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碱的记忆
作者:刘林海
我小时候生活的乡下,人们把从商店里买来的工业品大都称作洋货。如洋布、洋糖、洋蜡、洋瓷碗、洋铁桶等。能冠以“洋”字的物品,总会有对应的土产品,如洋布之于土布,洋糖之于薯糖,洋火之于火石,能用得起洋货的,属于非富即贵的人家。在大家的心目中,使洋货图的是美观耐用,若有人买洋货用于无谓的消耗,那简直就是皇帝老儿家的奢侈。被称为洋碱的肥皂就是奢侈品中的极品。
那时候一般人不会接触到洋碱,甚至有好多人不曾见到过那玩意儿。农家人洗衣服的工具不外乎搓板、棒槌、皂角三件套。皂角捣碎,混着水泡衣服,就会起沫子,除污垢的能力不算差。洗衣服的涝池边上长满了皂角树,随便一竿子敲下去,哗哗啦啦落下的干皂角就够一群人用了。人们洗脸洗手,有水就行,反正庄户人家皮肤都黑,能冲掉灰尘便算了事。偶尔手上沾上油污,抓一把土使劲搓搓,再入水清洗,保准干净。但洋碱有一个无法取代的用场,就是新婚媳妇迎进门时,过活好的人家务必要在新房里放上一块洋碱。这也是新娘子对夫家是否看重自己的第一判断依据。等出阁的女子头次回门时,爹娘也总会问:洋瓷茶缸洋瓷碗,洋瓷脸盆带洋碱,有没有少了哪一件?洋碱的味道很浓郁,似乎能激发荷尔蒙的分泌,不少的人闹新房时喜欢先把洋碱抓着嗅上一阵,方才大起胆子闹活新娘。洋碱金贵,自然是一块难求。常听说为了婚礼前的一块洋碱,主家不知拜了多少庙,烧了多少香。因为洋碱不光要花钱,更要有公社发放的购买券。
女人一生中就结婚时开这么一回洋荤,故而会把那一块洋碱视若珍宝。别说不让丈夫用,就连自己也只在进门头几天蜻蜓点水地在脸上手上使几回,而后就用麻纸包起来压在箱底,用以驱虫。那一年二狗子结婚后的第三天,脸上像涂上石灰一样在大街上招摇了一圈,原来他把媳妇的洋碱打在脸上未冲水跑了出来。别人问他唱的哪出戏,他说脸洗了半截,突然想起自留地畔上的苞谷苗岔子没掰干净。不用说,二狗子爱显摆的毛病又犯了。
洗头发是人们普遍感到麻烦的事,不用说长头发的女人,就是男人们也常常为绞得像麻团一样的头发洗不开而上火。男女老少的头上都爬满了虱子,拥满了虮子。篦子虽是除虱的神器,但头发绞结时没法下篦。有人用蒸馍馍的碱面洗头,效果虽好,但家里的老人如何肯容得下这样的败家行为。有人说若能用上洋碱洗头,既可把头发洗得顺溜,又能杀死虱子。又有人接话说等到进入共产主义按需分配时,洋碱自然就可以用上了。
二嫂是村子里出了名的能人。她会做厨,谁家有了红白喜事,都不会少了她的身影,谁遇上麻烦事,总能在她跟前讨到鬼点子。也不知她跟谁取的经,竟会制做洗头发的土碱。我有幸见识过二嫂造碱的过程:她把从地里采来的老灰灰菜晒干,堆在一个大青石板上引火点着,等灰灰菜燃成一堆黑灰时,扫进一个大铁盆,然后用水淘洗、沉淀、澄出黑水,几次反复后,盆底留下了灰黑色的泥垢,把泥垢再晒干,灰黑色的粉末就是二嫂的产成品。二嫂说用这东西洗头,赛过洋碱。村里的姑娘媳妇常有人跟二嫂讨要这东西,二嫂很乐意赠人,于是更为二嫂挣来了好人缘。
那一年忙罢,二嫂干了一件让全村人开洋荤的事儿。
某日,二嫂神秘兮兮地拽上几个平日来往密切的女伴,拉着一辆板车,趁着暮色出了村子。到了第二天中午,几个女人昂首阔步拉着车子回来了,板车上堆着一大堆黑乎乎膏状的东西。别人问二嫂得了啥宝贝。二嫂笑而不语。几天之后,大部分人家都得到了一块二嫂赠送的巴掌大小的黑色方砖。二嫂说是她制作的洋碱。村人们当然高兴。后来随二嫂出行的女人们道出了究竟,说二嫂去了一趟县城,发现石化厂墙外的小沟里漂浮着厚厚的沫子,空气中还有刺鼻的碱味,二嫂就来了灵感,约了几个人把池子里的黑泥挖回来捏成洋碱样,又分给了大家。谁知过了一阵,用过二嫂洋碱的人手上脸上都起了厚厚的疹子,我家也有人中招。有些人奇痒难忍时,去看村上的赤脚医生。见染病的人多,症状又大同小异,赤脚医生顺藤摸瓜,把病因锁定在二嫂的洋碱上,遂立即报告给村党支部书记。支书就在高音喇叭中通知大家扔掉那洋碱,又夹枪带棒地把二嫂抢白了一通。二嫂从此在村上灰头土脸,一蹶不振。
一九七九年我进城上大学的时候,姐姐陪着我去学校的商店里买洗涤用品。那时候洋碱中的名牌是中华肥皂,整条的肥皂上面铸有两个对称的方框图案,方框中分别显示着“中华”二字,商店把整条肥皂从中间一切为二,半条称作一块,对外售卖。想着因为自己考上大学可以用洋碱,比村里的父老们提前享受共产主义待遇,我心里像灌了蜜一样。谁知高兴得有些早,售货员告知我们购买肥皂要用购货券。见我们败兴,售货员又建议我们买一块药皂,说那是免票供应,只是价格稍高一些。待把那黑乎乎的药皂捧到手里,我眼前立马浮现出二嫂当年赠给我家的那块黑色洋碱,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噤。
时光荏苒,后来我参加了工作。因为供职的单位是商业系统的管理机构,福利待遇不错,常会发一些生活用品。发得最多的就是毛巾和肥皂一类的洗涤用品,发肥皂时动不动就是一整箱。我用不完时,就转赠给亲友。时常看着因为久置不动而通身长出白毛的肥皂,思绪就飞到当年的乡下,免不了唏嘘一阵。
也不知从何时起,肥皂似乎退出了消费品行列,代之以眼花缭乱的各类洗发水、沐浴液、洗洁精。或许是因为性情的执着,我却一直钟情于肥皂。某年去韩国旅游时,导游介绍一种用马油制作的肥皂,说这东西不但去污效果好,还对皮肤有护理作用,于是毫不犹豫地买了二十块。回家后一试,果然是别样的感觉。我就在心里对自己说,喊了一辈子的洋碱,这一回名副其实算是享受上了。
洋碱的记忆,可说是半个世纪生活的回顾。我有时想,若不是改革开放,我和我的家人孩子,会不会仍醉心于跟二嫂讨一包灰灰菜制作的碱面呢?
二O二四年七月十九日
刘林海
陕西省礼泉县人,先后就读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西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文学学士、法律硕士。经济师、高级律师。
一九八三年参加工作,一九九零年起从事专职律师工作。现任陕西汉廷律师事务所主任,西安仲裁委员会、渭南仲裁委员会仲裁员。
曾获“全国律师电视辩论大赛”陕西赛区“最佳专业知识辩手”奖。
第一部长篇小说《汉京城》由作家出版社于2019年出版。
第二部长篇小说《落户》由作家出版社于2022年出版。
第三部长篇小说《牛老板》已出版。


