝叶好赌成性,当场面斥金枝叶说,这是最后一次给钱你了,以后再赌钱的话,不要来见我了,金枝叶拿着堂叔的钱灰溜溜的与梁善佳一起到广州买戏服,梁善佳讲到这些往事不堪回首。金枝叶曾多次被堂叔训斥,但恶习难改。有一天晚上,在一条小船上又输了几千毫洋,金枝叶恼恨极了,拿起一柄剃刀,往耳朵一割,半边耳无了,他摸着涔涔的鲜血,边发誓赌咒,再也不赌钱,再也不赌钱了!但伤痕还没脱疤,他又去赌了。据说就在那时候,金枝叶也有一个特别的脾气,即使输了个精光,仍旧认真去干活,从不欺台。
金枝叶生前常对乡亲说,割耳朵也不行,只有接受了共产党的教育才戒了赌。
解放初期,戏曲界进行戏改,在广西文艺界的一次观摩会上,他欣然接受要求,演了《刘金定杀四门》和《六国大封相》推车。时年他四十多岁,虽然喉咙沙哑,但扮相俊武,确实生猛活脱,姿态和舞步都很优美,他重拾了追求艺术的信心。一九五三年,他满怀信心地接受了戏改会给他的一个任务,负责整顿一个已经维持不下去的旧剧团,从此他焕发艺术青春,将这个剧团作为他的后半生的事业,这个剧团就是后来的广西宁明县粤剧团。他是该剧团的团长,多次长途跋涉千里到上海、广州购买戏服等,除艺术指导演员外,道具、服装、提场、拉幕,台上台下的工作几乎他都关顾到,起来模范带头的作用。由于他老实、公心,渐渐地得到了大家的信任,经过三年时间,剧团在县里扎下根之后,金枝叶的艺术境界得到了升华,他所关心的并不是自己的艺术声誉,而是整个广西粤剧发展的前途,所以,他晚年时他曾任广西粤剧界的艺术指导,在广西各地传授粤剧艺术,由于他工作成绩显著,在一九五六年光荣地参加了中国共产党,还当上了广西壮族自治区人民代表大会代表,几十年后的今天,南海平洲乡亲及广西粤剧界同仁谈起金枝叶从一个旧戏班的沦落人,变成一个新社会的粤剧艺术家的经历还啧啧称奇。
祖国遭受十年的大破坏中,金枝叶亦不能幸免。在大破坏期间,他受到批斗,他用自己和别人的血汗换来的,作为全团主要财产的戏服,竟被一件件抛在地上,任人践踏,然后标价“每件一元”给一些阿飞流氓之类抢光。而这一切,他都在场亲见,他既非知识分子,又出身非常贫寒,只是个半辈子靠卖艺为生的人,此情此景,他不禁当场失声痛哭,把血呕了出来,得了大病,一九七零年去逝。(粤剧大辞典写金枝叶一九六六年去世可能有误)
一个重获新生的旧戏人逝去,也许是悲剧。戏服,固是用血汗换来的有价之物,但使金枝叶如此伤恸的,并不是仅仅几十件戏服,而是重大得多,美好得多,决非戏服所可以比拟的东西,那就是,近二十年来使他获得了新的生命,为他所深深地信仰着,他拿它作为生命支柱的东西—一粤剧艺术,一下子在他的眼前完全没有了,这才是令人唏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